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3年第2期|谢络绎:牧人向往的河谷
2023-11-04小说天地谢络绎
一
起初仿佛湖水回旋时发出的模糊无力的呜咽声,慢慢地,那声音穿过一道道风帘飘忽而来,一声比一声清晰,让人无法回避。
南多不情愿地转过头。
湖岸上有条经过摩托车无数……
起初仿佛湖水回旋时发出的模糊无力的呜咽声,慢慢地,那声音穿过一道道风帘飘忽而来,一声比一声清晰,让人无法回避。
南多不情愿地转过头。
湖岸上有条经过摩托车无数……
一
起初仿佛湖水回旋时发出的模糊无力的呜咽声,慢慢地,那声音穿过一道道风帘飘忽而来,一声比一声清晰,让人无法回避。
南多不情愿地转过头。
湖岸上有条经过摩托车无数次碾压形成的小路,随意蜿蜒至远方。迷一样的远方隐藏在乱石和时不时突然出现的红色火棘杲中,再往前,骤然被地平线吞没。次仁黑色的身影已经由地平线跃起,比任何一道劲风都要坚定地冲向南多。那声音就是他发出的。伴随着摩托车硬朗浑浊的机械声,次仁的呼喊一点点临近。
南多大叔!
南多知道次仁为什么来找他。他起个大早,颠簸四公里来到湖边,就是在逃避那件事。他感到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还处在混沌中。这混沌仿佛是突然袭来的,在这之前,他一直停留在自洽的满足中,从未想过要去建立另外一种生活。但是现在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这件事近在眼前了:从极高海拔处搬出,由北向南,像高原神鸟黑颈鹤那样集体迁徙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南多目前还不能接受这件事。他不想同次仁谈,也不想面对何书记。
何书记经常来,为着一些他管着的具体的事,比如在村里安装光伏发电板,把阳光引进房间。说不清楚是阳光主动变身还是被施予了魔法,眼看它换了一种方式,在漆黑的夜晚,在屋子里,洒在人们身上,真是难以置信。最近几次何书记来,南多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到那件事上,每一次何书记都听得很认真,目光真诚地注视着南多,间或发出“哦”、“啊”这样富于共情意味的感叹,这让南多感到,何书记的态度多少是偏向于他的。
南多的这位朋友,昨天一反常态,什么具体的事情也不讲,只说要来看南多。同一天,工作组也要来,他们前几天一直在雅曲,今天上午就会来到嘎措,这是巧合吗?一定是他们知道他同何书记要好,请何书记来做工作的。南多虽然已经退休,但在嘎措乡,他依然是受人拥戴的老领导,定夺什么事,特别是事关嘎措前程的事,他的意见至关重要。如果他的态度游移,工作组过阵子还会再来。工作组的成员是从各个岗位上抽调出的,当前的工作只有这一件。这一件当中的一项很重要的内容是围绕南多开展的。他们给他摆事实讲道理,富于耐心。可事情只有理性就够了吗?理性永远需要情感调和,如果感情上接受不了,再合理的事情也是别人的,可以觉得好,也可以给予尊重,却不会将其引入自己的生活。生态搬迁的消息传出以来,南多一天比一天慌乱,无法理性面对,似乎失去了作为一个男人、一位领导者修炼已久的沉着。人们总是说,只要南多在,他们就感到踏实。他这个让别人感到踏实的人倒难以踏实了。
变化都让人慌乱,他的老伴拉姆这样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问题。
年轻的时候,拉姆相貌出众,因为追求者众多,有过一些纷纷扰扰的传言。当初南多要娶拉姆,很多人都反对。南多心知,美丽的事物争抢的人多,这是很自然的,可拉姆只有美吗?他对那些人说,你们不知道吗,夹罗珠牡还曾被黄霍尔王掳去过呢。黄霍尔王胆敢同格萨尔王争抢珠牡,可不仅仅是因为她漂亮,格萨尔王最清楚其中的缘由了,他明明白白地说过,珠牡的好无法说,她比最有智慧的梅萨更智慧,比最勇敢的阿达拉毛更勇敢,比最贤惠的路朗赛尔措更贤惠。人们都说南多过于痴迷了,将拉姆与神仙珠牡相比。南多却说,神仙珠牡都比不过他的拉姆。这么多年来,他带领大家建设家园,过上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身边有拉姆。她总是不紧不慢,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远远近近打量周遭。在她那里,也许没有每件事的具体答案,却储藏着无尽的对人生的理解和感受,随便说出一句话来就能直指本质,让人感到贴切和安慰。男人闯荡世界需要鞭子,更需要抚摸。拉姆就是抚摸他的人。
这一次,拉姆同样看得明白南多为何慌乱,南多也只在拉姆那里表现出慌乱。
早上,南多将两只塑料桶挂在摩托车上,拉姆一句话不问就明白他要干什么。她默默为他戴上呢帽,站在路边送他。这个时节,保温井里还能打上水来,本不需要去河边运水,就算需要时,南多去往河边,拉姆也不会这样送他。运水在嘎措是件太平常的事情。现在拉姆送他,是因为她知道他有心事。南多果然没有去河边,绕道来到嘎尔措。
这是一面如果不细细品咂便尝不出咸味的淡盐水湖。湖岸上站着一只黄羊,听见动静,它哒哒哒地跑远了。南多俯身坐下,面朝清晨冰冷的湖面。蓝色低吟的湖水使他平静。嘎尔措是另外一个拉姆,一个沉默的拉姆。出声的拉姆说出南多的感受,沉默的拉姆让南多感受自己。
南多想着拉姆的话,望着嘎尔措雪般透明的水面,尽量理解自己的慌乱。
为何变化使人慌乱?因为变化后的未知。
是这样的吧,所以人们在做进一步打算时,总是渴望未卜先知。就连英勇的格萨尔王也是先看过人间才来到人间的。在格萨尔王还叫顿珠尕尔保时,作为白梵天王的儿子,他被选中下界去拯救人间疾苦。顿珠尕尔保的妈妈担心他的安危,想知道孩子将要去的地方是否安宁,便让他化身为一只由黄金、绿松石、白海螺、黑铁和花玛瑙镶成的鸟儿降临人间,先行打探。一看,竟是一处平坦丰美的大草原。顿珠尕尔保回到天庭,应诺父母即刻下界。
四十年前,当南多他们面临第一次抉择的时候,他就想,要是他也能化作一只鸟儿,去空中看一看,打探出将要去的地方在哪里,是好是坏,该有多好。可惜格萨尔王千年不遇,是洪荒中的神明,南多作为凡夫俗子,没有那样的法力。
那一次,他们由南边迁徙过来,一切始终是不确定和艰难的,像在白色的地下世界行走,四下望去都是可以前进的方向,却有着无形的阻隔,无法迈出任何一步。支撑他们的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丰美的草场稀少,就好像拉姆这样美丽智慧的女人稀有一样,人们想方设法地争抢,打架斗殴家常便饭,牛羊也常常被偷走或毒死。不得已,南多跟着当时的带头大哥,四个人,往北方无人区走,渴望寻到一处因为无人涉足而未被发现的草场。他们没有鸟儿之眼,也没有鸟儿之翼,只能一点一点蚂蚁那样在空洞的荒原上移动。有一阵子,太阳火辣辣地在他们身上烙下伤痕。再过一阵子,雪粒被风卷起,刀子似的划破他们的脸颊,割裂他们的长袍。他们像被按在冰水中的红铁,冒出战栗的白色烟雾。
到了后来,他们已经不记得肉身之苦了,一个个失去知觉,仿佛四个魂灵飘浮在藏北最恶劣的一片土地上。与其说是动物的梅花足印指引了他们,不如说是他们凭借意志找到了这里,因为事实上,那些足印还带来了恐吓。
他们先是看到晶莹的嘎尔措,再远一点有一条的浅浅的结冰的小河。南多扑通跪下,泪流满面。那一瞬间,狂风忽降,流淌在南多脸颊上的泪水顷刻间被舔净。他顾不上双目模糊,跌跌撞撞跑到河边,差点一个猛扎砸进去。
如果在那一刻的狂喜中进入永生,从此就再无苦厄了吧。可他终究停了下来,呆呆立于冻僵的河边沙地上。他所有的迟疑只为身后还有一众黎民,他们等待着可能的未来家园的消息。未来,这个词永远不属于追随者,他们只能从先驱的口中想象未来。而南多哪,他羞于谈什么先驱,却愿意承认自己还算是个有勇气的人。像他这样的人,眼中就只有当下。他和另外三个人决定停下来,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未来,而是眼前有水无人。有水就能活下去,无人就不会产生争抢。
他们返回故土,带领困顿的人们一路北上。嘎尔措独自在天地间忽闪着眼睛,无声地说着,这里,就是这里。南多认得出从湖水底部升起的温情,嘎尔措细腻的流水声让茫茫荒原陷入无边的沉寂之中,却又于沉寂之中奏响最为澎湃的生命之音。仍有狂风和暴雪,且更烈,一年只有两个月太阳的脾气是相对温和的,但他们还是留了下来,福祸由天。
那时他们哪里想过未来,心中只有眼前的恐惧。
度过眼前的恐惧便是安稳了,倘若要变化,就又有了恐惧。
工作组就是为变化而来的。他们向南多描述未来。未来在他们的图表和图纸上。他们说这里的草场在以每年百分之三到五的速度减少,如果不早做打算,日子只会越过越荒芜。他们说这里一半以上的面积在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人畜与野生动物争抢资源,到头来只会两败俱伤。他们说这里的环境太恶劣,高海拔让身体时时处于应激状态——别的内容都太抽象,即便有数据,仍然需要时间和想象才能理解,只有这一条,只要看一眼嘎措人乌紫的嘴唇和黑黢黢的脸庞就知道并非虚言。可他们至今仍在。这里并非格萨尔王的上岭尕,推开帐篷就能看见厚厚的青草。但他们仍在。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一住四十年,如果困难和恐惧超越了从前,不需要别人动员什么,他们会自行离开。他们吃过贫瘠和纷争的苦,他们知道那才是能让一切消融掉的黑暗力量。
