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2年第6期|光盘:杜马格的恋爱生活(中篇节选)
2023-11-04小说天地光盘
光盘,广西桂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失散》《英雄水雷》、小说集《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光盘卷》《桃花岛那一夜》等。作品散见《十月》《清明》《花城》《钟山……
杜马格的恋爱生活(节选)
光盘
一 二十年后的夏天,我与杜马格在漓江游船上重逢。 杜马格头发全白,漓江上的风吹在他头上,他稀疏细长的白发飘扬,在青山绿水间颇显风度。之前,我们分别站在甲板上观看漓江风光,相互看到,一眼认出对方。我原谅了他的满头白发,就像他原谅了我毫发不生的光头。我们拥抱之后,双手紧握。 杜马格是我一位大学同学的高中同学,多年后我跟这位大学同学来往稀少,跟杜马格来往却很密切,干脆以同学相称。我们虽是不同学校的不同专业,但同在一座城市上大学,两校只有一墙之隔,说是同学也说得过去。杜马格到桂林是来寻找他刚成年时期的女朋友田苗。他确定,他的前女朋友此时正在桂林旅游,因为她在他的梦中明确地告诉他了。他这个前女朋友是他初中同学,她喜欢他,高中时代他俩恋爱了。当年他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她却考上一所著名师范大学。复读一年,他特意报考了她所在的师大。进了师大,他却发现,她并不是他想要讨做老婆的女人。分手后,女同学很伤心,大学毕业后直接辞掉教师工作,嫁给了一个富商。她的婚姻并不幸福,最后跟富商离了婚。她最终下嫁给一个农民工。杜马格想不通,他给她写了好多信,质问她为什么,写论文似的分析她的生活处境,性格特征。信都没寄出去,放在杜马格的博客里。此时博客已经不热门,杜马格的博客并无访问量,他的前友女也就不可能看到。 “你和田苗有联系吗?”杜马格问我。 “没有。”我说,“我从没见过她。” “田苗来桂林了,比我先到。你没见过吗?”杜马格说。 “没有。也许见过,但我不认识她。”我说。我就是桂林人,这次游漓江是个意外。这张票是招待一个外地客户的,他有急事不能来,票又不能退,董事长便让我消费。我有二十年没游漓江了。我曾答应陪杜马格游漓江,但他没来过桂林,尽管我们是好朋友。 关于杜马格,怎么说呢,他一直说不清道不明。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与女人的交往史。田苗早杜马格一年毕业,她辞职直接嫁给富商,杜马格在宿舍仅有的一块裸露的墙上写道:我很满意。毕业前夕,田苗还把自己当杜马格的女朋友,不承认他们已经分手,于是杜马格明确地告诉她:“我们已经分手三年多了。”杜马格终于没有了被纠缠的苦恼,他高兴地请我喝啤酒。田苗毕业分配得挺好的,在他们省城一所大学附中,名校。她没去报到,改投到富商怀抱。 “你真没见过她吗?”杜马格再次问我。 “真没有。”我说。 他不再说话,默默注视前方的风景。游客在美景前惊呼狂喊,拍照,杜马格一动不动。我提出给他拍照,他不答应。他胸前那台杂牌照相机似乎还没打开过,我猜想,也许只是个玩具。 杜马格被分配回他们老家的地级城市,后二次分配到辖县的香河中学。杜马格听天由命,分配到哪里就在哪里安身立命。下了直快列车,他在火车站外站立,仔细观察街上行人,看看这座小城美女的比例有多少。