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3年第3期|梁弓:傻子的车站
2023-11-04小说天地梁弓
你耍赖!眼看老莫最后一个棋子将要跳进老巢,水福两手猛地向前一推,这样棋子全堆在老莫那边了。老莫呵呵地笑了。二十年前,两个人玩跳棋,每次老莫要赢时,水福总使出这招杀手锏,那时……
你耍赖!眼看老莫最后一个棋子将要跳进老巢,水福两手猛地向前一推,这样棋子全堆在老莫那边了。老莫呵呵地笑了。二十年前,两个人玩跳棋,每次老莫要赢时,水福总使出这招杀手锏,那时候,老莫也是这样呵呵笑着。水福欢快地叫道,你个傻子,走得这么慢,我的棋全都走完了,我赢啦,我赢啦!老莫附和着说,你赢了,你赢了。对于水福的搅局丝毫不在意。水福摸摸旁边大黄的头,说,大黄兄弟,你看我是不是赢了?大黄汪汪地叫着,算是祝贺他的胜利。
老莫望着水福和大黄,满足地笑着。他摸出烟盒,是那种很便宜的劣质烟,抽出一根,想到水福的禁烟令,犹豫一下又塞进去,伸手抓了把瓜子,轻轻地嗑着。
你个傻子,又吃瓜子呢。水福拍着手说,吃瓜子的大傻子,哈哈!
抽烟会伤害身子,吃瓜子又像个傻子,这样一天到晚啥事不干,说不定哪天真要变成傻子了。
听水福的话,不吃了。老莫把瓜子一丢,拍了拍手,起来伸个懒腰说,你这画也画了,棋也赢了,咱们上街买菜去吧。
不行,现在还不能走,等十分钟,看过大火车再走。水福说。老莫看了看挂钟,心想这小子感觉挺准的。还有八分钟火车就要进站了。水福搬两张小竹凳,放在门口,拉着老莫,把他按在凳子上,自己坐在另一张凳子上。老莫身子笔直,那样子像个军人。大黄也被招来坐在一旁。老莫说,我们都是水福的兵。水福“嘘”了一声,安静!望着火车驶来的方向,开始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轰隆隆”,火车准点进站,裹挟着一阵寒风。老莫赶紧搂住水福。“咣当”“咣当”,火车靠近站台,连眼都没眨一下,便犹如脱缰的野马狂奔而去,前后不过十几秒的工夫。水福望着远去的火车,满足中夹杂些失望。
火车跑远了,咱们也该上街了。老莫说。
那就陪你上街吧。水福有些无奈地说。
老莫已准备好篮子,牵着水福的手,水福招呼着大黄,一同向街上进发。水福画画,同老莫下棋,三个伙计排成一排,看火车,水福倒计时数数,火车远去,三个伙计一同上街,中间的水福昂首挺胸,两边的老莫与大黄一瘸一拐……相同的剧情,几乎每天都会上演一遍。
说是上街去买菜,其实真正买的时候不多,经常是空篮子去、空篮子回。在火车站周围,老莫种了各种菜。夏天蔬菜根本就吃不完。即便是冬天,四周也葱绿一片。
开荒种菜,已成为老莫的主业。
年轻时,老莫是个火车司机,开着绿皮火车,最慢的那种,二百里路,能跑上好几个小时。火车上无聊得很,但对老莫来说很有意思。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享受。坐在火车上,可以眺望外面的村庄与田野,不大会儿,就靠站让乘客上下车。清一色的小车站。大湖站。大庙站。大黄山站。每个站,老莫都能说出些特色来。大湖站远处有片湖,湖上浮着成群的白鹅;大庙站旁边有所高中,每到周末学生们蜂拥着挤车;大黄山站的丁老头报不离手,看起来像个老学究。还有其他的小站,老莫也如数家珍。
老莫运气好,接老子的班开火车,收入挺高,辛苦也是自然的,但话说回来,哪样工作不辛苦?邮递员、建筑工、卖菜的、种田的,谁不是起早贪黑?
