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1期|胡斐:鱼
2023-11-04小说天地胡斐
| 编 者 按 |
2013年,《草原》策划推出“草原骑手·九人联展”栏目,优选内蒙古九位青年作家,全年12期进行重点推介,以凝聚和呈现新一代写作者的新气象和新表达。时间的长河……
2013年,《草原》策划推出“草原骑手·九人联展”栏目,优选内蒙古九位青年作家,全年12期进行重点推介,以凝聚和呈现新一代写作者的新气象和新表达。时间的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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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草原》策划推出“草原骑手·九人联展”栏目,优选内蒙古九位青年作家,全年12期进行重点推介,以凝聚和呈现新一代写作者的新气象和新表达。时间的长河奔入2023年,我们欣然看到这九位作家创作质量和影响力稳步提升,并已日渐成为内蒙古当代文学的中坚力量。时隔十年,“草原骑手·九人联展”栏目正式回归,一批文学新锐正如骑手般在文学的草原上策马扬鞭,让我们共同期待他们以作品传递新一代写作者的精神力量。
文学期刊是青年作家成长发展的重要阵地,积极为青年作家提供崭露头角的机会,是一个杂志的职责所在。这一年,请记住他们的名字:阿尼苏、邓文静、胡斐、景绍德、李亚强、刘惠春、苏热、晓角、谢春卉。
本期推出的是胡斐的小说《鱼》,这篇小说在平缓的语言脉络里凸显着叙事的张力,生命的脆弱如将死之鱼,一张一合都令人心碎;刘惠春的散文《被凝视的花朵》从花朵隐秘的通道里,审视一位画家和她的一系列画作,渗透着女性主义的表达;景绍德的组诗《人间辞》中,那些来自生活中的词语,带着真诚的温度,一字一句都让人怦然心动。
雨下了三天三夜,泡软了所有街巷。沥青铺的正街上,深黑浅黑攒着一坨一坨的水,没铺沥青杂土夯实的小巷子里,咕嘟咕嘟冒着水泡,夯土喝不了那么多水,已经像沼泽地。
雨一来,花枝奶奶突然开始每天穿戴整齐,满头白发梳得水滑,崭新的青色斜襟上衣,笔直的黑色毛呢裤,然后躺在小屋的硬板床上,从早到晚蜷缩着,像一只瘦骨嶙峋的猫。如果把她搬离那一小块床面,可能床单自己都会显现出一个蜷曲的人形来。老原来是这样,一个人越缩越小,越来越不占地方。花枝端饭送水给奶奶,松软的馒头和粥,清淡的豆腐和菜,但奶奶一口不吃,她只喝水。三天过去,花枝觉得奶奶整个身体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骨头包着一汪汪的清水。
奶奶像蚌壳一样只喝水,她是不是要吐掉身体里的沙子?花枝的弟弟,虎头虎脑的玉喜,咧着厚嘴唇,没心没肺地说。花枝差点笑出声,但惊觉到了话里的不敬,她转过身去,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她是不是要死了?
讨打的玉喜又说了一句,被他们的父亲王银生重重地弹了脑门。
街上的人都这么说。玉喜生气地踢翻了垃圾桶,一溜烟跑到雨里去了。
王银生眉毛拧成了神奇的S形,垂落的那几簇眉毛,像是被秤砣拽低了。并且,他眼睛立刻红通通的,眼泪要涌出来了。
王银生带着那两泡眼泪,走到小屋里,试图把母亲从床上抱起来。他要送她去医院,作为一个孝顺的儿子,他不能听凭老母亲自己往死路上走。但她用长长的弯曲的指甲挠他的脸,还打算用满嘴的假牙咬他的手。王银生只好无奈地放弃,牙疼一样捂着半个腮帮子,坐到滴雨的廊檐下发呆。他对一个三天没吃饭的老太太也无计可施。雨天除了发呆还能做什么呢?空气都要发霉了,屋檐快要泡酥了,院子里晾衣服的铁丝绳,怕不是要被雨水的刀子慢慢割断了。