他忽略了一点:火车站流动人口占比大,很难反映一座城市的真实情况。他检验十分钟的结果是若有所失。到达学校时,天已经黑了。火车站离县城其实还有三公里,中间有一座大山拦着,沿河岸绕过大山才能看到县城。虽然视野比较开阔,杜马格还是能判断出,县城是南方比较有代表性的一座山城。 学校有几个女老师蛮漂亮,但都名花有主,或者已是他人妇。好在,在十字街头站立几分钟,还是能见到一些美女。杜马格是数学老师,数学组女老师少,英语组语文组女老师多。在男老师居多的数学组备课批改作业,杜马格觉得很沉闷,他要求搬到英语组或者语文组去。学校没答应,分管教学的付副校长说他这个要求太过分。搬不成,杜马格便借故去年轻女老师多的教研组走动。那些女老师都表示要给他介绍对象,却都没有下文。学校后勤组的白华看上了杜马格,她每天从家里带一样食品给他吃,一周不重样。他吃过几次,发现她的目的是要跟他谈恋爱,就拒绝吃她的东西。杜马格没看上白华,白华高中毕业后就参加工作了,而且相貌与他想要的相差太远。 “我俩谈恋爱吧。”白华将他堵在走廊尽头。 “不谈。”杜马格举起双手。 “你嘴上说不谈,心里很愿意谈,对吗?你看,你已经向我投降,任由我处置了。”白华说。 “我举手不代表投降,我是习惯性地举手,怕你脏兮兮的扫把碰着我。”杜马格说。 “全校师生都在传说我俩谈恋爱,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白华说。 “我没听说。”杜马格说。 白华招手叫路过的两个中年老师过来,问道:“我俩恋爱了,听说过吗,看见过吗?” 两个老师反应过来后,点头说:“听说过,看见过。现在你俩不正在谈恋爱吗?” “今晚我就带你回家,如果你不那么反对的话。”两位中年老师离开后,白华说。 杜马格去每一个教研组,向每一个老师解释:“我跟白华没事,我们没有谈恋爱。”“你们俩恋爱了?好啊!”有的老师表现出惊讶兴奋,对他表示热烈祝贺。杜马格才发现自己多么愚蠢,硬要在桌子上滴一滴墨水,然后不断地擦拭,结果桌面越擦越黑,黑了一大片。 白华虽然无文凭,相貌平常,但她有个在国企当老总的父亲。她正在县党校学习函授中专课程。能娶到她,是要有条件的。杜马格不听劝,白华的优越条件,他一条也不动心。杜马格住单身宿舍,是一个平房套间,外面一间里面一间,后面是厨房。平房没有厕所,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到公共厕所解决。隔壁住着已经成家的老师,有的是年轻老师,有的已入中年。资格老及家中子女多的老师有两个套间。各家各户相连的厨房隔音效果差,邻居家的各种声音都能传过来,饭菜的香味也能钻过来。隔壁化学组刘老师家醋血鸭的香味飘进来,杜马格奋力堵住喉咙,努力控制住翻涌而上的口水。他想,等下找个借口去刘老师家,蹭一餐饭。杜马格一时没想到什么好借口,便以借磨刀石为由敲开刘老师家门。当地民间名菜醋血鸭已摆上桌,刘老师家人正向饭桌靠拢。 “你要借磨刀石?好啊。”刘老师说着去厨房取。 “准备杀鸭?”肖老师笑着问。她是刘老师的爱人,政治组的。 杜马格嘿嘿笑着,眼睛盯在醋血鸭上。 “你做好醋血鸭端过来让我们鉴定,看看你出师没有。”肖老师说。刘老师已拿来了磨刀石,连同底座一起递给杜马格。杜马格的阴谋没有得逞,心里正埋怨刘老师一家太小气,此时,白华却进门来。白华提来两个铝饭盒,里面装满醋血鸭。白华雪中送炭,征服他的胃后,他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 白华做后勤,时间随性,她不坐班、不干事也没人敢说。