老莫开几年火车,经人介绍娶了老婆。虽然相貌一般般,但有个还算体面的工作,找媳妇,并不是太难的事。成家之后,老莫干劲更足了。火车开得越来越好。这样过了几年,渐渐地,老莫竟没了精神,开着火车都会打盹,领导说了几次成效不大,提议他换个工作。老莫爱火车,想经常能看到火车,提出想去火车站。大火车站不好进,去个小火车站也行。
最后去了大许家火车站。
像大湖、大庙站一样,大许家火车站老莫也很熟悉。大黄山的下一站就是它了。说实话,在诸多车站中,无论位置还是规模,大许家火车站都算不上突出。当然也是有故事的。这个车站建于民国初期,抗战年间,曾被日本人占领,当地老百姓不甘心当亡国奴,在八路军的组织下歼灭不少日本鬼子,为胜利作出了巨大贡献。
老莫刚来的时候,每天上午和黄昏,有客人在此上下车,挺热闹的。后来随着铁路提速,一些小站不再停靠客车。大许家火车站也是其中之一。没有了乘客,车站也就没了人气,好在货车还会停上两次,当然也是给其他火车让路的,哪想到,过几年货车也不停了。以前老莫还查看下扳道,挥一挥旗子,自从不停靠火车后,这些事就免掉了。按理说,不停车的火车站,留着也是多余,但一时之间又不好拆掉,要有人看守,而老莫也需要住处,暂时便维持着现状。老莫落了个清闲,主要精力都放在种菜种花上,周围到处都是荒地,被他开垦了,种上辣椒、白菜、茄子等,倒也好看得很。
田地里只能种菜,老莫有时候会上街买肉,这周买半斤猪肉,下周买两个猪蹄。这种购买力,实在没必要天天上街。十回倒有八回空手回来。但他们还是每天去街上。老莫想去,水福也想去,他们家的大黄狗,似乎更喜欢到街上逛逛。
那么多时间,不上街怎么打发啊?
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老莫就有种充实感。
老莫是个普通人,与水福过着平淡的生活,然而在这天下午,生活似乎出了一些特殊状况。
车站来了个名叫王老五的人。
王老五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在街上有个猪肉铺,经常家伙不离手,嘴里吆喝不断,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每次走过猪肉铺,水福都有种怪怪的感觉。这家伙来干什么?水福心生警惕,盯着他看。只见王老五敬了老莫一支烟,拉他到旁边说话,片刻之后,老莫便使劲地点了点头。
王老五站在原地抽着烟,老莫拖着瘸腿过来说,水福,到街上洗澡去吧。
前几天不才洗过嘛,这都忘记啦?你个傻子!水福说。
老莫尴尬地笑笑,说不洗澡,那去买点肉。水福又笑话他傻,卖肉的就在这儿,到街上买谁的肉去?老莫不善于说谎,被水福拆穿了两次,没了计策,只得实话实说,你老五叔喜欢狗,他想带大黄出去玩一会。
一听这话,水福立刻紧张了,伸手搂过大黄,生怕王老五把大黄抢走。
老莫还在好言相劝,王老五已经不耐烦了,上前一把推开水福,拽上狗就走。水福打了个趔趄。他稳住脚步,突然抓住王老五的手腕就咬。王老五气急败坏,挣脱了要打水福。老莫厉声喝道,干吗你!王老五放下手说,吓唬吓唬他嘛。又说这狗今天必须弄走。语气很是霸道。水福说,你凭什么带大黄走?王老五说,凭什么?我花两百块钱买下来了!水福冲上去翻老莫口袋,翻出两张红票子,恼怒地扔给王老五,叫道,钱还给你,快点给我滚!
