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3年第2期|磨粉:鸣儿(节选)
2023-11-04小说天地磨粉
磨粉,本名张军利,山西泽州人。诗歌、散文、小说见于《诗刊》《诗选刊》《中国诗人》《山西文学》《黄河》《太行文学》等。
鸣儿,一种用矸泥制作的儿童玩具。模具脱……
——题记
1 大年初三,我和大奶奶的孙子招兵一人拎一个醋瓶子去供销社打醋。公社所在地才有供销社,和我们村相隔三里地。出了小胡同,街角的积雪还在,风往积雪上吹,又吹到人身上,感觉冷嗖嗖的。 我们攥紧瓶口的铁丝抡圆胳膊旋转,嘴里喊着“敌敌畏,六六粉,苍蝇见了活不成”。铁丝差不多有半尺长,铁丝和玻璃瓶口发出“吱吱喳喳”的摩擦声,像我们故意踩在积雪上的声音。我们也担心铁丝松动瓶子会脱落摔碎,转了一会,自觉不转了。 你推我搡出了村,田野上还有丝丝缕缕的雪,但已经破得千疮百孔行将销声匿迹了。没有种麦子的秋地昂扬着一地土坷垃,有的上面还挂着一点点雪,像戴着一顶软塌塌的白帽子。秋地墒沟低洼处卧着一长溜薄冰,冰面一踩就陷,下面是稀泥水。我们在上面滑了几下,稀泥水一下漾上来湿了鞋。走到地头时,鞋底又长了一层厚厚的冻泥。 地塄下是我们前往公社的小道,夹在两条地塄中间,塄下的积雪很厚,枯黄的草被雪埋了半个身子。对面是一块麦地,雪化得比秋地要快一些,地垄上有断断续续的雪,一行一行的麦苗发着青色的光。 我们突然打起赌来。 我们支着脚把两个醋瓶放在高高的麦地塄上,又爬上这边的秋地,隔着塄下的小路,捡起冻硬的土坷垃瞄准瓶子投掷。 我们分别击打对方的瓶子,每人三次,打烂不赔。 我先投了三次,没有命中目标。 轮到招兵了,他蹲下身子,单膝跪在一小块雪上,手举土坷垃瞄准,一出手“叭”一声正中目标,我的瓶子“哗”一声碎了。 我们赶紧跳沟上塄过去查看:拴着铁丝的瓶嘴躺在一行麦子上,拖着长长的瓶脖子,像一个小喇叭;瓶底原地未动,连着一寸多高的瓶壁,豁牙露口,耸着两个尖尖的玻璃刺儿;中间部分全碎成了片片。 我一下子没了主意,眼泪涌上眼眶。 招兵傻傻站着不吭气。碎玻璃片片一晃一晃闪着太阳的光,像在戏耍和嘲弄我们。 过半天,招兵拾起瓶底端在手掌中央安慰我:“这个还能打醋,少打点,打五分钱不行?” 我猛地拣起瓶脖子向他抡去,他一躲,抓起自己的瓶子跑远了。 他在小路不远处停下,看我一动不动,顺着风大声喊我:“来呀,来呀,你不来了?”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招兵向我挥动手中的瓶子:“那我走了啊,那我走了啊!” 招兵一个人自顾走了。 看着招兵走远了,我抬起衣袖擦一把泪,在塄边石头上坐下,面对破碎的瓶子,我不知道回家该如何交代。 2 醋瓶子是家里金贵的东西。 招兵他们家的醋瓶是广口瓶,像罐头瓶口,比罐头瓶长,盖子是铁皮的,至少能盛三斤醋。瓶子是他大舅送的,送的时候里面装满白糖,招兵曾偷出一点点让我尝过,我不住咂摸嘴巴,真甜呀!我们家偶尔会有一点红糖,牛皮纸包着,我偷吃过,甜中发酸,全然不像白糖这样甜得纯粹。招兵他大舅在我们这座小城的火车站工作,总是不缺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手套、毛巾、肥皂什么的。 