总务主任对她的关照,学校领导对她的高看,源于她父亲的地位。每天早晨,白华早早地去买菜,然后为杜马格做饭,两人还没正式谈恋爱,就过起了小日子。晚上白华邀请杜马格到校园里散步,散过两三回,杜马格就不愿去了。他发现他跟白华无话可说,她说的他不感兴趣,他说的她听不懂也跟不上。 一个周六,下午放学后,白华请杜马格去她家吃晚饭,说她父母在家等他。杜马格不去,他说晚上要看书,他有可能要考研究生,需要大量时间。白华把他的书整理成一堆,用绳子扎成捆提到手上管制起来。白华力气蛮大,她将他的书提到她家里去了。白华的父亲白总并不在家,出去应酬去了。白总每天有喝不完的酒,吃不完的饭。白华母亲说,白总很快就会回来,因为未来姑爷第一次上门,事情再多再忙也要赶回。白华母亲与杜马格面对面坐着,详细问了他的情况。问完后,白华母亲说:“你家农村的,不好,穷亲戚太多,你和白华将来受拖累。”杜马格说:“的确是这样,农村穷,亲戚们都指望我给他们帮助。我才工作,老家亲戚就一个个伸手向我讨钱借钱了,上学的,看病的,买粮食割肉的。他们都用在正当事情上,我不借过意不去,借给他们,我的生活也成了问题。” “所以说,你配不上白华。”白华母亲说。 “配不上,一点配不上。”杜马格说。 “但是,我和老白不反对你们在一起。”白华母亲说。 家里的电话响了,是白总的秘书打回来的,叫家里不要等他,先吃着。白华母亲做了一桌子菜,很丰盛,好不好吃先不说,菜品齐全,是当地标准的招待贵客的宴席。桌上开了瓶好酒,白华母亲对杜马格说:“你喝,自己倒。”杜马格说他不喝。白华有两个哥哥,大学毕业后都在省城工作,因此平常家里没人喝酒。酒味从瓶口冒出来,杜马格判断这是酱香型白酒。杜马格脑中闪出过几次念头:倒一杯喝。大学时,同宿舍有贵州的,四川的,还有山西的,他们分别从家乡带来了酒,整个宿舍同学都能分辨出酱香、浓香、清香、兼香型白酒。我从桂林老家带去米香型白酒,他们第一次听说白酒还有米香型,因为酒界基本还没人承认米香这种香型。白华母亲审判似的继续询问杜马格的各种情况,杜马格态度很好,头频频点,对她指出的错误表示赞同和道歉。后来他回忆那晚的情景时,哧哧笑,他为自己因出身向白华母亲道歉感到羞愧。 沉闷的晚餐吃完了,白总还没归家。那边来电话说,叫杜马格等着。喝茶,枯坐,陪看无聊的电视剧,杜马格像坐在一排图钉上。白华母亲后来说:“你俩可以到大院里散散步。”杜马格没有执行她的命令,跟白华散步,还不如在这里枯坐。 “这么晚了老白还没回,估计又到哪个歌厅唱歌去了。”白华母亲说,“歌厅里那些不要脸的小姐没一个好东西。” 杜马格心里说:“你这话是病句。不要脸与不是好东西重复,应该去掉一个。” 熬到零点,白总终于回到家。秘书进门报信后,白总好久没进屋。“他有病吧,到家门口了还要喝一餐?”白华母亲不高兴地说。秘书站在厅堂,对杜马格笑着使眼色。杜马格不明白什么意思,秘书说:“你真不明白?”秘书告诉杜马格,他要出去迎接,白总才肯进来。杜马格说我把他迎进他的家里,不合道理,我今天是客人,他要迎接我才对。秘书说:“你情商很低,将来干不了大事。”杜马格说:“我教好我的书,就是干成了大事。” 僵持了一二十分钟,白总还是不进来,杜马格也不出去。白总一气之下去招待所住了。秘书希望杜马格到招待所去拜访白总,杜马格说:“好。”他却走向了回学校的路。 二 杜马格上白总家的消息在学校传开了。杜马格深夜一点才回到学校,全校教职员工也都知道了。不用怀疑,杜马格就是白总家未来女婿。学校任命杜马格为数学组组长助理,给的职权比副组长还大。