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3年第1期|杨卫东:小路赶集(节选)
2023-11-04小说天地杨卫东
导读:
堂娃妈热爱赶集,八十多岁仍身体矫健。一天,她在葫芦把村一户人家歇脚喝水,发现这家只剩一个失忆且行动不便的老鳏夫,出于同情,她放弃赶集为老头做了一顿臊子面。下一次……
堂娃妈热爱赶集,八十多岁仍身体矫健。一天,她在葫芦把村一户人家歇脚喝水,发现这家只剩一个失忆且行动不便的老鳏夫,出于同情,她放弃赶集为老头做了一顿臊子面。下一次……
导读:
堂娃妈热爱赶集,八十多岁仍身体矫健。一天,她在葫芦把村一户人家歇脚喝水,发现这家只剩一个失忆且行动不便的老鳏夫,出于同情,她放弃赶集为老头做了一顿臊子面。下一次赶集时,堂娃妈再次路过村口,老鳏夫特意坐在那里等她,堂娃妈答应下次再为他做一顿臊子面。然而当她再次来到老鳏夫的窑洞里,这里已空无一人,院子里飘着送葬用的纸钱……
小路赶集
杨卫东
甫一撩开葫芦把村最西头那户人家门帘,窑里浓烈的臊气味呼地就直袭而来,堂娃妈浑身一凛,下意识屏了气,把头扭到一边。这是一座破败的三孔窑院落,中窑门本就是开着的,门帘还是冬天用的那种,很旧,四周边沿已破损不堪。窑里空空荡荡,空空荡荡的静。上午的阳光从天窗斜照进来,洒在炕上,静谧的光照里游弋着细微而悠闲的尘絮。炕头仄卧着一个人,蜷曲着身子,脑袋下的枕头半靠着影圪塄,衣服有些臃厚,阳光盘踞了他大半个身子。 “哦……谁咧?”醉汉似的声音。 躺着的人身子挪了挪,爬了起来,吭哧吭哧的,有些吃力,坐好后他的脑袋微微晃悠,打了一个抽筋似的哈欠,目光在游弋着尘絮的光线里摆弄了几下,才固定在门口正用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的老妪身上。 呈现在堂娃妈面前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皮肉耷拉、毫无表情的脸,一双看上去懒洋洋,又有些阴郁的眼睛;嘟嘟赖赖的下巴颏子,感觉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她本能地往门口退了一步。 “你……是谁呀?”老汉的声音像他的神情一样憔悴。 “西半岸圪垛村里的,路过你村子,讨口水喝。” 堂娃妈应着,心里却直怪自己好没运气,竟碰上这么个邋遢人家。也是,葫芦把村这十来户人家她一个人也不认识,早些年靠脚板出行的时月,虽说西岸蛮岭几个村子人去镇上,一条羊肠道下到河底,过了河再一条羊肠道盘到东岭,中间必打葫芦把村子过,但就是没有交道,而且自打记事起也没听说过西岸蛮岭这边谁家跟这个村子结亲联故,似乎压根儿不把东岸这个小庄子看在眼里。眼下多数人手里都有了车子,三轮或者摩托,大路一袋烟工夫便到了镇上,越发觉得这个村子偏荒。 “去镇上赶集——我常打你村里过。”堂娃妈又说。 堂娃妈的确是去镇上赶集的。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更愿意靠自己的两条腿走东串西。正月十五蝉峪河闹红火,四月八古城逢会,六月十五老君庙唱戏,年年不落,甚至隔壁村谁家设坛跳神她都要连夜去凑热闹。八十多岁的年纪,身板却异常硬朗,几乎还可以像姑娘家一样,前坡里下,后坡里上,脚下风气几十年不衰。之前每次去镇上,都是一气儿,从没打过档。今天纯属意外,该是早上那碗剩揪片害的,昨晚堂娃爸就说咸了,她还劈头盖脸把人家日噘了一顿。今天早上再吃时,真的太咸了。又怕耽搁了集,就那么心急火燎地把一碗又囔又咸的剩饭刨到了肚子里,出了村嘴巴里就开始齁齁的不舒服,下到东洼里嗓子里开始发干,赶到河底就干得跟要着火似的。 老汉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老女人,迟迟没说话。堂娃妈有点不高兴了,心想人常说宁可不敬神,也要好待过路人,我就是想讨口水喝,你好像还不愿意似的,半天没个应承,那就拉倒算啦,不喝你这口水也渴不死,赶明天我非要让几条岭都知道葫芦把村里有个抠死鬼不行。