他大舅甚至还送过他们家一只手电筒。 手电筒可是新鲜玩意儿,能稀罕死人,电门一摁,光柱子能照到天上。大奶奶晚上上茅厕时偶尔用一下,别人谁都甭想动,招兵的母亲也不行,虽然东西是她大哥送的,但是大奶奶霸道,招兵他们一家大大小小都得听大奶奶的。 招兵也曾悄悄偷出手电筒,和我在小胡同外黑咕隆咚的犄角旮旯玩儿,我们用手指戳光柱子,招兵说光柱子是软的,要是硬的,他能顺着爬到天上。 大奶奶小脚,悄无声息出现,劈手就夺走了。大奶奶骂我俩:“小兔崽子,不长眼的东西,偷老娘的手电筒,明朝起让你爸你妈剁了你们的贼手!” 我家瓶子是“3911”农药瓶子。 我想,要不是我父亲是生产小队长,恐怕这样的瓶子也不会有。 我还记得父亲拿回这个空瓶子后,一遍一遍地用碱面水涮洗,又一遍一遍地站在粗笨的木头梯子上放到我家南屋房坡上曝晒。 每次涮洗过的碱面水,父亲都会小心翼翼倒进茅厕。 父亲警告院子里的大人小孩说:“3911是剧毒,摸摸瓶子都会中毒死人的,谁也不要动啊!” 实际上我们谁又能上去南屋房坡呢?我们堂屋边上西小屋楼前的木楼梯,一根大梁从中锯开做成的,好像专门为了笨重,只有父亲搬得动它,我和招兵两个人根本抬不动。 农药瓶子呈黄褐色,瓶子的膀子上凸起一个骷髅头,有拇指肚大小,下面两根骨头交叉在一起成一个大“X”字,看上去十分狰狞恐怖。 招兵比我小一岁,但是比我懂得多,走在挖野菜的路上,招兵说:“人死后就是这个样子。” 我完全不能接受,感觉人死后变成那个样子太可怕了。 招兵说:“人死后肉就烂没了,剩下的骨头就是那个样子,你家的瓶子上画的是人头,那两只黑窟窿就是人的眼睛。” 尽管那个恐怖的骷髅头令人毛骨悚然,但是随后这个瓶子却成了我们家的醋瓶子。 3 我家的醋瓶子能打两斤醋,刚好到瓶口处,满漾漾的。招兵他们家的广口瓶虽说能打三斤,但每次也只打两斤。家里给我们每人两毛钱去打醋,八分钱一斤醋,剩四分钱我们可以各自花掉。 记得头一次去打醋,大年三十刚过去不久,我们还穿着簇新的衣裳(那时候是真穷啊,大年刚过,醋就没了)。如今想来,要不是年刚过去尚有一点结余,可能又和平常日子一样吃不起醋了。 招兵打过后,我把瓶子递上去,供销社柜台后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大爷拎起瓶子一看,忽然像被什么吓住了,说啥也不给我灌了。 大爷端详瓶子时,我心里就知道不好了,因为我知道我递上去的是一个画着骷髅头的农药瓶子。 大爷不给我灌,我也不听大爷细说缘由,接过瓶子就往外走,少年不识愁滋味,但当时有一种屈辱感像小火苗似的烧灼我,我感到脸上火烧火燎的。 走在公社大街上,我没有像来时那样大模大样拎着瓶子晃荡,而是握着瓶脖子,手放在胸前,恨不能把瓶子藏进怀里。走着走着,我突然怨恨起父亲来了。 招兵找了四分零钱,着急想花掉,但又舍不得花,四分钱可以买四个糖块,可能害怕分我一份吧。我没打上醋,母亲交给的任务没有完成,心头又蒙了一层淡淡的屈辱,更觉得无权消受这四分钱了。 公社大街墙根上贴着许多黑墨汁写的标语,墨汁一道一道顺着花花绿绿的纸往下流,看上去像标语的胡子。我比招兵大一岁,二年级了,标语的字迹十分潦草,有的字我也不认得。有一则标语的落款是:晋东南地委。招兵认不得问我,我看了一会告诉他:“看东南土地爷。” 我们闷闷不乐走着。