只是追求活着的时代一去不返了,南多老师,要向前看啊。他们这样说。
要怎么向前看呢?南多望着次仁来的方向。
次仁离得很近了。
他的摩托车还是他阿爸留下的,已经大修过很多次,跑动时所有零件都跳跃起来,让人不免担心下一秒它会不会就散架了。
跨在这样破旧的摩托车上的次仁,体型偏瘦,高高的鼻梁上架着墨镜,穿黑色棉夹克和灰色牛仔裤。他一年四季都是这身衣裳,头发乱糟糟的,牛仔裤发黑,像是从来不洗,不换,让人觉得邋遢。不过,离近了看,他的身上倒没有一团污渍,头发也只有在大风呼啸之时才会沾满土。他只是被嘎措无情的风霜浸染了。
在嘎措乡,次仁负责办公室工作。他似乎很容易就理解了即将到来的大搬迁意味着什么,面对上面来的领导,他不经意间就会说出支持的话,是的,是这样的,如果这样就能解决那太好了。丝毫不管站在一旁的南多嘴角都要拉到下巴上了。
南多觉得次仁太容易被人影响。或许这不过是因为他还年轻?对南多这个岁数的人来说,向前看充满风险,往后看却是习惯。他太珍惜走过的每一步了。如果一个人每行走一步,足印就会化作实物,可以积攒下来,像牛粪那样,他一定要将它们一块一块贴到墙上去。他会每天看着它们,数一数有没有丢失。那一定会比牛粪燃烧后所能带来的温暖更让他舒服。那些过去的事情本来就是一团火,他举着它们才走到今天的。这些次仁都不理解。他没有经历过上一回的迁徙,不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耐力。南多于是找了一个天气晴好的午后,叫次仁到家中来。
他的小女儿曲珍像是早就知道次仁要来,在南多并未提前说明的情况下,将甜茶和卡塞摆上桌。她还把自己的照片冲印出来,装进相框,摆在进门就能看见的描花柜子上。照片是曲珍去外地拜师期间拍的。对于学习唱歌这件事,南多一万个反对。在他看来,曲珍还需要学习什么呢,她天生一副好嗓子,从小就跟在拉姆身后听歌谣,耳濡目染。在嘎措,有谁不知道曲珍是只百灵鸟呢?她仍不满足,跑到多玛,还将学习期间的照片到处给人看,现在可好,公然摆在家中最引人注目的位置上了。南多带次仁进门时,立刻将曲珍的照片扣到柜子上。与此同时,他转过头,瞪她一眼。这个让人不省心的丫头对父亲的埋怨毫无察觉。她依在门口,眼睛望着次仁。她光滑的长辫由脖颈处绕到胸前,耳朵上挂着漂亮的绿松石吊坠。
曲珍是在家人的宠爱中长大的,总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有两个哥哥,对她言听计从。她同哥哥们的年龄差距比较大,这是因为在他们之间还有着另外的姊妹,只不过都夭折了。次仁就不同了,他是家中独子,生活得非常艰难,这使他早早就懂得了承担。曲珍同次仁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次仁的阿爸去世那年,次仁考上西藏大学,学成后回到嘎措工作。曲珍没有考上大学,在乡里的小学代课。曲珍喜欢唱歌,前不久去多玛,是不知道她从哪里听说,在多玛隐藏着一位民间歌唱大师。曲珍以前喜欢过很多人,差不多都是一些能歌善舞、执着又热情的人,可能因为缘分未到,都没什么下文。次仁简单朴素,在曲珍面前木讷得像块石头。这两人不合适,南多想。
下午没有课吗?他问。他想赶她走。
这还用问,曲珍拂了拂前额的碎发,漫不经心地回答,有课我不就去了。
拉姆明了南多的计划,从里屋搬出几本相册,放在次仁面前。这些都是嘎措的历史。一开始人们住在帐篷里。帐篷时而在草场上,时而在牛背上,开合如星辰明灭。后来人们固定住下来,越来越舒适,土坯房、砖瓦房,现在是带暖棚的钢筋混凝土房。每搬一次家,南多就会想尽办法找人来为全家人拍照,有时候是从阿里方向误入的游客,有时候是不辞劳苦的报社记者。照片的成色越来越好,照片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每次拍照,南多同家人错落有致地站在旧房子和新房子前,咧开嘴不太自然地笑着。相册中,在账篷前的合影已不是最开始的时候了,那是准备搬离时拍的,条件好了很多。照片上南多牵着一匹枣红色高昂着头颅的马,拉姆恬静地站在另一侧,左手自然垂下,右手抚动马鬃。
又来了,曲珍不以为然地说,您讲过很多遍了。
次仁没有听过。南多说。
他不是嘎措人吗?是个嘎措人都知道这些。
啊,我认识得还不够。次仁连忙说。他郑重其事地捧起相册,认真翻看起来。
曲珍看他紧张得要命,觉得滑稽。她笑着提醒他,别忘了我找你还有事。
次仁抬起头,故作镇定地回应一声,嗯。
那一次南多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希望次仁这个年轻人同他站在一起。他需要年轻人的支持,不然会被人当做老顽固。
这一切来之不易,怎么能说扔下就扔下?他说。
大概是因为来南多家做客,为了表达庄重,次仁穿上了长袍,这使他看上去有些拘谨。但他讲出的话却不是看上去的那样。他始终是一个有着自己想法的人。他说,南多大叔,只要是已经建立起来的,就不可能扔得掉。
这孩子,是因为受了大学教育的缘故吗?讲出的话让人难以琢磨。
南多当即挥手让他注意听自己的。
他往前跨出一步,同次仁拉开距离,说,你一定没有听过这个,如果你阿爸还在,就不需要我多此一举了,每一个老嘎措人都会将这个传给下一代,他走得太早了,还没有机会让你听到,现在,我就代你的阿爸唱给你听。
他端起手臂,放在胸前。一想到将要唱出的内容,他的双手就禁不住颤抖起来。
为使嘎措黎民幸福快乐,请从瞻婆拉取财物,使嘎措具有世间多种财源,并在缺水处掘水,变山坡荒原为田地,以农事养全乡人。行雅鲁藏布江水下流,变沙滩为森林,成草地,使嘎措诸恶者成为善者。
南多的歌声吸引曲珍坐下来。她静静望着自己的父亲。南多的脸上挂着泪。拉姆也难过地拉起围裙轻拂面颊。这是当年带头人在两百多人胜利抵达嘎措后,在庆祝的集会上吟唱过的。唱词源自《格萨尔王》,带头人只是将其中的地名置换成了嘎措。孩子们露出难得的沉静的眼神。古老的歌谣总是富于这样的魔力。南多欣慰地望着次仁和曲珍。
好美啊,曲珍说。她试着哼出曲调。从前听您唱,还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
南多知道,这是因为近来他的内心颇不安宁。
山坡荒原并不能成为田地,雅鲁藏布江也不会流向这里。曲珍说。因为愿望只能是愿望,这首歌听起来很无奈,也很悲伤。
南多拉下眼角,不满地望着曲珍。曲珍继续说,我听多玛的老师讲,要唱好一首歌,就必须体会歌曲中想要表达的情感究竟来自于哪里。我现在也是这么教我的学生的。南多伸手拍了一下曲珍让她出去。曲珍冲南多做了个鬼脸,拉起次仁一起来到院子里,嘀咕两句后,就将次仁送走了。
一次失败的游说。
现在,工作组又来嘎措了,次仁负责接待。直到昨天晚上南多还没有感受出自己有那么多情绪。到了半夜,他辗转难以入眠,猛然明白自己实在不想面对这件事情。他在窗外微微发白之时一跃而起,从储藏室取出塑料桶,跨上摩托车。他需要在嘎尔措冰凉的湖水中浸入四肢,感知自己与生命之湖的连接。他想像着他的胳膊再也无法从水中抽出来,双腿也只能插在其中。他被凝固在嘎尔措。是的,他要永远留在嘎尔措之畔,留在嘎措乡。
南多大叔!
次仁已经近在眼前。他并未从摩托车上下来,而是坐在上面急切地喊,德吉要生了。
德吉是南多的大儿媳,按日子算来,生产还需两周左右。
曲珍要我来找您的。次仁继续说。
这事找我有什么用,拉姆不是在吗?南多深感意外。他站起来,走到自己的摩托车前。
拉姆大婶已经赶去牧场了。次仁说。
那还急什么。南多跨上摩托车,尽量显得不经意地问,工作组呢?
他们不是明天才来吗?次仁说。
南多尴尬地扣上呢帽。他过于紧张了,记错了日子。
二
德吉和她的丈夫边巴常年在牧场放牧,是一对安安静静、相互间从来不争吵、也从不同他人争抢的夫妻。
德吉长相秀气,为了干活方便,喜欢将发黄的发辫盘成圈顶在头上。她虽有身孕,倒也像人们通常所做的那样,没有特别注意什么。边巴更是稀里糊涂,不知道要如何迎接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只有他们的母亲拉姆每天注意看日历,算好时间要去牧场守着德吉。她没有想到德吉提前这么多天就发作了。牧场信号不好,边巴跑出很远才拨通拉姆的电话。早上南多去湖边时不情愿带手机,联系不上,拉姆让曲珍去找次仁,请次仁往湖边跑一趟。这一边,拉姆由二儿子强巴带着往牧场赶。牧场在嘎尔措的方向,他们同次仁一前一后同路了一程,接着就分开走了。
您快去吧,次仁调转方向往回走,说,我去接曲珍。
她还要去凑热闹吗?南多心里不高兴。他望了一眼次仁的背影,低头去找启动杆,想要发动摩托车。可他连踩数下都没有成功。他几乎跳上启动杆,却不想身子一歪,差点摔倒。与此同时,天气骤变,乌云翻滚着堆积起来,在嘎尔措的湖面上投下阴森的影子。南多喊了两句咒骂的话,摇摇晃晃上路了。
这是嘎措依然寒冷的八月,原野上一派萧索。眼看就要下雪了。南多开得飞快,耳边的风一时助长着他的快,一时又阻碍着他的快。他像逆流而上的鱼,既得水之活,又得水之殇。
拉姆陪着德吉躲在牛棚里。边巴同他的弟弟强巴站在栏外。雪还没有下下来,但已经冷得直叫他们缩起脖子。光线也暗,像是进入了黄昏。听见摩托车声,两个男人一同走向他们的父亲。他们的目光焦虑不安,边巴还一直唉声叹气。南多径自走向牛棚,大声问,怎么样了?
