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2023年第1期|阿郎:疼痛的秘密(节选)
2023-11-04小说天地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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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邱振河死后第29天,我收到一封他发来的电子邮件。
当时,我开着那辆二手的现代正排队等着加油。新闻里说,新一轮的成品油调价窗口将于24时重新开启,加满一箱油需要多花……
在邱振河死后第29天,我收到一封他发来的电子邮件。
当时,我开着那辆二手的现代正排队等着加油。新闻里说,新一轮的成品油调价窗口将于24时重新开启,加满一箱油需要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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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邱振河死后第29天,我收到一封他发来的电子邮件。
当时,我开着那辆二手的现代正排队等着加油。新闻里说,新一轮的成品油调价窗口将于24时重新开启,加满一箱油需要多花十一块钱。很多人和我一样,想赶在涨价前给油箱加满油。车队排得很长,前面一溜红色的车尾灯,起码得有二十几辆。我后边的队伍排得更长,都像害怕受风似的紧闭车窗,车里黑咕隆咚的,只有驾驶人脸上白惨惨地映着手机的光,手机屏幕闪烁,像是人游移不定的表情。
我关上车窗,继续刷抖音。
那封邮件就是这时候跳进来的,来自于一个陌生的地址,我扫了一眼,刚开始还以为是垃圾邮件。内容很短,大概意思是要我去照顾一个人,最后留了一个地址,还规规矩矩地写了“此致,敬礼”,落款是“邱振河”。
对了,邱振河是我爸。
后面的车在鸣笛,我松了手刹,往前挪车。这时候,何建华的电话进来了,他问:“干啥呢?”
我问:“干啥?”
他贱兮兮的声音传过来:“告诉你啊,我请了年假。”
我问他:“年假又是哪路大神,请它干啥,你要作法啊?”
何建华心情不错,根本不搭理我的挑衅,“作法也得去丽江作啊。”
何建华是我在北京认识的第一个人,我俩都曾经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公司的主要业务是版权保护,我的工作内容就是给各家报社、杂志社、出版公司、广告公司打电话,说你们的字体侵权了,具体怎么侵的权,怎么个处理程序,稍后我们的律师会找你们谈。何建华就是我们在电话里说的律师,凡是在电话露出一丝犹豫的,都会接到何律师的电话,解决的办法无一例外都是赔偿。具体金额,得看对方的态度,在行业里,大伙管这叫收口儿,管干这事儿的人叫收手。刚开始我以为他这个收手是个冒牌货,后来知道他是西南政法大学毕业的,算是科班出身。
有一次喝多了,他说他们学校应该把他当作一个范例好好宣传宣传,西南政法一年那么多毕业生,有几个能像他一样帮助学校拓展了就业渠道?别的不说,西南政法建校六十多年,也只有他学的是法律,干的却是试探法律边界的工作。“我要不说我牛逼,我都替你们不好意思。”
公司一共不到二十个人,像何建华这样的律师有七个,何建华这位范例业绩很稳定,一直排在公司的第七名。
我俩先后都离开了那家公司,不再做同事,却成了室友。在亚洲最大社区天通苑里,我俩租了一室一厅,他住室,我住厅。虽然住的地方一共还不到50平米,但我们志向远大,我们都坚信在未来五到十年里会实现财务自由,接下来的生活就是恶狠狠地实现理想。我喜欢看看书,理想是开一家书店,卖我喜欢的书,聂鲁达的全集得摆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何建华从来都比我大气,他的理想是世界和平。他的计划是从丽江出发,走遍全世界,一村一个丈母娘,二十年后“都是一家人了”,止戈散马,世界大统。
最近何建华和我说,其实生活一直在那,一直在等着我们去享受,让生活等太久,是不是不太好,反正财务自由是早晚的事。我怀疑他攒了点钱,这小子最近吃面都敢加双份牛肉了。
我没好气地回他:“没时间。”
他在那头大笑:“大哥,你一个失业新贵,最富裕的就是时间了吧。”
我问他:“你不只是请了一个年假吧,是不是还请了一个邮件?”