想罢脸一沉,“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喂喂……” 老汉的声调很高,显然是情急之下发出来的。堂娃妈回过身,看见老汉正扬着胳膊,整个面目和善了许多。突然一缕哈喇子从老汉另一边嘴角流出,老汉紧着在枕头旁取了一块手巾拭。 “呵呵。”老汉很尴尬,嗫嚅着,好像在斟酌什么,末了,抬手指着自己一直晃个不停的脑袋,眼神一时无处安放,“废啦,呵呵,医院里说血管里有栓啦,跟一堆石头似的,把血管别住啦……一条腿死了,脑子痴得半天也寻不着一句话……” 温和再次回到了女人脸上。自打儿子进城工作,她在圪垛村老年堆里算是有世面的一个,此刻一下子就明白了老汉的境况。她见过这号病人,前些年堂娃引他爸去县医院看病时,爱看新鲜的她趁闲把每个科室都转了个遍,康复科里多半都是这号的。 “不怕你笑话……家里没水啦,前天……是前天,前天就没了。这两天没背,这条好腿老是抽筋,走不成路……唉。”老汉的神态里显现出浓烈的尴尬。 堂娃妈的心水一样软了,鼻子一阵一阵地酸,直怨自己刚才过于冒失,错怪了一个恓惶人。忙上前讨称呼。老汉说他姓秦,一个鳏夫,却死活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和年纪,堂娃妈说怎么看你都比我显老面,我就叫你哥吧,说着便知己一样坐在炕沿,跟秦老汉拉了一会儿家常,掏心掏肺送了一堆安慰话,才起身告辞。 从天窗斜射进来的那道阳光自炕头横移到炕沿时,堂娃妈又出现在了秦老汉家里。 之前告别秦老汉,走出这家院子,上了坡,踏上去镇上的路,堂娃妈就心无旁骛地加快了步子,她是心心眼眼要赶这趟集的,希望能把在秦老汉家耽搁的时间赶回来。但是走着走着,就慢了下来,秦老汉那双浑浊、无处安放的眼睛不时在她眼前晃悠,让她有些走神。刚才拉家常时,秦老汉说他前年犯病的时候,幸亏女儿在跟前,一直伺候到他能夹着拐把自个儿照护了才离开的。膝下就一个女儿,嫁得有些远,前岭山根底下,快出山了,回一次娘家不容易。吃的水除了村主任偶尔送一担,闲常都是自己背着个塑料壶去村底井上拎,一瘸一拐的,一回得一晌子。兴许秦老汉太长时间没跟人说话了,头开始还是断断续续,含含混混,舌头打滚,渐渐竟利索了许多,听得泪珠儿不时在堂娃妈眶里打漩。但是很快又令她啼笑皆非,秦老汉一直在讲车轱辘话,反反复复都是这几些内容。问他老伴啥时候走的,老汉嘟嘟囔囔记不清了,只记得老伴喉咙里长了一个瘤子,从难过下到咽气就挺了三个月;问他以前都干过啥差事,更是忘得干净,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女人想也是,一个连自己的名字和年纪都想不起来的人,忘掉啥都不足为奇。 此时的堂娃妈心里已经滋生出一个念想,却被她死死摁在心底。她知道一旦把这个念想抽出来今天的集就赶不成了,但那个念想像一条渴望挣脱网罾的鱼,不断在她的身体里撒欢乱撞。她判断:这个可怜的孤寡汉应该两天都没吃饭了,甚至连口水都没喝过。这条鱼折磨得堂娃妈越来越心猿意马,脚步凌乱,时左时右,时快时慢,一会儿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一会儿又觉得要是不管这事,好像作孽似的。就这样纠结着,走着,直到看见地畔一堆垃圾。 垃圾堆里都是些杂乱不清的红饰条和一些脏兮兮的一次性餐具,该是谁家刚过完喜事,打扫完堆到这里的。真正令堂娃妈感兴趣的是被风刮得满地乱滚的那些绿色饮料瓶子。这些年乡下过红白喜事,席面上搭配的多是这种饮料,一瓶五斤,她没少喝过。乍看到它们,堂娃妈心里冥冥觉得有些天意,于是咬了咬牙,决定听从那条鱼的指派。 重新出现在秦老汉面前时,堂娃妈两个胳肢窝里各夹着一瓶五斤装的绿色饮料瓶,里面装着她从村下井里打来的水。到底是有了年纪,搁下水,她坐在炕畔足足喘了十多分钟的粗气。