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拆出的故事
2023-11-03小说天地罗大佺
罗大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副主席,雅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诸《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北京文学》等报刊。出版散文集……
白帅最近有点烦。 他负责的拆迁工作遇到了钉子户。 拆迁工作遇到钉子户是常事,但白帅遇到的不是普通的钉子户,是一位有文化的钉子户。 拆迁工作中流传着一段顺口溜:不怕钉子户要价高,就怕钉子户的嘴巴像一把刀;不怕钉子户不讲理,就怕钉子户耍赖皮;不怕钉子户讲横话,就怕钉子户有文化。偏偏白帅遇到的钉子户,既是一位要价很高,又是一位能讲歪歪理的老太太。 白帅是犍州市文化教育局副局长,阳光帅气,年富力强,说话有水平,办事有能力,颇受领导的器重和同事喜欢。 一位前途光明的年轻干部,在市政府安排部署的重点工作中碰了壁,难免有点沮丧的感觉。 犍州市是一个县级市,位于西南地区的佛光山下。佛光山是世界名山,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早在唐宋年间和峨眉山并称“蜀中二绝”,不少文人墨客曾赋诗作词给予赞美。 犍州城在离佛光山北面100多公里一个狭小的平原地带,城市不大,人口密集,青衣江水从城边奔流而过,带给这座边陲小城生机和灵气。 这几年推进城镇化建设,外面不少开发商前来投资,修建了不少商品楼盘,使得本来就不大的城市变得有点拥挤。最近上面来了文件,为了加强对干部职工的业务培训,要求各县(市)修建一个培训中心。 犍州市一直没有像样的培训中心,想修建的时候财政没钱,有钱的时候上面又规定不能修建楼堂馆所,每次进行全市干部业务培训和教师技能培训,都去借用学校的场地来进行。这次上面来了文件,市政府决定抓住机会,修建一个像样的培训中心,免得搞培训时到处租赁。经过讨论,觉得犍州城已较拥挤,没有地盘,决定把培训中心修建在龙王镇。 龙王镇在佛光山山麓下,传说因唐朝年间犍州大旱,龙王爷在此降雨而得名。龙王镇生态良好,风景秀丽,镇上的龙王爷博物馆收集了不少关于龙王的古文物。据说龙王潭就是当年龙王爷降雨时居住的地方,潭水清澈,四季如春。那条从龙王镇穿流而过,弯弯曲曲地流向青衣江的龙王河,据说是当年龙王爷降雨后,游向青衣江,返回东海时经过的地方。龙王街上那几棵千年古树,有的像龙王的头,有的像龙王的爪,有的像龙王的肚皮,一阵风儿吹过,那“沙沙”的树叶声仿佛向世人昭示着那个流传千年的古老传说。 前些年,因了佛光山,犍州市成为全省的旅游大县,每到节假日,前来旅游的客人络绎不绝。因了佛光山旅游开发,龙王镇也渐渐成为乡村旅游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在风景如画的地方做拆迁工作,本属不易,偏偏这不容易的工作就安排给了文化教育局,文教局局长又将此项工作安排给了白帅负责。白帅曾经在山村小学和乡政府工作过,也有基层工作经验,心想,既然组织安排给了我,再难啃的骨头也得去啃,于是愉快地接受了任务。岂料几个回合下来,这骨头还确实有点硌牙,不好啃。 不好啃的原因是负责拆迁的小区有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历史。 1999年,犍州市为稳定山区教师扎根山区教育,留住人才,为山区中小学教师每人修建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房子属于集资房,个人集资2.2万元,政府补贴3万元。修建时没有签订任何协议,政府口头承诺,每位得到房子的教师可以住一辈子。那时候工资水平低,教师每月工资也就400多元,虽有此购房机会,不少教师还是不愿意把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存款拿出来集资。为此,政府还做了不少工作,才勉强把集资款凑齐,把房子修建完备。当时也有人提议这样的集资产权房应该量化产权,分清政府和教师各占多少股份,并出具一份合同手续。