他问:“邮件是谁?请它干啥?”
趁他没防备,我赶紧还了他一句:“我才是你爸爸。”
他在电话那头继续嬉皮笑脸,“咋地都行,你说了算,谁是谁爸爸,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八点多的时候,我俩一起去楼下的山西面馆吃饭,他又和我提去丽江的事,我也有些动心。我一周前刚离职,下一份工作还没着落,出去散散心也好。只是作为室友,已经是天天见面了,出去旅游还在一起,就有点腻歪。
何建华是山西人,喜欢面食,一吃面,就露出六亲不认的嘴脸。三年前,我们刚认识不久,我就发现了他这个毛病,护食,跟狗似的。可是今天有些异样,在唏哩呼噜的吃面间隙,他头不抬眼不睁地说:“爸爸,去,再添一碗白水羊肉。”
我气得又往碗里加了两勺辣椒酱,回他,“该你的?”
他说:“你今天给我当爸爸,白当啊。”
他一提起这事儿,我又有些气愤,“是不是你先在邮件里挑衅?”
他抬起头,又问“什么邮件?”
看他装出一副人畜无害那样儿,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去你大爷的。”
他放下筷子,正色道:“邱岩,你骂我爸可以,骂我大爷不行。我大爷对我好。”
我回他:“你骂我可以,骂我爸也可以,当我爸不行。我爸是混蛋,你有那资格吗?”
我给他看了邮件,何建华严肃起来,“没准就是你爸写给你的。定时发送呗,这玩意儿想定啥时候都行。”
我用看垃圾的眼神瞥了何建华一眼,“邱振河开了一辈子出租车,只知道油箱,连电子邮箱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定时,你怎么不说他是武林高手、隐形富豪呢?”
“没准啊,邱岩,这个他要你照顾的人,没准就是一个XXL号的土豪,没准你就率先实现财务自由了。兄弟,苟富贵,勿相忘啊。”何建华跟吃了耗子药一样越说越兴奋,“哎,不对,看名字应该是个女的,有没有那种可能,这个才是你亲妈,其实你是流落民间的富二代……”
看到我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在他头顶盘旋,何建华识相地选择了闭嘴。
我吃完面,扔下筷子,“不知道哪个王八蛋跟我闹,也可能是发错了。这顿饭钱,你付。”
何建华嘀咕,“你们有钱人,真是越有钱越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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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有钱人,真是越有钱越抠。”
29天前,在哈尔滨向阳山殡仪馆,一个老大爷听说我是从北京赶回来的,向我推销一种红酸枝材质的骨灰盒,讲了半天什么榫卯结构啊,什么纯手工制作啊,什么冬暖夏凉啊,看我一副无动于衷的死样子,有些义愤填膺,“就不能给你爹请一个好点的家?你到底是不是当儿子的?怎么跟两姓旁人一样。”老大爷挺生气,胡子都跟着哆嗦。
我是被警察的电话叫回哈尔滨的。他们先是询问了我的信息,再询问我爸的信息。关于我的信息无非是姓名、年龄、身份证号、居住地址、工作单位等等。询问我爸的基本信息之后,问得更多的是身上有没有胎记,是否镶过牙,纹没纹过身,有没有疤之类的。问我像是在打听一个人的情况,问我爸的信息就像是询问一个生物的特征。
我记得那是八月的一个大晴天,我站在医大二院的大厅里,阳光像下雨一样劈头盖脸往下浇,我走不开也躲不掉,鼻尖鬓角手心,微微的汗。对面的警察年纪不大,嘴唇的绒毛旺盛且柔软,随着说话上下跃动,眼看着要起飞的架势。警察同志一副很着急的样子,上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急着说下一句,发音含混,我只得收回眼睛,支棱起耳朵仔细听。
直到那个我应该叫爸的人,被推入火化炉里,我还是懵的。
警察跟我说:“邱振河同志醉酒驾驶电动车,意外落入松花江,发生不幸。”
按照道理,我应该哭才对,可直到今天我也不记得那天我有没有哭。一个比我爸死了更悲伤的问题攫住了我,我发现,我和我爸不熟。
我小的时候,他开出租车,开始是白班,晚上六七点回家。回来也不说话,经常连公司发的制服都不脱,打开电视,倒一口杯白酒,能喝一晚上。我妈说我爸,“电视剧就是他的下酒菜,打鬼子的最好”。有他在,我吃饭的时候不敢狼吞虎咽。他不骂我,可经常用眼睛盯我,他的眼睛里有子弹,他一盯我,我就浑身发毛。
