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鹏:引力
2023-11-04小说天地王文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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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刀抱着足球往球门跑,被人工草坪绊了好几次,球从怀里漏出去,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绒,追上球,又把它抱在怀里,继续往球门跑,到了跟前,把球搁在球门线前,摆腿把球踢进去。我跟他……
小刀抱着足球往球门跑,被人工草坪绊了好几次,球从怀里漏出去,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绒,追上球,又把它抱在怀里,继续往球门跑,到了跟前,把球搁在球门线前,摆腿把球踢进去。我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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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刀抱着足球往球门跑,被人工草坪绊了好几次,球从怀里漏出去,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绒,追上球,又把它抱在怀里,继续往球门跑,到了跟前,把球搁在球门线前,摆腿把球踢进去。我跟他说过好几次,球不是这么踢的,他完全不在意,反反复复,就这么玩。我也就不管了,任他摔,任他抱着足球跑,找了块干净地儿躺下,泡太阳。手机在兜里振,我坐起来,拍拍后背,才把手机掏出来,是火电厂小学微信群里的消息,有人@我。所有群我都设置了消息免打扰,这是个人习惯,我看不了微信上全是红色数字,一个也不行,干脆全都免打扰,只有一个红点,心情好了,爬楼看一看,心情不好了,点开就退出来,为此还错过了好几件大事儿,但我确实改不了。@我的是小花,她提醒我看上面的视频,说我一定感兴趣。我往上翻了几页,沿途都是一句话“我去,牛逼”。我讨厌这样没有营养的排队,耽误事儿。视频有38秒,打开,看见一个站台,高铁站,人不多。这是一段翻拍的监控视频。
我知道,一定是有人要跳下去了。
视频前十几秒,风平浪静,鲜有人走动,到第18秒,有个人动了,提了一下裤子,把手揣进裤兜里,越过黄线,起身跳了下去,接着火车驶了过来,卡得很准,早一秒得等火车,晚一秒就撞在车身上了。接着,一个接车的工作人员快速冲了过来,原本安静的人群里多出了很多手机。我没往下看,倒了回去,又看了一遍,是个男人,身穿黑色皮衣,裤子也是黑色的,鞋子是白的,准备动身之前,专门提了一下裤子,把手插进裤兜里,面对火车,挺轻松地跳了下去。为了确定他是挺轻松的,我反复看了五遍,因为是翻拍的监控视频,有些糊,但不影响判断,步伐轻盈,直面火车,卡点准确,手插裤兜,没一点紧张的样子,像是这事儿他已经做过无数遍了。看完,退出来,看见小花给我发的私信,问我看视频了没。我回复,看了,挺难受。她问,你难受啥?我说,我挺理解他的。她的语音电话打来了。
“咋了,你可不能干这傻事儿啊!”
“我惜命,特别惜命,即便想死,也不难为别人。他这么死了,估计整个车站的工作人员,整列火车的工作人员都要失去奖金,甚至失去工作,在场的所有人都会留下心理阴影。特别是那趟列车的列车长,眼瞅着别人死在眼前,心理素质再好的人,心里也得咯噔一下。”
“只要你不瞎想就行。对了,那小孩儿呢?”
“踢球呢,一个人抱着球乱窜,跟个小耗子似的。”
“你那个朋友心就这么大吗?把孩子甩给你,她人间蒸发?”
