《十月》2023年第2期|马家辉:问公与细凤(节选)
2023-11-03小说天地马家辉
马家辉,1963年生于香港湾仔,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科学硕士、威斯康辛大学社会学博士,知名作家、传媒人、文化评论学者。喜爱写作, 酷爱写作, 基本上, 只懂写作。著有随笔集……
问公与细凤
马家辉
一、上海婆 五十年代,南北门派无不有宗师亲来香港寄寓授徒,又或派遣徒弟前来开枝散叶。武馆集中在湾仔和深水埗,湾仔就是佛山,深水埗也是佛山,地随人转,人在拳在。有些师傅在唐楼天台挂起招牌便收徒练功,下课后,师兄弟们煮粥共食,所以学功夫被戏称为“食夜粥”。那年头,习武风盛,许多工会组织武术班让员工强身健体,亦当是工余娱乐,年轻人学功夫初时也许是为了对付烂仔流氓,有些人学了功夫却做了烂仔流氓,逞强凌人,惹是生非。六十年代末,香港约莫有五百间国术馆,却只有十多间西方拳馆,城市运作由英国人管理,武林却仍然是中国人的武林。 胡须榕在江湖道上有名有号,是“潘林十八靓”的一员猛将。潘林是洪门“联英社”创堂龙头,拳脚功夫了得,专擅蔡李佛拳,外号“鬼脚潘”,曾在街头厮杀里以一敌七,凭的就是一对比棒棍还要坚硬的连环脚。他门下有十八个主力战将,号称“十八靓”,靓仔的靓,年轻的手下,各自统领不同的地区分堂。这个早上,胡须榕在深水埗桂林街信兴酒楼里对徒弟们叹气道:“好多武术教头只系表面风光,其实早又教拳、晚又教拳,捱到五劳七伤,好捻惨。叶问师傅够厉害了吧?人家是佛山的大地主、阔少爷呢。打完日本仔,他又做过警察局刑侦队长,可惜龙游浅滩,初来香港的时候在天后庙住了半年,后来在大南街和李郑屋邨之间东奔西跑,教咏春,收学费,收回来的银纸够用来买香烟便不够去茶楼叹一盅两件。在街上人人喊他‘师傅、师傅’,窝在家里却是好苦、好苦。” “听说有个上海婆照顾他?”三手发好奇追问。 “到底是照顾抑或连累,难说啰。”胡须榕道。他把右掌抬到嘴前,竖起拇指,跷起尾指,道:“我见过上海婆。个子高,瘦到成碌竹咁,系个‘道姑’,以前成日去九江街章叔的档口买货。但她只抽鸦片,不碰白粉。叶师傅亦是同道中人,有一阵子疏懒教拳,徒弟呒高兴了,一齐写信俾师傅,迫渠抛开上海婆,否则他们会脱离师门。你估叶师傅有乜反应?” 手下们和天恩无不瞪起眼睛、竖起耳朵,静候胡须榕的答案。 胡须榕一拍大腿,道:“好个叶问!他原先住在利达街的徒弟家里,读完信,二话不说,连夜执包袱走人,搬到上海婆在李郑屋邨的政府楼,百几呎地方,豆腐润咁捻细,重新招徒教拳。他的少爷脾气可不是好惹的!” 众人啧啧连声,都敬佩叶问的硬朗骨气。 胡须榕往回细述叶问认识上海婆的往事。叶问有一天在街头见到男人骂女人:“人家给你咁多钱你都唔接,系咪嫌钱腥?”骂完竟还动手掴她耳光。叶问看不过眼,厉声喝阻。男子回骂:“阿伯,关你屁事!” 叶问道:“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男人大丈夫所不为。我认为关我事就关我事!” 男子有眼不识泰山,一记十字平拳打向叶问脸上,来势汹汹,是北胜蔡李佛拳的门路。叶问气定神闲地侧一侧身,右掌一摊、一伏、一推,男子右肩中招,应声连退十步。他不服气,揉一下肩,嘶吼着举拳冲前,但叶问不知何时已经挪步到他面前,右拳顶住他的肚皮,盯着他道:“兄弟,到此为止,好不好?”