这狗不给我,你们也养不了多久!王老五凶狠地说。
王老五愤然离开,水福转瞬将他抛诸脑后,逗着大黄叫几声,打开电视机看《葫芦兄弟》。或许看得过于专注,暂时忽略了大黄。待《葫芦兄弟》结束才意识到大黄不见了。水福屋里屋外地找,不见踪影,又去车站四周找,边走边喊,大黄,大黄!可是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水福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不要哭了,趁热把鸡汤喝了。老莫端上大瓷碗说。
不喝,你去给我找大黄!水福叫道。他用手一拨,碗直直飞了出去,咣当一声摔得粉碎,鸡汤洒落一地。
大黄会不会……自个跑出去玩了?老莫说。水福说不可能的,往常这个时候它都待在屋里。莫非……莫非被王老五偷走了?水福似乎想到了什么,往老莫口袋里翻,又翻出两张红票子。这个……这个……是他给你的?水福质问道,你干吗要他的东西?老莫顿时哑口无言。水福越说越气愤,突然扯着钞票撕来撕去,老莫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钞票被撕得粉碎,漫天飞舞起来。
老莫心疼得直嘘嘘。
管它什么红票子绿票子,水福才不在乎呢,在他心中,大黄才是最重要的。他打开门,被老莫一把拉住了。水福说,放手!我要去找大黄!老莫说,你在屋里老实待着,我去找。
水福哪里待得住啊,也要出去找大黄。
那好吧,我们俩一块去找。说实话,把水福一个人放在家里,老莫确实也不放心。
小时候,水福还挺害怕狗的。那时候家里养小狗,水福总是躲着走,见狗过来,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除了害怕还有种厌恶感。狗到处拉屎,一点也不讲究卫生。稍微长大点,害怕感逐渐消退,反过来,会经常作弄作弄它。狗小人大,小的应该怕大的。水福把狗的后腿拴起来,拖着它四处跑;或者在狗尾巴上抹油汁,看着它表演;再或者用布袋子套住它的头,让它找不着方向……反正一般小孩能想到的,水福都干过。
水福家的狗,总是待不长久,幸运的,很快逃离出魔窟,不幸的,瘦到皮包骨头郁闷而死。
因为水福的原因,家里面不再养狗了。
然而六年前,水福对狗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由原来的作弄摧残,变成了无比怜惜。看到小狗,总要上前摸一把,也不担心小狗咬他。水福的善意,往往会换来对方的配合,或者乖乖地躺着,或者撒娇地叫几声。水福态度改变了,却也没提出要养狗。
他与大黄的相识,完全是缘分注定的。
三年前的除夕夜,大黄首次现身大许家火车站,是水福先发现的。那个时候大黄还小,也不叫大黄,脏兮兮的,皮毛枯涩得很。更让人心疼的是,腿一瘸一拐的,后来就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水福给它取来吃的。老莫说,要不把它收养了吧?水福说,不知道有没有人找呢,又说也不知道它肯不肯。老莫说,那等几天看看。
半夜里,老莫起来撒尿找不到棉袄,天亮时发现,盖在小狗身上了。这肯定是水福的杰作。
老莫一时哭笑不得。
一连三天,大黄都待在车站里,水福决定收养它,并正式名之曰“大黄”。大黄哪地方都好,就是腿无法完全康复了,好在并不影响奔跑。
很快水福跟大黄成了好朋友,可谓形影不离,水福一声呼唤,大黄立刻上前,现在大黄失踪了这么久,水福能不着急吗?