招兵提议我把两毛钱找开,我没有理他。“看东南土地爷”“孔兵是资本家的之走狗”。一路走一路念,我们到公社街口。 就是这个时候,我父亲突然从我们身后过来了。 父亲骑着借来的自行车,那也是我们村唯一的一辆自行车,红绿黄三色塑料皮把三角架包裹得严严实实。大拇指肚一推铃铛的小把手,铃铛“丁零零”响,小把手有弹性,自动弹回来,拇指肚只管往前推,一串儿一串儿的铃声就会源源不断地响起。用我父亲的话说是:“没头没脸的人谁能借出来?” 父亲这是卖鸣儿回来了,看着父亲高兴的样子,我知道肯定卖了不少。父亲问我们话时,我把绑在后支架上马头篮里的苫布悄悄掀起看了一下,满满一篮鸣儿已经所剩无几了。 问过话,父亲掉转车头,让我们跟了去。到了供销社副食店,父亲递上瓶子一笑,那位大爷跟着一笑,居然啥也没说,“咚咚咚”灌满了瓶子。 父亲说:“以后就是这瓶子——”转身把我从身后拉过来,“——这小子,给家里打醋。” 我举着两毛钱给了大爷,四分找零,父亲装进了兜里。 在大街上,父亲收了我俩的醋瓶,小心翼翼放进了马头篮里。我们呆呆站着不动,我心里有点小失落,为那小小的四分钱。 就在父亲抬腿上车的一刹那,突然停下了,回过身从怀里掏出两毛钱,叫我和招兵到公社食堂吃肉丸: “一人吃一毛钱肉丸,吃过赶紧回家。” 等不及父亲上车,我们便转身飞快向公社食堂跑去。 到了食堂门前,风把墙根大墨字标语吹破了,一绺纸条迎风抖动,招兵手欠,“哗啦”一声顺手扯下了一长绺。 食堂大师傅出来打水,一眼看见,脸一下就黑了。 食堂大师傅提着水桶,打水的绳子放在水桶里。他让我们在台阶上并排站好,吓唬我们说:“俩小孩儿坏得很,破坏大好革命形势,必须送到公社小分队看管起来。” 我没撕好像不怎么害怕,招兵吓坏了,低着头眼泪“哗哗”往下流,紧跟着鼻涕也下来了,“吸溜吸溜”不住响。 我们知道公社小分队的厉害,他们曾让大奶奶惊慌失措摔碎了一个瓷盘。他们箍红袖章,扎武装皮带,三人一组,经常夜半到我们村巡逻,发现坏人坏事,就把人拘到公社了。去年八月十五月圆夜,吃过稀汤寡水的晚饭后,朗朗月光照庭院,我们一院人小心拴紧院大门,大奶奶和我母亲各自在自家门前的椅子上敬献月明老爷。椅子是特意从家里搬出来的,献食供品刚摆好,还未及焚香叩拜,院大门突然擂得山响,有人大呼:“不准搞封建迷信,开门检查,小分队的!”一院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招兵和我立在我家窗台下,大气也不敢出——因为这时候我们是不愿去睡的,我们正眼巴巴盼着敬献过月明老爷后能够分食到的那一点点月牙儿似的月饼。母亲动作麻利,迅疾把椅子搬进了屋。大奶奶就惨了,忙中出错,一条椅腿绊在门槛上,上面摆好的献食供品“哗啦”掉地上了,一只青花盘子“砰”一声碎了。 风还在刮,招兵扯破的标语跟着簌簌抖动。 食堂门前有四五个台阶,台阶正中间有一口井,木头墩子封着井口。大师傅掀起木头墩子,“叮叮咚咚”打上来一桶水,抬起头问我们: “干甚来了?” 我说来吃肉丸的。 食堂大师傅里出外进打了五桶水。打罢水,食堂大师傅出来盯着我俩看半天,伸手掀起写着“食堂”二字的棉布门帘说: “有钱吃肉丸还哭啥呢?进来!” 我带头走进门里,招兵一抬袖擦了鼻涕,眼里还噙着泪花,跟了进来。 大师傅只是吓唬吓唬我们,实际上是个好人。大师傅说:“两个小孩儿冷不冷?