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3年第1期|蒋一谈:小丑岁月(节选)
2023-11-04小说天地蒋一谈
导读:
世界末日后的地球表面,充斥核战后强烈的辐射,有钱有权的人都逃离到月球去了。幸存的平民生活在地下避难所,依赖机器人的守护。随着核辐射的增强,避难所的人面临辐射和……
世界末日后的地球表面,充斥核战后强烈的辐射,有钱有权的人都逃离到月球去了。幸存的平民生活在地下避难所,依赖机器人的守护。随着核辐射的增强,避难所的人面临辐射和……
导读:
世界末日后的地球表面,充斥核战后强烈的辐射,有钱有权的人都逃离到月球去了。幸存的平民生活在地下避难所,依赖机器人的守护。随着核辐射的增强,避难所的人面临辐射和机器人失控屠杀人类的双重威胁。附近五个避难所,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一号避难所的小丑阿德和机器人泰坦互相守护,一起努力为小男孩敦敦寻找生路。
小丑岁月
蒋一谈
白天很短,现在是夜晚,随时是夜晚,夜晚漫长。时间空虚而漫长,人类历史看似久远,其实什么事都没发生,现在经历的也会烟消云散。人类啊,你们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满足自私的心。 机器人泰坦扶着铁锹,站在地下避难所出入口,默默重复着计算机博士林达的临终遗言。泰坦把林达的遗体深埋在地下,避免被其他动物挖走吃掉。眼前的世界一片死寂,暮色完全降临之前,所有留在荒芜废墟上的白色事物都有其神秘性。 一阵风吹过,空气中的微粒无声无息地给废墟蒙上一层灰黄色,滞重的辐射云堆积在天空,断裂的钢铁建筑和脚手架,早已变成异形雕塑。泰坦监视着眼前的一切。阿德防护服上的金属材质在微弱的光线下隐约闪烁,且越来越近。泰坦快步迎上去,伸出前肢磁力钳,从阿德手中接过道具箱。阿德在防护服里喘着粗气,泰坦指着前方的一堆熔渣说道:“林博士走了,我把他埋在那儿了。” 阿德几天前想到了这一幕,他望着那堆熔渣沉默了一会儿,从道具箱里掏出小丑脸谱,戴在头盔上面,又取出手杖握在手里,轻声感叹:“本来是昨晚表演的,我感冒了,浑身没劲。林博士喜欢卓别林,我给他表演一段,算是送别吧。” 阿德甩动手杖扭动肢体,围着熔渣走了好几圈,模仿着卓别林的标志性动作。之后,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在心里自言自语:“林博士,我差不多也要走了……” 泰坦按下电钮,关闭了阻挡辐射性物质的避难所防护门,随后用消毒水和喷雾剂,清洗阿德防护服上的辐射粉尘,取下挂在防护服上的无线电、辐射探测仪、望远镜、氧气罐、防身佩刀和饮水瓶。阿德摘掉头盔,从衬垫里掏出一只飞蛾放在泰坦手上。飞蛾是黄褐色的,小巧轻盈,翅膀上的花纹让泰坦想到人类昔日的花园。最后,阿德解开金属片绑腿,脱掉金属防滑靴,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有一块坚硬的冰。 阿德率先走进电梯,若有所思地搓着手,眼角泛出一丝冷光。他持续的沉默让他黝黑的下巴更为明显。电梯停稳后,阿德的脸上显示出领悟的神情,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四面是金属墙、人造光线,巨型管道像蚯蚓洞穴般交错延伸,人造食品和过滤后的桶装水堆放在过道两边。 墩墩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孩子的笑声是悬浮在地下世界里的笑容,泰坦朝笑容走去。阿德走进休息室,路纳正坐在里面写日记。他掏出一根烟递给阿德,凄惶地笑了笑:“还剩下半包烟。” “二号避难所还有三人,四号避难所还有四人,五号避难所还有六人。” “二号避难所不是有四人吗?” “今天被机器人杀死了一个。”阿德小声说道。 “被机器人杀死一个?”路纳惊恐地瞪大眼睛。 “林博士早一点来就好了。”阿德竭力平复着呼吸。 路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在日记里补充了几笔。