“你不认识她,自然不了解她,这不是她干得最出格的事儿。”
“晚上我整点好吃的,你带着小家伙过来吃。”
“行,我就不假客气了,我妈做饭手没个轻重,不是咸就是淡,没准过。我没事儿,小刀受不了这个。”
“我姨年龄大了,你可不能在她面前提这个。”
“你赶紧准备吧,这小家伙已经跑了半天了,能量消耗得差不多了。”
“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挂了电话,我发觉腿麻了,两条腿像过了电一样。双手撑着地,把两条腿往后蹬,麻劲儿顺着腿四散,交替蹬了几下,渐渐有了知觉。小刀已经不踢球了,安安静静坐在球上,倚着门柱,不知道在干啥。我拍拍屁股上沾的灰,往他那边去。他回过头,站起来,把球摆正,朝我踢了过来。球速很慢,几乎是爬到我面前的,我把球挑起来,颠了几下,一个大脚开出去,球贴着他面门穿进了球门,这下把他吓得不行,咣当一下坐在球门里,大声哭了起来。
2
小刀是老柴的儿子,大名柳叶刀,我在郑州的松社书店办新书分享会的时候,她塞给我的。当时是中场休息,还有下半场,我说等我把分享会办完再说。她等不及了,把孩子交到我手里,转身就跑了。主持人已经在叫我了,我只好领着小刀过去。这孩子有个特点非常像老柴,没事儿的时候特别安静。我把他托付给书店吧台的店员,他一点儿抗拒的意思都没有,还主动牵了那个姑娘的手。下半场的分享我有点心不在焉,主持人状态激烈,不断把我往回拉。签售环节比我想象的要短得多,买书的人就不多,要签名的自然不多。等忙完这一切,跑过去找小刀,他已经睡着了,躺在店员的腿上,还流了哈喇子。我想给店员一点儿钱表达歉意,她怎么都不肯要,我就买了自己的新书,签了名送给她。
老柴年初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从鹤岗回到开封,起初她并没有告诉我,仍旧与我保持通信,直到有次我发现邮戳上只有开封邮局的信息,才知道她已经回来好几个月了。我打电话谴责了她这种行为,她只是听着,也没还嘴。等我冷静了,她才说,离婚不是啥大事儿,回到开封之后她就看开了,也让我别问缘由,没人出轨;几乎没有共同财产,不用分;儿子归她。我意识到她不打算跟我说,我也就不问了,请她吃了几顿饭,她基本都在照顾小刀吃饭,没工夫搭理我。这次她突然跑到郑州把孩子交给我,我也挺蒙的。
小刀认识我,见了好几面了,我一伸手,他就把手给我,跟我走。我说,你得注意,不能谁伸手就跟谁走。他说,我不傻,我妈说跟你在一起能顿顿吃肉。我说,要是其他人也这么跟你说,你千万别信。你要是丢了,估计你妈就活不成了。他说,你比我爸话还多。我一时语塞,我从没想过一个四岁多的小孩儿能这么成熟,简直成精了。我问他想吃啥。他说,吃肯德基。我说,能不能换一家,带你吃垃圾食品,你妈估计会骂我。他说,没事儿,只要我不说出去就行。我说,那行,说话算数。他把手从我手中抽出,给我击了一个掌。
肯德基里人挺多,我把他抱起来,让他选,他挺高兴,拍了拍手,大声喊,你看,全是垃圾食品!这话像一颗手雷,响了之后,四下都安静了,不少人盯着他看,我把他放下来,点了一个全家桶,拿了号牌,不少人给我让路,他还在不停地喊,垃圾食品,垃圾食品!我说,你要是再喊,我就当着你的面把东西全都吃光,一块儿也不给你。他闭嘴了,两片嘴唇吸进了嘴里,整张脸都往嘴边挤。全家桶来了之后,他吃得很开心,我实在没什么胃口,给老柴打电话,关机了,我实在不知道这小祖宗要跟我多长时间,要是别人的孩子,家长肯定会火急火燎地来接人,可这偏偏是老柴的儿子,她估计老早就想要自由了。有次通信中,她说她已经被这个儿子折磨得要疯了,时常想一走了之,并用大量篇幅提醒我不要结婚,即便结婚了也不要生孩子,即便生孩子也千万不要生男孩儿。
小刀吃了三个鸡翅和一只鸡腿之后,又喝了一大杯冰可乐,肚子肉眼可见地胀了起来,我赶紧将他手中的第四个鸡翅拿下,告诉他这些都会打包,都是他的,没人跟他抢,现在不能吃了。他没闹,把嘴嘟起来,整个脸伸向我。这动作我熟,拿起一张餐巾纸,轻轻地把他脸上的食物残渣擦下来,顺便清理一下他的鼻涕。之前带老柴和他吃饭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吃完了等着老柴给他擦嘴。挺好,起码有卫生意识。