不要说话!拉姆严厉地说。
南多这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拉姆生过七个孩子,只有三个成活,生曲珍时,拉姆还差点丧了命。
二儿子强巴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劝说道,送到卫生院去吧。
从牧场到乡卫生院有四十多公里,照现在的情况,拉姆就不应该过来,边巴直接将德吉送到乡卫生院,他们接到消息后在那里汇合就好了。可谁能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再说乡卫生院就一定能解决问题吗?上回邻居家的亲戚犯了脑梗,送去乡卫生院,说是处理不了,转到县医院后已经来不及了。现在送德吉过去,一方面是折腾,不一定对她好,另一方面事实上已经晚了。
边巴也走过来,站在强巴身边,同他一起望着父亲。
强巴初中毕业后不愿再上学,南多原本想送他去寺院学画唐卡,他却宁愿跟着边巴放牧。十八岁那年,一支援藏医疗队来嘎措义诊,一周的时间里,强巴除了吃饭睡觉,一直同医护人员待在一起。他对他们手上的器械产生了兴趣,继而对医学产生了兴趣。医疗队离开后,强巴跟着本地一个老藏医四处给人看病。现在,这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已经是嘎措人人都知道的强巴医生了。同哥哥边巴比起来,强巴个头不高,体格也要瘦弱一些,但活泼灵敏,走到哪里都能交上朋友。他一直反对德吉在牧场生产,还时常劝说边巴带德吉去做产检。边巴并没有听他的。在父亲南多赶来之前,强巴已经在牛棚外冲边巴发了好一通火。
德吉太瘦小了。他说。
边巴并不看强巴。他歪着头,眼睛盯着不远处的围栏。
边巴从不轻易讲话。他像个木头一样只知道与牲畜亲近。德吉也不喜欢讲话,小时候她的家人一度以为她是个哑巴。终于有一天德吉开了口,冲出嘴巴的却是一句歌词:
日月要是迷方向,绕转四洲在原地。
她的声音细糯,听来温柔,不像是个孩子发出的。家人们都惊呆了。这首藏歌老人们都很少唱,这个小丫头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事后德吉一度被人们当作一个非凡的人投胎而来。时间长了,人们倒也没有发现除了偶尔唱出一两句外,她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到了年龄,有人撮合她与整日安安静静守着牲畜的边巴结亲,两家人首先觉得合意,他们两人见了也觉得彼此像是另一个自己,就定了下来。从此边巴走到哪里,德吉就跟到哪里。
边巴放牧有个绝招,打声口哨羊群就能归栏。德吉放牧也有个绝招,唱上一句,只有调没有词,就能让边巴知道石头屋里是缺水了还是来了客人,又或者不过只是到了吃饭的时间。边巴与德吉相亲相爱,他怎么会做出不利于德吉的事情呢?他只是觉得一切本该如此。
随着阿妈同德吉在牛棚中的时间越来越长,德吉从一开始的大喊大叫,到再也没有了声音,边巴也慌张起来,站在父亲和弟弟面前,不停地揉搓双手。
要相信你们的阿妈。南多说。
雪已经下下来,零零星星在空中飘舞,温柔地落地,无声无息。这平静的几秒钟犹如上天故意留出的空白,待大家回过神来,狂风卷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冷空气狠狠打上他们的脸。
太冷了,拉姆从牛棚中跑出来,喊,这样下去要命啊。
先转到屋子里去吧。强巴说。
孩子没有生在屋子里的道理啊。南多马上反对。
是没有道理还是一向如此?强巴说,人人都说新生儿是浊物,不吉利,可人人都是从新生儿来的。
想想孩子出生时带出的那些污秽吧。南多不明白孩子们怎么连这样的事也要同他顶撞,你们现在好好的,那是用桑枝点撒掺了水的牛奶,将你们幼小的身体净化过的结果。
天色越发暗了。浓云像是要掉下来。雪花变得又大又重。拉姆站在牛棚外,一句争吵也没听进去。她望着远方,将一双沾染上德吉的血水的手举起来,做出祈祷的动作。接着,她毅然转过身,与此同时叫边巴,快来!
他们一同将德吉抬进了架着火炉的石头屋。
南多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言不由衷。他不自觉地听从着他们。
德吉因为寒冷而抽筋的双脚慢慢恢复了正常。她拱起腿,试着使劲儿。边巴站在拉姆身边帮忙。他吓得虚汗直冒。他们三人的影子印在墙上,形成巨大的黑影,跟随火光隐隐跳跃。
孩子取出来了。是个男孩,始终紧闭双眼,怎么拍都不出声。拉姆握紧刀子割断脐带,用羊毛线结扎。德吉昏睡过去。边巴在拉姆的指挥下用毯子包好一身黏稠的小家伙,冲出门。拉姆在屋里喊,快!
强巴驾驶摩托车,边巴环抱孩子坐在后座上,三人在灰色苍凉的天地间彗星一样划过。
南多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中才退回到墙角。他蹲下来,习惯性地从袍子的斜胸兜里取出一只羊皮鼻烟壶,随后略一怔,又重新放了回去。雪还在下,但已经转小了,落在身上马上就化了。拉姆走出来。她先是望向两个儿子远去的方向,接着转过身,这才看到南多。她走到他身边,静静站着。
孩子没有抢救过来。
一家人回到嘎措。拉姆点燃炉火。
带着牛粪燥热气息的炉烟顺着铁皮管道由房屋侧边伸出的烟囱钻出去,维持了片刻虚无的柱状,随即消散在空气中。雪已经化得干干净净,像是没有来过。八月在别的地方是火热的夏天,可嘎措没有夏天,如果不计冷热的程度,只谈区别,嘎措的夏天和冬天都在一天当中。不过,相对于最冷的时候,八月要柔软太多,它的凉意拂动万物,但不会真的冻坏它们,于是雪也就像是空心的,集合在一起,如同一场没有实体的梦。
这一天从里到外都是一场梦。
南多安慰边巴说,虽然不幸,但也正常,不要再难过了,后面还可以再生。他又讲起他与他们的母亲拉姆是如何失去四个孩子的。和这差不多。他喃喃道。强巴忍了一会儿站起来说,本来可以不这样的。南多说怎么?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像我们最珍贵的牦牛,它们在生产的时候,也不是每一只都能保住。强巴说你怎么能拿人跟牲畜比呢?曲珍站起来打断他们。她上午同次仁在赶往牧场的路上碰到强巴和边巴,就折回去,跟在他们身后直接去乡卫生院了。她看见了婴儿青紫的身体。曲珍说你们别争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反正我以后不想遇到这样的事情。拉姆示意曲珍小点声。她说,曲珍,你这样说,被德吉听到了,她会有多难受。曲珍说,我也不想德吉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
她跑出门,打算回学校。
走了一会儿,她转了个方向去找次仁。次仁住在单位宿舍。他的宿舍离曲珍所在的学校不远。
我太难受了。她敲开他的门,望着他。
两个人站在门口。
次仁说,以后就好了,医院就在旁边。
曲珍说,这就是你的安慰?她靠近次仁。
次仁后退一步。
你躲什么?
曲珍冷不丁将头抵在次仁的胸口上。次仁支棱着胳膊,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合拢了,轻轻环住曲珍。
三
德吉躺在隔壁房间,静静听他们说话。
她有一点恍惚,感觉他们在说着别人的事情。她的身上压了两床羊毛毯,很暖和,也很陌生。当她感到陌生时,突然想起白天的时候自己靠在干草堆上,双脚抽筋,又疼又冷。当时的感觉一经想起就凛冽真实起来,像是又经历了一回。从此以后冷才是为她所熟悉的吧。还有疼。拉姆用手帮她扯出孩子后,她以为痛苦会减轻,却还是疼,下身混沌成一团,不是她的了一样。她被他们的争吵声拉回来。曲珍的话让她再次流出泪水。她不愿发出声音,由胸腔升起的悲伤被她捂在嘴巴里打转。
曲珍愤怒地摔门而去。强巴继续与南多争论。边巴失神地坐在炉火旁,看起来是在同拉姆一起烤土豆,实际上只是发呆。
得到好的照顾的牦牛就是生得好一些。强巴说。
你是在责怪我们没有照顾好德吉吗?南多说。
我们的确没有照顾好她,强巴说,我们应该让她留在家里。
她的孩子没有了,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把她抬进屋子里去的原因吗?这不吉利。
如果不抬进屋子,她可能会跟着那孩子一起离开。
事后不要说假设的话,一直沉默的拉姆突然说,当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不那么做的话德吉抗不过去。
她把烤好的土豆放进盘子里,一只端到南多和强巴面前,另一只仍拿在手里,准备送到德吉的房间去。转身的时候,她交叉绑在背后的长辫子甩了一下,黑色橡皮筋掉落下来。南多也不叫她,自己默默捡起来,放在桌子上。他们两个都有点生对方的气。拉姆掀开德吉房间的布帘。德吉紧闭双眼,看起来睡得正熟。拉姆走过去给她掖了掖毛毯。正要走开,她瞥见德吉的耳边,她亲手绣的枕套湿了一大片。她叹了口气,坐下来,轻轻摸了摸德吉的脸。德吉的眼泪又一次涌出来。拉姆抱住她。
哭吧,好孩子,哎,哭吧。
南多和强巴谁也没有动烤好的土豆。温糯香甜的,让人感到温暖的粮食香气并没有使他们像往常那样轻松惬意起来。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尽快搬走才好。强巴说。
这点事就让你想要离开家园吗?南多说。
这不是一点事。
你经历的太少了。
不好的事情为什么要去经历?
你是要教训我吗?
边巴闷头站起来,两个争吵的人被他高高立起的身子间隔开,无法直接交火了。他移开烤架,往炉子里扔进一块牛粪。炉中火先抑后扬,明亮的火舌向上腾起,为边巴粗黑的皮肤罩上一层红光。他略显笨拙地说,强巴不要再说了。
强巴交往过一个住在拉萨的女孩。
那天强巴去二十几公里外的一户人家出诊,遇到这个女孩。当日她原本是要同朋友们一起前往普若岗日冰川的。他们一共有八个人,她掉队了。这是女孩一开始说的。后来强巴才知道,不是女孩掉队了,是她的脚崴了,团队商量后决定留下她,等他们返回时再带她一起走。女孩住在强巴出诊的那户人家。那户人家将空房间整理出来做客房,出租给游客。
生病的是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强巴跟着朋友一起去找他。他家的房子建在去往普若岗日冰川的必经之路上,靠近马路,两层普通的平顶楼房,陈旧地将要隐入四周空寂的背景中了,像是那种需要时总能找到,不需要时它就好像不存在的驿站。
女孩站在二楼回廊处,靠在扶栏上发呆。透过她头顶正上方的玻璃天窗,能看见鲜艳的蓝天白云和挂在楼顶不停跳动的陈旧的彩色经幡。她跟强巴一样穿着现代服装,头上蒙着蓝色头巾。她好像没想到有人会来,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的动作比较大,一对透明的看不出什么质地的水滴形耳环跟着晃动起来。就在那一瞬间,强巴看到的是一张圆润的,有那么一点点惊慌的脸,但很快,她恢复了本性上的沉着,用冷静的目光观察强巴。强巴竟然有了缺氧的反应。
他故作轻松地问女孩,病人在哪里?