阿德把香烟一分为二,把小半截香烟夹在嘴边,点上后深吸一口,缓缓说道:“二号避难所机器人守卫,遭受了过量辐射,大脑神经和电路传输系统出现紊乱,现在机器人已经被销毁。林博士来的时候提醒过大家,机器人一旦出现异常情况,应该马上控制住,实在修不好就马上销毁,可是他们太大意了。现在林博士走了,没人能修好机器人。我得通知四号和五号避难所,让他们仔细留意机器人守卫。” “机器人杀死人类,真没想到……” 阿德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用力拍打膝盖。“林博士说过,因为有机器人三定律的约束,机器人不会伤害人类,更不会杀死人类,但三定律程序只在正常的生存条件下起作用。核大战之后,机器人三定律程序软件和其他程序软件,会被过量的核辐射和其他放射性物质损坏。” “泰坦会杀死我们吗?” 阿德看了一眼路纳,没有说话。泰坦是一号避难所的机器人守卫,尽职尽责地工作,深得大家的信赖。阿德长舒一口气,缓缓说道:“三号避难所里的那些人离开了这里,二号避难所里的这些人也要离开了,他们今晚就出发,不想在这里苦等飞船,”阿德站起身,“我们找一套最大号的防护服,泰坦去外面工作的时候一定要穿上,以防它的程序软件受到损坏。” 阿德走进隔壁控制室,关严屋门后打开无线电。四号避难所联系不上,他能听见五号避难所的无线电回应,但放射性物质干扰着无线电通信,从通联器里传出来的要么是刺啦刺啦的噪声,要么是沙沙沙沙的静噪声,无法保持完整的通话。 路纳推门进来,对阿德说:“你脸色不好,吃完饭早点休息吧。” 这时,飞蛾飞进了休息室,接着是墩墩的声音:“飞蛾,飞蛾,你别跑,我们一起玩吧!”墩墩是孤儿,还不到五岁,他的父母在第二波的核弹袭击中化成了烟尘。 飞蛾在阿德的肩膀上停落,路纳有不好的预感。他在心里默念着一句古老的谚语:每一只飞蛾都承载了一个先人的灵魂。 阿德躺下后久久不能入眠。林达博士的遗物整整齐齐摆在另一张床上,这是某种暗示,但他并不害怕。人总是要死的,他庆幸自己遭遇了人类最大的劫难,他是目击证人,而且还是暂时的幸存者。正像路纳所说,多活一日,就多记录一些人类的日记,他在避难所里的小丑表演也一定要坚持下去。 阿德之前是马戏团里的小丑演员,负责正式演出前的暖场,配合售票员卖票,演出期间穿插表演让观众发笑的小节目,在马戏团里的地位和收入远远比不上高空惊险杂技演员、猫狗训练师和驯兽师,而阿德并不在意这些,他从小喜欢模仿小丑的表演,没想到这个爱好后来变成了自己的饭碗。 阿德给很多人送去欢声笑语,但他心里很清楚,洗去小丑的妆容,脱下小丑的服饰道具,他是最普通的男人,或者说,他或许是好人堆里的那个坏人,坏人堆里的那个好人,没有多少高尚情操,爱钱爱女人,胆小怕事。但阿德知道自己不会欺负穷人,因为他就是穷人。阿德在避难所表演节目,舒缓了幸存者的抑郁和绝望情绪,他为自己感到高兴。后来,为了让附近的避难所里都有笑声,他开始在几个避难所里轮流表演,一周表演五场,非常辛苦,但脸上总是带着笑。 迷迷糊糊的当口,墩墩的笑声把他扰醒。可怜的孩子。核战之前和核战初期,有权有钱的人类逃离到了月球,剩下的尽是平民百姓和穷困阶层。一年前,有消息在各个避难区之间流传,一些逃离到月球的少数人类正在组织飞船飞回地球,把幸存者陆陆续续送往月球基地,但之后的消息越来越少。 阿德含着叹息入梦。他看见天鹅绒般湿漉漉的苔藓,松软的绿世界鼓励他脱掉鞋子,在一大片草坪上漫步。空气湿润芬芳。不远处,躺在草坪上懒洋洋的年轻人,有的读书,有的打瞌睡,有的睁着眼做白日梦,那些手拉手在湖边散步的是甜蜜的恋人。 穿过一层薄雾,一片更开阔的五彩地带在阿德眼前铺展开去。鲜花、果树、瀑布、森林和丘陵绵延不绝,生机勃勃。一群身穿白色裙子的小女孩在澄净柔和的蓝色天空下奔跑,向动物形状的云团招手,裙子上的粉色蝴蝶结像真的蝴蝶。他看见自己的女儿也在里面,而他的妻子突然穿过树林跑进人群,一把抱起女儿向更远处的树林里跑去,阿德紧紧追赶,被一扇突然落下的黑色大门阻挡了……核弹爆炸的那一刻,她们母女俩在哪里?阿德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当时正抱着道具箱,在地铁里昏昏欲睡。 第二天早晨,阿德把防护服递给泰坦,泰坦接过防护服,眨了眨眼。 “林博士说过,核辐射会损伤机器人的大脑神经,你穿上防护服预防一下。” 