我的车上没有儿童座椅,临走之前,我带着他在商场逛了一圈,走了挺远,他已经累了,依旧没找到儿童座椅。把他抱起来,手上还有打包的全家桶坠着,极为不舒服。询问了几家店,最后在一家家具店找到了安全座椅,个挺大,虽然不沉,但加上小刀,我却负担不起。我跟他商量了一下,只要他能乖乖走一会儿,回开封我再请他吃一顿肯德基。听见“肯德基”这三个字,他条件反射一样,又开始大喊,垃圾食品,垃圾食品!喊着喊着从我怀里下来,跑了起来。我拿着安全座椅跟在他身后跑,边跑边忏悔,我一定是罪孽深重,老天才会派老柴来惩罚我。
3
去小花家之前,我先回了一趟家,我妈已经在准备饭了,我跟她说,不用麻烦,晚上去小花家吃。她的脸直接耷拉下来了,一双眼睛变得锋利起来。我知道,如果不是念及小刀,她此时一定会骂我,其中必包含“下贱”二字,跟啥人相处不行,非得去招惹“杀父仇人”的女儿。这么多年来,我妈一直过不了这个坎儿,其实正常人都过不了,但那时候我还小,小花也还小,上一代的事情不应该扯到我们身上。我说,都已经安排好了,不去不行。我妈没再说话,用力带了一下厨房的门,以一扇门结束了这次对话,犀利程度跟古代人割袍断义一样。好在小刀的精力都在《小猪佩奇》身上,没被关门声吓到。
等小刀把一集《小猪佩奇》看完,我适时提出带他去吃好吃的,他这点跟老柴很像,即便生活再富足,听见好吃的就走不动路。我牵着他往外走,一路上不少人跟他打招呼。他挺有意思,别人向他摆手,他就摆回去,别人对他笑,他也笑回去,别人说什么,他就跟着说什么,一模一样,像面哈哈镜。街坊们都认为他是我儿子,甚至不少人隔着老远就说,你看这孩子跟你多像。刚开始我还想辩解,但想到堵街人最擅长以讹传讹,还是决定放弃,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小花家离我家不远,同一个小区,我家是9号楼,她家是1号楼。我爸跟他爸是同事,都在永磁机械厂工作,分房也几乎是前后脚的事儿。
上楼之前,我先给她打了个语音电话,请求超时,没人接,估计在厨房没工夫看手机。他们单元的楼梯有问题,坑坑洼洼的,不少地方露出了红黑色的砖头,一脚下去还掉灰,我怕小刀被绊倒,只能把他抱起来。走到她家门口,准备敲门,发现门没关。饭菜味儿不错,已经飘出来了。我象征性敲敲门,推门进去。小花从厨房冒出一个头,见我们两个来了,让我们自己先找地方坐。小刀没把自己当外人,拿着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了,然后嚷着看《小猪佩奇》。小花家的电视还是之前的老彩电,大屁股,这电视接不上网,只能看直播,我还真不知道什么电视台播《小猪佩奇》。只能把手机掏出来,给他看。赶巧了,刚掏出手机,他失踪两天的亲妈来电话了。
“亲娘啊,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
“好歹是我亲儿子,得关心一下,让他叫声妈听听。”
我把手机伸向小刀面前,对他说:“小刀,你妈妈的电话,喊她一声。”他愣了一下说:“我要看《小猪佩奇》。”电话里传出老柴的声音:“儿子,跟你周叔叔玩得开心吗?”他像是没听见:“我要看《小猪佩奇》。”我说:“你看看,你儿子已经要忘了你了,赶紧过来维系母子关系吧!”
“哎,有了吃的忘了娘,养孩子可太难了。”
小刀还在不停地喊着看《小猪佩奇》,我站起身,随便给他调了一个电视台,在播《名侦探柯南》。
“你啥时候把这祖宗带走啊?”
“又是一个密室杀人案。”这话是目暮警官说的。
“再等几天吧,我现在脱不开身。”
“刚刚人流量这么大,如果凶手混在里面逃走了怎么办?”说话的是个无名警察。
“你应该考虑一下我这个单身男人的感受。”
“耽误你们的工作我很抱歉,但是鉴于案情,我需要你们帮助。”说话的是毛利小五郎。
“那就再耽误一下你的黄金脱单时间,万一阿水回心转意了呢!”