女孩说,病人?我就是啊。
强巴马上认真地问,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朋友疑惑地看了女孩一眼,从她身边走过。女孩目不斜视。
她抬了抬右脚,说,脚。
强巴低头看着那只脚。它套在白色的棉袜里,从外形看没有什么特殊。他让女孩在二楼沿墙摆放的一圈长椅上坐下来,自己蹲着,将女孩的脚搭在自己的腿上,褪去袜子。他的心跳得厉害。
稍后,强巴给女孩的脚涂了点药,又教了她几招按摩的手法。即便在明确地知道了当日出诊的目标病人不是她之后,强巴仍留下电话号码,让她哪里不舒服随时打电话给他。到了第二天,女孩告诉他,她的脚完全不疼了。强巴听了很高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叫她好好休息。女孩说都好了还休息什么。
我想去看冰川,你能陪我一起吗?她最后说。
强巴马上找朋友借了一辆越野车,戴上太阳镜,表情浮夸地出现在女孩面前。
东北方向一直走,路上是一望无际的沙丘和沟壑,偶尔能看见小小的、碗状的湖面,袅袅冒着热气。野毛驴在远处低头觅食。藏羚羊永远直起脖子与你对视。
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强巴带女孩认识了无人区的单一与生动,也通过女孩只言片语的讲述,对她有了初步的了解。女孩在拉萨经营一家手工艺品店,家中有姐妹三人。父亲在郊区开着一间铜器厂,带了不少徒弟。女孩的两位姐姐在父亲的徒弟中找到爱人,结婚生子。隐隐约约的,强巴听出,为争夺当家人的位置,女孩的两位姐姐关系很紧张。这激起了强巴的保护欲,似乎他有能力带领女孩远离纷争。他打起精神开车,慢慢逼进普若岗日。
因为有朋友在附近的缘故,强巴已经来过这里多次,知道一条便捷安全的通向山腰的路。蹚过一条湍急的小河,又走了几公里完全由车辙压成的路,他们来到一个相对平阔,四散着许多玛尼堆的观景点。
风渐渐起来了,扬起冰沙,在地上小跑。强巴身边的女孩一面艰难地呼吸,一面从短暂的缓解中发出赞叹。厚厚的冰层覆盖在山体上,洁白中带有一道道土黄色的水波纹理,叠加在阳光下,仿佛有形的巨大的光晕,从高处悬垂下来。女孩不时兴奋地举起双手。她高兴强巴就高兴,直到他发现,这里似乎裸露出太多泥土。上次来还不是这样。璀璨夺目的冰盖像是骄傲的神兽,伸张四肢,让人望而生畏。可是,它那静止的又有着流动趋势的触角呢,像是被人用刀砍去了。
女孩独自走到强巴的视线极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红茶饮料瓶。里面尚有半瓶结成冰的饮料。强巴指给女孩看,说这里那里,原来都有冰盖。女孩举起手中的瓶子说,是这种东西留下太多的缘故吗?还有我们的脚印。她像个诗人一样多愁善感起来。
返回时下了点小雪,雪很脆,打在车窗上砰砰直响。
强巴打电话给朋友报平安,朋友说你们晚几天就进不去了,普若岗日就要被封闭起来休养了。女孩也打电话给她的朋友们报平安。他们昨天就已经离开了双湖县,在女孩联系上强巴请他带她去看冰川,而他又答应了她之后。他们很担心她,毕竟强巴与她才刚刚认识。他是一个陌生人。陌生男人。这个男人不时侧过脸来冲女孩傻笑。女孩沉浸在自己的问题中,说,如果她不来,她会觉得遗憾;可她来了,却又觉得不该来,因为带来了破坏,这又产生了另一种遗憾。
强巴只在山腰时有过瞬间的疑虑和遐思,离开冰川之后,他的注意力就回到了女孩的身上。女孩思考的问题他不是不感兴趣,而是他始终不能停留在那个问题当中。他眼前有这样漂亮的女孩啊。他觉得思考问题的女孩有着另一种可爱。
将女孩送到住处后,前一天受到强巴医治的主人,因为身体明显好转了,端来酥油茶感谢强巴。强巴一边喝茶一边同女孩说笑,赖了好久都不想走。第二天他来送女孩,依然开着前一天那辆越野车。在客运站,女孩将她的蓝色头巾留给了他。他后来对他的朋友说,他恨不得一直将女孩送到拉萨。
送到拉萨以后呢?他的朋友说。
同她住在一起。强巴说。
强巴后来真的去拉萨找过女孩,也为将来打算过。他煞有介事地同边巴商量,看边巴能不能回到乡里做事,不要总待在牧场,这样在他们两个兄弟中,总算有一个留在了父母身边。
为什么她不过来呢?不善言辞的边巴提出一个让强巴想不到的问题,女人不是应该跟着男人吗?
强巴一时语塞。
深夜,结合普若岗日冰川上裸露出的山体,强巴辗转想着这个问题。
他之所以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女孩来嘎措,是因为本能的,他有一种人应该向更好之处去的想法。至于对更好之处的理解,并不是人人都一样,因为人们对自身处境的理解是不同的,一些人认为是娑婆世界(秽土)的地方,一些人却乐在其中。对于前者,更好之处就是超越了娑婆世界的地方。可恰恰是这部分人往往不知道什么是超越。另一方面,被一些人视为净土的地方,可能会让另一些人感到无趣而难以适应,成为这些人心目中的娑婆世界。当然,娑婆世界与净土是两个极端,嘎措和拉萨并不是两个极端上的对立之地。在强巴看来,之所以他更想向女孩所在的拉萨靠拢,在于,在他的理解中,环境恶劣的嘎措更适合具有极致能力的动物,比如野毛驴和藏羚羊,亦或是有着非凡形态的自然景观存在,比如普若岗日冰川。人不适合这里。人应该离开,而不是进入。但这又回到了问题的原点——他的想法只能是他自己的。尤其是现在,在这个想法中,又或多或少加入了他对女孩的情感。拉萨因为有那个女孩,变得更神圣和令人向往了。
女孩也从未想过来到嘎措。
强巴去找女孩,女孩说,你想成为我们家的第三个上门女婿吗?
这是五年前的事情,当时强巴还只有二十三岁。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其他女孩对他好过,但他始终忘不掉身在拉萨的女孩。他每天忙忙碌碌,再远再偏僻的地方都愿意出诊,心如止水。有一次他路遇一所不为人知的寺庙,刚一进门,一群乌鸦腾空而起,遮蔽了太阳。然而强光并不能穿透它们。它们在寺庙铺满石子的院子里留下曲折暗黑的影子。一时间,强巴竟落下泪来。
随后,一位僧人对他说,当你心如止水,你才会具有无所不能的力量。
强巴说,谢谢,可能我还只是看上去心如止水。
离开寺庙,强巴在一处山崖上,将女孩留给他的蓝色头巾抛向空中。
两年后,大搬迁的消息传出,强巴一个人回到当年偶然跨进的寺庙,找到那位僧人,对他说,虽然我知道这件事并不能与我渺小的心愿有什么相关,但我依然感谢自己曾经有过那样的心愿。拉萨距他们将要搬去的地方仅六十多公里。
僧人说,十方世界,念念叠加,你且不要小看你的心愿,就好像湖中的水,如果每一滴都认为自己不重要,也就没有了湖水。
然而这件事却没有那么简单。父亲南多的顾虑在嘎措乡也不是唯一的。强巴于是又去了趟寺庙。只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地方了。他觉得奇怪,那地方虽说第一次是无心踏入,第二次却是特地寻过去的,怎么再去就迷路了呢?他把这件事悄悄告诉母亲拉姆。拉姆说,也许是它已经完成了对你的指引,不需要再出现了。另外一种可能是,你只是犯迷糊了。强巴又带上方向感极强的边巴去找,依然一无所获。边巴说你该不会反复做着同样的梦吧,我有时也会这样。这迫使强巴回到第一次见到僧人时他对自己的触动上。
心如止水。强巴一直想着这四个字。
但显然,今天的事让他难以平静了。
四
在边巴的劝告下,强巴不再同父亲争论。他伸手接过边巴递上的土豆,一口塞进嘴里。母亲拉姆也由隔壁房间走出来,默默为每个人的杯子续满酥油茶。
第二天一早,南多又去了趟嘎尔措,一个人在湖边静静吹了一个多小时冷风,不等次仁去找他,他就回来了。他没有顺道带水回来。他将空空的塑料桶交给拉姆,也不说话,转身往街上走去。
大片的云团跟着他。太阳偶尔从云团的缝隙处露出脸来,在南多的身上投下金色的光照。南多时阴时明地走在几排白色藏式安居房之间。他背着手,左右打量,像一个准备阅兵的将军。
继续往前走就上了嘎措唯一的主干道。嘎措最为醒目的红色钢结构的大房子就在前面,那是内地一家企业援建的乡卫生所。以往它会帮助南多确认自己身在嘎措,就好像当他在云开雾散之时面对西亚尔雪山,看见她圣洁的模样,就会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处的方位一样。西亚尔告诉他,他在自然中;红色房子告诉他,他在同伴中。
现在,这所房子让他记起昨天的伤心事。
如果昨天德吉不在牧场,而是在家,离乡卫生所这么近,他的孙儿也许就能活下来。可是,拉姆不是说了吗,事后不要说假设的话,没有意义。德吉那么早就有动静也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也许德吉无意中承受的,才是那些古老的规则所要求的,比如一个人相对于另一个人是否有命中注定的缘分。这件事情说明,德吉,包括他们全家与那个孩子都没有缘分。可是另一方面,如果缘分能解释一切,人还会努力吗?或者说,还需要努力吗?昨天要不是拉姆,也许德吉也有危险。也许,又是也许。南多矛盾极了。他的心在变化中无时不感到矛盾。
这时,南多看见一辆皮卡由安居房的方向上来,将要绕到大路上去。
那是日玛的车。日玛也看到了南多。他立刻踩下刹车,同南多打招呼。日玛是个大个头,声音却轻细绵软,说话时尾音会奇怪地消失。刚刚从家里走出来的罗布和曲德看到南多和日玛,加快脚步走到他们身边。罗布笑话日玛说出的话像被风撕碎的云,只有南多听得懂。日玛是晚辈,任罗布打趣。曲德四十岁左右,颧骨高高的,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她患了高原风湿,右腿跛了,在茶馆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她邀请南多去喝茶。
您好久没去啦!
