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3年第3期|郭爽:烧画皮(节选)
2023-11-04小说天地郭爽
郭爽,女,1984年生于贵州。作品发表于《收获》《作家》《山花》《钟山》《上海文学》《西湖》等,被《小说选刊》等刊转载。出版《月球》《我愿意学习发抖》《正午时踏进光……
—— 胡 丹
第一次见到焦安白时,我不可能知道,我们之间会有非同寻常的关联,以及,我会在很长时间里都想念她,包括此时此刻。那时我二十出头,有一点儿钱,能买衣服买吃的,能出去旅游,但仅此而已,对生活懂得还不多。谈过两次恋爱,从倾心付出到分手断联不需要转换时间,这让我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健康。虽然还年轻,但我很少把问题推到别人身上,我琢磨自己,无论快乐还是痛苦,积极或是颓丧,只要我感受到的,我都愿意花时间和精力去想。这可能是后来我能写作的原因之一。但那时候,我还没想过自己会以写作为生,从没认真想过。我给报纸杂志和网站写东西挣钱,但我不觉得它跟真的写作有什么关系,如果我从小到大读的那些名著被时间验证了是写作的话。我对现实中的作家缺乏热情,不会因能靠近他们说几句话或者坐在一起吃个饭,就获得顿悟或者感到振奋。我知道我的渴望在埋得更深的地方,不能以这样的方式得到满足。 我读哲学书,了解宗教,在看待自己的精神需求,尤其是不能明确用语言和文字表达出的部分时,都能宽宥。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涌,有时会外化,会主导行动。比如我决定去N城就是。那里没有我的朋友,也没有亲戚,虽然坐飞机从广州过去只要一个多小时,但我从没去过。找旅游公司办好商务签,确认银行卡账户余额后我就出发了。甚至没有提前看看电子地图。 这不是我第一次偶发的旅途,也不是第一次一个人的旅途,但跟以往不同,这次我不打算观光,也不准备了解这座城市。我只想在那儿住下,甚至住多久也没来得及想。或者说,在第一次抵达以前,我早已学习、了解、想象N城很多年了。 我订的住处在诏安街往西内进的一条巷子里,这条巷子里多是两三层高的独栋民居,有的带院子,有的没有。我住的那栋房子有些年头了,修的时候不知用的什么建材,夜愈深,贴着床的空调外机愈响,声音从墙体和空气双管传导,我像睡在飞机涡轮上。房子一楼采光很差,白天也须开灯,地板却光洁清凉,老旧的水磨石散发微光,房东在大门上贴了字条“入内请脱鞋”,我也就光着脚踩地板,一开始像学步,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平衡感。厨房是老制式,水泥砌的大水槽,白炽灯泡沿着电线悬吊而下,一人在内有时转身也会碰倒东西。这房子里有许多没用的旧物件,水缸、书架子、吊扇,我都用不上,但暗绿色的纱窗、漆成橄榄绿的木质百叶窗让眼睛安稳。除了我,偶有其他房客,他们一大早就出门观光,夜深了才回来,有的会给我带消夜,有的不会。而我,白天,尤其是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之间,都在屋子里躲太阳,如果外出,一般是早上六点,或者傍晚四五点。我跟这房子一起待的时间越多,以这个房子为圆心出去晃荡的次数越多,对方圆三公里的布局和空间越是熟悉,整个人、整个身体就越沉静,看不见的城市与我经验的这座城市逐渐融合,变得更真实。 全岛大停电的那个晚上,跟平常一样,我傍晚时分出门。从住处推门而出,往北走五分钟,经中华路二段,就会到南机场夜市,废弃的军用机场改建成这座城市里最常见的半露天市场。而往南走,途经凉面店、意面店、理发店之后,会经过青年公园、社区中心。这天我选后面一条路线。风摇树动,吹起女人烫过的蓬松鬈发和丝质裙摆,前面就是淡水河了。我沿着河往前走,一直往前,没什么理由,只是想让自己一直走,不要停下来。有些路段极荒凉,水边长满芦苇和不知名的植物,偶有牵狗的人擦肩而过,对岸能看见零星的高楼。河水混浊,我行进的方向与河流动的方向相逆,风景有时被桥、道路或建筑截断,更多时候只是服从于河。