泰坦摆弄着防护服,笑着说:“防护服是不是小了点?头盔倒是能用。” 阿德喜欢听泰坦说话。泰坦的声音充满金属质感,听起来有些单调,但这种单调里又散发出从容不迫和全神贯注的魅力。路纳找来剪刀,把防护服剪成几大块围在泰坦胸前比试,他约略知道,除了机器人的大脑部位,机器人胸腔里的电子元件应该是最多的。 阿德吃完早饭走进控制室,拿起无线电,四号和五号避难所依旧联系不上。阿德穿上防护服,提上道具箱,走进升降电梯。阿德通常在下午的时候去避难所里表演,但现在是非常时期。现在,阿德走到了防护门旁边,做了两次深呼吸,依然感觉呼吸不畅,伸手调整了头盔里的氧气阀,顺便拧紧固定好头盔耳机的旋钮。泰坦按下电控开关,防护门砰的一声打开。泰坦熟悉这种声音——蓄电装置里的电流已经很少了,需要尽快启动手摇发电机储存电流。 “再见,阿德老师!” “泰坦,再见。” 阿德踩着碎石和松软的灰烬往前走,眼前和脚下的一切就像路纳形容的那样——废弃的弹坑像血盆大嘴,而废墟的轮廓,散发出残酷虚无的美感。人类的遗物比比皆是:铁丝网、破漏的沙袋、金属板路障、隔离墩、杂草丛生、惨白的尸骨碎片、炭化的动物残骸、废弃的街道、扭曲的汽车、丑陋的地表伤痕、成堆的瓦砾、半熔的机器、巨大的辐射坑、液化的金属、断裂的污水管、摇摇晃晃的钢筋……这是疮痍满目、死气沉沉的世界。 早一点遇见林博士就好了,阿德忍不住这样想。机器人三定律一旦失效,机器人会变成自由的机器人,而过量辐射对程序软件造成的损伤,会导致更为复杂的局面:即使失去了机器人三定律的约束,机器人在没有受到人类威胁和伤害的前提下,不会主动伤害人类,但现在的情形相当危险,那些被过量辐射损伤的程序软件,会影响机器人的思维和电路系统,让它们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进而失去控制行为的能力。 想到这儿,阿德的后背泛起彻骨的凉意。机器人真的会杀死人类。他举起望远镜,又放下了——眼前的视野非常开阔,仅凭肉眼就能看到几公里之外,但他看不见人类的身影。除了灰烬还是灰烬,光秃秃的树干倍显凋零。 耳边是嘀嗒嘀嗒的声响,过量辐射区就在前方不远处,但这一次不是辐射坑,而是一个蠕动的物体。阿德放下道具箱,拔出佩刀仔细观察,一条瘸腿的瘦狗从灰烬里爬出来,吃力地向阿德靠近。嘀嗒声越来越快,辐射剂量在明显增强,阿德猛踢脚边的灰烬,想吓走瘦狗,瘦狗缩着身体停下来,呆呆地望着阿德,想要讨要食物。阿德身上只有一瓶水,他拧开瓶盖,把饮水瓶抛到远处,瘦狗夹着尾巴跑过去,大口大口吞食着泥水。 嘀嗒的警报声并没有解除,阿德决定绕道而行,今天先去五号避难所表演。前方的路不好走,他必须先绕过一个巨大的辐射深坑,不能失足掉下去,防护服也不能被坑道边的钢铁利器划伤,一条两米多宽的排水沟一直通向五号避难所,但排水沟拐弯处的辐射量远高于其他区域,阿德只能半路退回来寻找其他通路。他向右转,顺着明显的斜坡走下去,穿过由粗糙的花岗岩和沙砾堆砌成的好几米厚的防护墙,希望能尽快踩到平坦的路面,他忽然想起来,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之前的商业银行,如今深陷此地的或许是地下金库。出于本能,他四处看了看,或许能撞见散落在灰烬里的金条和金砖。不过随后他笑着离开了。 ...... 全文见《花城》2023年第1期 蒋一谈,小说家、诗人、童话作家。199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已出版短篇小说集《鲁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栖》《透明》《庐山隐士》《中国故事》等。曾获得人民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奖、《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南方阅读盛典”最受读者关注作家奖、首届《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卡丘·沃伦诗歌奖等。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