南多摆摆手,注意力仍在日玛身上。这是要去牧场吗?他问。
他担心日玛开皮卡放牧。这个季节的草场往往在不经意处有柔软的陷阱,皮卡跑起来很容易落入空洞之中,手机在那边又没有信号,无法求救,一旦受困,连人带车被吞没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但危险的事如果自己不亲自遇到,就算身边有这样的例子,仍无法真正受到警示,毕竟开皮卡多轻松,尤其是在天气看起来还不错的时候。
日玛说不是的,有朋友要去县里办事,他送一下。
日玛拥有一辆皮卡;曲德工作的茶馆虽然是集体的,但作为一个集体的嘎措乡,处于无人区的嘎措乡,拥有这样一间摆满描花家具的茶馆,也是件难以想象的事;曲德的爱人罗布在畜牧公司工作,负责将乡里剩余的畜牧产品进行统购统销。这件事开始于三年前。当年南多嘴里含着腥臭的生牛肉,只为让牛肉里的血水浸润嘴唇,使自己不至失水,如此才奄奄一息地寻到这片土地。那时的他,哪里会想到有一天牧民们除了自用的牛羊肉,额外还有节余?类似的事情至今仍让南多感到如在梦中。这些好不容易从无到有建设起来,就要扔下吗?次仁那小子说,只要是已经建立起来的,就不可能扔得掉。这是什么话?所有这些都像草一样是从这片空荡荡的土地上长出来的,离开这里,不就是离开了土地上的一切吗?南多难过得踉跄了一下。罗布扶住他。
您没事吧?罗布关切地问。
南多站定,一时间坚定了起来。
今天你们不是叫来了何书记吗?那就同何书记好好理论一番。他跟着曲德来到茶馆,坐在窗边。天气阴沉下来,一早出现的云团现在已经融合在一起,失去了边际。
何书记掀起帘子走进茶馆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
他因为临时有事,在双湖县城待到中午才出发。在南多等待的时间里,次仁来找他,告诉他工作组已经到了。南多猜测他们没有直接来茶馆找他,是因为他们同他一样也在等待何书记。南多安安静静坐着,不时有人过来同他打招呼,他就同人家聊上几句。他不离开茶馆半步。中午拉姆过来叫他回家吃饭,他仍决定留在茶馆。他认为自己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何书记的劝说,无非是工作组先前说的那一套,从理性上他是无法反驳的,那么就同何书记谈感情好了。工作组这次请何书记来,不也是想打感情牌吗?他要明确告诉何书记,他同嘎措的感情已经超越了任何感情,是最深沉、最不能舍去的感情,失去了就会痛苦。南多不是一个容易流露感情的人,当他决定流露感情,他的感情就一下子有了实体一样存在于心,使他端都端不稳了。在表达之前,这件逐渐结实的实体上再也无法嵌入任何其他事情。
进门后,何书记的眼镜上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取下眼镜,站在门口,一面向内张望,一面用衣角揉搓眼镜。南多看见了他,但并未像他事先想好的那样,着急向他述说。何书记挂着风霜的面目使南多心疼了,他因心疼而退缩。他板起脸,直视摆在桌上的一杯甜茶,假装在沉思。
何书记走到南多面前。他比南多小两轮,是北京来的援藏干部,去年任期就满了,因为放心不下经他撮合的几个项目,申请留下来再干一届。南多知道这件事后,除了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现在,南多正襟危坐,将前一分钟还想要尽情释放的情绪紧紧包裹起来。他不知道如果他坚持已见,会不会让这样的好干部为难。他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心理,是单纯地因为怕让这样的好干部为难,还是因为其实在他内心里,他也不清楚他在坚持的是不是就是正确的。他目不斜视,回避着已经近在眼前的可能发生的争论。
何书记叫他,南多老师……
南多略一正身,算是行了礼。
何书记风尘仆仆,表情在凝重中露出紧张来。南多有些不解。何书记挥手要了一杯甜茶。这时次仁也来了。同何书记打过招呼后,次仁径自在南多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来。窗外天色暗沉,偶尔有人经过,全都低着头,肩膀尽力向上耸,以抵御寒风。何书记望着窗外,想着什么。次仁似乎知道他的心事,问,已经进手术室了吗?何书记摇摇头。南多转过脸来看一眼次仁。次仁马上解释说,全世界海拨最高的手术。我刚才问他,人是不是已经进手术室了。南多又看他一眼。他不是要次仁翻译他与何书记的对话,而是想直接搞清楚他们谈论的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事。次仁再次做出解释,说,现在整个双湖都在关心着这件事哪。
什么事?南多问。
就像德吉昨天经历的事。次仁说。
南多听得懵懂。次仁将这件已经在牧民间传开的消息说与南多。
雅曲乡有个产妇,腹中孩子脐带绕颈,情况危急,能做手术的市医院在五百公里以外,来不及送过去了,好在家人提前将她送到了县医院。在以往,遇到这种情况,县医院也是没有办法处理的,幸运的是,这几天援藏医疗队正好在县医院,他们经过论证,认为必须尽快对产妇实施剖腹产手术。问题是,在如此高海拔地区进行手术还没有先例,谁都不知道在手术过程中会发生什么。医院往县政府打报告请示。怎么办?不手术有危险,手术的话风险重重。何书记上午之所以没能按时出发来嘎措,就是在参与商量这件事。商量的结果是,迎难而上。
您不上网,所以不知道。次仁说。好多牧民都跑去县医院等消息呢。
我出发时医院在做准备工作,何书记说,相当不容易,医生护士需要一边吸氧一边操作。
次仁将何书记的话一字一句翻译成藏语。
何书记是个方形脸,鼻子像藏族汉子一样又大又挺,嘴角习惯性轻轻拉成平整的“一”字,面相中有种天然的恰当的严肃,让人刚刚好觉得稳当,愿意信任,而不至感到威严,不好接近。他双手合拢,捧着杯子,里面的甜茶只喝了一小口。在次仁说话的过程中,他一直保持着上身前倾的姿势。现在他自己开口说话,也保持着这个姿势。他好像被巨大的压力封印住了,四肢无法动弹了一样。南多看着他,对他的担心感同身受。他自己家的儿媳德吉还躺在床上。昨天发生在雪落时分的事是不能回忆的。明明是冰凉的伤心事,明明已经逝去,却如烈日一般,让人无法望上一眼。
但正如他昨天在家人面前所说的,虽然不幸,也是正常。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所有的生命,要么生下来,要么死去;所有的生命,要么生活下去,要么死去。死固然让人悲伤,但它跟生一样都是人间寻常事,难道不该平常心看待吗?若是能生得好,那是福气,若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就像可怜的德吉昨天遇到的那样,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死者坠入另一个世界。活着的人呢,叹口气,痛哭一场,继续往前走吧。不然,又能如何?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离天很近很近,听起来无比浪漫,但是天空中只有虚空,它从来不会真正提供什么。而且离它越近,它似乎越不耐烦,让人不能呼吸。地仍然在脚下,但相对于别处,这里高高隆起,耗费了巨大的精气,除了大片的荒凉和严酷的气候,它无法提供更多。这是需要人老老实实待着的地方哪。在这里,一个新生命是否能到来,一个人是否能继续活下去,哪里是人自己可以说了算的,强求不得。
南多隐隐感到这件事行不通。
他突然想起,像这样的事,一定少不了他家老二强巴。强巴同县医院的医生个个熟悉,援藏医疗队也没有他不认识的,以南多对强巴的了解,他的小道消息可能跑得更快。他打电话给强巴,问他是不是在县医院。强巴果然在那里,但他急切地说,他正要离开。
日玛不见了,他说,他家人在找他,我得回去看看。
沿着车辙找,南多连忙说,我早上看见他开着皮卡出门。
日玛的舌头长得比一般人大,讲话有点含糊不清,但他又偏偏喜欢讲话,并不觉得这是个什么问题。对方听得懂就行了啊,他说。他头脑灵活,把自己的信息挂在网上,向内地来的游客提供租车服务。这是他特别喜欢干的事,因为有人可以聊天,而且都是些与自己不一样的人。他的阿爸是个做牛皮舟的手艺人。能接的活儿不多,加上热爱,阿爸极其珍惜和享受制作时,手指触摸皮面的过程。他想让日玛继承他的衣钵,日玛没有兴趣。阿爸认为日玛不踏实,有意让他多承担一点放牧的事。在他看来,灵魂只有在沉默时才有光泽。日玛却觉得,灵魂若真是灵魂,在任何时候都会有光泽。他不喜欢放牧。放牧的时候,他左看右看,都是些不言不语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的情感延伸不出去,心里憋屈得难受。但他也没有其他办法,条件艰苦加上生态保护管控,来嘎措的游客并不多,他总要干点事情。
我早上还提醒他不要开皮卡放牧。南多说。
提醒有什么用呢,他做着不喜欢的事,总会心不在焉。强巴说。
一时间有了两件让人揪心的事情。
可是,南多是谁,他稳稳的。坐不住的是次仁。次仁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不安。南多同强巴的对话他都听见了。他先是起身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后,伸出手想端起杯子喝茶,却将茶杯打翻了。收拾残局时,他又差点将灌满甜茶的暖水瓶碰到地上。
你怎么了?南多问他。
嗯……他支支吾吾。没事,啊,只是有点担心。
五
南多将次仁叫到家里来试图做他的工作那次,曲珍告诉次仁,她想去拉萨参加歌唱比赛。
她遮遮掩掩,避免让南多知道。
不仅她自己想去,她还想拉上大嫂德吉一起去。她一直觉得德吉唱得比她好。德吉总待在牧场,好歌声在那个空旷的地方就像是透明的,太浪费了,要让更多的人听到才好。她鼓励德吉登上舞台。德吉说就像电视上那样?就像电视上那样,曲珍说,万众瞩目。德吉犹犹豫豫地答应了。无奈那时她就和德吉算好了日子,报名时,正巧赶上德吉肚子最大的时候。曲珍想了个法子,帮德吉录了视频,打算在现场放给评委老师看,帮她取得晋级资格。次仁支持曲珍参加比赛,又不免担心路途遥远。
那你就陪我一起去。曲珍说。
次仁早就感觉出南多对他有意见,若是知道他同曲珍单独出门,那是要打断他的腿的。在解开老人家的心结前,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他转而请日玛帮忙,让他开上他的皮卡,带自己一起将曲珍送到县里。无论如何算是送了她一程。他向她承诺,等到比赛结束,他再到县里接她回家。谁知道,临了,工作组要来,何书记也要来。次仁试着向乡领导请假,果然不准。关键时刻你怎么能不在?领导说。次仁只好一早将曲珍送上日玛的车。那时日玛才同南多打过招呼。他知道曲珍是背着南多做这件事的,她也提醒过他要保守秘密,因此在撞见南多之后,日玛故意绕了一段路,转头才将曲珍接上。
说是送到县里的,只能送到路口。曲珍笑话次仁。
次仁也很无奈。之前请日玛开车送曲珍,那是他打算也跟着,现在他有事去不了了,就剩下了日玛和曲珍。他等着日玛自己提出来不合适单独送曲珍,日玛却恍然不觉,还似乎流露出十分高兴的样子。次仁的心里有了些许醋意,但又不能表现出来,那样岂不是小家气了,造成这种局面的是他自己啊。中午日玛同曲珍到县里后,曲珍联系过他,他叮嘱曲珍坐上由双湖开往拉萨的客车后再给他说一声。曲珍也的确又发了一次消息给他。但是刚才,他听到强巴与南多的对话,说是日玛的家人找不到日玛了,他感觉不对劲,出去打电话给曲珍,也联系不上。正常情况下,日玛应该已经由双湖回到嘎措,曲珍还在去往拉萨的路上。为什么都联系不上了呢?
次仁回来重新坐下,与此同时,强巴回电话给南多,说,不必担心,日玛已经回电话了,他临时去趟拉萨,路上信号不好,一直没法同家人联系。
开皮卡去拉萨就比去放牧安全吗?南多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放下心来。
这时,何书记的手机响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说,手术开始了。
南多依然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希望。人多渺小啊,只能接受而不能争抢,尤其是在嘎措。他不由地发出一声叹息。伴随着这声叹息,次仁再次离开座位。他对南多说,我去上个厕所。南多点点头。何书记望着南多。没有次仁翻译,复杂一点的表达传递不出去。他试着在次仁不在的情况下,同南多进行简单的交流。
一起,等,结果。何书记说。
南多听懂了这句话,但并不明白这句话的用意。为何要一起等结果呢?