学校正牌本科毕业的老师还真不多,在各科挑大梁的,大部分是中师或大专毕业进修本科的老师。杜马格自认为有这个资格当组长助理。当上组长助理后,他就时常把教学改革挂在嘴边,并指出教学中许多不合理不科学的地方。“那你赶快当校长吧。”有支持者说。“你快去当教育局局长吧。”校长略带讽刺地对他说。 学校也有许多社会上的应酬,每天晚上都有饭局,校长少不了拉上杜马格。饭桌上校长给人介绍杜马格:“杜老师是白总未来的女婿。”有了这层关系,学校方处处占据主动,不管对方来头多大,事情多难办,只要杜马格在场,酒就喝好了,事也当场或者次日办妥。 应白华之邀,接下来杜马格两次去她家拜访白总,却又两次落空。白总太忙了,一次是临时出差,一次是喝多了在歌厅睡了一宿。秘书和工作人员要抬他去宾馆住,他酒醉却心里明:“我不去。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睡。”应白总要求,音乐继续放着,他们继续唱着,不然他会醒来,醒来就会骂人。 白华给杜马格带来消息,白总有意帮助杜马格调去教育局,从副股长干起,当到副局长,然后下乡镇。将来当县里领导,再将来当市领导。白华开出的条件只有一个:两人确立恋爱关系。别人都认为杜马格和白华关系密切,但其实他俩还是普通朋友,至今没拉过手没接过吻,没说过一句亲密的话。杜马格说:“我不跟你恋爱,我不去教育局,我只想做一个好老师。” 其间,杜马格不断给我写信,表达他的恋爱观。“如果没有精神上的高度契合,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他说。我大学毕业回到桂林后,已经开始谈恋爱。受他的影响,我甩了两个女朋友。我的这两任女朋友都太世俗,她们过于物质,缺乏形而上的精神追求。为了表示对杜马格的感谢,我专门去他所在的香河县拜访他。他让我见了白华,一个方方面面都配不上他的白华。 “原来你就是杜马格常提到的同学啊,你俩一个鸟德性,不知天高地厚,不食人间烟火,自视甚高。”白华对我说下这句话后,我越发从骨子里鄙视她了。 本来白总要到香河中学参观,因为杜马格还没主动见过白总,白总就改变了主意。学校还不知情,认为什么地方得罪了白总,请求杜马格出面请白总明示,以便道歉改正。杜马格说明与白华的真实关系时,校长几乎绝望,认为学校得罪白总太深,杜马格都借口不出面帮忙了。校领导焦虑,每晚借酒浇愁,喝醉了回到学校敲杜马格的门。“出来,小杜。杜老师,小杜老师。”副校长敲门。校长说:“你不出来不要紧,你上白总家去,请他原谅香河中学。”敲到第三个晚上,杜马格打开门,放三个正副校长进来。 “我去过白总家,但从没见到过他。我跟白华就是普通朋友。”杜马格说,“我的心已经掏出来给你们了,你们还是不信。” “你必须站在学校一边,必须帮学校摆平。”校长说。 “学校不是官场,不是江湖,你们犯得着吗?”杜马格说。 “你还年轻,你不懂的。”校长说。杜马格甩开三位正副校长,走进黑夜里。杜马格在校园操场上走圈,他心里生出一个巨大的堰塞湖。学校师生都休息了,校园特别安静,是一种窒息恐怖的安静。 杜马格回到宿舍,三位校长还没走。他们打开一瓶杜马格下午才买回来的白酒,又喝上了。杜马格被迫参与,这场夜酒下来,他对三位正副校长有了一些同情。第二天,他特意去总务室找白华,让白华带话,请白总按原计划参观香河中学。白华说带话容易,白总愿不愿意去,她心里也没有底。“你为什么不亲口去问白总?”白华问。杜马格被问住了,他想了想说:“我可以陪同校长上门请示。” “你以什么身份上我家?”白华问。 “我什么身份也不是。”杜马格说。 “那你还上门干什么?” “我不用上门太好了,你帮忙约个时间让三位正副校长登门拜访。” 白华不答应。为了平息白总和白华的不满,将白总参观香河中学的计划重新提上议事日程,校长组了个饭局,叫上学校能说会道的女老师男老师。杜马格却没参加,他躲进寝室里继续写他的教改方案。学校领导轮番找他谈话,他都当耳边风。 这就到秋天了。杜马格参加工作已经两年,他的教改方案提交给了学校,没有水花,提交到教育局也无下文。凉下来的天气,令人体舒适度提高。杜马格不气馁,他继续写教改,还把方案改写成论文投到教育类杂志上。两家不同的核心杂志很快在同一期发表,两篇论文从两个不同的侧面阐述教改的目的意义和可行性。杜马格在所带的班级里搞改革实践,但是最后遭遇失败。孤军作战只有失败。 白华并没有放弃杜马格,她追求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她要嫁个大学生。她的两个哥哥都是大学生,她成绩差上不了大学,只有通过嫁人来实现梦想。学生宿舍熄灯后,学校彻底安静,白华又来敲杜马格的门。 “开门,我要跟你谈恋爱。”她说。 “开门,我要嫁给你。”她说。 杜马格不理不睬,两年来他除了写教改论文、方案,就是给白华写信,表达自己对她的不喜欢,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可是,她听不进。杜马格怀疑她并没看懂。最近,杜马格用最通俗的文字表达自己的意思,最后一次他用口语说:“我不喜欢你,从来不喜欢。我宁可打单身也不喜欢你。”他的这封信并没有阻止白华的热情,看,今晚她又上门了。 “你不死心你就敲吧。”杜马格说。 敲了一个小时,白华突然大喊大叫:“快来人啦,杜马格耍流氓!杜马格对我耍流氓!” 隔壁的老师们惊闻,奔出大门救人。白华搂着自己的身子,蹲在地上痛哭。保安闻讯赶过来,白华将编造好的故事讲给保安听。保安愤怒了,敲开杜马格的大门,将他扭送到办公室。杜马格一言不发,任由保安处置。天亮,保安把杜马格押到派出所。民警审问,杜马格说:“一切以白华说的为准。” 最终,杜马格因犯下耍流氓的错误被贬到香河县最偏远的南山乡初中。乡村安静,但乡村老师只不过是拿工资的乡下人。包括乡里的干部,杜马格与他们在两条不同的路上,说不上话,碰不了头。他的教改理想,在当年意识落后不思进取的乡下初中,如遇高山大川。 三 豪华游船快到九马画山了。导游提醒大家注意观看,找到石壁上的马,找到的越多说明智商越高。我曾通过游船和陆地多次多角度观察九马画山,有时候一匹马也找不出。我用手指着九马画山叫杜马格看。“不看,上面有我年少时期的女朋友吗?”杜马格说。我说没有,只有靠想象的幻影一样的马。我站在两个中年男女游客边,这两口子也许是一对情人,他们动作亲密,一匹匹数马,确定否定,否定确定,最后找到五匹。我沿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一匹也没有看出来。同样的东西,在不同人的眼里,是如此得不同。这种靠眼神和想象的东西,主观性就更强了。 继续说杜马格到达南山初中与女性的故事。 乡下初中难得会有一个年轻的单身女老师,学校里大都是一对一对的。乡下女老师不会嫁给农民,要么嫁给同学校的老师,要么嫁给乡里的干部。只有个别条件差,无机缘的男老师讨乡下老婆。 显宗敏住杜马格的东边隔壁,西边就是山了,杜马格住西尽头最差的一套小房。说差,是因为屋子有几处漏水,地下潮湿,一年四季有股下体的味道。显宗敏中师毕业,他讨的老婆就是附近农村的。