但那时候人们的法制意识不强,绝大多数教师认为没有必要,反正也就是拿来住一辈子的房子嘛,何必多此一举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料8年过去,时间到了2007年,政策和环境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昔日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人气不旺的龙王镇,随着佛光山旅游的开发和回归自然热潮的兴起,正在成为乡村旅游的亮点。这一年,省财政厅、省发改委等单位也出台文件,要求各地级市和区县人民政府,要把集资建房作为地方债务进行化解,把教师的集资款退还给教师,把集资房收归国有。 犍州市山区中小学教师集资房的退房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唯独龙王中心校教师的退房工作出现了意外。龙王中心校的教师们知道市里正在打造旅游大县,龙王镇这座千年文化古镇,必将成为旅游的热点。更何况当时犍州的房子已经涨到每套房10万元左右了,以后肯定还会升值。于是龙王中心校的教师们纷纷不退款,不退房,要求犍州市政府兑现承诺,让他们住一辈子。不久,龙王中心校的校长退休了,龙王中心校与飞水中心校合并,此事不了了之,一直拖延到现在。现在犍州市政府决定把培训中心建在龙王镇,地址就选在原龙王中心校,上面也有时间要求,拆迁工作成为当务之急。 白帅接受拆迁任务后,立即与龙王镇人民政府对接。镇政府分管文教的副镇长竹小竹接到电话后说,这个小区的房子现在大部分没人住了,当初分房的教师有的退休,有的住到城里,有的去给子女看管娃儿住在子女那里,即使在岗的也到别处买了房,工作起来应该问题不大。 竹小竹问白帅哪天到龙王镇去,他去通知住户前来开会。 白帅说,那就后天吧。 第三天,白帅和竹小竹到龙王镇给23户教师住户召开了拆迁工作动员大会。大部分教师还是通情达理的,在讲明政策和工作任务后,达成了拆迁协议,立即回去把房屋里的东西搬了出来。 但有6户退休教师不同意拆迁。他们提出,当时集资的2.2万元人民币可以买半套房,按现在的房价,半套房要值30万元,政府应该退给他们的不是2.2万元,应该是30万元人民币。如果当时不参加集资房修建,再添点钱在外面买套房,这会儿也增值不少了。 接受退款和签订了协议的17户教师见那6户教师这么要求,也开始反悔,跟着起哄,要求补偿他们的退款。一时间,拆迁工作陷入了僵局,白帅压力山大。 白帅也理解这些白发苍苍的老教师不容易。他们都来自农村,有的家属还是农民。他们把青春献给了山区孩子,省吃俭用一辈子购了一套集资房,现在又要搬出去。这些年房价涨了10多倍,他们上哪里去拿钱到外面购房呢? 于是白帅多次去找犍州市金融办、自然资源局、住建局和司法局,看能不能为老教师们多争取一些利益。但自然资源局回答只能按照2007年的文件规定退回2.2万元。虽然2007年房价低是事实,但老教师们住了这么多年,也省了不少房租费,更何况现在要给老教师们提高补偿金,必须找到政策依据。 白帅挠挠头皮,觉得自然资源局的工作人员回答得也有道理。但不给这些老教师们增加点补偿金,他们肯定是不会同意搬迁的;但要给他们增加补偿金,一时间又无法找到政策依据。经过多方协商努力,最后以搬家费的名义,给每户老教师增加了8000元补偿金。政策争取到手后,白帅再次召集拆迁户教师开会,先开在职在岗的,再开已经退休的,给他们宣布政策后,再做思想工作,这才把大部分拆迁教师的情绪安抚下来,同意搬迁。 但有3户退休老师又以乡下老家房子垮了,无处居住为由,拒绝搬迁。其中2户退休老师的儿子在犍州林场工作。 这天犍州林场场长欧阳建波到文教局协商林场春节文艺晚会演出一事。事后白帅找到他,要他支持市里的拆迁工作。 欧阳建波问怎么支持,说林场现在也不景气。 白帅说,不要你出钱,只要你把龙王镇的林场职工宿舍楼出租3套给我就行了。 欧阳建波说,你拿3套房来干啥? 白帅说,安置3位拆迁户。 欧阳建波说,这个事情要回去和班子商量一下。 白帅说,还商量什么呀,你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再说这3户退休教师中,还有2户是林场职工的父母呢。 欧阳建波想了一下,同意把龙王镇闲置着的林场宿舍楼租3套出来。白帅对欧阳建波说,你这个决定既支持了市里的拆迁工作,也解决了林场职工家里老人的住宿问题,真是一举两得呀。 欧阳建波在白帅的肩膀上擂了一拳说:“人家说过河拆桥,你小子河还没过,就开始拆桥了。”白帅玩笑似的回敬:“不拆桥,只拆房。” 