饭好了,凑到一起吃饭,花枝妈妈嘴里含着几粒米,假装含混不清,是不是得准备了?花枝立刻懂了,老人要走到别的路上去,是一件大事,总得提前打算。王银生的眼神飘到一粒粘在菜叶的花椒上,久久不愿意离开,仿佛那粒花椒随时可能像假死的虫子一样翻身爬起来,而他等着一巴掌拍死它。花枝见过一种水果,和经典版电视剧《西游记》里的人参果一模一样。菜市场的阿姨说那是萝卜,从小就被套进模子里,按人参娃娃的样子来养的。王银生就是那个变成了人参娃娃的大萝卜。一顿饭吃完,花枝忍不住,说我去找三叔吧。王银生梗着脖子,不用,还没到那个时候。花枝忽然明白,他是不愿意接受这件事情。即使奶奶的眼眶已经深深陷进去,眼睛亮得吓人,有时候猛然走进她的屋子里,像撞上了一只黑猫的眼睛。这样的异象已经是启示了,但王银生不承认,也不接受。
花枝知道奶奶清醒无比。她有时会把玉喜叫到小屋的床前,不知道说些什么。有一天花枝打小屋门前过,看见奶奶往玉喜手里塞了一样东西。玉喜一出小屋,花枝就把他逼到墙角,玉喜手心里窝着一个金戒指。花枝把它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滴溜溜地转,金子上了年纪有一股暗淡,使她纤细的手更白了,也更老了,像上了年纪的一只手。花枝心里一紧,哗啦啦把它抖回玉喜的手心,嘴一撇。玉喜说姐,我把它卖了,咱们买肘子吃吧。花枝说你敢,奶奶拿指甲挖你的眼珠呢。玉喜的脸瞬间就白了,花枝说放好了,以后再卖,给你换大房子。玉喜听话地找了报纸,把戒指一圈一圈裹起来,塞进他的百宝箱里。那是个木头的小箱子,带着锁。不过两三天,玉喜的百宝箱里藏了七八样东西了。
雨一停,花枝就跑出门去。似乎大门外面的空气被洗刷得更干净,更好闻。
邻居家的墩子,摇摇晃晃在小巷子里骑着自行车。烂泥拽住了车轮动弹不得,他像一个耍杂技的,整个人站立在脚踏上,要把轮子从地上拔出来。轮子拔出来,变成独轮车,扭几扭,又陷进泥泞中。几次三番,那匹老马一样的自行车再也动不了了。墩子也没力气了,他喘得和火车头一样。花枝慢慢往前走,她想走到正街上,为了不让泥浆溅起来,她像个小脚老太太,提着气,踮着脚。失去耐心的墩子把脚撑在泥浆里,看花枝经过自行车,嗓子里咕噜了一声,像有个水泡要浮出来。花枝侧脸,那个水泡又没了。
忽然之间,巷子里的大门咯吱咯吱纷纷打开了,从不同的门里不断涌出人。一个,两个,直到一群。那些人抱着铝盆,塑料盆,铁锅,拿着尿素袋编织袋,像野马一样在泥泞的小巷子里跑,或者像被点燃了尾巴惊恐的牛一样,推推挤挤,横冲直撞。那么多的脚踩下去,泥浆机枪子弹一样四处扫射,小巷子里每一家的院墙,墩子的自行车,野草,白杨树,花枝粉色的半袖和靛蓝色的牛仔裤上,到处都是。
花枝慌张地往旁边闪躲,墩子扔掉了自行车,把脚上沾满泥浆的鞋脱了,拿在手里,想了想,又把鞋带系在一起打个结,把鞋挂在了脖子上。自行车座上捆着编织袋,墩子把袋子夹到腋下。他看了几眼自行车,任由它倒在烂泥中,抬腿要跑,看到搓泥浆的花枝,他说都去抓鱼了,你家不去啊?
什么?花枝没听明白。
那群人跑得影子都没了,墩子急了,没工夫跟花枝再说话了。墩子拔脚去追,光脚踩在泥里,啪啪啪,咕咕咕。他和那群旋风一样的人,都刮到南面去了。
花枝看了一眼倒在泥泞里的自行车,转身回家去换衣服。迎面碰到慌张的王银生,手里拿着把折了伞骨的旧雨伞。看到花枝,他有点结巴,也说抓鱼去。花枝说哪来的鱼。王银生说南面的涝坝,鱼跟着洪水下来了。涝坝是西北有些地方人工开挖的池塘,蓄水用。花枝不想去,她觉得那些鱼来历不明。但王银生着急了,花枝看见他额头前面的一绺头发没有方向地飞,脚也不自觉地跺在地上,就知道他很急。玉喜也冲出来,穿上了一双旧胶鞋,兴奋地嚷嚷着,姐,我们抓鱼去。他手里端着烧水的大铝锅,锅大,但又轻又薄。
那鱼能吃吗?