那天,显宗敏指着朝家里走来的老婆对杜马格说:“你不要瞧不起我,你流落到乡下,也只能讨乡下老婆。”显宗敏老婆走到了他身边,杜马格仔细看了看,然后说:“她配得上你。” 杜马格给我来信,让我去看他,我没答应。我有时间,但我不愿走遥远的路,去他那个偏僻地方。他让我给他介绍一个桂林女孩,我考虑了许久。如果杜马格还在乡下,桂林女孩是不可能跨省嫁过去的。他连续给我来信,强调说“要有精神追求的那种”。也没错,只要有精神追求的,只要爱情的,就不会在乎名利地位,不问出身和处境。我看中了单位的小良,我认真地跟她说了。 “我想介绍你跟杜马格认识。”我说。 介绍完杜马格,小良朝我脸上泼了一杯凉水,然后笑着说:“我请你吃饭。” “你身边有合适的吗?”我说。 “没有。”她说。 此时我刚认识了一个女孩,我对她有意思,想花力气追,杜马格的事情我就暂时放到一边。 “愿意来支教的女孩都没有吗?”杜马格又来信了。 我回信说,我在努力找。并且提醒他,在无恋爱的季节里,好好干事业,把教改方案在乡下强力推进。乡下能教改成功,他的贡献更大,影响力更深远。 乡下干部和老师眼光局限大,环境局限大,温暖的春风从城里吹到乡里,都变凉了。老师中混日子的多,当棋子的多。改革进取,在这个偏远的乡下,不过是句有力量的空话。乡里领导轮换频繁,比走马灯还快,无心无能去提升农村经济和教育。杜马格试着跟学校老师谈论教改,无一人认真听。他们将他划为另类,尽量不接话不交往。男老师们过得倒很充实,傍晚下河捞鱼到田里摸螺蛳,有的甚至白天对学生说要保护鸟类,天黑却去打鸟下酒。农村教育在这群慢慢过日子的老师手中,变化缓慢。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老师没有多少人愿意一辈子留在偏远的乡下,能找到关系调离的从没停过脚步;无关系的,天天做梦,埋怨,骂娘。 “你在香河中学犯了男女关系错误,能找到农村老婆就是万幸了。”显宗敏又一次对杜马格说,“落地吧,不要成天幻想。” “农村老婆没什么不好。我母亲就是农村的。”杜马格说。 “农村老婆不好,”显宗敏说,“等你讨了农村老婆就知道了。” 秋天开学时,因为有两个老师调走了,新分配来两个年轻女老师,都是师专毕业的,一个教数学,一个教外语。杜马格心动了一下。但是不久,这两个新来的老师就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了。有学校老师告诉她俩,杜马格是在男女关系上犯过错误的人。 转眼,杜马格在南山初中待了五年。他发现自己已经基本融入这里的生活,思维变得迟钝,行动变得迟缓,生活变得邋遢。而且曾经雪白的牙齿,也变黄了。 此时,我已经结婚,几个大学时期好友中,唯有杜马格没来参加我的婚礼,但他给我寄来两包当地土特产。我去参加共同好友婚礼时,杜马格也同样是礼到人不到。 学校对面村庄有几座洋楼建了起来,这是第一代农民工发财后回乡建的新房。学校东北边的那座洋楼,建得最高最大,有传闻说,房主发了大财。房主老家是那个村的,中专毕业没两年,不满当前工作,下了海,打打杀杀,闯出一条血路,而今成了大老板。房主带回一个女人,他父亲承认说,这个女人不是儿媳妇。他父亲对村里人说完这句话后,就去城里了。在城里,他儿子为他安排好了一切。后来,人们终于知道,这个突然到来的女人是房主离婚后新交的女朋友。学校有老师见过这个女子,长得漂亮,穿着妖艳,还把嘴唇弄成血色。有个男老师酒后坦言:“她真好看啊,我都动心了。” 房主在傍晚时分提着两瓶好酒走进杜马格的宿舍,他自我介绍说:“我叫蒋美仁,远处对面那座大房子的主人,在广东‘讨饭’。”