何书记的藏语水平只能支撑他讲这么多,他一笑,指指外面说,等等,次仁。
次仁在门口打电话。
他冷得直哆嗦。太阳已经下山,温度骤然下降好几度,附近零星的灯光被大面积的黑暗包围着,似乎就要被吞噬。次仁的嘴巴周围旋转着丝丝哈气。
一听见强巴说日玛去拉萨了,次仁就坐不住了。日玛啊日玛,让你送曲珍到双湖,现在竟然要送到拉萨去,打什么鬼主意呢。他出来给曲珍打电话。果然,曲珍的电话也通了。她告诉次仁说,日玛比他有良心,决定亲自送她去拉萨。次仁一阵恼怒。拉萨在哪里呢,远在天边啊,日玛这小子,也太胆大包天了。但他知道这时候发脾气没有用,而且还会影响日玛的情绪,影响他开车。他强压怒火,叮嘱曲珍注意多同日玛讲话,让他不要犯困,感到疲惫的话务必找地方休息,同时检查油箱和轮胎的情况。曲珍却说,你说这么多我哪里能记住,再说开车的事我也不懂,你直接跟日玛说吧。次仁只好将刚刚才同曲珍说的话又同日玛说了一遍。日玛的态度很是敷衍,似乎认为次仁多此一举。次仁感到他们之间的友情正在消失。他问日玛,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去拉萨?日玛漫不经心地答,就是突然想起还有个事要办。他如果说就是为了送曲珍过去,倒也坦荡,事到如今还在遮掩,必定是心虚了。次仁转而对曲珍说,我是为了避讳才没有送你去拉萨,你同他两个一起,就不用避讳吗?曲珍说,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前怕狼后怕虎,我不喜欢。
次仁被呛得站在冷风中直打颤。冷静了片刻,他转身回到茶馆。何书记连忙招呼他坐下,重复了一遍刚才同南多讲的话。
何书记说我们一起等手术结果。次仁说。
如果能将您接到县医院去就最好了,不过事发突然,没时间准备,我正好要过来,那我们就在这里一起等这个结果。何书记说。
可是,我不太明白,我们就算不坐在这里,也能等到结果啊。南多说,您今天过来不是为了搬迁的事吗?我们来谈这件事吧,我想谈谈这件事。
我的南多老师,何书记说,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您如果理解了这件事为何让我们如此重视,也就理解了搬迁的事。您如果理解了搬迁的事,也就理解了这件事为何如此重要。
次仁还没有完全从曲珍和日玛的事情中走出来。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
我不明白,两件事完全没有关系。南多一摆手,说,算了,还是由我来先说吧,我舍不得,我不想搬走。您知道我们的歌谣里怎么唱吗?生死莫做离乡人,为人莫做异乡客。
南多老师,如果歌谣就是真理,那咱们都违背了。我是异乡客,您是离乡人。
我们那时是过不下去,是寻找生路,现在生活得好好的。
您说得对,南多老师,那时是为了活下去,现在呢?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活得更好。而好与不好,通常是比较出来的。与过去比,我们现在的生活条件的确是好了很多,但横向比较呢,您看,我们正在等消息的这件事,在其他地方已经很普遍了,在这里却是第一例,而且,设备是最好的设备,医生也是最好的医生,可我们仍然提心掉胆,为什么?
哎呀,南多毫不在意地撇撇嘴,都是从第一开始的,有第一就有第二。
是这样,您说得没错,有第一就有第二,何书记说,但那得有条件。如果形成“一”的条件很复杂,是特例,很可能就是唯一的。比如,像今天这样,现在援藏医疗队正好在县里,如果没有他们,这事就做不了。您家强巴最清楚那些医生的情况,个个有高反,每天都要吃药,随时随地得吸氧。他们是没办法长期待在这里的。
我们不是已经在培养人才了吗,医疗队天天在组织学习啊,你像强巴,他已经在考那个什么证啊,就是干医生的那个证,他不是在考吗。
那得有个过程,相当漫长,而且情况复杂,不是培养了就能用,就好用。再说强巴也是个例外,现在他还做不了手术,他需要更多的学习。
不是还有次仁这样的大学生嘛,我们已经培养出好几个了。
听见南多提到大学生,次仁想了想,将手中的记事本和水芯笔放在一边,自己向座位外侧挪动了一下,拉开与南多的距离,侧身面对他。他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在南多和何书记都感到疑惑之时说,南多大叔,请让我说几句吧,可以吗。这两天发生了好几件事,我很难过,我想将我的感受说出来,讲得不对的地方,您多指正。
南多深感意外,但也下意识点了点头。
您可能不太清楚,我是学藏语专业的,我除了在办公室做行政工作,还在帮忙整理咱们的乡志,就是嘎措乡的历史,所以我学的专业多少还是用上了。好多别的专业就用不上。医学专业的学生如果过来,一是咱们这里人少,这么大的面积只有几百人,病例就少,一年到头看不了多少人,专业上很浪费,慢慢地,就荒废了。另外,得重病的人也是少数,因为是少数,就算有医生在,他们因为没有多少临床经验——就是给人看重病的经验,也看不了,只能送到大医院,大医院又太远,送过去非常难,所以咱们这里的人只要是患了大病,就难得好。什么是大病呢?在别的地方是癌症什么的,那是大病。咱们这里呢,阑尾炎、生育手术都算,因为做不了手术。这些病人得去县医院,我们这里到县医院两个小时,送得晚也不行。您想想可怜的德吉吧。问题是,在这里,德吉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几十年前拉姆大婶受的罪,包括我的阿妈,当年她生我时遇到了麻烦,以致于再也不能生育了,她们这些人受的罪,德吉到现在还在受。这是一个死循环,解不开的话,将来德吉的女儿也逃不出同样的命运。
南多的脸上起了变化。
次仁不知道南多是被打动了,还是引起了他的反感。他望着南多,横下一条心,既然已经说了,那就说完吧。
南多大叔,说到大学生,大家苦读了那么多年,到头来都想去条件好一点的地方工作,过上好一点的生活,这是人之常情,对吧,在西藏的话首选拉萨,至少也要留在县里,那些地方也有他们施展的机会。多数人会这么选择。而且,大学毕业后去了条件更好的地方,过上了更好的生活,对还在读书的小孩子们也是一种激励。还有一些人是英雄,他们抱着建设家乡的美好愿望回来,我敬重这样的人。有人说我就是这样的人,不,我其实是一个平凡的人。我有时候是极其懦弱的。我回来,一个很直接的原因是,我阿爸去世后,留下我阿妈孤身一人,我得照顾她。但要说我完全从个人的角度在做选择,也不是。我是真的希望通过我的努力改变家乡。所以,其实是我的理想暗合了我的境况,使我最终回到了嘎措。除此之外,南多大叔,说出来您可能不相信,我很早就想到了嘎措会搬迁,搬到海拔低的地方去,搬到更适宜居住的地方去,这是咱们国家的政策,我看到别的地方在这么做的时候就想到,咱们嘎措肯定会有这么一天,因为真的没有比嘎措自然条件更恶劣的地方了。我觉得这会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我想追随这件事情。这就是我的打算。南多大叔,您常拿现在的嘎措同您四十年前生活的那个地方比,觉得现在生活得已经很好了。您可知,这里比那边自然条件差太多,这是不可更改的,不像其他地方,种上树,植上草,就变了。这里是嘎措,海拔近六千米,有这条线在,这里的条件就只能是这样。后来来了很多人帮助我们,应该是……
次仁想了想。
1988年,强巴大哥出生的那年吧。从那一年开始,这里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可是您知道吗,代价太大了,所有的人力物力如果放在别处,会实现更大的飞跃,而不只是我们现在这样。别的不说,到现在我们还得去河里运冰块,嘎措有的都是冻土啊,自来水设施用都用不了。
次仁停不下来了。
这些话早已在他心中,他迟迟没有说出来,是觉得自己是小辈,不好随便发表意见。另一方面,他虽然内心里渴望着这件事,但其实并不确定这件事的走向到底会怎么样,他也在观察。然而此刻他不再顾忌。可怜的德吉,无法无天的曲珍,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情总结起来还是因为嘎措太远太荒芜了,远在北方的北方,是被风雪统治的地方,空气稀薄,让人不自觉就萎缩起来。
南多大叔,嘎措从前就是我们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它在特殊的历史时期的确为我们提供了一定的生存空间,使我们活了下来。我们也确实能吃苦,几代人艰苦奋斗,走到了今天。可要不是因为有人一直在帮助我们,提供了来自于这片土地之外的资源,我们的命运会怎么样实在不可知。援助一批批到来,您却以为是这里自行长出来的。不,它们根本无法从这里长出来。您回想一下,假如生活退回到几十年前,您一直过着那样的生活,您会怎么想呢?