男子愣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于狠骂几声“屌你老母!屌你老母!”便悻然离去。 女子凄凄惨惨地哭着。叶问安慰她:“姑娘,别哭了。他走了,不会打你了。” “今天不打,明天会打啊!而且打得更厉害。”姑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大哥你把我害惨了。” 叶问嗫嚅道:“这……这怎么办?” 女子擤一下鼻涕,道:“只有一个法子了,让我跟你回家。大哥你功夫了得,他肯定不敢再来找我麻烦。” 习武之人,路见不平要相助,但叶问从未想过会替自己助出了一段姻缘。 听到这里,懵仔添喊嚷道:“我明白了!这个女人就是上海婆!” 三手发敲他一记后脑,骂道:“废鸠话!” 懵仔添动了气,霍声站起身拍桌喝骂,胡须榕瞪他一眼,他才识趣地坐回椅上。 天恩此时捺不住了,攒眉道:“榕叔,李小龙呢?可不可以别说叶问了。” 胡须榕笑道:“世侄,唔好心急,说完了师傅自然会说徒弟,长幼有序嘛,冇师傅又怎会有徒弟?” 二、天后庙 胡须榕仍然要说叶问。 上海婆的李郑屋邨单位只是一百二十英尺的斗室,她和叶问各睡一张帆布床,他们的三岁孩子叶少华睡在地上,没有家具,只有个小小的火水炉,另有两个皮箧塞在床下,以及两张薄毛毡,其中一张从徒弟手里借来,徒弟后来取走了,冬寒夜冻,少华冷得发烧了两天两夜。少华乳名“鼻涕虫”,两行鼻涕常挂嘴边,叶问取笑道:“它们像我家咏春的两把八斩刀啊!” 跟上海婆同居后,许多徒弟不来了,叶问的学费收入少了九成,日子过得苦,幸好后来陆续来了新人,主要是巴士工会的司机,生计总算有了出路。叶问本来不喜授徒,佛山少爷不愁吃喝,习武是生活情趣,哪有耐性教学生?即便要教,也绝对不谈钱,谈钱俗气,侮辱了武术。叶问在佛山的首徒是周光耀,拜师时也只是跪拜、敬茶。周光耀在家里排行第六,叶问唤他“六仔”,他父亲周清泉在日本鬼子占领期间接济过叶问,所以当六仔说:“问叔,教我咏春?”叶问答得爽快:“你想学,我就教。” 有了开始,便有然后,渐渐有其他年轻人登门学艺,叶问略花时间点拨,看见眼前的他们便如见到昔日的自己,在咏春的摊膀伏招式里正心诚意,壮大其身其志,独对茫茫天地。所谓武林,所谓江湖,说到底仍然只是一个人的世界罢了。 叶问以授徒为生是五十年代初的事情了。从佛山经澳门转赴香港,居于油麻地的小客栈,一天路上偶遇做庙公的刘永乐,对方知道他有经济困难,主动拉他到庙里暂住。叶问五年前曾经出任佛山刑侦队长,查汉奸,他暗中提醒跟日本鬼子合作过的朋友刘永乐,刘永乐马上南逃香港,落脚在深水埗的天后庙,由此种下今天的报恩缘分。老话说“与人为善”,其实从结局的角度看,话里的“人”也包括了自己,对其他人做的善功,住往会回报到自己的身上。 在庙里住下,叶问并未荒废练功,但只能在夜晚练,白天必须出外逛荡,免得妨碍善众上香。妻子张永成和两个儿子——叶准与叶正——仍在佛山,叶问打算自己安顿妥当才接他们过来,但如何安顿,他茫然无策。静悄无人的夜里,他抬头仰望案坛上的天后娘娘,以及观音、关公、包公、罗汉,四方八面的神佛也在看他,却皆默然不语,不曾给过半句启示。他唯有告诉自己,不说话便是说了话,忍耐吧,天无绝人之路,总能熬过艰辛。 廿六岁的叶准来过香港陪伴父亲,无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住了两个月便回去佛山。