怎么不能吃?姐,听说跟着洪水下来的大鱼长到了二十斤呢。这么大。玉喜宽宽地张开了胳膊,环了一个吓人的圆圈。
花枝想到那群野马一样横冲直撞的人,知道他们都去抓鱼了。
想吃鱼,那买去。
王银生说大家都去了。咱不去,吃亏。
花枝说那你们快去吧。
王银生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他其实想让花枝去,但他不好意思说。看王银生有些瑟缩,玉喜推着他的腰,把他的身子往前顶,爸,姐不去,你带着我去。反正今天我要去抓鱼。玉喜不想吃鱼,只想看热闹。像他那么大的孩子,热闹就是过年的鞭炮,越大越响,越响越好。
花枝看一眼瑟缩的王银生,想到那群横冲直撞的人。王银生到了他们中间,就是一只绵羊。她不放心玉喜跟着一只绵羊去抢鱼,只好三个人一起去。
到了那里,他们发现涝坝突然膨胀了,被雨水的酵母泡发了,上游那些盛不下的水通过泄洪道也跑到了涝坝里。涝坝只有一面堤岸,是圆的方的大石头见缝插针构筑在一起的,其余三面开阔地迎着泄洪水道。现在堤岸站满了人,黑压压的一排乌鸦,鞋上都是泥,裤脚都是泥,却天鹅一样引颈看着水中央。水里只站着十来个人,风镇的人多是旱鸭子,不敢轻易下水。
花枝看到了墩子,他的鞋还挂在脖子上,在离岸不远的水边,他张开自己的胳膊,像环出一张空气的网来,向着池水一次次下压,收缩,然后失望地甩开满手泥。他什么也抓不到,虽然涝坝里都是鱼。真的,那是花枝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鱼,但没有玉喜说的那么大。下雨水中空气稀薄,使它们不得不一次次跳出水面呼吸氧气。它们跳起来,自己把自己当水漂丢出去,水面上“啪啦啦啦啦”响成一片。堤岸上的人看呆了,如果这是一口巨大的锅,他们会立刻点起柴禾,让整个风镇都散发出炖鱼的香气。而下到水里的人更着急了,他们看到了数不清的鱼在跳,但没有一条跳到自己的怀里来。
墩子往前挪了挪,水离他的脖子还远,那么多的脚在里面,搅浑了水,让他看不清附近的鱼。鱼啊鱼,你们别来耍戏我,他往前扑了一下,一条鱼游到了怀里。他慌慌张张,像第一次抱喜欢的女同学,手不知道怎么摆放才是正确的,要抱在哪个位置才是十拿九稳的。堤岸一片欢呼声,鼓掌声,这是群众性焦灼等待中第一条被抓到的鱼,意义非凡。那条鱼黑豆一样呆滞的眼盯了墩子一下,墩子忽然觉得身上哪里窜出一股阴风,接着,他就被那条鱼的鱼尾抽了两下,手打脸称为扇耳光,那么鱼尾抽在脸上,那就是扇了两尾巴。鱼打了墩子,墩子松了手,鱼掉进水里,重新游到水中央。那里,更多的鱼开始打水漂。人鼓掌欢呼,鱼也鼓掌欢呼。恼怒的墩子两手耙子一样在水里疯狂挥舞,鱼都退缩到了水深处,一时间站在水里的人有些迁怒墩子,纷纷喊墩子轻点慢点。
人竟然降服不了鱼,堤岸的人和水里的人都丧失了耐心。反倒是鱼,越游越开心。
花枝从王银生手里接过伞,漫不经心往涝坝里走。没人注意她要干什么,他们看墩子发疯看高兴了,比看鱼还高兴。花枝脱了鞋,挽起裤脚,撸起袖子,张开伞,一步一步走到水里。王银生站在堤岸上张嘴看着,玉喜三步两步跨到岸边,被花枝呵斥回去了。
那把伞滑行在水里,水安静下来,隐约可见鱼摇曳的影子。花枝镇静地像在一口深井里用木桶打水,把伞沉到水里,轻轻摇摆几下,然后缓缓倾斜往起提。破伞哗哗漏着水,哪一次都心平气和,不慌不忙。呼啦一下,一条鱼在伞里成了瓮中之鳖,想逃却逃不出去。花枝稍稍合拢了伞,带着鱼回到岸边。玉喜把鱼从伞里抱出来,抱着鱼往铝锅那里跑。一路上,羡慕的眼神像列队的士兵,让玉喜体会到检阅的快乐。他“嗷嗷”喊叫着,把鱼扔到了铝锅里。鱼的尾巴啪啪地打,鱼跳,铝锅也跳。
众目睽睽,王银生的腿和手走成了一顺儿,走过去按住鱼的身子,感觉到滑溜溜和黏糊糊。花枝觉得一条鱼就够家里人吃了,她收起伞,准备回岸边。玉喜鞋也不脱,炮弹一样冲过来抢走了伞,他也想抓一条鱼。其他观看的人本来安安静静,玉喜一下水,他们好像被揭去了天灵盖上的“定”字符,动手动脚,都开始往水深处前进。张三身上的雨衣现在是渔网,李四手里的脸盆现在是捕鲸船,墩子的鞋被拿下来,当成凶狠的狼牙棒,竟然拍晕了一条鱼。