两户子女在林场工作的退休老教师搬出去后,眼看拆迁工作即将大功告成,但剩下的那一位退休女教师却十分难缠,要求必须还给她一套房子才搬迁,歪歪理由一大堆,说如果不答应她的条件,死都不搬迁。 这位退休女教师姓巩,从来不参加拆迁户座谈会,人也没有住在龙王镇。找人给她传话10多次,油盐不进。一晃20多天过去了,一点进展的眉目都没有。 这天白帅代替局长去市政府参加一个会议,会后负责培训中心修建的副市长专门将他叫到办公室,问了最近拆迁工作的进展情况后,批评白帅,万里长征走完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里,怎么这最后一里就难住了呢?过几天上级领导要来检查这项工作的开展情况,我们拿什么交差?继而批评白帅的工作方法简单。副市长说,你老是给这位退休女教师传话,传来传去,为啥不去当面找她谈谈?你工作忙,难道比我这个副市长还忙?她住在外地,外地又不是外国,就算是外国,这地球还是一个村呢,有什么了不起的?怕去了人生地不熟找不到人,难道她是土行孙会钻到地下去?难道活人还会让尿憋死?难道你就不会动动脑筋想想其他办法? 从副市长办公室出来,白帅心里憋了一肚子委屈。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地忙活这么久都白干了,副市长这一通火气把什么都抹杀了,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继而抱怨这个钉子户太不通情达理了。 白帅心里想,巩老师呀巩老师,好歹你还是个当过教师的人,怎么就这么不讲道理了呢?也许你在课堂上给学生讲得满堂精彩,怎么退休后就当起了见钱眼开的钉子户?你这样做不只是给我的工作出难题,也是给退休教师脸上抹黑呀! 埋怨归埋怨,工作还得做。为了做通这位钉子户的工作,白帅多渠道地去了解了这位退休女教师的状况。 这名退休教师叫巩玉兰,七十三岁,雅昌市人,因为婚姻从外地调来龙王中心校工作。在学校教书时,个性很要强,没有多少同事与她处得来。她的老伴生前也是龙王中心校的一名教师,十多年前因病去世。同一年,五十岁大儿子因一次意外不幸猝死,大儿媳不久改嫁。小儿子是省内一家化工厂的高工,这家化工厂就在临近的雅昌市。老伴和大儿子去世后,小儿子曾经将她接过去一起生活。但是她平时爱唠唠叨叨,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生活习惯也有些与众不同,比如煮面条时水还未开,就将挂面丢到锅里等等。没住多久,就多次和小儿媳妇发生家庭矛盾,闹得整幢楼都知道了。邻居不安宁,很厌烦。不得已,小儿子只好在市区内替她租了一个房子,让她一个人住在外边,每周末去看望她一次。 白帅知道这些情况后,忽然又有点同情起这位钉子户来。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死了老伴和大儿子,与小儿子也没处好关系,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外面,那是怎样一种心境呀?白帅暂时忘了这位钉子户给他带来的工作困扰,准备按副市长说的,前去看望她。 这周工作太忙,没能抽出时间。到了周末,白帅开着私家车来到雅昌市,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打听到了巩玉兰的住址。于是在水果市场买了些水果,来到了巩玉兰所住的小区。 这是一个贫民窟似的小区,小区内的房子楼层不高,有点破旧,有的外墙砖都掉了,门口也没有物业和保安。问了进出小区的好几个住户,都不清楚是哪家。后来恰巧问到租房子的房东,这才知道了巩玉兰准确的住处。在三幢一单元二号门前敲了几下后,一位戴着眼镜的老太太将门打开一条缝,满含敌意地问白帅找谁。白帅自我介绍后,问她是不是巩老师,老太婆回答她是巩玉兰。接着反问白帅是不是为拆迁的事来的,如果是,就不要枉费口舌了,不满足她提出的条件,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不会答应,说着就要关门。白帅忙说不是为拆迁的事情来的,今天是到雅昌市来办事,顺便来看望巩老师的。老太太这才把白帅让进屋里。 白帅进了屋,将水果放在客厅桌子上。打量了一下房间,觉得光线较暗,屋里的卫生还有点脏。 老太太到厨房给白帅倒了一杯水,放到桌上说,来者是客,家里没有茶叶,将就着喝口白开水吧。白帅连忙站起身,说“谢谢”。 