歇过后,便撸袖做饭,间歇不忘教导秦老汉,让他别整天窝在家里,多到外头走走,多走路才能有好身体,她就是享了多走路的运,才有现在这样的好身板。很快小半锅臊子面就做好了,她把饭给秦老汉盛好,自己喝了半碗面汤,匆匆告别了。 日头已稍稍偏西,集是赶不上了,只能返回蛮岭,老女人的背影多少有些落寞和黯淡。正是连翘花和荆条花盛开时节,黄澄澄、蓝汪汪交织成片,染遍满坡,格外绚烂,她却无心顾及它们,此时她正一遍一遍回味今天所做的事情,到底还是有些纠结,为了一个萍水相遇的老鳏夫,就这么白白耽搁了她一集,隐隐感觉有些得不偿失。 扫眼又是逢集的日子。 上次赶集所发生的事,除了自己的男人,堂娃妈对所有人都三缄其口。末了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堂娃爸管好自己的嘴,不准他把这件事漏到圪垛村任何人耳朵里。多少年来,这个半个多世纪前从蛮岭渰子堡村嫁过来的女人似乎一直是圪垛村里的聚焦点,一些爱嚼舌头的人总喜欢在她的一些事上添油加醋,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尤其她喜欢赶集这个话题,闲言碎语扯得很远,也有鼻子有眼,说其实堂娃妈赶集只是个幌子,真正意图是找老相好的去的;说她还是黄花闺女的时候就和东岭一个后生好上啦,那个东岭人当年可是个有公干的,后来犯了错被打发了,要不然哪有堂娃爸的事。因为这些闲话,早年她可没少跟堂娃爸讨气。 一大早起来,堂娃妈做了一锅蛋花拌汤,絮儿打得匀,葱花炝得也正是火候,满窑里飘香。另外又卧了两颗鸡蛋,都盛到了堂娃爸碗里,令这个始终像霜打过一样的老蔫汉受宠若惊。 红彤彤的日头跃出东岭那座顶上竖着一个信号塔的山尖时,堂娃妈的身影出现在了圪垛村东头的坡道上。这段小道高低不平,常年散落着料结石蛋儿,以及贵金家的牛拉下的粪团。光线有些软,拖在女人身后长长的影子虚虚幻幻,像一长片薄膜一样在疙疙瘩瘩的路面上或者茂密的梢笼上飘忽。几处前些天还垂死挣扎着的山桃花已完全没了踪迹,连翘花、荆条花已经火一样吞噬了整个岭上,马乳花、对节木花、沙棘花、狼牙花也开始蠢蠢欲动。薹薹苗、苦芥菜、灰条条遍野疯长,看到这些野菜堂娃妈心里就舒坦,它们可都是她家后院那十来只母鸡的上佳美食,也让鸡们较着劲儿似的坐窝下蛋,近日她每天可以收获八九颗新鲜鸡蛋,个儿大皮儿薄黄儿油,掂在手里就像掂着一疙瘩元宝,上门收一颗咋也得要他一块二。坡下传来零碎的牛铃声,贵金早早就把几头牛放了出来,它们在东洼那垄荒地里悠闲地啃草。这个脾气倔强,说话总是南辕北辙的堂侄从来不出去打工,靠着几头牛养活着一家老小。 到了河底。河道逶迤而幽深,干涸的河床密布着大大小小圆头圆脑怪头怪脑的石头。窜河风作祟,常年制造出呜呜嘤嘤、忽高忽低、阴阴郁郁的怪声,好像有无数孤魂野鬼扎堆儿低怨,是有些瘆人,堂娃妈却已经习惯了。每次走到河床中央,她总会大声咳嗽一声,这次也不例外。她的咳嗽声铿锵有力,在两岸崖壁上嗡嗡嗡嗡回荡着,梢丛里扑棱棱惊出几只鸟。 ...... 全文见《花城》2023年第1期 杨卫东,山西临汾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十七年军旅生涯,曾赴滇参加对越作战,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第五届。有《昊天皇敕》,《疼痛的乱弹》,《白云青云》等多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发表和转载于《花城》,《作家》,《青年文学》,《延河》,《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中篇小说集《昊天皇敕》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现居广州。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