次仁停下来,似乎在等南多的回应。
南多毫不含乎,马上说,就是因为已经变好了,建设了这么多,所以才舍不得。现在离开,是对所有这一切的背弃。
不是背弃,是面向了新的希望。次仁急切地说。我在整理乡志,我们建立的一切都有记录,我们是如何来的,我们做了哪些,援藏工作者是如何来的,他们又做了哪些。这里的自然状况,我们的生活状况,每一年都记录在案。建筑带不走,故事可以。这里的一石一砾带不走,故事可以。这里的一切都可以化进文字,跟着我们。我们会永远铭记这段时光。如果要写嘎措史,这里发生的就是序章,我们还要继续书写,无论我们到了哪里,那里就是嘎措,一个宜居的能轻松延续生命的新的嘎措。
南多陷入沉默。
坐在对面的何书记曾经一度试图打断次仁,想问问他这是在干什么,他们竟然不管他了。但他很快看出南多的反应慢慢平淡了,不像最开始那样坚硬了。无论次仁在讲什么,南多应该都是听进去了。这样的南多并不多见。在嘎措,南多是个德高望众的人。他的德高望众并不单纯来自于他曾经是开拓者,对这里有贡献,更多的还在于他是个有一定学养的人。他熟读《格萨尔王》,一些经典篇章他都能背下来。他对自身的民族和所属的中华民族都有深刻的理解,是个深知民族精神和民族团结重要性的人。他有着深厚的情感,对乡邻无不怀着体恤。何书记非常尊敬他。反过来,长期被敬重者,又往往容易成为一个经验主义至上的固执的人。何书记看到,这个人的固执正在消融。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甚至还没有跟这个人讲上几句话。他于是也跟着南多一起平淡起来。他听着次仁同南多用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语言交谈,感受到某种优美,也感受到某种博大。他的家人和朋友对他继续留在这里的举动十分不解,他的头发都快掉完了,也越来越健忘,他们直言他这是在折寿,他却从很多个这样的时刻中感受到生命阈值的扩张,他明明更丰盛了。
又过了一阵子,次仁同南多的对话才结束。何书记没有问次仁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他明显感受到此刻的南多已经不同于先前的南多。他扭转目光看着他们三个印在窗户上的影子。他在做最后的沉思。何书记等待着。在这个过程中,他先前等待的事情有了结果。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消息,正要说话,却见南多转过脸来。
如果这一切都不变呢,我们就自自然然的,既然选择了这里,我们就在这里,自自然然生活,没有后来的这一切,我们仍然生活着。
次仁将这句话翻译了出来,也许是他心里清楚,这应该就是南多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或许是他认为这个问题格外重要。何书记静心听次仁这孩子如何回答。
南多大叔,次仁说,您常说,要接受,要听从自然的安排。然而,自然的安排是怎样的呢?四十多年前,我们从其他地方迁徙而来,踏上这片无人区——听听看,这片土地被称作无人区,就是没有人的地方。在没有人存在的地方,我们停下来,努力存在着,我们其实一直在英勇地违背着自然。自然的旨意已经很明确了,这里是高原生物的栖息地,是雪山、冰川、荒漠、湖泊、河流的地盘,它们在这里可以毫不费力的生活和天然地存在,我们却只能沉重地呼吸。我们是不是应该将这里完整地还给它们,不再惊扰,我们往山下走。我们以前没有条件去往更好的地方,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得到支持,那个能够痛快呼吸的新家园也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另一方面,事实上您的这种假设已经没有什么余地了,这里从您这样的先行者踏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是一个封闭的地方了,文明已经在招手,这是无法回避的,人们有权享受文明的红利,比如更好的教育和医疗资源。
南多双手捧在口鼻上,上下搓了两下。
双方都沉默了。窗外又飘起雪来。
争论并不能产生真理,何书记最后说,真理只有被实践检验过才能确认。你我在这里清谈,不一定就要分出个所以然来,但行动需要果断。我们在现有条件的基础上进行选择,选择即是行动,时不我待,不可拖泥带水。至于这个选择是不是正确的,需要实践,需要实践所需的时间。
茶馆里一些人围上来,静静坐在旁边。新添的茶水袅袅冒着热气。大厅里充满了烛火绵密的温热和雪天的潮湿感。南多慢慢起身,轻轻抓起桌上的呢帽,端正地扣在自己头上。他转过身,惆怅地往门口走去。何书记在他的身影将要没进大门之时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他:
南多老师。
他停下来。
母子平安。
南多低下头,眼泪越过皱纹横七竖八地流得满脸都是。
六
拉萨距嘎措近千公里。
日玛的皮卡走走停停,奔跑了很久,四周的景致仍然差不多。要不是因为有导航,路程被微缩至一张小小的地图上,看得见行动轨迹,日玛简直要产生错觉:他们根本没有动。天地阔然,在漫长的实实在在的道路上,他们的移动太微不足道了。
曲珍坐在日玛身边,由最开始的兴奋转为疲惫。她早就忘记了次仁的嘱咐,迷迷糊糊反复睡去。每次醒来,看到四周漆黑一片,只他们这辆车在两束车灯的探索中前行,眼前的道路如同断崖,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清醒过后她发现,断崖仍像是断崖,只不过一个连着一个,在暗夜中,在车辆的颠簸中,不断出现,永无止境。这难道不是更可怕的吗?仿佛处于某种内在循环机制中。
还有多远?她总是这样问日玛。日玛打着哈欠说还有很远。曲珍听不太清楚日玛的大舌头话,但也猜得到他在说什么。很远是多远?她问。很远就是不知道还有多远。日玛转过脸来,面带微笑地看曲珍一眼。曲珍撇撇嘴,厌烦得歪倒身子继续睡觉。海拔越来越低,寒冷的感觉渐渐离开了。日玛降下一线车窗,让真正的夏季夜风吹进来。星斗环绕四周,有一种沉静直射人间。日玛感到心满意足。他不时望一眼曲珍,听到她在睡梦中无端嘟囔一句什么,会跟着笑出声来。这是他一直喜欢的女孩,他看着她都高兴,她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她喜欢的是次仁,但她喜欢的次仁只能送她出门,连双湖都走不到。当日玛决定直接将她送到拉萨时,她乐得直接抱住了他。这就是日玛喜欢她的原因。她是一个直接表现心中想法的女孩,热情、大方,就好像那些来嘎措旅游的人。
有好几次,日玛接待这些人去普若岗日冰川,置身于壮观的白色巨人脚下,这些人会激动地互相拥抱,包括他们当中的女性。她们也来拥抱日玛了。一开始日玛还有些羞涩。她们女性的身体在冰天雪地中依然滚烫,散发出难以形容的香气。这盛大的美妙的气息让日玛羞涩地低下头去。他的皮肤上有一层黑黑的发硬的壳子,头发打着结。他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衣服也不常洗。这里没有那个条件也没有那个习惯。以往日玛觉得,自己的身体与荒野上的石头,头顶上飞过的鸟儿没什么差别,人不就是天地间的一物吗,在一定的秩序中,承受自然的磨砺和磨砺带来的变化,无需主动改变什么。那天之后他就不这么认为了,他看到同样为人的另外一种状态,开始感到人并不是简单的一物,人是可以改善自我的。从此以后,他每个月必定要去一趟县里,假说有事,实际上只是为了能去宾馆洗上一回澡。哪一天去,哪一天就是他的节日。这个节日让他感受到一种令人愉快的对自我的珍爱。一次两次,再遇到游客拥抱他,他越来越大方,有时还会主动去拥抱他们。
他的改变只有曲珍能够理解。人们都说日玛的心野了,只想往外跑。曲珍说,外面就在那放着,有本事你们也往外跑啊。她帮助日玛接待过游客,教他们唱藏歌。无论他们唱得好还是唱不好,都表现出见过世面的大气和沉着来,坦然、舒展、自自然然,就好像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受他们的影响,曲珍这才放开了,不再脸红,也不再胆怯。她对那些置疑日玛的人说,日玛看到的和你们看到的早已不是一个世界。在日玛眼里,曲珍就是他看到的另一个世界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遗憾的是,曲珍还不明白。
日玛因为心中有爱而不知疲倦,终在天亮之前带着曲珍进入拉萨。
层层叠叠的楼房和笔直的马路,闪烁的霓虹和路灯,偶尔驶过的车辆,漂亮的绿化带,这些无不让日玛欢喜。他不是第一次来拉萨,但开着自己的车,载着自己喜欢的人来拉萨却是第一次。他保持着一路上的兴奋,将车开进离比赛地点不远的一条略为偏僻的小巷,在路边停下。他跳下车,一边打哈欠一边伸展四肢,接着又向前向后跑了一小段,活动好了,这才回到车上。他侧过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着。入睡前,他望着曲珍迷迷糊糊的脸,再次感到心满意足。
曲珍在阳光中醒来。温暖的光线好像阿妈拉姆的手轻轻抚动她。她定眼细看,马上激动起来,不顾日玛还在熟睡,使劲摇晃他,啊!拉萨,拉萨,我们到了。日玛太累了,软绵绵没有精神。曲珍留他在车上补觉,自己打开车门。她走出小巷,横在她面前的大马路吓了她一跳。
在这之前,曲珍最远只到过双湖县,尽管拉萨也好,甚至北京,对她来说都不算陌生,因为她有智能手机,可以看全天下的消息,她的家里还有电视,能看到全天下的新闻,但隔着屏幕,本就是另一个空间。而她的家乡是一个走上十几分钟就能走到头的地方。小时候,她的阿爸南多骑马送她到县里读书,来回要六个小时,她常常在马背上睡着。阿爸弯曲双臂护紧她,怕她不舒服,他会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雪落在他们身上,漫漫荒野,父女俩就像一对冰雕在缓缓移动。在当时,小小的她觉得那条路就是天底下最长的路了。老师告诉她,你唱歌那么好听,一定要考出去,唱给更多的人听。她对“更多人”没有概念,加上成绩不理想,并没有如愿“考出去”。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这种东西,所有外面的消息都是游客和援藏人员带来的。后来次仁回来了,智能手机也普及了,她突然就明白所谓“更多人”是怎么回事了,也很快意识到,事实上,她还有机会。
头一次是日玛来请她,说有游客想听正宗的藏歌。后来次仁也来找她,想让她帮着一起把乡志中有关歌谣的部分整理出来。在整理的过程中她发现,嘎措太年轻了,所有现有的内容要想找到根源,都要回到他们最初的迁出地——深扎县。而深扎县作为发源地,提供的是精神属地上的意象,真正能进行实际的学习,予以发展和传承的,是那些歌唱者。但他们多数已经去世,仅有的两位,一人据说去了青海,杳无音讯,一人在多玛。上次曲珍去多玛拜师就是为着这件事。
从多玛的老师那里,曲珍学习了由两个音的缜固到十二个音的缜固。缜固是一种喉头和气息配合的发音方式,在这之前,曲珍只能模糊地唱出几个音,也没有什么分辨能力。老师还给了她一张图,画出了不同发音相对的波浪形式。曲珍大开眼界。直到这时,她才真正理解了老师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让更多人听到。当年老师觉得曲珍唱得好,就有对外分享的冲动,想让更多人听到。如今曲珍掌握了古老的发音方式,真正认为自己唱得好了,也便有了对外分享的冲动,想让更多人听到。就好像她很早以前就觉得德吉唱得好,想让更多人听到一样。经过几个月的准备,她带着融合了嘎措最有魅力的歌谣和唱腔元素的歌曲来了。来到曾经她以为永远与她无关的拉萨。赛事通知上说,所有通过初赛的选手会去湖南长沙参加晋级赛。那又是另一条长路了。从嘎措到双湖,从双湖到拉萨,从拉萨到长沙,从长沙再到哪里呢?她这一生,要试试所有可能性才好。
眼前发光的马路上人来车往,曲珍感到身上发烫。她找到一个公共卫生间,进去洗脸。再出来时,明亮的日光从头顶上洒下来,使她如花朵一样绽开了。她脱掉在嘎措时永远需要裹上身的棉袍,只穿着一件绣花白衬衫和一条长裙走进举办比赛的大厦。登记处在一楼大厅,取号后按顺序分别进入不同的会议室。华丽的水晶灯投影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服务台后是雪山主题的巨型壁画,一种奇妙的庄重感在盛装的空间中,在温和的礼节中产生了。曲珍觉得自己像是已经站在了舞台上。她有那么一点点羞怯,同时又很兴奋。原本,每位选手只需在三位评审老师面前唱上一小段即可,曲珍唱的是在多玛的老师那里学到的一首藏歌,评审老师竟让她从头唱到了尾,末了还齐齐站起来鼓掌。他们问她这首歌的名字,她说是《闪亮的酒杯》。她看他们高兴,请求在现场播放德吉唱歌的视频。他们同意了。曲珍走到评审老师面前,调出手机里保存的视频,放给他们看。他们照样从头到尾看完了。之后他们让曲珍在外面等一下。他们前后协调了差不多十几分钟就有了结果。一位评审老师走出来问曲珍,如果在你和她之间只能选出一位晋级,你觉得会是谁呢?德吉,曲珍毫不犹豫地说,她要是能去是一样的,我一样高兴。评审老师递给曲珍两张代表晋级的通知书,说,你们都去。