最离谱的,是刀子家。刀子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是被锋利的刀子划过缝合又隆起来的暗红色,他一生气,那道红就跟着一起生气,甚至比他还生气。但刀子家的孩子很可爱,圆圆糯糯,活蹦乱跳。刀子家的孩子划着一条小船,在向水深处挺进。那其实也不是一条船,只不过是硕大的一个塑料盆。到了夏天,风镇郊外的高山里,下一场雨蘑菇就疯长,那些蘑菇和别处的不一样,奇香。刀子靠采蘑菇盖了两层楼,一楼是门面房,卖土特产。那个盆是湿蘑菇采回来后用来初加工的,捡掉蘑菇身上的草屑泥土和虫子,就可以整齐堆放在后院,等着阳光晒干。那孩子乘着塑料盆,晃晃悠悠往水中间去。
手里有块木板当成浆,哗哗地推着水。盆里还放着一个捞菜的大漏勺,可以当渔网用。刀子站着,满脸得意,手里有一根粗麻绳拴在孩子腰里,万一着急不怕拽不回孩子。万事周全,只等着鱼跳进盆里,或者孩子把鱼捞进盆里,反正水里鱼多得像蘑菇一样。
花枝皱了皱眉头。她觉得水里的人都变了样,怪里怪气。她使劲喊玉喜,玉喜的鞋被泥抢走了,他只好赤脚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仰着脖子,水快要到他的脖子了。玉喜,你再不回来,我把锅里的鱼扔了。玉喜说你扔,我自己会抓。花枝没办法,踩着浑浊的水去抓玉喜。快要撵上玉喜,忽然觉得附近的水变了颜色,一缕一缕的红浮起来。玉喜身子一歪,呛到了水,像八爪鱼一样,拼命挣扎。等花枝扑过去,拎起玉喜的衣领,让他站直了,那红更多了。那些鱼怕不是喜欢血的味道,越聚越多,星云的旋涡一样,让人心里发毛。花枝把玉喜背回岸边,一块碧绿的玻璃碎片扎进了玉喜的脚底板。清凉的夏夜,有人喜欢在堤岸喝啤酒,喝醉了往野地里流水里摔瓶子是一些人的癖好,所以池底攒了不少碎片。
看到玻璃碎片,玉喜才知道疼,嗷嗷叫起来。王银生跑过来,手里还端着大铝锅和那条鱼,花枝恨恨地,要不是为它,玉喜的脚能这样吗?王银生看清了玉喜的脚,脸色立刻发白。玉喜是家里的夜明珠,尤其是老太太含在嘴里的夜明珠,这几天她快成只饮露水的神仙了,要不是玉喜经常在她眼前走一走,那个屋子里就真的没人气了。王银生嗓子都抖了,这咋办呢?花枝说快去医院,还能怎么办。玉喜说,姐你拔了碎片就没事了。你找死啊!花枝一瞪眼,王银生蹲下身,玉喜趴到了他背上。玉喜扭着头,姐,你不许把鱼丢了。花枝踹了一脚大铝锅,那条鱼差点飞出去,它还活着,扑棱棱想飞。
花枝连锅带鱼扔到了厨房,等赶到医院,玉喜的脸像变了样,突然发胖了,又方又圆。大夫不给他打麻药,直接缝了针,四针。玉喜疼得哼哼唧唧,回去的路上买了一堆卤味,玉喜不哼哼了,王银生开始吭叽。玉喜,你别跟你妈和你奶说。玉喜咬着一块肉,说,知道了。我就说被一条狗追着跑,没看前面扎到了玻璃。不过爸,你得给我买双新鞋。
哭笑不得的花枝丢下他们先回了家。满院子都是鱼腥味。一只白猫,碧绿的眼睛,趴在房檐上看着鱼。那只猫是玉喜的,养了两年,后来不知怎么,玉喜身上开始起癣,一团团盐碱地一样泛起的白。奶奶说那只猫总往外面跑,身上不干净,玉喜每天抱它团它,肯定是起了猫癣。她喝令一家人把猫当成野猫,也不给吃的,也不正眼看它,也不搂它抱它。猫好像懂了,渐渐就不回家,总在风镇四处闲逛,越来越瘦,也越来越敏捷。
花枝对那只猫有些害怕。白猫自从离开以后,就再没有回来过。一只猫,比人还绝情。也可能是人绝情,猫心里有怨恨。它突然跑回来,让人心里发慌。
玉喜没管猫,踮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往小屋里走,大声喊妈,妈,我要吃鱼。花枝妈走出来,她知道鱼是怎么来的,但不知道玉喜的脚是怎么弄的。玉喜就把编的那一套拿出来讲,越讲越丰富,越讲越像真的。她也就信了,玉喜整天爬高窜低,受伤是常有的事情。她麻利地在廊檐下的水泥台阶上摔死了鱼,刮鳞取内脏,剁成几段。折腾了那么久,玉喜饿了,说我要喝鱼汤,奶白奶白的那种。
花枝妈把鱼处理干净,油煎了,放进热水里,没放复杂的调料,清清的一锅水炖着。鱼炖在锅里,白猫不见了。白猫趴过的房檐,像站着一个人影子。
外面有人敲门,哐哐砸。花枝开了门,墩子的鞋还在脖子里吊着,肩上满满一袋鱼,鱼腥气随着渗出的水往外窜。花枝捂住了鼻子。墩子说我自行车呢?