火车站周围找遍了,唯一的希望在街上。水福一路小跑奔向大街。老莫体力跟不上,只得不住地喊,等等我,等等我呀!水福哪有心思等他?来到王老五的猪肉铺前,四周空荡荡的。水福又大哭起来。老莫紧赶慢赶的,喘着粗气,说,你别哭,我知道个地方,大黄肯定在那儿。
他说的是王老五家。
谁呀?老莫刚敲一下门,王老五就怪叫一声。
我是老莫,你快把门打开。老莫说,老五,我家大黄不卖了,水福要把它带回去。王老五出来骂道,你个傻X,半夜三更的,我还没去找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门了。原来王老五把大黄带回来后,交给伙计准备宰掉,哪想到一不小心,大黄居然跑了。他们找来找去一无所获,正打算天亮去老莫那儿。
如今老莫到处找狗,看来没必要再跑一趟了。
自认倒霉吧。
王老五的话,老莫还是相信的,一只狗而已,不值得编谎话骗他。
老莫喊水福回去,水福哭闹着大骂道,你个傻子,你把大黄找回来。老莫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也不吭声。
好不容易把水福劝回家里。
回去之后,水福独自生闷气。汪……汪汪……突然之间,外面传来几声低沉的犬吠声,在这寒冷寂静的深夜里,或许是有些刺耳,在水福听来,却无异于天籁。水福飞奔过去开门,看到果然是大黄,蹲在门口,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身上还带着血迹。水福把大黄带进屋,抚摸着它的伤口,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的。
老莫不知所措地挠挠头,最终呵呵地笑了。
双霞的到来,让老莫与水福原本井井有条的生活再次乱得一团糟。
早上水福起来后,先跟大黄玩了一会,画了葫芦娃,又画了变形金刚,看过大火车,照例要到街上去。老莫说今天上午不去了。水福说,怎么回事?昨天下午不该去的,你要去,今天上午应该去的,你又不去了。老莫说,我们得等一个人。水福说,等谁呀?老莫从口袋里摸出张照片,说,这个人认识吗?
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女人,但水福并不认识。水福说,这女人是谁呀?长得还挺好看的。
老莫苦笑了一下。
耐心点,你就会见到她了。老莫说。
双霞十点多钟来的,给水福带来好多吃的,还有玩的,不停地逗水福说话。水福对她的东西感兴趣,但对她的人不感兴趣。他不开口别人也不开口。场面就有些尴尬。眼看将近晌午,双霞说,水福,我们去街上吃饭吧?老莫他们吃饭从来都在家里,没有外出过,听双霞这么一说,水福就有些拿不定主意,转过脸去望着老莫。
你想去外面吃饭吗?老莫问道。
水福使劲点了点头。
想去你们去吧,我一个人在家里吃。老莫说。
去街上吃饭需要我们花钱吗?水福问道。双霞笑着说她有钱,水福说那当然去了,拉老莫胳膊,老莫却动也不动。
你傻呀?不花钱的饭也不吃,你真是个傻子!水福说。
老莫宁愿做傻子,也不肯去街上吃饭。
老莫不去水福也不去了。
双霞还是想去街上吃饭。双霞说,老莫不去我们去,到街上,我给你买玩具。水福听到玩具就来劲了。可是撇下老莫出去吃饭,似乎也不太合适。水福说,我们就一起去吧。老莫坚决地摇摇头,但看到双霞恳切的眼神,便摸摸水福的头说,你们去吧。有了这句话,水福不再犹豫了。水福说,那好吧,在街上遇到好东西,我给你带回来。老莫勉强地笑笑。
走啦,到街上吃饭去啦!水福欢呼着说。
你不会再把大黄弄走吧?走出几步,水福回过头来说。
放心吧,我给你把大黄看好。老莫说。
按水福之意,可以把大黄带过去吃饭,不过他们开车去,带着不方便。水福说,那你在家等着我吧。说完亲切地抚了抚大黄的头。
眼看水福要上车了,老莫突然说道,等一等。双霞有些紧张地说,你不是想反悔吧?老莫说,我答应了就不反悔,水福的玩具,还有画笔、衣服,都给他带上。双霞说,这些东西没必要带。我那儿什么没有?老莫说,还是给他带上吧。水福用着习惯。双霞不好太强硬,只得让老莫把东西堆在后面,惹得水福又骂他傻,出去吃个饭还这么啰唆。老莫说,你不是喜欢这些玩具吗?最后老莫塞给水福一面镜子,在镜子背面,是他跟水福的合影。水福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就这样吧。
看着双霞开车远去,老莫轻轻抹了抹眼睛。
双霞是水福的妈妈。
她姓水,全名叫水双霞。
当年老莫开火车,单位有个大姐对他的婚事非常热心,把自己的亲戚双霞介绍给他。刚认识几个月,两人就结婚了。双霞很漂亮,人也和气,老莫非常满意,按理说,双霞对老莫也是满意的,否则为什么才认识不久就嫁给他呢?然而从内心深处说,双霞看不上老莫,她的心很高,希望找个白马王子。青春少女,谁没有这种想法?无论是相貌,还是文化,老莫都上不了台面,但双霞还是答应了。不管怎么说,老莫也是个正式工,而双霞是个村姑,跟老莫结婚,她可以搬到城里了。人活在世上,还是得现实一点。
刚开始,双霞也算安分守己。老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什么人就过什么日子。渐渐地,双霞就有想法了,老莫总在外跑车,家里所有事情由她承担,要男人有什么用?