曲珍一溜小跑来到日玛的车前。
日玛还在睡觉。曲珍砰砰捶打车窗。日玛吓了一跳,从座位上弹起来。曲珍举着两张通知书在他眼前晃啊晃。日玛明白了,立刻降下车窗。曲珍在狂喜中蹦跳着,一张红色的冒出细密汗珠的脸闪闪发光。日玛陷入轻微的眩迷中。他伸出手去捧住她的脸,深情而专注。她却蛮横地打断他。喂!曲珍凑到他的眼前,左右晃动了一下脑袋,你傻了吗?眼珠子都不动弹了。日玛这才回过神来,庆幸自己没有做出冲动的事情来。他红着脸从车上下来,故作镇定地接过曲珍手中的通知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很大声地读。曲珍也跟着读,读到最后,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七
回到嘎措是三天以后的事情了。
次仁等在双湖县。他向领导请假,心想,这一次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请假。领导爽快地批准了。次仁明白,领导批准不是因为他态度坚决,而是没什么特别紧迫的事情要他处理。他心里隐隐不安,感觉到某种不可逆的巧合。
曲珍见到次仁时并没有特别开心。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次仁心有芥蒂的原因。他看什么都觉得有问题。不过,曲珍在向次仁述说拉萨见闻时所显露出的快乐,是那么轻颖和富有感染力,这是骗不了人的。而陪着曲珍在拉萨的是日玛。尽管他们借住在强巴的朋友家里,有人看着,日玛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但次仁仍心酸得不行。他坐在后座上,曲珍讲述时,不时从副驾半侧身,转过脸来看他。她讲得神采飞扬,扭来扭去的灵活劲使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热情,似乎对他的态度没有什么变化。可次仁已经从她选择坐在副驾上的举动看出了可能是她自己都还不了解的内心的波动。次仁认真配合曲珍,听了一路她对拉萨的赞美。她告诉他歌唱比赛的选拔现场布置得有多好。草原那么大的一个地方,铺着厚厚的有着云朵一样大花的地毯。还有布达拉宫有多壮观。你绝对想象不到,那么雄伟的地方,是松赞干布为文成公主修建的。
最后半个小时的路程是沙石路,曲珍在颠簸中睡着了。次仁和日玛谁都不说话。窗外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灰蒙蒙的仿佛永远等待风雪降临的荒原。日玛不时咳嗽一声,同外面风吹沙石制造出的声响一起成为空洞与寂静的渲染者。
快要进入嘎措乡时,次仁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曲珍的肩膀,想要叫醒她。日玛说,让她再睡一会儿。次仁说到家了,要睡回家去睡。日玛说,这样她会很难受。次仁再也忍不住了,但依然保持着克制。他压低嗓门,生气地说,你是舍不得她下车吧?日玛没有做声。他慢慢把车停在路边,示意次仁同他一起下去说。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往道路右侧的荒地上走。日玛走得快一些,次仁走得慢一些。大风吹散了本就稀薄的空气,两人走了差不多二三十米远,走得极为沉重。日玛转过身。风钻进他敞着怀的棉衣里,鼓起后片。他感觉自己能飞起来。
我喜欢曲珍。日玛说。
次仁重重给了他一拳。
日玛弯腰捂住脸。缓了一会儿,他扑上前,与次仁扭做一团。两人的动作十分缓慢,像两只笨拙的狗熊。正打着,面朝公路的次仁突然停下来。顺着他的目光,日玛转过身。他看到曲珍已经下了车,一个人迎着嘎措的方向朝前走。她感觉到他们停下来了,但她并不理会他们。她的上身向前倾,双手护住头上的帽子。日玛冲曲珍大叫,曲珍!曲珍!曲珍头也不回。次仁已经累得瘫坐在地上。日玛本想回到车上去,被次仁一把抓住脚踝,说,你让她自己好好想想。
一个月后,曲珍和德吉坐上日玛的车去参加比赛。在从嘎措到双湖的路上,曲珍照旧坐在副驾上,与日玛有说有笑。但也仅此而已。
她谁也没有选。
她借口这一次有德吉陪着,只让日玛送她们到双湖,日玛也就依着她。次仁也依着她,与她的关系停留在好朋友的层面上。
看出端倪的南多什么也没有说。
他那几天正由次仁陪着在搬迁安置点森布日参观。
森布日位于雅鲁藏布江河谷地带,气候同离着六十多公里处的拉萨十分相像。这里已经建好了学校、医院、商业街和一排排藏式楼房,只等人们入驻。次仁带南多走进一栋新房。
这间可以留给边巴和德吉,他们继续放牧,没事就回来住,慢慢适应。在二楼一间边户外,次仁对南多说。
南多从二楼走下来,穿过入户小院来到门前的小路上。天气晴好,眼前排列整齐的楼房和身后的大山,全都清晰而富于棱角。在村外的雅鲁藏布江边上,南多望着蓝天下不时拍打出白色浪花的河水,静静站了许久。
行雅鲁藏布江水下流,变沙滩为森林,成草地,使嘎措诸恶者成为善者。
南多想起曲珍曾在他唱这首歌时说,雅鲁藏布江也不会流向这里,因为愿望只能是愿望,使这首歌听起来很无奈,很悲伤。
雅鲁藏布江不能走到他们面前,那么他们就走到它的面前!
南多虽然年事已高,再过几年可能就不记事了,但那些至关重要的时刻——生命经受巨大的磨难或荣耀,心灵被触动,或是那些为数不多的灵光一闪,感到命运即将发生变化的时刻,是很难被遗忘的。南多甚至觉得即使自己有一天亡故了,他的魂灵也会带着那些时刻所产生的灼热的知觉,去觅得下一世能够认得出这些感受的人。比如今日,比如那天在茶馆。都是这样的时刻。
这些时刻中的次仁格外让他惊喜。南多意识到,次仁是一个具有真情实感的人,但又不会感情用事,他有理想,有文化,有见地,十分难得。毕竟是新时代的大学生,南多觉得自己从前小看了他们这些年轻人。
知道了次仁与曲珍和日玛之间的感情纠葛时,南多也不再试图给予意见。他情绪稳定,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看到拉姆关切的目光,南多说,啊,我只是意识到自己老了。拉姆说,这也没什么不好。南多笑着点点头。年轻人总有他们出奇不意争取人生幸福的方式,他也是这么过来的。日玛有日玛的好,次仁有次仁的好,曲珍更喜欢哪种好,更愿意同哪种好待在一起,只有他们这些长辈不再阻挠,她才能安静下来,听一听内心真实的想法,而不会为了选择而选择。更何况一时的选择未必就是最终的答案,人生的路还长着呢。结果曲珍谁也没选。这不是很好吗,她果真没有为了选择而选译。南多也不再反对曲珍参加歌唱比赛,既然她已经费那么大周折获得了晋级资格,还帮德吉也争取到了机会。不得不说,这一次,她自己拿了一个很大的主意,但结果很好。所有的这些让南多意识到,他老了,应当让出道来,让年轻人自己选择前进的方向。
那时候嘎措结束了一年中最温和的时节,温度下降到零下三十度,人们结伴去河边凿冰,运回家储存起来化成水备用。牲畜被赶入离家更近的冬季牧场,在严格的集体制度的保护下,每个小组的牛羊轮流在不同的牧场吃草。
同往年一样,边巴是放牧小组中最能坚守的那一个。德吉是他的爱人,按规定本不应将他们分在同一小组,但他们两个个性特殊,要结合起来才有能力保护自己和牲畜。于是,特事特办,他们就始终待在一起了。曲珍要带德吉去拉萨,边巴并不反对,但表现出了明显的,比德吉更甚的紧张。他送德吉离开牧场,却总也舍不得转身离开,送着送着就送到了家。拉姆一手牵着边巴,一手牵着德吉,又是鼓励又是安慰。
德吉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但比之前看起来干瘦了许多,年纪轻轻就有了皱纹。曲珍端详她,让她把盘在头顶的辫子放下来。她还给她化了妆。德吉感到自己瞬间就发生了变化,是那种一朵深谷中的花终于被人看到后突然摇动的变化。当大家夸她漂亮的时候,她低下头,不好意思地举起握紧的右拳,挡在嘴巴上。曲珍拉开她的手说,别不好意思。德吉迅速举起另一手做同一个动作。
两天后,消息传来,德吉失声了。
南多没有听明白,曲珍在电话里又说了一遍他才搞清楚,德吉在现场直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南多立刻叫来强巴,让他听曲珍讲述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这两天嗓子没有不舒服吧?强巴问。
没有,她除了还是要把手挡在嘴巴上外,都挺好,昨天晚上我们还一起排练了呢。曲珍说。
那就是太紧张了。强巴说。
他转而给他在拉萨的朋友——那位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女孩打电话,请她带曲珍和德吉去医院。曲珍和德吉住在女孩家里,女孩一早陪她们来到比赛现场,为她们加油打气。女孩在曲珍打电话向家里求助时已经叫好了车。她让强巴放心,最近的医院几分钟就能到。
不是什么大问题。强巴对南多和拉姆说。
他沉着的样子让南多感到恍然。
在南多的记忆中,强巴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外面晃荡,很少回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说强巴在给人看病,对此他嗤之以鼻。后来的一天,他因为胸闷,喘不过来气,在家躺了好几天。强巴听说了,就回来看他。只见强巴从一个大背包里取出医生才会用的那些工具,血压仪、听诊器,还有一只小型电筒,正儿八经地为他检查身体。他感到又惊奇又好笑,像看一场魔术表演。强巴给了他几种药,嘱咐他按时吃。那次好起来之后,南多坚持说是因为自己身体底子好,而不是强巴的医术好。拉姆说,不,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就是强巴没有按照你的意愿去画唐卡嘛,他现在成了一名医生,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啊。南多说,这样都能成为医生,那医生可太好做了。尽管这些年来强巴四处给人看病,基本上都是被人请去的,但南多始终觉得强巴没有受过正规训练,是个不足以信任的医生。这个让南多瞧不上眼的孩子最近通过了考试,搬迁后就会进入安置点的医院工作。南多心里直打鼓,担心强巴只是因为人缘好,事实上不足以胜任。那样的话,不是在害人吗?可是,强巴刚才处理德吉的事,那么冷静和果断,与南多见到的那些最为专业的援藏医生没什么两样,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一家人从强巴那里获得信心,对德吉的突发状况没有过度担忧。
除了边巴。
他在牧场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回到家中。他坐立不安,不时打开门站在被冰雪覆盖的屋檐下向远处眺望。拉姆一遍遍叫他,太冷了,进屋烤火吧。他根本听不见,人像被冻在了地上。直到曲珍打来电话。
没事了,德吉能说话了。
他这才泪眼模糊地回到屋子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拉姆说,让德吉快回来吧。
两天后,近中午的样子,牧场上空的云朵骤然变成了灰色,大片大片由天边漫过来。边巴把羊赶到一起,想在大雪降落之前带它们回栏。他看到一只小羊走得太慢,走上前抱起它。
这时,远处传来悠长的歌声。那纯净的嗓音,沉缓深邃的唱腔,是他最为熟悉的。他激动地朝着歌声响起的方向跑去,却又不得不在不远处停下来,粗重地换气。
大搬迁开始的时候,曲珍回到拉萨集训,为在长沙举行的全国晋级赛做准备。强巴已经先行一步在森布日上岗了。南多同拉姆坐在大巴上。
用来运送牧民的大巴有三十多辆,小白龙一样盘身于灰色的高原公路上。
德吉正在牧场上挤羊奶。她的手冻得通红,哈出的热气浮到眼睫毛上结成一层薄冰。她听见一些响动,转过身去。她叫来了边巴,让他顺着自己的目光看过去。车队经过这里,在低处,由几辆越野车开道缓缓移动着。几只藏羚羊散落在远处。
很快,车队消失了,藏羚羊奔跑起来。
【作者简介:谢络绎|,作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花城》等刊,并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生与死间的花序》,中短篇小说集《到歇马河那边去》等。】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