快进灶间的炉火上烤烤手,吃肉丸呢还哭啥?不用哭了。” 肉丸一分钱一个,我和招兵合计了半天,每人吃了八个,花了一毛六。 这样,招兵兜里有四分钱,我兜里也有四分钱了。 晚上,我趴在被窝里看父亲和母亲在灶台前清点一天卖鸣儿换来的钱。大多都是钢镚儿,一分贰分伍分都有,还有十几张壹角五六张贰角的纸币。煤油灯下,一小摊钢镚儿闪闪发亮。母亲按分值大小数够十枚硬币递给父亲,父亲就会用记工废纸仔细裹成圆柱状,一截儿一截儿让它们在炕台上排队站好。 母亲突然不愿意让我看他们清点钱币,一侧身坐在我头前挡住我视线,骂我:“赶紧挤住狗眼睡,看大人干甚呢!” 清点过后,母亲和父亲小声算计了一番,差不多卖了十块钱,两个人都满心欢喜。母亲又用一块破布仔细把一截儿一截儿圆柱包了,到外间去了。我知道,母亲要把钱放在外间上锁的木箱子里。 过没一会,母亲从外间进来好像突然明白什么似的大声责问父亲,扰得煤油灯一阵跳动:“不对!前两天每天都是飞三五个,今天带了二百个,除剩下的七八个,怎么就飞了八九个?” 我知道“飞”的意思,我听父亲和母亲低声说过,卖鸣儿到了有小孩的地方,必须故意“飞”走几个,就是让机灵的孩子偷走几个,等他们灌上水痛快地吹起来,婉转悦耳的声音在大街小巷四处荡漾开来,别的小孩就心痒了,才能卖得动。 门缝钻进来一阵风,豆大的油灯开始跳火,父亲一只大手罩上去,光一下都朝炕头来了,我觉得眼前亮了许多。 父亲说:“碰见二他们打醋了,给了他们两毛钱吃肉丸。” 父亲很少叫我名字,总是叫我二。 母亲疾呼:“甚呀?肉丸!你一整天饿着肚子一口汤也舍不得喝,叫他吃肉丸?惯死他呢?” 母亲回头看一眼钻在被窝里嬉皮笑脸的我,突然脱下鞋照着我脑袋猛地拍了过来…… 4 太阳变得若有若无了,四面的风来回刮,地塄边的石头愈加冰冷起来。没一会,天空不知从哪运来灰蒙蒙的像雾一样的东西,一层一层加厚,太阳瞬间不见了。 母亲说我是踢腾驴托生的,费衣裳费鞋,棉裤穿不到过大年,膝盖和屁股上的引线就断了,里外引线也不行,都能踢腾断,旧棉套往下驮,脚踝处和屁股后总是臃肿一团,远看像“芝麻蛄蛹”(一种菜青虫,通体肥胖),近看像个讨吃要饭的。 我站起身提了提裤,抬起袖口抹了一把清鼻涕,又一脚把喇叭状的玻璃瓶嘴踢了老远,跳下地塄,开始漫无目标地向远处游荡。 父亲天不明就卖鸣儿走了,走路去的,谁知道他会走多远,多晚才能回家。母亲一个人在家,没有父亲的庇护,醋没打回来,瓶子还碎了,挨一顿打是断然少不了的。 我拾起一截儿断掉的皮鞭,抽打小路两旁的积雪,遒劲的鞭痕落进积雪里,总是带出一团尘灰和草木碎屑。鞭梢儿带起的雪粒落在脸上,在腮帮上点点化开,双腮木木的,我也不去管它。 又一鞭子下去,突然惊起一只野兔,后腿一蹬一蹬跳老高,像一支土黄色的箭,一上一下波动着窜上地塄不见了。我突然觉得要是能变成一只兔子就好了。 又向前走不远,快到一面打麦场上时,我突然一激灵,心跳加速,想起身上的钱,赶紧伸手摸棉衣内里的口袋。我的棉衣内衬是劳动衫改成的,劳动衫胸前有个口袋,母亲没有拆掉,留在我的胸前。我偷偷在口袋里装了一个鸣儿。抠摸半天,钱和鸣儿都在,我的心一下安稳了。我掏出鸣儿轻轻吹了一下,因为没有灌水,鸣儿急促而短暂地响了一下。我知道,灌上水就好了,它那欢畅流利的声音会一波一波荡出去很远很远。我把鸣儿放回口袋,特别让鸣儿把钱压在兜底。 