辛勤的生活,让双霞心生怨恨,更何况经常有人说,你这么漂亮,嫁给老莫,实在是糟蹋了自己。
这样双霞心里更加不平衡了。
孩子上了幼儿园,双霞在家里就待不住了。想出去找事做。于是去了旁边的缫丝厂。双霞去做事,老莫是不赞成的,起初说不上为什么,直到有一天看了《水浒传》,看到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故事,突然间就明白了。原来在老莫心中,始终都有这种担心。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在老莫跑车期间,双霞接触到缫丝厂老板,那个人五十来岁,气质很好,一掷千金,对女人很有杀伤力。他追了双霞好久,但双霞一直没同意。偏偏在这个时候,双霞母亲生了一场重病,需要大笔治疗费,在危急关头,大老板充分显示出他的慷慨,双霞母亲得以活命。
母亲走出医院的那一刻,双霞下定决心要跟着老板了。
老板真的喜欢双霞。老板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跟双霞承诺说,只要双霞陪他走到最后,财产一半给儿女,一半给双霞。儿女自然不同意,但权力掌握在老子手中。当然老板也有条件,不能带水福。双霞还很年轻,可以再生,对于自己的能力,老板也有着充分的自信。
抛弃老莫就算了,把儿子水福也弃之不管,对于双霞来说,心里有障碍。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双霞跟老莫提出离婚,老莫同意了。这让双霞有些意外。双霞说,那儿子……
儿子你不能带走!老莫坚决地说。
老莫的态度,倒让双霞松了口气。双霞说,你们爷俩过日子,不容易,我给你们一笔钱吧。这到底算什么?赎身?抛弃儿子的补偿?
管它什么钱,双霞给多少要多少。
一晃将近二十年过去了,老莫与水福过得也挺好。离开家乡的双霞,没有再生育,老板丈夫去世后,如约赠给她一大笔费用。有钱的双霞想起了水福。其实她一直都想着水福,只是没机会回来。现在没人能阻止她了。双霞想带走水福。毫无疑问,她拥有老莫无法提供的条件,老莫明白这个道理,同意由她来抚养。双霞提出用金钱来补偿老莫,但被老莫拒绝了。
以前给你钱,你从没推辞过。双霞说。
那时候,要钱是想让水福过得好,现在水福跟着你了,有没有钱无所谓。老莫摇着头说,我不要钱。我没有地方花钱。钱对我来说就是废纸。
天慢慢黑下来,外面渐次响起了鞭炮声,老莫心里跳了一下,后悔答应了双霞。太糊涂了。儿子跟着她,就会过得幸福吗?
再苦再累,也应该让儿子留在身边。
大黄守在门口汪汪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没有水福的世界,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老莫想,水福说得没错,你是个傻子,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傻的了。
大许家火车站,每天上午过一班车,夜里再过一班车,第二班过去就是凌晨了。现在刚到八点钟,电视里传来春节晚会的声音。又是一年除夕夜。老莫想,这个年是最冷清的。水福在干什么呢?很开心地玩闹着,还是像我傻傻地想?他那样傻傻地想着我?老莫斜靠在床上,不时地嗑几颗瓜子。
老莫喜欢嗑瓜子,可能因为生活实在太无聊了。
眼看将近十二点,外面鞭炮声再次响起来。
老莫想出去看看火车。
这趟火车看过后,大许家火车站再也没火车了。老早就在传,火车改道,不再走大许家站,百年老站即将退出历史舞台……
“轰隆隆”,随着火车的渐近,老莫感觉一阵寒风扑面而来。这时候,大黄突然调转头,汪汪叫了几声,也不理会老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远处狂奔而去。老莫的目光警觉地跟了过去。很快,大黄跑了回来,后面跟着一个人,夹杂着含糊不清的笑声。老莫心里“怦怦”乱跳,立刻迎上前。
你个傻子,你个傻子!那个人不停地在叫。
是水福!