这段日子里,父子俩每天早上搭船过海,在中上环漫无目的地走。走,走,不断走,走路就只是为了走路,用鞋底杀尽时间,太阳下山了,走回中环码头搭船回庙。登船后,叶问站在船栏旁边听浪观海,一抹抹的鲜辣霓虹倒映在海面奔窜翻腾,看在他眼里尽是刀光剑影,然而来势再汹涌,终究无法在水里留下半分痕迹。咏春如水,叶问低下头瞄一下自己的双手,嘴角泛起自得的笑意,身边的叶准年纪轻,不理解却也不敢探问。 叶问其实对香港不陌生,姐姐叶允媚嫁给此地富商庞伟廷之子庞玉书,叶问十七岁来港入读赤柱圣士提反书院,居于上环,毕业后到日本神户游历了一圈才回乡。他幼时跟随外号“找钱华”的陈华顺初习咏春,陈华顺病逝前,嘱咐大弟子吴仲素继续教他,别浪费了这块练武的好材料。叶问到了香港读书,偶然结识佛山武家“南海拳王”梁赞之子梁碧,讲手过招,对方轻施一记“漏手抱琶”便把他打倒窗边,木窗框松脱,嗑托一声砸得他额上瘀肿。他服气,拜梁碧为师,武艺于三四年间更上层楼。叶问日后常对徒弟说:“当年‘先生碧’怎样教我,我今天便怎样教你。”拳脉如血脉,所有传承皆以肉身完成,贯之以虔敬,容不下半点马虎。 此番重临旧地,姐姐和姐夫都不在了,景物依旧,叶问难免偶有感慨。在中上环一带行走,叶问经常对儿子指点周围的楼房和店铺,说某某东主、某某爵士、某某富商曾是他的中学同窗。叶准对父亲抱怨道:“为什么不请他们帮忙找出路?” 叶问停住脚步,抬起右手掌轻拍一下脸颊,对儿子道:“阿准,记住,人要脸,树要皮。其他人也许可以不顾颜面,可是,我们不是其他人。我们是学武之人。”顿一顿,又道:“何况你爸是叶问。”叶准继续低头前行,心里嘀咕着,是啊,要面子便得饿肚子。 其实叶问并非从未想过去敲门求助,但挣扎了一阵,到底开不了口。离乡别井,他手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身好武功,以及武功给他的尊严,他不可不惜代价守护。穷归穷,没关系的,咏春在,一切在。 每夜回到天后庙,洗过手脸,叶问立即到天井练功。立马,开马,坐马。小念头,标指,寻桥。重桥不相碰,弱桥对门冲,移身御敌力,力刹破门攻。碧先生留下的拳诀和招式在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碧先生活在他身上。但他不只是碧先生。叶问确信武艺如人,要活下来,更要朝前走,一招一式皆容延伸变化,武艺如水,唯有活水是善水。 天井角落长着两棵银杏树,他在树与树之间踢练咏春八脚,横圈护绑,摊膝拍正,都说咏春用“三只手”打架,那第三只手,就是脚。但他不敢用劲,点到即止,脚面轻轻碰到树皮便停住,免得留下痕迹,不好对庙祝朋友交代。有一回忍不住冲动,一记回旋摊脚踢到树干上,“砰”一声,树摇叶飞,漫天黄澄澄的扇形细叶似无数的金箔呼呼坠落,几片叶子停在肩上,他侧起脖子,把脸凑近闭目闻索,一股沁凉的清香涌入鼻腔,顿时把他牵引回佛山,回到那比天后庙宽广十倍不止的叶家庄;院子里有两把椅子,一把坐着陈华顺,一把坐着吴仲素,心满意足地看他练武。他们同声叮咛:“问仔,要好好练,把咏春武艺传承下去。” “会的,师傅。会的。”叶问在心里应答。 天井旁边是杂物房,他和儿子借居之地,晚上铺开帆布床睡觉,白天折叠收妥后出门行走,似是庙里的幽灵,见不得日光。