打麦场是去公社街上的必经之地。场庵前有一条人走多了已经干了的小道。一面场却是湿漉漉的,也有几簇没有化掉的雪包,下面支棱着发黑的玉米秸秆。 天空愈加阴沉起来,冷风也越来越凛冽,看来,又要作雪了。大人们遇到这种天气,总是抬头看天,一声接一声说:“哎,看来又要作雪了。” 招兵一会儿也将从这里返回。我决定等招兵,然后尾随他一路回家。招兵回去后一定会告诉我母亲我把醋瓶打烂了不敢回家(他肯定不会说是他打烂的),母亲出来找我时,我再假意哭哭啼啼跟着回去也许会免了一顿打。 我刚到场庵子里站定,招兵就回来了,拎着醋瓶子不停地吸溜两桶鼻涕。 大奶奶总是追着招兵擤鼻涕,而招兵和我玩得起劲,总是顾不上擤,大奶奶拿块破抹布过来猛地摁住招兵头,招兵才擤一下。而大奶奶擦抹鼻涕时总是把招兵弄疼,惹得招兵总是跳着脚干号。大奶奶骂招兵:“天多冷,想把两桶鼻涕冻住呢,冻成冰锥锥呢!” 招兵把两颗糖给到我手里,小白兔奶糖,糖纸不大,比二分钱的平遥火柴盒大不了多少,包糖时小白兔的耳朵折了,将糖放进嘴里,抚平糖纸,耳朵就又竖起来了。 磨蹭到村口,招兵走头前,我跟在后面,一直看着招兵进了院门,我在胡同口盘桓许久也不见母亲出来找我。 天空像要落雪了,这个时节谁也料不准老天爷的心事。 我家后墙摆了一溜大大小小石头,是我们生产小队的饭场,被大人们的破裤子磨得光溜溜的。有一块石头下面没有支稳,我跳在上面正摇晃,大奶奶突然从胡同口冒出头来,眼光睥睨,咒我道:“小兔崽子,打烂醋瓶还有理了?还不赶紧爬回家,要八抬大轿抬你?” 我知道不妙,仿佛大奶奶身后黑封着脸恼怒的母亲随时都会出现,我跳下石头转身向村西头跑去。 跑了不远回头看,母亲并没有出现在胡同口,大奶奶站在那里继续高声叫骂:“小兔崽子,爬走不要回来,爬远远的,在外面冻死饿死再托生一回也不要回来,反了你了!” 看起来,母亲是不可能出来找我了,她一定在家里怄火,单等着大奶奶将我诱掳回去,劈头盖脸将我一顿痛揍——我是万万不敢回去了。 5 村西头西大庙是我们的学校,和村子隔着一条西大河。村西头紧挨村子南北有两面打麦场,北场比南场高出一尺多,我们上下学的路紧挨着北场下的土坎儿。 北场东边有间场庵,里面曾支过一口大铁锅,很大的铁锅,开口直径有两米多,我们叫它“广锅”。广锅刚淋过石灰,满满一锅石灰膏泥白白净净,上面的水稍微有点发黄,看上去却是清粼粼的。我说锅里的水不能喝,招兵说这么干净的水为什么不能喝?为了证明可以喝,招兵趴下身子撑在锅沿上“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晚上回到家里,招兵开始发烧,一直烧了好几天,茶饭不进。大奶奶变着花样引诱我说出原因后,猛然拎起拐棍对我一顿穷追猛打,一直打到大街上还不罢休。 我母亲对这件事的态度是不管不顾,父亲却是一个劲地给招兵请医生,给大奶奶赔不是,好像是我逼着招兵喝的。我完全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做,大奶奶一个老太婆,有什么不好惹的? 打麦场下的西大河已经完全结冰了,河床上宽宽窄窄弯曲着一道冰流,冰边缘薄脆翘起,离河床有一寸高,踩上去“咔咔”作响。稍宽的冰面上有冰泡,发白,踩上去声音一样清脆。 