没见,你的自行车,干吗来问我?
墩子咧着嘴,你看见了,我把它放外面巷子里了,打算回来的时候取。花枝说你放在哪了,去哪找。墩子说那儿没有,我都找了好几遍了。花枝轻轻哼了一下,那就是丢了呗。墩子的脸一下子青了,黑青。墩子骂起了脏话,花枝说去别处骂去。墩子说你真的没看着吗?花枝说你撂下自行车就跑,别人以为你不要了,抬回家了吧。
墩子只好去别处找了。花枝看着他肩上那个沉甸甸的袋子,想它能值一辆自行车吗?那么多的鱼,怎么吃完?吃不完就臭了。卖给别人吗?谁家现在还买鱼,都在涝坝里捞着鱼呢。
墩子四处敲门,四处碰壁,敲到街中间一户,他忽然心跳得厉害,像心脏里有块磁铁被那院子吸住了。门外面挂着锁,里面没有人。墩子歪着头,贴着门缝,用一只眼睛往里看。院子里有一种凌乱的秩序,啤酒瓶层层叠叠快码到墙头,纸板和乱草中间立着他的自行车。墩子把鱼放到门口,两手扒到墙头,脚一蹬,肚皮贴着墙一个转身,跳进了院子里。他把自行车扛起来,但他出不去。他想把自行车扔出墙头,但没成功。困兽一样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墩子决定先放弃自行车,出去等着。
墩子又扒墙头跳出去时,老桑在门口蹲着,像一条凶猛的藏獒。那是他家,老桑虽然从小一只眼睛变成了浑浊的玻璃球,但他夏天露在背心外面的胳膊都是铁疙瘩肉。老桑二话不说,上来就给了墩子一耳光。墩子耳朵里嗡嗡叫,像被一群蜜蜂蜇了脑袋。
老桑说大白天就敢跳别人家院子里,你比贼还贼。
墩子喊起来,你个贼,偷了我的自行车,贼喊抓贼呢。
他的衣领被老桑扯住了,车子是我捡的,扔巷子里没人要,爷捡来的,你少给爷造谣。
墩子说你咋不去捡大街上的房子呢?你还会捡得很,那是我的车子。
老桑嘎嘎笑,你怕不是个傻子,把车子扔街上不就是给人捡的?
墩子说滚球,我去涝坝里抓鱼,才把车子放那儿了。他眼睛一转,我交代过花枝的,不信,跟我去问她。
老桑看一眼那袋子鱼,那鱼是你的吗?
墩子愣了一下。是,不是。是,不是。他张了张嘴,哑巴了。
老桑像是打到了蛇的七寸,涝坝不是你家的,鱼也不是你家的,你想抓就抓,还抓了满满一袋子。老桑意味深长,眼神越过他家的院墙,落在杂草中间的自行车上。车子是他捡的,那道理就和墩子在涝坝里抓鱼一样,墩子跟他要车子,那他就要他的鱼。墩子要鱼,就得把车子留在他家。
墩子想了想,说车子给我。鱼放这儿,看谁来捡。
老桑开了大铁门的锁,顺手提起鱼,袋口用白塑料绳绕圈紧住了。老桑揪着一根线头,缓缓解开了袋口,一堆鱼眼睛看着他,一堆鱼嘴开开合合,像有话跟他说。老桑在别人的场子上打麻将,没顾上去抓鱼,回家捡到了自行车,也算是抓了一条大鱼。大鱼换了一堆真鱼,老桑也很得意。老桑对着鱼,开始幻想晚上的铜炉火锅,鱼炸酥了,配酸菜白肉粉条,咕嘟咕嘟,阴天都能咕嘟成晴天。有了鱼,可以招呼麻友们到他家来吃饭,包括今天穿了红裙子的罗四娃,她抓牌的时候总是笑,咯咯咯,像有个痒痒乐在挠他的背。老桑的背正回味那种虚实结合的痒,手里的袋子被墩子抓住了。
墩子把自行车从院子里解救出来,但不打算把鱼留下来。他偷袭了老桑,本想抢过鱼袋子蹬着自行车就跑。但鱼太多,老桑手劲儿太大,把他给拽住了。老桑直接把鱼袋子抡到了墩子身上,鱼飞出去不少,在地上装了弹簧一样跳,跳到水洼里的,反而一动不动了。墩子被老桑从自行车上拖下来,扇了好几个耳光,从脸上烧到了心里。墩子被一条鱼扇耳光,倒没那么生气,可是被人模人样的老桑打,他就格外生气。
两个人撕扯在一起,后来墩子被按到了地上,像一条被按住的鱼,只有头和尾巴能徒劳地摆动。老桑又开始扇墩子的脸,老桑小的时候总被人扇耳光,因为那只眼睛别人嘲笑他,他反抗,就总是被扇耳光。但后来别人就打不着老桑了,都是老桑扇别人耳光。老桑一边扇墩子脸,一边骂他龟孙子。墩子咬着牙,猛然抬起头,朝着老桑那只好眼睛撞过去。墩子能感觉到有什么碎了,血顺着老桑的眼睛往出涌。先哭起来的是墩子,他坐在泥泞里慢慢往后蹭,一条鱼突然“啪”地跳起来,跳到了墩子怀里,黑豆一样的眼睛对着墩子。墩子“啊啊啊”地叫起来,把鱼像扔炸弹一样扔出去。