叶问知道叶准和叶正皆不热衷武学,看来自己的拳艺需待有缘人现身领承,他愿意等,到那时候,他愿意给。 三、大南街 儿子离开香港以后,叶问如常每天搭船从深水埗到中环,在山路上行行走走,一天走到上环水坑口街,下阴突然感到火烧滚烫,腿和腰都疼痛,他弯身一瞧,两条裤管鲜血淋漓。原来是痔疮发作,似有一根火线沿着股沟上下噼里啪啦地烧开,最后烧到脑门,他眼前一黑便昏卧于武昌酒楼门前。路人召来警察,把叶问送往玛丽医院,做完痔疮割除手术,护士问他有什么家人,叶问说:“不知道。” 护士又问他住什么地方,叶问又说:“不知道。” 护士猜想他是麻醉未退,神志尚未清醒,其实叶问难以启齿自己寄居在天后庙里。护士从他的衣服口袋里翻出了小簿子,上面抄有几个电话号码,打了一轮,终于联络上李民前来帮忙办理出院手续。李民是叶问的佛山旧识,来港后在“港九饭店职工总会”担任秘书,他把叶问从医院接到工会的办公室。叶问苦笑道:“我的拳头以一敌十,没想到一粒小小的痔疮已经把我打倒。看来,我的功夫好鬼水皮。” 李民连忙安慰道:“叶师傅真系识讲笑。咏春拳光明磊落,防君子不防小人,你在明,痔疮在暗,只是防不胜防,一时不慎被偷袭。‘明刀易挡,暗箭难防’,叶师傅日后必须格外留神,小心屁股沟里的暗箭。” 叶问正抽着烟,被逗得呵呵大笑,冷不防呛得连咳数声。咳声里,有个浓眉方脸的高大汉子推门迈入,是职工会的理事长梁相,广东南海人,自小习练龙形拳和白眉拳,从西装袖管里伸露出来的两只手掌粗厚如石头。李民介绍叶问,梁相立时双手抱拳,朗声道:“叶师傅,久仰!久仰!” 坐下寒暄不到几句,话题转到武学上面,叶问在医院郁闷了几天,谈兴额外浓厚。梁相和李民不断请教,他忍不住站起示范了几招“来留去送,甩手直冲”的腰马运转功架,又多加解说,两人听得连连点头。忽然,梁相正色道:“叶师傅愿意赏脸到我们职工会开班授徒?不嫌弃的话,在我们的办公室屈就住下,这里是叶师傅的家,也是叶师傅的武馆。” 叶问皱眉点烟。 其实来港以前他有个想法,联络两位长辈,他们昔日跟他父亲合作茶叶买卖,积欠了若干货资,待到取回旧债,再作长远的营生打算。至于应该经营些什么,倒未想妥,因为他这辈子只懂咏春武艺,亦只爱咏春武艺,其余皆甚糊涂,唯有见一步,走一步。岂料人算不如天算,抵步后方知道其中一位长辈已经病逝,亲人当然不认账了,另一位则去了南洋,不会回来了。叶问孤身住在陋巷古庙,继而晕倒街头,不可谓不是落泊江湖,凄然戚然,这时候听见梁相的授拳之邀,难免起了心,动了念。 梁相见叶问抽烟无语,托词上卫生间,让他有时间好好考虑。李民忙着烧水沏茶。叶问捻熄了烟,起身挪步到骑楼窗边往下眺望。 窗外天色暗淡下来,职工总会的办公室在大南街,马路两旁的店铺先后唰唰地拉下闸门,然而街道不愁寂寞,陆续从四方八面走来了许多摊贩子,卖吃食、卖凉茶、卖衣鞋、卖玩具、卖杂货,熟门熟路地各据一方,驾轻就熟地用报纸和木箱布置好摊档。摊档旁边煌煌地点着酒精灯,一盏盏从街头接连到街尾,仿佛银河翻倾而众星坠落。叶问望见高高低低的人影在恍恍惚惚的灯光里缓慢移动,记起佛山叶家庄池塘里唧唧觅食的锦鲤,同样是在求生存、寻乐子。有个妇人蹲在地上,在衣服堆里翻了半天,终于抓起一件布裙,抬头跟摊主讨价还价,谈定了,轻快地站起,付过钱,把裙夹在腋下转身走远。摊主把钱塞进裤袋,袋里多了钞票,摊里少了货件,一买一卖,各自满足了需要。叶问脑海忽然有了领悟。