白帅正思考着怎么开口,老太太瞥了一眼桌上的水果说,我知道你就是为拆迁的事来的,这政府也太不讲道理了,当年黄口白牙承诺让我们在房子里住一辈子,现在凭什么让我们搬迁?让我们搬迁也可以呀,当年给的是一套房,现在也得还我们一套房子呀,你总不能当年给我们一套房,现在给我们一个客厅吧。 白帅张张嘴,刚给她解释一句这是城市建设发展规划的需要,老太太一下打断白帅的话说,什么城市建设发展规划的需要?我看这就是打的幌子。政府是看到龙王镇现在成为旅游核心景区了,地价涨了,打着修建培训中心的旗号把地皮拿回去,重新高价卖给开发商吧?这套把戏,拿去哄三岁小孩还可以,怎么哄得了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呢?我虽然经历得不多,但看也看到过不少嘛…… 就这样,白帅在她家坐了将近两个小时,只说了一句话后,再也插不上话了。看看天快黑了,只好告辞而去。临别,老太太很不情愿地给他留下手机号码。出得门来,一阵风儿吹过,白帅打了一个寒战。 白帅回去后,因为忙于处理工作上的其他事情,好几天没来得及联系巩玉兰。可市政府对这项拆迁工作催得很紧,他只好联系老太太后,再次来到了雅昌市。 久雨不晴的天空,这天露出了一点阳光,雅昌城里也有了一点暖意。这次老太太没有拒绝白帅进门,也愉快地收下了他带去的水果。 谈起拆迁工作时,老太太没有指责政府的不是,但却对白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命运对她的不公。说她退休不久就死了老伴,接着又死了大儿子;她辛辛苦苦地把小儿子养大,现在却对她不孝顺,容不下她,把她撵出来住在这么一个地方,一个星期都不来看她一次。她想得到一套房,是想让自己有一个安身之处。即使得不到房子,能拿到一笔赔偿款,也可以去买一套房子嘛,但政府退补的这点钱,能够买啥子? 听她说起小儿子,白帅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小儿子不是每个星期都来看你吗?” 不料这句话一下惹出了老太太的火气。她停止哭诉,把茶几一拍,大声吼道,看什么看?就是过来晃一眼而已。现在的人啊,你一泡屎一泡尿地把他养大,供他读书,为他找工作,为他娶媳妇。他倒好,有家有室了,就变成没有良心的东西了,事事都听媳妇的。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活生生一个白眼狼。 白帅本想好好跟老太太聊一聊,沟通沟通,没料到一句话让老太太满肚子是火,看来又谈不出什么了。恰巧这时有邻居前来敲门,说找老太太有事。巩玉兰停止哭诉,起身把邻居带到卧室,两个老太太关起门来叽里咕噜的没完没了,把白帅晾在外边不管。无奈之下,白帅只好闷闷不乐地返回去了。 真是一个顽固得不近人情的钉子户。走出小区上了车后,白帅愤愤不平地想着。出城转弯时忘了打转弯灯,一辆别克车从后面呼啸而来,差点撞到尾灯。白帅一惊,这才赶快把思绪收回,注意前方,专心开车。 回到犍州文教局时,都快下班了。在三楼走廊上,白帅碰到了正要出门的局长。局长看他一眼,告诉他,上午被通知去列席了市政府的常务会议。谈起会议内容,局长面无表情地说,市长在会上点名批评了文教局负责的培训中心拆迁工作。局长随后意味深长地说:“没事,我知道你也很尽力了,有些工作也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得用时间来慢慢消化。批评就批评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工作中受到批评,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局长平时对白帅不错,他愈是这么说,白帅心里愈是难受。刚想给局长解释几句,局长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什么都别说了,我理解你的难处。”走了两步,局长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对白帅说:“这样吧,为了集中精力推进拆迁工作的开展,明天起,你分管的教育教学、安全维稳和人事工作就交给王副局长来管吧。不就只剩下一个钉子户了吗,钉子再硬,我不信它还戳得破钢板?”既然局长都这么说了,白帅只好点点头。 回到办公室里,白帅将分管的工作托付给王副局长后,坐在椅子上反思自己这段时间在拆迁工作中的经验和教训,觉得自己对巩玉兰就是心肠太软了,太迁就了,必须把政策给她讲透,必须把利害关系给她说明,实在不行,干脆向市政府申请强拆。