我有心事,似乎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直到一座低矮的、几乎半埋在地下或者像从泥土里钻出的神龛挡在路中,我决定折返。天慢慢黑下来,我放弃河边的步道,走到沿河而建的公路上去,摩托车多过汽车,噪声震天,街道丑陋,路过玻璃店、五金店连缀成片的街区时,我停下来买一瓶水,再继续往前。我不会骑摩托,没法像本地居民那样风驰电掣地掠过或者浓缩热带风景,但也不想坐车,车窗玻璃会让我错失许多。天阴下来,像要转雨,加上黄昏时光线渐次耗散,我融入雾般的氛围里,对这座城市陌生而乏味的一面开始失去耐心。就在我接近所住街区的边缘时,咚一声,天空中伸出一只大手打了个响指,所有的光消失了。 后来,新闻播报、与匆匆赶来的房东意儒碰面,以及更多的信息与意外,才拼组出此刻的事实,需要此刻后的12小时甚至24小时的回溯,我才知道这是一次事故引发的全岛大停电。停电的两个多小时内,全然黑暗,如果没有置身其中,看到人、车、狗、植物全变成难以分辨差别的团团黑影,短暂地失去空间、时间甚至重力,恐惧而后轻松,甚至极大自由,那么,我不能更好地记住我见到焦安白的那一瞬,不会记得那么清,记得那么牢。 我用手机做光源,凭记忆、凭直觉走回诏安街,一路有时因惊惧走得极快,又因同样的惊惧触发警觉而走得极慢。等真的走到时,已精疲力竭。一入内巷,密密麻麻的黑影叠加在浅层的、夜本身的黑暗之上。整条巷子的居民都跑了出来,无处可去,簇集在鸦群麇集般的夜里,他们的身体发出热量,虽不及靠近却可凭本能感知是同类。我走过去,视力渐渐调整,看清一张张面孔和他们身体的轮廓。有人递东西给我,圆柱体,我摸着看,脸凑近再看,是根蜡烛。那人挨个儿分发,有人喊他“里长”。有人帮我点燃蜡烛。我擎着蜡烛站了会儿,慢慢离开他们,走得远一点,想看清楚些。离人群足够远,但又没真的脱离他们,这让我觉得安全。我吹灭手里的蜡烛。奇怪地,巷子的另一头,跟我对角线的位置,也独自站着一个人。不同的是,她的蜡烛在手里燃着,烛焰摇摆,光影精细地雕刻出她的五官。她的样子让我觉得熟悉,像是见过。但她举手投足画出的弧线,背脊与头颈自然而然的挺拔态势,又让我觉得不可能认识。要么长期跳舞,要么是明星,才会有那种体态。某刻,我有点高兴自己吹熄了蜡烛。这样,我完全不会打扰她,也才可能真的看见她。 三天后,我将再见到焦安白。这一次,我们真的认识了。 跟她那个年代的很多作家一样,焦安白是笔名。当我在急诊室看到她,再看一眼她头顶半米处的液体瓶和铭牌时,看到的是她的本名李原。无论本名还是笔名,都是难以分辨性别的名字,很难跟眼前这个女人联系起来。 好一阵,她只是坐着不动,右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液体一点一滴坠落,流入她白皙手腕上的蓝色静脉。我坐在她十一点方向的位子上,扎的是左手,这让我有充足的理由把头往左侧,朝向她那边。这样过了一会儿,我有了主意。我把液体调快,再调快,直到血管甚至整个胳膊都痛起来才停止。 一个小时后,我在急诊室外的花圃前已经等了一会儿,隔着玻璃看到她举手让护士拔针,于是迅速走到泊车道边站定。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在调快输液器的同时,我想起了高中时买的一本书,书上印了一张作者不甚清晰的照片。从高二到高三,那本叫《梨》的书我读了大概十几遍。说不上哪里好,那时候我只觉得这本书吸引我、安抚我,作者想的跟别人不一样。书脊上、照片底下都有作者名字:焦安白。那不是她最好的书,后来我读过好些本她其他的书,也读过不少跟她年代相同相近的其他男女作家的书,却无论如何忘不了这一本。我以为她一直住在国外,也许她也确实是,所以这次有误认的可能,但没理由地,我决定试试。 我说,你好,停电那天我们见过。我住在诏安街。 她抬头看看我,说,我记得你,你把蜡烛吹灭了。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愣着看她。 她问,要回去吗? 我点点头。 