老桑眼前的太阳先是红的,后来就黑了。
涝坝边的人群快散尽了,刀子的孩子还划着塑料盆在和水周旋。孩子往岸边送了好几盆鱼了,漏勺像在锅里捞刀削面一样,娴熟地捞起了好多鱼。鱼都不大,但也耗费力气,孩子早就累了,后来干脆躺在盆里,由着水的旋涡轻轻摇晃。刀子还不想回家,涝坝里的鱼不像起初那么多了,但鱼在刀子眼里都是蘑菇,采摘回来收拾干净,可以风干也可以烤干。刀子隔着一段碧绿的水,大声告诉孩子再捞三回,就带他去买坦克车,那种最大最高级的坦克车。孩子懒洋洋地坐起来,用意念呼唤鱼自己跳进盆里来。盆的周围虽然有鱼,但鱼变精了,被围捕的过程使活下来的鱼有了虎口脱险的记忆,它们谨慎地绕开了塑料盆。孩子伸出手去,鱼擦着他的指尖,一条一条滑过去。
孩子说鱼都变聪明了。刀子把他拉回岸边,往他手心放了一把炒黄豆。刀子家饭桌上一年四季都有炒黄豆,据说多吃黄豆可以补钙,还可以锻炼牙齿。刀子的衣服只要有兜,兜里都装着黄豆。孩子以前不爱吃炒黄豆,逼他吃都不肯吃。现在抓鱼抓饿了,以为黄豆是给他吃的,手端起来就把黄豆往嘴里倒。刀子说喂鱼的,孩子又把黄豆收拢在掌心。刀子说再抓三回,回家让你妈做羊肉蘑菇揪面片吃。
孩子晃晃悠悠跟着盆到了水中央,他偷偷往嘴里塞了几粒黄豆。黄豆酥脆,咸香,在舌头上滚来滚去,像一粒粒肉干一样饱满有嚼劲。他还想再吃几粒,盆晃了晃,腰里的绳子在晃。孩子只好伸出手去,把黄豆一粒一粒丢到水里,咕咚,没有水花,咕咚,小小的水花。鱼一条两条围拢过来,刀子在岸边捏着嗓子喊,赶紧抓。孩子俯下身,用漏勺舀到了一条鱼,把它丢到盆里去。再把漏勺放到水里,鱼已经吃完了黄豆,四散逃开。
没办法,小船带着一条鱼回到了岸边,刀子撇了一下嘴,才一条鱼,浪费了我的黄豆。孩子咧开嘴,委屈又疲惫得要哭出来。刀子说别哭,哭给谁看。刀子往前走了走,从兜里摸出一把黄豆,像撒种子一样撒到水里。没有鱼肯到近岸的地方来了,它们也折腾累了。刀子看着孩子,孩子的眼睛肿了,嘴巴边上起了一层皮,他想起孩子从坐进塑料盆里还没喝过水,也没尿过尿。刀子摸了一下孩子的头,刚想说回家吧,一条大鱼缓缓地游过来。那条鱼才是玉喜对花枝讲过的大鱼,二十斤的大鱼。浮在水面的黄豆被它当零食,一粒一粒吃掉了。一面吃,刀子觉得鱼也在看他。冷眼看他。
刀子走的地方多,每年离风镇三百公里的地方,春分清明时节,满河冰块哗啦啦裂开,推推搡搡往前去,把水里的鱼都赶出来了。那些鱼在冰河下养的肥硕鲜美,而且还在昏睡中,很容易成批捕捞。当地专门有“开河鱼”节,浅滩捕鱼,头鱼拍卖,开河鱼宴,热闹至极。刀子见过那么大的鱼,也吃过那么大的鱼。刀子觉得那条鱼游过来,就是故意的。
孩子和塑料盆又被刀子推回了水里,刀子说你看好了,那条鱼。大鱼就在不远处,散步一样悠闲。孩子的手里塞满了黄豆粒,刀子把兜里的黄豆都给了他。刀子说抓到它我们就回家。不是再抓三回,是再抓一条鱼。孩子觉得身上有了点力气,他跟着那条鱼的轨迹往前走。鱼在等他,游一游,歇一歇。孩子竟然追上了那条鱼,他拿出漏勺,那条鱼太大了,漏勺装不了它。孩子把黄豆丢下去,大鱼开始专心吃黄豆。孩子伸手去够那条鱼,鱼转了个身,孩子就掉到了水里。
刀子和孩子都不知道怎么办,他们没预想到这样的事情。刀子拼命拉绳子,拼命往水里跑。孩子拼命跳起来,想从水的怀抱里挣脱。有一个瞬间,他觉得那条鱼把他顶起来了,要把他往陆地上推。但没有,那只是个幻觉。幻觉总是很快就过去了,等刀子把孩子拉回身边,他已经不会做梦了。刀子的头发一层一层地白下去,像结了霜。
涝坝边还围着的人都丢掉了手里的鱼,他们脸色苍白地往回跑。那些鱼如果游不回水里,过两天就会被太阳烤干了。