老莫加快脚步,激动地叫道,水福!水福也跑得更快了,两人差点撞到一起。老莫一把将水福搂进怀里。水福又喊又打,你这个傻子!
老莫把水福搂得更紧了。
在水福身后,双霞看着他们良久无语。
你赢了!双霞说。老莫嘴角抽动了一下。双霞弯下身来,扶住水福的肩膀,说,水福……水福使劲挣脱说,走开,走开,你这个坏女人!双霞松开手,说,车上有给水福买的玩具,还有衣服、鞋子,你帮我一起拿过来。老莫说,我们去拿东西。水福警觉地盯着双霞,眼里充满了愤怒。双霞只当作没看见,把东西搬进屋里,一件件理好,交代清楚,最后两件,是买给老莫的。
这些年辛苦你了!双霞说。
老莫笑了一下。
双霞给老莫又留了些钱,这回老莫没有拒绝。有了钱可以让水福过得更好。双霞要走了,老莫突然说,水福,这是你妈妈。
双霞听到这话转过身来。
水福正在玩游戏。双霞买了葫芦娃玩具,让他很兴奋。水福拆开玩具,把七个葫芦娃布成一排,把蛇精布在另一边,指挥着他们战斗。七个葫芦娃,水福最喜欢四娃,火葫芦娃,那火龙一喷,烧得妖精哇哇直叫。水福手捧火葫芦娃,自个模仿着,突然听到老莫说,叫妈妈!水福转过脸,看到了双霞期待的眼神。
然而水福只是嘿嘿笑着,什么话都没有说。
十多年没什么来往,水福跟双霞不亲,这也算正常,双霞怨不得别人。谁让她当年抛弃水福呢?种了什么因,就会结下什么果。
水福遗传了妈妈的基因,长得很不错,嘴巴也甜,大家都非常喜欢他。他脑子聪明,学习上也很用功。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数学算得特别快。有一回,水福任性不听话,被老莫打了几巴掌,或许太重了,竟呜呜哭了起来,老莫见状承诺说,以后无论如何都不打他。后来老莫再生气,要教训水福,水福会立刻提醒道,你说过不打我的!老莫也就无奈地摇摇头。
每次老莫出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抱水福。
这个幸福的家庭,却在水福六岁那年发生了重大变故。
水福上的是铁路子弟小学,因为聪明伶俐,有礼貌,深得老师欢心。班上几个年龄稍大点的同学十分捣蛋,把他当作死对头。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几个孩子围住水福,故意挑衅道,水福,你太可怜了,连爸爸都没有。水福急了,叫道,你们才没有爸爸!对方说,你爸爸在哪儿?水福说,我爸爸开着大火车!对方说,骗人吧,你有爸爸,怎么跟妈妈姓水?水福突然大叫道,谁告诉你我姓水的?我姓莫,我叫莫水福!几个孩子故意激他,你叫水福,你就是姓水!水福愤怒地道,我姓莫,我叫莫水福,你们都是坏人!水福的态度,把对方几个惹恼了,他们合伙打水福,本来打几下就算了,哪料到使劲一推,水福一头撞到石头上,顿时头破血流。大家都傻了,赶忙去报告老师。
水福脑部受到严重伤害,变成了傻子。
那么可爱的孩子,怎么就成了傻子呢?老莫不甘心,带着水福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希望能有奇迹出现,但每次都失望而归。老莫仍然开火车,但开得无精打采的。心思全部放在儿子身上。水福离开了学校,住在小区里,经常被其他小朋友欺负,“傻子傻子”地喊个不停。水福嘿嘿地笑着,记住了“傻子”这个词。他把这个词用在了老莫身上。有一回老莫出车回来,见几个小孩正欺负水福,不光喊“傻子”,还往他身上扔垃圾,心里气不过,就打了几个小孩。小孩挨打回家告状,家长找过来,好好地羞辱了老莫一番。
第二天晚上,老莫被几个陌生人打断了腿。
一家三口两个残疾,这日子还怎么过?苦闷之中,双霞结识了大老板,毅然提出要离婚,心灰意冷的老莫同意了。
火车是开不成了,老莫提出去火车站。