当然,白帅知道市政府是不会同意他提出的强拆的,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第二天白帅没有与巩玉兰联系,直接驾车来到巩玉兰的住处。巩玉兰拿着钥匙正在锁门,见到白帅后一愣,但还是客气地将他让进屋里。 白帅坐下后,没容巩玉兰开口,板起脸严肃地说,巩老师,犍州市的培训中心修建工作迫在眉睫,上面催得很紧,我相信你教了那么多年的书,也是位讲道理的人,这拆迁工作能争取的政策我也给你们争取了。今天把丑话说在这里,这次你搬迁也得搬迁,不搬迁也得搬迁,全市的城市建设工作不可能因为你一个人的无理取闹而停止。 巩玉兰的眼睛里立刻涌起了泪花。白帅以为她要哭闹了。不料巩玉兰拿起桌上的餐巾纸一揩,却出奇地冷静下来。她说,白局长,我知道你的工作很难做,但你也要理解我的难处。 白帅说,你的困难已经说过多少遍了,我知道,但政策之外的要求,我实在无能为力。 巩玉兰说,你只知道一部分,我还有一些情况你是不知道的。 白帅说,你说吧,我听着。 巩玉兰说,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有心脏病,每天都要吃药,每个月不到四千元的退休工资,除了生活、看病,还要赡养一位老父亲,肩上的负担实在沉重。 七十三岁的巩玉兰还有一位老父亲?白帅吃了一惊。 看着白帅疑惑的神情,巩玉兰慢慢地说道,是的,他是我老伴的养父,已经九十五岁了。因为乡下的房子垮烂了,我只好把他接到龙王镇的集资房里住着。因为我有病,只好请了一个乡下的亲戚来照顾他。我虽然住在雅昌,但过几天就要回去看看他,给他买点生活用品、给他做做饭、陪他说说话。我老伴不在了,我得把他照顾好。 巩玉兰接着说,白局长,你想想,房子没搬迁,我好歹还有一个窝给他住。房子拆迁了,我的老父亲去住哪里? 没想到巩玉兰还是一个孝子,白帅心里这些天来对她的厌烦情绪立即被一股崇敬的心情取代。物欲横流的今天,多少传统美德已经退化,没想到在一个拆迁钉子户的身上,却闪耀着一颗晶亮的孝心。而且,孝顺的还是她的公公,是她老伴的养父。 白帅感慨地说:“巩老师,你还真是一个孝子呀。” 巩玉兰说:“什么孝子不孝子的,人老了,就该得到好一点的照顾。” 白帅点点头,想说什么,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巩玉兰看着他问:“你想听听我老伴和养父的故事吗?” 白帅说:“巩老师,你请讲。” 于是巩玉兰给白帅讲起了她老伴和养父的故事。 小时候,她的老伴因父母双亡,成为孤儿。晚上有人来家里偷东西,吓得他发抖。是养父把他抱回家,辛辛苦苦把他养大,省吃俭用地供他上学读书。 初中三年级那年,家里实在拿不出学费,养父悄悄去医院卖了血,才把学费给他缴清。后来邻居给养父介绍对象,可养父为了儿子,拒绝了。 上高中时,养父把烟都戒了,其实那时候养父也就是从农贸市场买点叶子烟回来抽,花不了多少钱的。高中毕业拿到师范学校录取通知书时,养父抱着儿子喜极而泣,随即到处借钱,跑了一阵,还是差了不少。有一位亲戚有钱,可养父去了几次就是不借,怕借了以后还不起他。眼看儿子上大学时间一天天临近了,养父再一次厚着脸皮去了亲戚家。去后什么也不说,当场给亲戚跪下叩头,保证以后一定归还。额头都快叩破皮时,亲戚才将他拉起来,将钱借给了他。送养父出门时,亲戚以一种说不出味道的口吻说,何必呢,为了一个养子…… 说到这里,巩玉兰的声音有点哽咽。白帅的眼睛也有点湿润润的。 停了一会儿,巩玉兰继续讲道,和老伴谈恋爱时,老伴给她讲了养父的故事。领取结婚证时,老伴唯一的要求就是今后要对养父好。 巩玉兰也讲起了他们结婚后,老伴对她的体贴,养父对家庭的付出。那时候家里虽然贫困,但一家人过得温馨幸福。现在虽然自己遇到了一些不幸,日子过得不如意,但不能因此没了良心,照顾好养父是她的责任和义务…… 巩玉兰讲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讲得那么深情、讲得那么投入、讲得那么细腻、讲得那么动人。仿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讲的就是自己和父亲的故事。讲着讲着,讲到最后,巩玉兰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白帅的眼泪也在眼睛里打转。