我并不着急跨过河床到西大庙去,离天黑还有一段距离,我顺着冰河向南走,有一脚没一脚地踩着冰泡,踩不碎的,就用力跺,直到碎了为止。 到了村南两架炉渣山夹峙的河段,阴晦的天空突然洒下细碎的像砂粒一样的雪。天终于作雪了,河道一下子变得寒气逼人阴森可怖起来。 我往回返,出了炉渣山,有一块生产队的菜地,紧挨着西大庙前我们的土操场。白菜早在头一场雪前收过了,剩下的白菜帮叶冻得硬邦邦的,和黑泥土搅在一起。为了浇菜,菜地边的河床上挖了一个小水坑,像一个水舀子,现在上面有一个硕大的冰泡,一圈是白的,中间显黑。我双脚刚蹦上去,“喀嚓”一声,冰泡就破了,下面却没冻实,双脚落进了冰凉的浊水里。 我穿的是一双黑色的不知道在哪找来的破棉靴,鞋底破得不成样子了,母亲在鞋底给我垫了一层破毡片充当鞋底。棉靴帮本来就高,这下好了,灌了满满两筒污浊的冰水。 没等我哆嗦把靴子里的浊水倒净,砂粒一般的雪一下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天地间瞬时含混起来。 我不敢再走河道,顺着菜地到了操场上,湿棉靴“扑哧扑哧”响。西大庙就在眼前。透心的凉从脚底板升起,我的身子开始一阵一阵发紧,牙齿“格格格”打起战来。 因为年假,西大庙里空无一人,大门是锁着的。西大庙分上下两院,后院大厅是我们二年级的教室,我可以从后院东墙根的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上爬上去,翻过院墙,攀上东角殿庑廊前竖立的两通石碑,再慢慢下到地面。 天完全暗下来了。大片的雪花像在我眼前挡了一堵墙。浸在冰水里,我的脚已经麻木了,身上越来越冷。 快到西大庙前时,我突然听到西大庙高大的木门“吱呀呀”关上和“咔嗒”一声上锁的声音。 是两个人。 我迅速蜷缩身子,藏到了路旁一棵槐树下的黑影里。树下的荒草沾了雪,升腾着一团寒气。树上的乌鸦(或者是其他什么鸟儿)不鸣却也不安生,弄得树上的豆荚和干枯的细枝条不断落到我头上。我不愿弄出任何声响,身上却由不住一阵一阵打颤。 两个人走近了,是我们班的班长和大秃。 放年假前,班长就宣布不能让教室里的煤火灭了,他亲自安排了每天的值班人员。因为年假前我对他有过一次强烈的反抗,他可能怀恨在心,没有把我编进值班名单中。 年前一天中午放学后,他突然扯我衣角,叫我走慢些。他把我堵在操场的角落里,威胁我:“说!你爸是不是又投机倒把做开鸣儿了,小鸡鸣儿?” 我想走,他像铁塔一样挡住我,一把薅了我衣领:“吴老师都说你爸是投机倒把分子,你还不承认?你爸投机倒把就是做鸣儿,小鸡鸣儿,全班同学谁不知道?你爸早几天就投机倒把卖开鸣儿了,南庄上我姑姑家的孩子就买了一个,你爸做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 “你妈,你还嘴硬!”他另一只手突然端起我的下巴,用力向后推,“不知道是吧?” “不知道!” 他两只手开始使劲,我感觉脖子快扯断了,我无力反抗,只能后仰。他的脸压在我脸上:“跟你说吧,给我偷两个鸣儿,让我也耍耍,要是不给,我饶不了你!” 班长是老留级生,人高马大,比我们班普遍年龄大两岁,我们谁也敌不过他。大秃也不行。他们是我们班的两霸。 见我半天不言语,他突然将一口唾沫“呸”一声啐进了我张大的嘴里。 奇臭无比! 我被彻底激怒了,开始剧烈反抗。