货件是货件,功夫是功夫,货件被买走了便没有了,功夫却就算论价出卖亦不会被消磨半分,你能学懂多少是你的本事,可是功夫仍然留在师傅身上,亦会流传到一代又一代的徒弟身上,像夜市的灯,一路延伸照明开去。这么一想,他心头顿然放松,仿佛放下了好些沉甸甸的担子。 梁相此时坐回办公室的藤椅上,道:“叶师傅,先喝茶,等阵我们下去大排档吃宵夜。刚才谈到的事情,唔驶心急,可以慢慢考虑。” 叶问背靠着骑楼窗台,拱手道:“梁先生,不必考虑了。承蒙错爱,叶某恭敬不如从命。可是有言在先,一不在门前挂招牌,二不在报上做广告。叶某教拳就只是教拳。” 四、细凤 李小龙出生在美国旧金山唐人街的东华医院,按中国人的老规矩,他在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已经是龙。那是一九四〇年,庚辰年,十二生肖里属龙。那是十一月廿七日早上七点十二分,辰时,地支对应亦是龙。然而他的姓名跟龙扯不上半点关系,他叫作李振藩,英文名字是Bruce。 他父亲李海泉是戏班名伶,前一年底跟随“大舞台剧团”到美国巡回演出,募款抗日救国和接济难民,妻子何爱瑜同行,路途上怀孕了,留在西岸待产。何爱瑜本想替刚诞下的儿子取名炫金,华人惯称“旧金山”,她期望他在这个城市炫耀威风。李海泉皱眉想了想,嫌“金”字太俗气,决定叫儿子作“震藩”,声震旧金山。但有亲戚说:“不太好吧?他祖父的名字是李震彪,孙子避讳一下,比较妥当。”于是改“震”为“镇”,同样有沉重的力量。 然而李镇藩只是书面上的姓名,美国移民局文件上的,香港学校证件上的。平时,家人唤他作“源鑫”,这是族名;或者叫他作“细凤”,这是乳名。他有姐姐李秋源和李秋凤,哥哥李忠琛,八年后有弟弟李振辉。本来另外有个哥哥,可惜夭折了,祖母确信他是被“金甲神”吸走了魂魄,所以李家男孩从此在六岁以前都要穿女装和打耳洞,也要取个女性化的乳名,瞒骗鬼神保命。女儿则无所谓了,金甲神不见得不会伤害女婴,只不过伤害了亦不要紧。 细凤十一岁正式成为大家所熟知的李小龙。他出生不到六个月便跟随双亲回到香港,居于旺角茂林街五号二楼。因为有不少长辈是演员和导演,他常有机会到片场客串童星,用过李鑫、李敏、李龙、新李海泉、小李海泉等艺名参与了六七出戏,到了拍摄《人之初》,戏份比较重,负责宣传工作的袁步云认真地替他重新取名,李小龙,从此定下来了。见龙在田,飞龙在天,亢龙有悔,直到最后神龙首尾皆不见,他在短暂生命里翻天倒海都用这个名字,他爱这个名字,世界也都记得这个名字。 在电影厂和学校里,李小龙都是令人头痛的孩子,师长和同学给他取了“猩猩王”的诨号,他奔来逐去,仿佛身体稍为静止便会爆炸,皮肤会发麻。他的眼耳口鼻似长在手上、腿上。连脑袋也长在拳脚上面,唯有在手舞足蹈的时候才可以思考,才可以向世界宣达他的喜怒哀乐。有长辈教小龙太极拳,也有长辈教他洪拳,希望消耗他喷泉般的体力,岂料他更亢奋了,知道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作“功夫”,能够让手上腿上的每个动作有了名目,自己由此也有了名堂。他不再是戏里这个那个的假扮角色,也不是父亲的儿子、老师的学生、同学的同学。在功夫的一拳一掌一脚里,他纯粹是他,结结实实地呼吸着、活着。 李小龙渴望对世界证明自己呼吸着、活着,所以,他喜欢打架。在课室里跟同学打,在街头上跟烂仔打,无论赢输都痛快。李小龙有一回肿着眼睛回家,姑姑坐在八仙桌前磕核桃,准备晚上煮糖水,瞥他一眼,掩嘴笑道:“细凤,又打架了?