他没想到钉子户巩玉兰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冷冰冰的外表之下,还有一颗火热的孝心。如果她的老伴泉下有知,也该为娶到这样的妻子感到欣慰了。 为了解巩玉兰所言是否真实,白帅回去以后在竹小竹的陪同下,去走访了巩玉兰工作时的一些同事和小区邻居。 大部分同事和邻居对巩玉兰评价较好。说她在学校时除了性格比较好强外,对人热情,乐于助人,对学生也很负责。一位老校长还讲道,有一天放学时,一位学生突然发病,通知家长,家长不在家,龙王镇卫生院也关门了。巩玉兰一个人背着学生走了几十里山路,才搭到一个农用车,把学生送到县城医院把病看了。家长回来非常感激,提了二十多个鸡蛋去感谢她,她一个也没有收……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白帅的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再次见到巩玉兰时,他说,巩老师,我知道您生活不容易,也很苦,但政府的政策是必须执行的。这搬迁你还是要搬迁的,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耽误了全市城市建设工作的开展。但请你放心,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我一定会给你处理好的。 巩玉兰抹了一下眼泪说,房子都拆了,谁还管你死活呀。 白帅说,这样吧,我给你做干儿子,把你当成我的母亲,你也把我当成你的半个儿子,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天下哪有儿子不管母亲的道理。说完白帅站起来,给巩玉兰鞠了一躬,并掏出一个装有一千元人民币的信封,塞到巩玉兰的衣兜里,说是孝敬母亲的一点小小心意。 巩玉兰万万没有想到白帅会有如此举动,她一下愣住了。连忙将信封掏出来塞回到白帅手里说,你这个干儿子我认了,但这钱我不能收。 白帅把钱塞回她手里说,你就收下吧,不是给你的,是给年老多病的爷爷的一点见面礼。 一提起养父,巩玉兰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只好将钱揣进兜里。嘴里说,我那不争气的小儿子都不去看他爷爷呢,你这孩子却这么有孝心。 也许是想起这些年生活的不易,也许是想起这段时间白帅的辛劳,巩玉兰忽然将白帅抱在怀里,嘴里喃喃地说,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呀,人都快进棺材了,还能有你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儿子你放心,妈妈一定支持你的工作,天底下没有妈妈不支持儿子工作的道理。 白帅当天用车载着巩玉兰回龙王镇看望了巩玉兰的养父,并在巩玉兰的家里一起吃了一顿晚饭。随后几天,白帅自己掏钱把在犍州林场给巩玉兰租的房子进行了简单的装修,打扫干净卫生后,请欧阳建波安排人和他一起,帮巩玉兰把家搬了进去。以后巩玉兰往返雅昌和犍州,只要时间允许,白帅都开车接送。 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白帅给妻子说了认干妈一事。妻子说,记得我们耍朋友时,你母亲说小时候有乡亲觉得你长得乖,要认你做干儿子,你父母都同意了,你却死活不干,说这辈子只能有一个爸爸妈妈。怎么三十多岁的人了,却还去认了一个干妈? 白帅说,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妻子笑着说,我看不是缘分,是你攻不下这个钉子户堡垒,只好去给人家做干儿子打亲情牌吧。 白帅说,也不全是这样。你看巩老师一大把年纪了,遭遇了人生的诸多不幸,生活得很不容易,但却那么有孝心,甚是可敬。这样的人,是不是应该多给一些关爱和温暖才对? 妻子想了一下说,你说得也对。这样吧,既然是你的干妈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这个周末我们带着女儿,一起去看望一下她老人家吧。 白帅点点头,然后关灯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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