在大许家火车站,老莫和水福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么多年来,水福跟双霞没什么联系。他的眼里只有老莫。出于内疚,以及对儿子的关心,每隔些时日,双霞会寄些东西来,但东西毕竟是东西,永远代替不了感情。
水福这辈子只属于老莫,老莫也只属于水福。
水福是被鞭炮声惊醒的。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夹杂着更加刺耳的声音。像是机器在怪叫。水福匆忙穿上棉衣棉裤,来到外面,看到一台庞然大物,虎视眈眈地盯着小屋子。
旁边的火车站,已经湮没在一片尘嚣中。
水福觉得很好玩,上前摸了摸大家伙。
走开,不要乱摸!一个中年男子厉声喝道。看他那样子像工头。
水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们还愣着干吗,赶快把东西搬出来。工头命令道。老莫点了点头,几个年轻人冲进屋,把老莫打好的包裹,以及锅碗瓢盆、被子枕头,统统往卡车上搬。水福愣了一下,张开双手,拦在路中间质问,干吗搬我们的东西?工头哪有工夫理睬,不耐烦地推开他。水福转向老莫说,傻子,别发愣啊,快拦住他们,那是我们的东西!老莫说,让他们搬吧。我老了,实在搬不动了。水福不答应,还要去阻止那些人,老莫抓住他的手,担心他乱跑太危险。
放手,你这个傻子,他们都是强盗,我要报警。水福使劲把手抽出来说。
大黄也跟着汪汪地叫着。
水福带着大黄冲进小屋,看到里面空荡荡的,禁不住大哭起来。两个年轻人架住水福,把他拖到老莫身旁。
让他们全搬上车吧,我们不住这儿了。老莫说。他告诉水福,他们住的小屋要拆掉了。火车站旁边有个桂五镇,镇上有座敬老院,他们的行李,全都搬到敬老院去。以后他们就住在敬老院里面。不光他们的小屋,就连大许家火车站也要拆掉。
本来年前就要拆了,老莫央求着,想在这儿过个年,这才拖到大年初一。
老莫絮絮叨叨说一大堆,水福一副气哼哼的表情。
我不让他们拆屋子,就是不让他们拆!水福张开双臂拦在推土机前。工头一着急,猛地将水福推出去,水福跌个狗吃屎,起来抓住工头的手就咬。工头疼得嗷嗷叫。两个工人上前死死按住水福,工头甩甩手,一个巴掌打过去,打得水福满嘴是血。老莫吼道,你们怎么能打人呢?一旁的大黄见主人吃亏,扑上来就咬工头,旁边工人操起棍子,狠狠打在大黄的瘸腿上,大黄便如工头一般,也嗷了一声,急不择路,调头向火车站跑去。
大黄!大黄不要跑啊!见大黄进了火车站,水福使劲一挣,摆脱工人的控制,闪电一般冲进了候车室。
那里两台推土机正在疯狂地嘶吼着,正常人根本不敢上前。
水福快回来!老莫跌跌撞撞跑到门口,轰的一声,候车室瞬间倒塌了。
水福!老莫叫得撕心裂肺,感觉整个世界突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身子晃了晃,重重地摔了下去。
梁弓: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第九届委员会委员,发表各类作品二百余万字,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物转载。长篇小说《白马湖畔》被列为中国作家协会定点深入生活作品、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作品。曾获得“英雄儿女杯”电影剧本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部分作品拍摄成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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