哎哟,你跟爷爷一模一样,成日动手动脚,也只懂得动手动脚。”小龙顿时竖起眉毛,眼睛里满是好奇。不待追问,姑姑边用小帚子把核桃壳扫拨到桌底的小木桶里,边对他说从母亲嘴里听回来的父亲旧事,说说停停,声调抑扬顿挫似唱粤曲。她婚前在戏班唱旦角,婚后赋闲在家,无儿无女,日子过得千篇一律,唯在婉婉说事的时候能够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因为眼前有人,有听众。 姑姑说爷爷李震彪是广东顺德江尾人,幼时生病发烧,烧坏了喉咙,无法多说话,乡里的人都叫他作“哑仔彪”。他习武,寡言多练,练出一身好武艺,在擂台上打出了名堂,到佛山做镖师,养活一家老少八九口。乡间传说他曾在林间路上遭遇盗匪,同伴们逃的逃、伤的伤,剩下他以一敌十,身中多刀却仍用一根长棍击退敌人。岭南一带的山贼都知道他,都怕他,给他取了个外号:震山虎。多年以后,震山虎告老还乡,儿子李满船长大了,到广州学戏,艺名李海泉,成为粤剧伶坛的“丑生王”。李海泉衣锦还乡的时候,李震彪已经有几分老昏癫,向他伸手索钱,说:“老子要去闯荡江湖!”李海泉嗤笑拒绝,父亲竟然对他动粗,他无奈掏钱。李震彪出门几天后,突然回到家里,不言不语,身上的钱当然踪影全无,手上背上亦有多处棍棒伤痕,无人得知到底发生何事。过了一阵子,李震彪一睡不醒,手心里却仍攥着两个锻炼腕力的小铁球。 姑姑用手指戮一下小龙的前额,笑道:“也许你就是爷爷的投胎托生,他要你代替他完成打天下的未了心愿。” 小龙不禁打个寒战,想道:“真的吗?如果我是爷爷的转世,我还是不是我?我是自己在活着,抑或只是替爷爷重回人间,再活一回?”心底冒起一阵热,又想道:“爷爷要闯荡的是什么样的江湖呢?震山虎有没有把武功带到我的身上?爷爷以一敌十,我呢?我的拳头能够打败多少人?”姑姑的一句戏言让十三岁的细凤思潮澎湃,自觉像读过的武侠连环图里的少年侠士,发现了身世的天大秘密,站在悬崖边缘,不知该何去何从,头顶有一只巨大的鹏鸟在盘旋鸣嘚。 迷惘间,大门咔嗦一声,父亲回家了,手里提着沉甸甸的戏服袋子。小龙连忙跑回房间,旋即又溜到姑姑的房间里,取走墙上挂着的一张爷爷照片,折返房内,盘腿坐在地板上认真端详,越看越觉得爷孙长相酷似。眉毛,眼睛,翘薄的唇,尤其前突的尖下巴,仿佛刺向世界,永远不服气,永远想令世界服气于他。隔壁房间传来父亲的咳咯痰声,小龙眉头皱了一下。他尊敬父亲,也感受到父亲对他的护爱,但他不愿意跟父亲一样终身站在舞台上以逗人发笑为生,不管能够赚多少钱,他都不要。他不稀罕“尊”和“敬”,他要的是“畏”和“惧”。小龙觉得爷爷的力量已经灌注到他身体里,他立足在这世界上,世界立足在他的拳头上,拳头放下了便是世界毁灭。 小龙站起身,走到镜子面前,凝视镜里的自己,渴望身体快些长大,快些,再快些。他把双拳抬到眼前,恨不得像生命像一出电影,可以被剪接,可以有特技,眨一眨眼睛,拳头马上变大、变硬,他在茫茫草原上,抡动双拳,跃起踢脚,刮起一阵摧枯拉朽的呼啸风声,草木皆倒。生命是常人的生命,但年少的他已经立定志向,誓把生命活得比电影精彩。 …… 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2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