姚大风是在涝坝边没人的时候才赶到的。涝坝里的鱼,除了野生的,多半是他鱼塘里的。他的鱼塘离风镇不远,雨水积蓄了洪水,洪水过境,带走了鱼塘里的鱼。那些鱼还不到上市的时候,他养着鱼是为了搞垂钓。早前姚大风是开拉面馆的,加盟店在风镇开了十几家,后来他把赚到的钱都投了煤矿,赔得精光。再回风镇又开了一家拉面馆,每天四点起床,才发现他已经拉不动拉面了。他在风镇郊外找了一块地方,租了三十年,想打造成度假村,鱼塘是老早就荒废了的水库。水库很久以前修建的时候,就连接了泄洪道。
那些鱼是银行里翻滚的一部分利息。他本来睡得很好,漫长的夏天,到处都有的疫情让风镇人安分守己。而在他的度假村里,将会有垂钓节,烧烤节,小型音乐节,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会让这里人潮涌动。但雨打乱了他的节奏,它们跑了。他一路追踪,查探到鱼一部分留在了路途中,一部分安然无恙到达了风镇南面的涝坝。
知道鱼的下落,姚大风雇了一辆大卡车,还雇了在人力市场等活干的几个壮劳力。姚大风有渔网,但他们不会水,没办法下水拉网。等姚大风到二百公里外的城市买回遥控拉网船,再领着人回到涝坝边,鱼已经所剩不多。只能说,鱼是有的,但等几网打捞上来,和他心目中的数量差距太大。鱼以前对他的度假村似乎没那么重要,现在却打着闪电一样的信号,好像他姚大风前半辈子的风光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会接二连三地失败,鱼游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他跌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
鱼到了风镇不少人的家里,现在它们可能被油炸了,水煮了,麻辣烫了。姚大风心里的黑洞在坍塌,他被压扁了,越来越薄,薄成一片干枯的树叶。那几个壮劳力和卡车司机都是谈好了价钱的,活多活少,工资都是要付的。姚大风在没有波澜的水边站着,很像要随时往水里走,消失在水中的样子。他们于是围着他,生怕他付不出钱来,让他们两手空空地回家。
站了很久,被几个工人聒噪的声音泡透了,姚大风晃了晃,像刚睡醒。他说鱼回来了我才有钱。你们要钱,跟我去找鱼吧。
原来真有奶白的鱼汤,做好了端上桌,玉喜盛了一碗,哗哗喝干了。花枝说少喝点,鱼是发物,小心你的脚发脓。玉喜瘪着嘴,不敢吃了。王银生早早凉了一碗鱼汤,吩咐花枝去送到奶奶屋里。花枝忘不了鱼绕着玉喜的血转圈,总觉得心里硌硬,她没搭理王银生。王银生只好喊玉喜,你去送,让奶奶多少喝一点。玉喜端着鱼汤进去了,过了好久才出来,鱼汤没有了,碗空了。奶奶说汤好喝,都喝了。不止没进小屋的三个人,连玉喜都有点吃惊的样子。王银生还要再盛一碗,玉喜说奶奶打了个饱嗝,她喝不进去了。
看得出王银生心情很好,他跑到小屋里,躺在床上的母亲脸色泛着一丝红润,不只睁开眼看他,还对他笑了一下。她就是老了,耍了几天小孩子脾气。王银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那条鱼算是功臣,明天如果抓不到鱼,那他也会到菜市场买一条大鱼,再炖一锅奶白的汤。
母亲摆摆手,王银生出了小屋。雨后,满世界的湿润和宁静。可是巷子里突然啪叽啪叽,听得出许多的脚踩着烂泥跑过去,哐哐的关门声响成一片。突然又鸦雀无声。
玉喜跑到门边看热闹,另一拨人,几个人跟着一辆货车,像摸排地雷,慢慢往前挪。有人拿着高音喇叭在喊,今天涝坝里的鱼,是我家鱼塘里的鱼,麻烦大家把鱼还回来吧。高音喇叭自带复读功能,那一句嘶哑的声音循环往复,门关得连缝也没有,声音还是挤得进院里。不会有人把鱼还回来的,那货车里空荡荡的。所有的门都锁好了,鱼在院子里睁着黑豆一样的眼睛,不会说话。花枝看了眼奶白的汤,端起它往泔水桶里倒。王银生喊了一句“别啊!”不倒干吗,还要吃吗?王银生鼓了鼓腮帮子。花枝手里的盆已经空了。泔水桶里乱七八糟,没有奶白色。