也许是我猛然抬起的膝盖重重撞击了他裆间的小鸡,他突然松开我,双手抱裆,弯腰蹲了下去。 他头上开始冒汗,接着团着身子在地上来回扭动,面孔有点扭曲。 少不更事,我撇下他往村里走去。我走得很快,心里隐隐担心他缓过劲来,追上来报复。 …… 他们显然刚刚给教室里添过煤火。他们从我身旁走过时,我屏住呼吸,昏暗迷离的落雪中,我像一只蜷缩的癞皮狗一样嗅到了他俩身上的煤灰味道。 万幸,他们没有发现我。 6 我们从西角殿刚升到大厅二年级,一堂课也没讲,全班同学就知道我父亲是个投机倒把分子了。 我们二年级换的班主任老师是我们村的民办教师吴德。吴德大高个子,花白短发,满脸褶子,戴一副枣红色框架眼镜,奇瘦无比,在讲台上晃得厉害。 他给我们编排过座位后,并不开讲,而是拿眼睛把全班同学挨个扫了好几遍,突然道:“大家都坐稳了没有?” 有同学大声回答:“坐稳了!“ 他用鼻子轻蔑地“哼”一声:“坐稳了?”接着大嗓门道,“坐稳了的同学和没有坐稳的同学现在放下书包统一起立!” 同学们“刷”一声站起来。 他在讲台上居高临下俯视全班同学,眼镜镜片后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 他说:“大家是坐不稳的,坐稳这个位置是需要学费和书钱的。现在大家就回去拿钱,每人四毛六分钱。没有坐稳的同学如果家里没钱,可以宽限三天;坐稳了的同学今天必须把钱交了,如果交不上,不准踏进校门半步,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再来。” 他将课本“啪”一声合上,几大步离开了教室。 我们一窝蜂涌出教室,各自回家要钱。 班长和大秃等四五个同学家里没钱,自然不去学校了,他们在班长带领下,爬高上低,在村里到处玩。 我们的班长已经在二年级蹲了两年,现在继续留在二年级,大家虽然都是第一次和他同班,但大家都知道他,因为他是学校里出了名的“老留级生。” 我口袋里揣着母亲给我清点好的学费书钱碰到他们后,就不想去学校了。 班长和大秃问我:“你家也没钱?” 我说:“没有。” 大家听了开始“哈哈”大笑,仿佛没钱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们在村北第一生产小队饲养处的土坯围墙上跑了几遭后,被饲养员大声骂走了。我们又在村中的碾盘上推空碾,边推边喊:“推空碾,害瞎眼!”结果又被村中一位老人骂走了。游逛到了村南一个谷草垛前,班长突然从身上摸出一副缺张少角脏兮兮的扑克牌说:“我们钻谷草垛里打扑克吧?”大家一致同意,纷纷动手拨拉谷草垛,谷草个子一个一个往外扔,很快在垛中间掏出了一个小窝。六个人依次钻进去,围坐一圈,打起那副破烂不堪的扑克来了。 天傍黑时,我们钻出小窝,决定今天晚上就去村边上马路对面的纺织机械配件厂偷铁。 班长和大秃异口同声说,偷上铁卖了换书钱和学费。 班长和大秃以前偷过,他们摸情况。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3第2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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