“凶手一定还在这里,他制造密室,就是为了掩饰身份。”毛利小五郎被柯南发射了迷药针,已经晕倒了。
“你应该考虑的不是我,而是你儿子。”
“凶手就是你吧,藤原小姐?”话是柯南说出来的,画面里一束追光打在他身上,以及他身前垂着脑袋的毛利小五郎。
“我儿子我还是放心的,现在连娘都忘了。”
“妈妈,妈妈,凶手是藤原小姐!”柳叶刀在屋里跑了起来。
“儿子,再叫声‘妈妈’听听。”
“妈妈,妈妈,妈妈……”他还没有停下来,先是围着桌子转,又围着沙发转,在跑出门的前一刻,被我拦下了。
“你有啥事儿都尽快吧,还有……”我的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挂了。
小花在小刀喊妈妈的时候就从厨房出来了,手里端着一盘青椒炒肉,里面放了不少干豆豉,这做法除了我妈,整个堵街就只小花会了。她走到我身边,把手机拿出来,调出《小猪佩奇》给了小刀,让他安安静静坐在板凳上看。小刀抬头看了看我,我点头了,他才接过手机。我跟着小花走进厨房,一盘盘往外端菜,并嘱咐她不要再炒菜了,两个半人,根本吃不完。她没跟我客套,真就把已经准备的食材收了起来,关了火,叫小刀来洗手吃饭。
桌上,小花不断给小刀夹菜,小刀每回都说谢谢。她没给我夹,给我拽了一句英语,Help yourself。小刀来劲了,连着喊了两声,Help yourself! Help yourself! 我对小刀说,你再这么不懂礼貌,我就不带你吃肯德基了,永远不会。小花说,小孩子学点英语也成。我说,这是品德问题,不是学习的问题。我转头对小刀说,这句话意思是“请随便”,“Help yourself——请随便”。小刀点头,嘴张了,没声音,看嘴型,是这句话,英语在前,汉语在后。小花说,你还真行,先给一棒,再给一枣。我说,你这话不对,我这是正经的教育。她往嘴里扒拉几口饭,咀嚼得很认真,其间眼睛一直盯着我,让我浑身不舒服。她问我,来我这儿吃饭,我姨没难为你吧?我说,能有什么可难为的。她说,我姨确实不太待见我。我说,都是上一辈儿的事儿,我以为你能看开。她说,你现在怎么还单着,你看看小刀多黏你,老柴也单身了……我打断了她,老柴是我最好的朋友,仅此而已。她说,最好之一?我说,没之一,我们算是过命交情,不过也可能是我一厢情愿。她说,哪个妈会啥也不说就把儿子交给另一个人?我说,你呢,年龄也不小了,不打算找个如意郎君吗?她说,如今还谈什么如意不如意啊!我说,不能这么想。她说,听说你才跟女朋友分手不久?我说,几个月了吧。她说,怎么分手的?我说,复杂得很,一两句说不清楚。她说,是,成年人都是复杂的,干什么都复杂。要不那个小伙儿也不会卧轨。我看了一眼小刀,示意她不要说下去。她又给小刀夹了一块儿瘦肉,小刀又说了一声谢谢。
小刀吃饭很快,没一会儿就嚷着饱了,要看《小猪佩奇》。我把手机掏出来,想起刚刚看的《名侦探柯南》,对他说,看刚刚那个侦探好吗?说着我学着柯南推了一下眼镜。他愣了一下,说,也行。《小猪佩奇》一集太短了,他需要安静一会儿。
小花扭头看了一眼小刀,把话题重新引向了老柴。我其实不想谈老柴,我跟她之间没有男女之情,或者说,有一丁点,但已经是多年之前。我们如今是彼此的后背,也仅仅是后背,累了互相倚靠,然后各走各的。说完这些,小花就不再说话了,一个劲儿地往嘴里扒拉饭。我想了想,小花爱吃米饭的习惯,也是在我家养出来的。如果没有我们父辈那档子事儿,我妈一定希望我把小花娶回家。
4
从小花家里回来,天已经黑透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空黑黢黢的,像一块完整的煤,等待着火焰。小刀耍了一天,早已经没了精神,如果不是被我牵着,走道儿都困难。把小刀安稳放到床上,我拿着烟盒上了天台。我拨了老柴的电话。我挺不适应给她打电话的,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是写信联系多一些。电话通了。
“不聊废话了吧,告诉我咋回事儿。”
“还能咋回事儿,小刀他爹不愿意,追过来要儿子了。”
“那现在咋弄?”
“还能咋?跟他干啊!”
“用不用我给你找律师?”
“老周,这事儿不希望你插手,不是不信你,我只是单纯不想你插手,你能明白吗?”