我长大后,他还在开出租车,开始白晚班一起干。我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还没收车,我早晨上学的时候,他已经在卧室里睡觉了。我不能出响动,我妈说,要是吵醒他,他这一天的觉就毁了,下午出车没精神,耽误挣钱。
我不但和我爸不熟,我对我们老邱家也不熟。有一次我想改名,我爸不让,说你太爷名字里就有一个臣字,你再改成臣字,是想欺师灭祖吗,你个丧良心的东西。
我和我爸没怎么聊过天,他也从没和我说过老家的事儿。我记得小时候家里还供过祖宗,在一个靠墙的柜子里,过年的时候打开,让我磕头,别的都忘了,只记得昏暗的香火。有一年过年的时候,觉得少了点什么,发现柜子已经不再上锁,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撤掉了,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事儿一样。
以前住平房的时候,过年煮饺子,我妈会在房顶、院子里和锅里各留下一个饺子,给天、地和祖宗吃,保佑我们平安、有钱。搬进楼房以后,找不到房顶和院子了,就都留在锅里。我妈说这叫压锅底儿,也能起到保佑的作用。我怀疑,要是这样的话,那不是都给祖宗了,天和地吃不着,会不会生气。
当了北漂后,有两次喝酒闲聊,有人问起我老家在哪,我说是东北。他们说你是汉族,不可能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回家问问,祖上是逃荒过来的还是发配来的,发配来的就没法说了,若是逃荒过来要么是山东人要么是热河那边的。我只知道,在我四岁之前,我家住在先锋路那一带的平房里,初三那年动迁,住进了现在的楼里。
就在我爸被推进火化炉那一天,我对自己更久远的渊源,失去了求证的机会,我发现我对自己也不熟悉了。
除了殡仪馆见的最后一面,我对我爸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
大学毕业后,我在哈尔滨晃荡了两个多月,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就打算去北京看看。走之前,想回家取点东西,再给我妈上一炷香。
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我翻了翻脚垫,又摸了摸门框,没找到备用钥匙。把耳朵贴在门上,也没听见电视声儿。一时气急,狠踹了两脚,吓得灰尘纷纷挤出门框,骑着巨大的回声在楼道里乱撞,反倒是呛得我自己直咳。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邱振河才回来。我先看见的是两个圆球,朝我的方向平行移动。再近一点,是邱振河骑一辆电动车驶来,一个球是他的光头,一个是他卷起背心露出的大肚皮。虽近日暮,阳光还斜坠在楼顶,余晖照在两个球上,一大一小,泛着光。
邱振河看了一眼门上的脚印,什么都没说,开了门,鞋也没脱,去冰箱里取了一瓶格瓦斯,冰箱门都没关,咕咚咕咚地喝。
临走前,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他这辈子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忘带钥匙,找开锁的新换了把门锁。”
在他死后第29天,在那封来路不明的邮件里,写了一句话,看得我头皮发麻,“父子一场,最后求你一件事,替我照顾一下佟雪梅。”
……
全文刊于《飞天》2023年第1期。
阿郎,《看电影》主编,中国影协理论评论委员会理事,中国电影评论委员会理事。出版电影评论集《并指如刀:阿郎看电影》《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晚安,人类》《闭上眼睛看电影》,小说集《肥梦》。小说作品散见于《当代》《西湖》《中篇小说选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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