那群人经过玉喜家,门开着。这显然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货车停下来,没熄火,副驾驶的人跳下来,苦着脸笑。小老弟,麻烦问一下家里有南面涝坝抓来的鱼吗?从门的空旷里,花枝认得出那是姚大风,风镇人小时候大概都吃过他家的拉面。玉喜不认识姚大风,他风光的时候玉喜还不记事。玉喜偷偷瞥一眼王银生,花枝瞪了他一眼,玉喜说没有,我家没吃鱼。谁也没注意到,厨房门口鱼的鳞片正在闪光,太阳阴沉沉,那一堆鳞片的光反而亮晶晶。花枝妈刮鳞的时候就蹲在那个位置,葱皮,蒜叶,一小堆。依照惯例,那一小堆,要等到吃完了饭,洗锅刷碗再清扫干净,是有固定流程的。一般都是花枝来做这些事情,今天花枝心里懒懒的,不想做这些。
顺着姚大风的目光,大家的眼神都看着那堆鳞片。王银生不说话,玉喜嘴硬,我家的鱼不是涝坝里的,在菜市场买的。
姚大风已经听不进别人说什么了,货车一路开过风镇,使他心里的火苗越来越小。鱼没了,鱼都没了。货车到现在还是空荡荡的。看到鱼鳞,他像看到了一堆火苗,迫不及待冲进院子里。玉喜被他撞了一个趔趄,被玻璃碎片扎过的脚踩实在地上,血又渗了出来。
王银生呆呆看着,花枝和花枝妈堵在厨房门口,姚大风硬挤进去,打翻了盆子,掀开了锅盖,哐哐啷啷响成一片。哪里也没有鱼。鱼呢?你们把鱼藏哪儿去了?玉喜跳着脚,我家没有鱼,一条都没有。去别人家找吧。但姚大风已经旋风一样刮到了库房,正房,然后是奶奶的小屋。这时候王银生才知道跑起来,他还是顺拐着,要把自己绊倒一样跑到小屋。花枝奶奶安静地躺着,屋子里弥漫着不属于尘世的味道,像花枝闻到过的,风的味道,土的味道,但是,隐隐还有海水的味道,那是鱼的腥气。姚大风嘶吼起来,你们吃了我的鱼!你们还我的鱼!王银生要把姚大风拉出那间屋子,姚大风哈哈笑起来,一家子小偷,强盗,偷鱼的小偷,吃鱼的强盗。
花枝说滚出去。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一根擀面杖,擀面杖挥起来,姚大风没躲,花枝自己收回来了,哐哐碰碎了桌子上的玻璃镜面。那还是奶奶陪嫁的旧桌子,旧镜面连人都看不清了,可是一直留着。花枝奶奶说镜子里能看到以前的人,比如花枝爷爷。听到吵闹声的花枝奶奶睁开眼睛,她的脸对着外面的阳光。她有点舍不得那样的阳光,可是又觉得该走了。这一屋子的乱七八糟,让前几天总在她面前恍惚的那个人影不见了。他们吓走了他。不知道花枝爷爷会不会在前面等她,她得赶快去追他。
小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像涝坝里的鱼一样,渐渐让人喘不上气来。等玉喜翘着脚跳进小屋,奶奶已经醒不过来,只是还睁着眼睛。玉喜号啕大哭起来,是他要去抓鱼,是他喂奶奶喝了鱼汤。奶奶给了他那么多好东西,他给了她一个吃鱼的强盗的名声。她喝了那几天的清水,都白费了。王银生拿头去撞墙,白白的墙上盖了一个血印章,然后就晕倒在地上。
花枝说谁也别想走。你们这些杀人犯。
外面的街巷上,鱼腥像一张大网,慢慢罩住了风镇。总有人的哭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来。
胡斐,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读者》《少年文艺》《读友》《草原》等杂志,儿童文学、诗歌作品曾入选《中国年度儿童文学》《内蒙古青年作家作品精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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