“明白,咱们是朋友。”
“我只剩你这么一个朋友了。”
“我没你这么惨,但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之间什么都能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咱们是朋友。”
“老柴,我最近都在做一个梦,很清晰。”
“巧了,我也是。老规矩吧,写信,我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
“好。”
挂了电话,我在天台上又坐了一会儿,一连抽了五根烟。火电厂的烟囱就在我眼前,它是一株立起来的香烟,堵街的人从小都是抽它长大的。我把烟头一个个都踩扁了,确认没有明火,转身下去了。睡觉之前,我仔仔细细刷了牙,漱了口,把有烟臭味的衣服扔进了洗衣机。我妈特别反感我抽烟,也反感我爸抽烟,为此两人没少吵架。我的脑子有问题,关于我爸和善时的样子,我几乎没有记忆。这对我爸挺不公平的,他是厂子里公认的好人,很多老工友都说他见谁都和和气气的,对我更是没话说。可这些我都不记得了。我不由得想到小刀,如果我这时候消失了,他以后也会把我忘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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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老柴:
你好!
不说废话,直接进入正题。这是一个我最近反复做的梦。
梦里我在逃亡,身后一大群人持械追着我(由于距离有点远,我并不能看清他们手中的凶器)。我沿着一条小溪跑,跑了很久,不知疲倦。不知什么时候,小花也跟我一起跑。她比我有方向感,带着我三拐两不拐,就到了一个废墟都市。我们几乎没费什么劲就跳到了一栋楼上,楼上有张麻将桌,人已经够了,小花的爸还有三个我不认识的人。小花的爸挺高兴,估计是赢钱了。他见到我跟小花来了,便让其他三人撤了,麻将桌也一并消失了。他招呼小花过去,弄得我有点尴尬,前有拦路虎,后有豺狼,这是死定了。他在小花耳边说了几句话,小花看了我一眼,就从楼上跳了下去。我赶紧跑过去看,还好,她已经安稳落地了。小花的爸让我到他身边,他掏出一根烟给我,叮嘱我慢点吸,烟吸完了,他也就该走了,他出来一趟不容易。刚刚他在跟三个小鬼打牌,赢了他们的托梦时间,三个鬼加一块儿,拢共也就一根烟的时间。我说,叔,那你就别废话了。说着,我接过他的火,把烟点着了。这烟味道很冲,直往脑门上顶,这个世界的边界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无边的黑暗从那个口子里往外冒。小花的爸拍了我一下,我这口气才顺过来。再看天边,好好的,啥事儿没有。
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摸了一根烟出来,点上深深嘬了一口,缓缓吐出烟,然后猛然咳嗽起来。他清了清嗓子说,阿鸣,我知道你最关心的是啥事儿,我这次来,就是要解决这个事情的。
在堵街,所有人都认为你爸是我害死的,虽然后来警察把我放了,但原因是证据不足,也不算还我清白。后来我掉到惠济北河里淹死了,大家也都说这是报应,我再也没有申辩的机会。你爸当初死在火电厂的配电房,成了轰动堵街的大案。他死之前最后见到的人是我,好巧不巧,我们刚刚打完架,而且我还追他追到了配电房,我离开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人发现他已经没气了。这事儿不禁琢磨,是个人都会认为,是我杀了你爸。我没有,我们打架的原因别人也不可能相信。火电厂要裁员了,我跟你爸都是电工,必定要裁掉一个,我们两个没商量妥,他想退,我也想退,原因都还挺相似,我们觉得对方的家庭更需要这份工作。动手之后,我觉得对不起你爸,赶到配电房给他道歉。他已经喝上了,给我也倒了两杯,我也烦,喝得猛,两杯下肚有点扛不住了,就先走一步。那时候我们已经有结论了,你爸继续工作,我走。事不遂人愿,你爸挂在电线上走了,我作为第一嫌疑人,也被厂里开除了。这一遭之后,我也天天喝大酒,最终在一次酒后掉进了河里。其实我也冤,那河里根本就没水,就有点泥,我是脸冲下,生生憋死了。
小花的爸停了下来,看着我。我手中的烟已经燃到滤嘴了。他说,话就说到这儿吧,小花还在楼下等你,你身后这点人,我帮你拦一会儿,你们两个怎么样,全凭自己造化吧!
