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十八拍(节选)
2023-11-04小说天地叶舟
编者说
诗人、作家叶舟聚焦河西走廊历史、地理、文化,呕心沥血创作的一部长篇史诗小说。小说以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河西首郡凉州为原点,以现代版的“赵氏孤儿”为故事内核,着……
诗人、作家叶舟聚焦河西走廊历史、地理、文化,呕心沥血创作的一部长篇史诗小说。小说以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河西首郡凉州为原点,以现代版的“赵氏孤儿”为故事内核,着……
编者说
诗人、作家叶舟聚焦河西走廊历史、地理、文化,呕心沥血创作的一部长篇史诗小说。小说以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河西首郡凉州为原点,以现代版的“赵氏孤儿”为故事内核,着力塑造了一批来自民间且拥有文化自觉与大义担当的凉州子弟、义勇之士和热血少年。在山河板荡、世道浇漓、军阀践踏、官衙腐败的大时代当中,他们心系家国命运,满怀忠义豪情,守护河西大地,进而演绎出了一场场生死不弃、惊天撼地的悲壮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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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乱有根系:世道乱在了朝廷,人间乱在了会馆、寺院与街市。
连续十余载,河西走廊一带的坏消息马不停蹄,像一个人吃坏了肚子,开始卧病和呻吟。宣统二年(1910年),古历五月,一种疯狂生长的闹草劈空而至,开疆斥土地蔓延开来,像失控的火势,像飘失的野马,突然间扑向了镇番县,逼近了凉州地界。是时,天折地陷,大厦将倾,紫禁城内乱象纷呈,远挂于西陲边地的这一片河西锈带,竟也无人问津,任由其生死活灭。开初,武威县衙接获了闹草肆虐的报告后,还一连迭地致电省城兰州,央请朝廷拨付专款,用于刈除这一场几十年不遇的重大灾情。岂料,凉州心热,兰州性冷,眼瞅着目下的一切没有了下文时,天台大人彭志研气血攻心,跌了一大跤,在门槛上摔碎了胯骨。择上一日黄昏,县衙后门驶出了一辆呢子车轿,彭志研率着师爷和车把式,出城东向,夤夜赶往了古浪县。据称土门镇上有一位藏人曼巴(大夫)手段凌厉,尤擅接骨之术,主仆们自此去而不返。这么着,在灾情一路呼号,摧城拔寨,即将围困武威城的关节上,人们自然将目光投向了六郡老,哀恳这一帮神仙大人速速出面,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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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节,郡老们一个个已届耄耋之年,平日里深居简行,咳咳嗽嗽的,连尿水也夹不住,鲜有人前去叨扰或问计。但是,六郡老的心一直亮着,耳朵也张听着,向来就不是吃素饭的主子。位列郡老之首的穆赫穆大人,原本是武举出身,一世飘零,早年间在云贵一带为官,致仕之后,归隐于武威城内的穷街陋巷,但乡望素孚,深受拥戴。前一个清明节,穆赫突然被一个噩梦捉住了,于是玉山颓倒,缠绵于病榻,昼夜无明地乱说胡话。奇迹的是,当求请的乡人们成团结伙,密密麻麻地跪在了院门外,哭诉已毕,开始点火焚表时,穆赫身上的那些邪祟一眨眼便凋落了,死灭了,人也一骨碌翻坐了起来,双目如炬,清醒得就像一碗供佛的净水。穆赫大人携着其他的五位郡老,效法当年西征的左文襄公,抬棺北上,将抗灾的帐幕,搭在了镇番县城以南的苏武山上,又将四乡八坊的子弟们遣散出去,撒豆成兵,迎向了扯天漫地的闹草。很快,驿马如流星,摘采来的第一捆新鲜闹草被紧急送上了山顶。六郡老挑灯夜战,辨识了足足一宿,这才一致判定,这种开满了粉红色花朵的茎叶乃是歹毒植物,确凿无误。在四郡两关一线,人们言辞简练,话语明朗,将牲畜可以食用的茎叶称之为有利植物,反之,一律归为了歹毒植物。穆赫胆烈心疾,当即撅断了一根拇指粗的闹草,觑见茎秆中渗出了一股乳白色的浓浆,三七不问,一口吞在嘴里,拼命咂巴了一番。众目睽睽之下,穆赫穆大人仿佛被一道邪恶的闪电击中了,突然间眼睛斜了,嘴也歪了,气息错乱,整个颊脸上抽搐不止,浑身像起了一场火灾似的,高烧不退。在即将栽落的前一刻,穆赫摆脱了众人的帮扶,挣扎着捉住了一支毛笔,留下了几颗惊恐万丈的墨字:
封路。灭草。揽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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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着,继左宗棠提兵入疆,征用了四郡两关,河西一线因战事中断后,这是第二次全境封路。彼时,控扼祁连山以北这一片连绵绿洲的,乃凉州镇守使马廷勷家族一脉,军地隔膜,自然对这一场重大灾情袖手一旁,作壁上观。在闹草泛滥的那些年,民国初造,共和体制开始了,即便后来废凉州府,设甘凉道,治武威县(辖武威、永昌、镇番、古浪、平番、张掖、东乐、山丹、抚彝九县),但像武威和张掖这样的一等县,各自的警员也不过二十余名,实属有心无力。事实上,封路的决断是由六郡老共同下达的,穆赫穆大人拼着最后一口元气,率先在那一张纸的落尾上,签下了他个人的名讳,并当众吃了咒。剩下的郡老们不甘人后,蝉联而上,纷纷咬破了指肚,将带血的手印摁在了那一行墨字的周围。在迷离之际,穆赫一面呕吐,一面发咒说:倘若灾患不灭,武威城如此危如累卵的话,诸位一定切记,将来务必要将老朽的这一具尸身子,当成一根千年的干柴,在秋后蘸满火油,投进山下的闹草丛中,让我火烧连营,焚尸灭迹,替河西父老们挣来一座清凉世界吧。那一刻,旁侧里的伴当们面露威棱,指天戳地,嚷喊道:不,并非只有你穆大人这一根干柴,我等六名苍然匹夫,生受了凉州百姓这么多年的信赖与追随,此番如若带不回一片广大的清凉,接引不来一个太平世界,岂不是与老贼无异?在尘土漠漠的苏武山上,六郡老摇身一变,结成了一捆千年的干柴,一根坚忍的主心骨,钉在了凉州人的心坎上,局势一下子稳静了许多。官府无能,加之兵营和百姓等于两张皮,一点也指靠不上,一幕起自民间的抗灾自保运动,在那个初夏的时节,成了凉州全境头等重要的课业。由六郡老共同签发的手谕,被一群后生紧急送下了苏武山,传布四乡八坊,广为人知。城外的各门庄子抽人,城内的每户人家拔丁,组成了一支支强悍的巡防队伍,扑向了郊外的旷野和道路,截断东西,围堵南北,将一张密实而森严的大网,笼盖在了这一片绿洲之上。
殊为遗憾的是,到了那一年的秋末冬初,眼见着闹草灭除无望,穆赫穆大人却在一个下霜的晌午,口鼻里喷出了一股子鲜血,张看着山脚下寒凝的大地,匆匆下了世。穆家的后人们犹记得那一句咒言,披麻戴孝,连做了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打算将亡者的遗骸一把火烧掉,兑现成一根干柴。恰在这个关节上,五位郡老却不干了,出面叫停了这种蠢行,再三声言:化人也可以,但不能单独化了穆大人,让他一个人恓惶,一个人孤魂游走,一个人落怜,干脆等大家百年之后,将这一捆子肉身干柴集体付火,将众人的骨灰扬撒在闹草丛中,变成六个厉鬼,剪灭这一种猝然而至的歹毒植物吧。话音刚落,穆赫的眼睛忽然合上了,面带笑意,热身子也终于凉了下来,被款款地殓入了棺木,暂厝在了山顶的苏武庙里。
苏武庙门前,张挂着一副光绪十一年创制的长联,自右至左,依次是:十九年身老羊群仗节不移匈奴地,三千里书传雁信生还犹是汉廷臣。
谁也不曾料及,穆赫穆大人的灵柩这么一放,便放了足足七年有余,棺木上油漆剥落,几根冥钉也锈蚀不堪。活着的伴当们并未食言,在辗转到来的季节轮替中,一个个拖着佝偻而羸弱的身子骨,萧然地踏遍了整个凉州,抢在了抗灾自保的第一线。直到最后一位主事的赵家爸咽气后,大家方才魂归道山,相率投火,一把把骨灰在寒凉的罡风中彻底消失。
……
(《凉州十八拍》叶舟/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2月版)
叶舟,1966年出生,甘肃兰州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敦煌本纪》,中短篇小说集《我的帐篷里有平安》《兄弟我》等,诗集《大敦煌》《边疆诗》《叶舟诗选》等,散文集《大地醍醐》《漫山遍野的今天》等。多部诗歌和小说作品被译为英语、法语、日语、韩语等语言在海外出版。作品曾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四届施耐庵文学奖、《人民文学》小说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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