就这样,难以判断在我的观察和行动之前,她已经觉察到了多少。我们并排坐在计程车后座,我有点生气,像小孩子恶作剧却提前被拆穿了,于是不说话。 司机是个话多的中年人,自顾自说着诏安街街口有家鲜榨西瓜汁铺,这天气喝一杯正合适,又跟她搭话,说自己也有个女儿,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出来只是吃饭,还臭脸,这养小孩啊,跟养个讨债鬼没两样。 她说,对啊,你看我女儿跟我像不像? 司机从观后镜里打量我俩,说,女儿像妈妈没福气,你女儿好福气呢。 她笑了,说,我也这么想。 她让司机在果汁铺前面停车,我要付钱,她阻止了。下车后,我站在路边,隔一点距离看她跟果汁铺老板娘说话。她提着两杯半升装的西瓜汁走向我,递一杯给我。我提着西瓜汁,走在正午的太阳下,有些沮丧。我根本不知道眼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能喝西瓜汁,肠胃炎还没好,我说。 给你朋友喝,她说。 我一个人住。 那房子不是民宿吗? 今晚没客人。我停下脚步,说,你跟司机说,你是我妈。 他不会相信的。 你把他当NPC。 NPC? 游戏里面的工具人。 啊,这样啊,她想了想说,好玩吗? 这下问住我了,我仔细想了想,只好老实答道,有一秒,我想接着你的话说,别再提我爸了。 她笑了。 我突然轻松了,说不上为什么。 我俩一人提一杯西瓜汁,晃动手臂,在热烈的阳光下走回家。她让我想起某个我失去了的亲人,或者某部分被遗忘的自己。 我说,我有时候会忘了,比如,发型师问我贵姓啊,我说姓王,过了会儿他喊我王小姐,我却忘记自己跟他说我姓王了。真是烦恼啊。 啊,她轻轻扬起声线道,那你姓什么呢? 不姓王。 哪位姓王的小姐让你想冒充呢? 就是没有哪位王小姐值得我冒充,所以我才连个编出来的姓都记不住。 如果刚才你扮我女儿呢? 应该能编下去。 啊,不是编。 不是编是什么? 是想象。 为什么要对陌生人讲故事啊? 她笑了,说,啊,为了听对方的故事吧! 我笑了,停了几秒说,我以为我这种癖好不太对。 怎么会呢,她说,什么是对呢? 这样走着,聊着,我又快乐起来,甚至被激起了一点好胜心。先路过我的住处,我问她,我们还会见面吗? 她说,周三和周五以外都行。 我听见自己说“好”。 当晚,我从网上下载了焦安白的几本书,读到快天亮。重读让我意识到,高中时我只读懂了一部分,她的幽默感和讽刺才能,需要视野、知识和阅历才能抓住,而一旦抓住就有一种推杯换盏的愉悦。我印象中她跟其他人都不同的地方,小时候说不出来是什么,这时看得清晰些了,在她之前,在她之外,没人把这些事、这样的事玩笑一般讲出来,不轻也不重,像有把钥匙插进匙孔,咔嗒一声解开了隐形的手铐,绝望与慈悲都恰到好处。她的成名作叫《梨》,是她三十八岁时发表的。发表后连着拿了几个奖,一位作家们都敬重的大作家是评委之一,他对《梨》的评语是:“那样地生活,那样会话,那样体验着性,它轻轻地浮在一个潮流的泡沫之上,可以说它轻轻触摸着时代思潮的一端。” 故事背景在一九六〇年的美国,一群三十出头的人,族裔各异,有男有女,有教授、工程师、文学评论家、天体物理学家、牧师、瑜伽教练、过气美人,还有故事的叙事者及主角梨,一位艺术系学生、专职太太。不难推测这篇小说就是那时焦安白生活的局部及艺术加工。一群关系像浮云的人聚合在一起共度周末,他们之间有交错的性关系,却更像一个乌托邦大家庭。结尾处,小说的主人公梨在通宵派对后走出家门,草坪上露水簇密,她光脚踩上去,在拂晓的薄雾中与路过的送报纸少年翩翩起舞,再回到家里,在熟睡中的丈夫额头落下一个吻,丈夫睁开眼,原来他一直不曾睡着,像已预知,抑或是在等待。 焦安白笔下的人物总是在绝望的刹那又生出希望,或者说清朗强韧的生命力源源不断近乎奇迹。但现实中,焦安白却更像一个谜。关于她的生活有许多传言,不少跟她的小说混为一谈,久了后更难以分辨真真假假。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3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