梦到这里就完了,因为这栋楼突然塌了,我被砸死了。
周鸣
2021年2月
敬爱的老周: 你好! 其他事儿都放放,这次主要聊做梦。 先说时间、地点、人物。看太阳的高度,差不多是下午三点,地点是一个破旧的办公大院,人物是我和阿水。阿水说是陪我来面试的,我还挺蒙的,不知道面试啥。她照我脑门拍了一下,跟我说,这是公务员面试,你啥时候这么糊涂了?我说,可能是刚刚生了孩子,啥事儿都记不住。阿水说,你这一天天的,净说些胡话,你跟老周还没结婚,哪里有孩子。她说着就把我往办公楼里推。我赶紧解释,阿水,你可能误会了,我跟老周真是铁哥们儿,我们咋能结婚,他要结婚,肯定是跟你。阿水叹了一口气说,你可不能不喜欢老周了,就把他扔给我,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说,算了,还是先面试吧。这么一说,阿水确实急了,距离面试开始只剩五分钟了,她喊着把我推进了办公楼,我一进去,门“啪”的一声关上了,阿水被关在了外面,我看见她在不停地拍打着门,嘴里在说些什么,可我什么都听不见。后来她开始向我挥手,让我往里走。楼是那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式办公楼,阴风阵阵,我跟着标识上了楼梯,正发愁呢,遇见了小花,小花跟不认识我似的,盯着我的肩膀看。想到肩膀,我乐了,我肩膀上有纹身啊,有纹身还怎么参加公务员考试,我笑得挺大声,声音在楼道里乱逛,飘出了很远。小花对我说,同志,你肩膀上有只蝎子。说着她的手伸向了我的肩膀。我正想说那不是真蝎子,是纹身。她已经把蝎子摘下来了,通体黢黑,尾钩上闪着寒光。我扭头看了一眼肩膀,干净了,我的纹身被小花捏在手里,她打开了自己的保温杯,将蝎子扔了进去,只听见“刺啦”一声,蝎子就融化了。小花笑着对我说,同志,面试还要上楼。说完她就消失了。我确认了一下,纹身真的没了。我极不情愿地上了楼,楼上的办公室都锁着门,这时候我的轴劲儿上来了,来都来了,竟然不开门,一脚把挨着楼梯的办公室的门踹出个窟窿。我贴着窟窿往里看,里面有个炸药包,捆得四四方方的,引线很长,大概得有一米。那一刻我挺坚决,把门打开,把炸药包背上下了楼。门还是关着的,阿水不见了。我又拽了几下门把手,打不开。我把炸药包挨着门放好,拉了引线就躲在了旁边,一点儿声没有,门被炸碎了。一帮老头儿老太太顺着门涌了进来,我被他们冲撞着上了楼,一直到三楼刚刚拿炸药包那个办公室。有个老太太跟我一起被关在了这个屋里,我仔细看了看门,是被我踹烂的那扇,现在有了铁板补丁。老太太挺慈祥,席地而坐,对我笑了笑,说,你好呀,小姑娘,咱们挺有缘,之后我就叫你妈,你得好好照顾我啊!我吓得不行,赶紧往窗户边跑,我瞅见小花和阿水都在楼下,她们和我前夫站在一块儿,我前夫还牵着我儿子。我这下更慌了,啥也没想,直接从窗户上跳下去了。 至于有没有摔死,我没印象,因为我醒了。柴不平
2021年2月
6 小刀要回到他妈妈身边的时候,我妈最难受,照顾这小家伙两个多星期了,他的生活习惯才刚刚摸透。她破例给我说了不少好话,想让小刀多待几天。这事儿实在不由我,老柴官司打输了,小刀大概要跟着他爸爸回东北。 把小刀交到老柴的手里,我把车上的儿童座椅也拆了下来,留给她了。她提出再吃一顿饭,这时小刀来劲了,大喊着要吃肯德基,还把我们之前的事情抖了出来。我很多年没流过眼泪了,不知道为啥,现在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我有点后悔,但具体又不知道该后悔什么。我叫老柴在门口等等我,我飞奔到停车场,从后备厢里把足球拿了出来。我回到肯德基门口时,小刀已经在点餐台前大叫了,老柴也没管他,就让他叫,他越来越开心,笑声在整个世界中游荡。我实在绷不住了,抱着一个足球,像个傻子一样,蹲在花坛边哭,来来往往不少人,估计他们都看见我了。 这是我这辈子最丢人的时刻了,却也如此令人难忘。 王文鹏, 九〇后,写小说。有作品刊于《长江文艺》《长江文艺·好小说》《上海文学》《山西文学》《湖南文学》《福建文学》等刊,有作品被转载、获奖。出版小说集《寻找宗十四》。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