杜马格不明白他的来意,说:“我不认识你。我不喝酒。我没有职权,解决不了你任何问题。” “我的事情只有你能帮忙。”蒋美仁说。 蒋美仁在广东发了财。他跟老婆感情一直不和,终于离了。半年前蒋美仁交了个女朋友,最近女朋友提出要嫁给他。蒋美仁疑心重,他总怀疑女朋友是冲他的钱财而来,并不真心爱他,甚至怀疑她是个花心人。要嫁他,可以,蒋美仁提出条件:她必须在他老家住够两年。爱他首先爱他的家乡,否则无资格上位。 “你这人思维怪怪的。而且,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杜马格说。 “对我忠诚,就必须对我老家的土地真诚。”蒋美仁说。蒋美仁贸然登门拜访,是请求杜马格监视他女朋友,记录她的所有活动,每周向蒋美仁汇报一次,然后领取高额报酬。如发现她有不轨行为,将是踢开她的有力证据。 “为什么选我?”杜马格说。 “因为你上过重点大学。因为你怀才不遇。”蒋美仁说。 “你脑子里的逻辑太乱了。”杜马格说。 蒋美仁还送给杜马格一个高倍望远镜,杜马格架在脸上,镜头一拉就看到对面村一户人家,见到堂屋中间有个女人在用手搓洗衣服。 第二天一早,蒋美仁没打招呼,悄然开车离开。他这辆豪车碾过故乡贫瘠的土地时,扬起浓浓的灰尘。杜马格站在学校背后的山上,望远镜跟随蒋美仁的车影,看着他走出大山,然后转向蒋美仁那座大房,不见炊烟,不见他的女朋友。这一天,除了上课时间,他都站在山上观看对面远处的大房。第四节课的铃声响起后,蒋美仁的女友出现在院子里,她身着红色睡衣睡裤,皮肤白净鲜艳,五官超好。这台高倍望远镜真好,观察两三公里外的景物不虚晃。她穿过院子进洗漱间,小房门没关,光线不错,能看到她洗漱的细微动作。然后,她剥光衣服洗澡。杜马格赶紧回避。 监视一天,她无异常行为。睡觉前杜马格在监视日记中写道:全天正常。这是一句总结语,前面还有各时段详细记录。 学校另一个斜对面方向,是乡政府,只要不拉窗帘,杜马格的望远镜能看到里面。被贬到南山中学好几年了,杜马格还没进过乡政府,离得最近的一次是从乡政府门前走过。有的时候,乡政府举行活动,需要凑人数,就从全乡中小学教师中抽调人员,杜马格一次也没被抽中。学校领导不抽他,因为他是一个在男女关系上犯过错误的人。 蒋美仁的女朋友行走在去乡政府的路上,杜马格移动镜头时捕捉到了。杜马格立即骑上自行车跟踪。杜马格喜欢骑自行车,他回邻县老家乡下都是骑自行车的。杜马格骑到她身后,放慢速度,与她并排同行了好几分钟。从镜头里看到的与近距离看到的不完全一样,近距离似乎更好看。她看到了他,张开血红嘴唇说:“先生,你要去哪里?”在这个偏僻山乡,没人看得惯化浓妆的女人。杜马格转过脸,说:“我没去哪。你去哪?”杜马格犹豫了一会儿,车速加快,朝前骑去。他骑到乡政府街道尽头,折返,与她迎面相遇。她挥手跟他打招呼。他继续骑行两分钟,停在路边。今天的课已经上完,他有充分的时间。他调转车头,上车,继续追赶她。接近她时,他就在后面慢慢骑,一路跟着。 她在这条不长的街道上逛,似乎没有任何目的。杜马格以骑车为掩护,再次经过她身边时,她挥手叫他下车。“你来来回回骑过好几趟了,什么意思呢?”她笑着问他。“我练车。”他说。“你的车技已经很好了,不需要再练。”她说。 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街上的人稀少,街两旁卖蔬菜猪肉的摊贩比买者还多。“你是本地人吗?”她说。“我是本地的外地人。”他说。他俩用普通话交流。他听不出她是哪里的口音,但能分辨出她是南方人,与他一样的南方人。 “你从哪里来?准备到哪里去?”杜马格问她。 “我从广东来,准备住两年。蒋美仁听说过吗?上边村的。”她说。 “我平时不出校门,没听说过蒋美仁。” “蒋美仁这么有名,你没听说过,太不好玩了。” 两人在一家日杂商店前说话,老板插话说:“我就是上边村的。蒋美仁在广东发了大财,离了婚,交了女朋友。” “对的,我就是蒋美仁的女朋友。”她说。 “原来你就是小君,我们全村人都听说了。蒋美仁第一次带你回来,我们还不认识,对不起啊。”老板说。 “你不也发了财吗?”小君说。 “我比不上蒋美仁一根头发丝。论辈分,我是他叔叔。”老板说。 “不要不服气,叔,一代胜过一代才对嘛。”小君说。小君想用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个典故,结结巴巴没用出来,就改了大意相同的俗语。 杜马格陪小君走了一段,小君见到乡政府的牌子就钻进去了。杜马格割了肉买了一些日用品,等小君出来。小君在乡政府待了二十来分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她出来,见杜马格还在,遇见故人似的说:“太好了。”她坐到了他自行车的后座上。出了乡政府街道,就是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为了跟他晃成一致,她搂住他的腰。她搂住他时,他不适应,想叫她拿开手,但她越搂越紧,他就慢慢适应了。他送她回村,快到村口时,他叫她赶快把手拿开。 这一天的记录,杜马格这样写:小君逛了街,进了乡政府。不到半月,杜马格收到蒋美仁的来信。那天杜马格并没有明确答应帮他监视小君,蒋美仁也没有明说报酬数目。这回蒋美仁在来信中,明确说明了双方的责任权利。杜马格回了信,将半月来小君的行踪汇报过去。一周后,杜马格收到一张三千元的汇款单,是当时的巨款。杜马格上邮政所取汇款时,所里没这么多钱,需要预约,到明天甚至后天才能兑现。扎扎实实的现金落袋,杜马格的工作目的定了下来,他像被一根绳索拉着,自然而糊里糊涂地继续监视。 四 小君自己也买了辆自行车。她每天去街上割肉买蔬菜,剩下的日子就在家看电视。电视信号不好,时常断片。蒋美仁父母兄弟堂兄弟们都跟着他在广东,一个大家族都在他的公司里,老家无直系亲人,小君无亲戚可走。村上有力气有路子的都出去打工,留守村里的,各人忙着自己的事情。村里留下的大都是老弱病残。小君有时候跟自己打牌,一个人扮演另外三个牌友角色。杜马格将她的这些行为都记录在案。 日子终究是空虚寂寞的。有一天,听到学校的铃声,小君有了过来玩耍的兴致。杜马格从望远镜发现后,在学校门口等她。她以为是巧遇,一脸惊喜,说真是有缘。校长见杜马格领着小君往里走,过来干涉说:“闲人不能进校园。”小君说我是蒋美仁的女朋友,难道不能进吗?校长说:“如果你是学生就可以进。”杜马格为小君说话:“小君是我的客人,她拜会我,也不允许吗?”校长就无话可说了。教工宿舍和教室共用一扇大铁门,铁门已生锈。原来石灰刷得白白的围墙被人涂得脏兮兮的,还有许多骂人的脏话。杜马格已经不住刚调来学校时的那套漏雨房了,前两年有同事调离,他换了房。学校老师调进调出频繁,杜马格算是老资格了。学校老师家家都养鸡养狗,有的老师还养猪。养猪,臭气熏天,新来的提意见,但没人改,大家就习惯了。杜马格养了一二十只鸡,分成大中小三个梯次,杀完大的那批,中的那批长大了,再买一批小的回来养着。学校空地都是菜地,杜马格最初在校外荒山开垦菜地,调走的老师留下的菜地,都被他接了过来,所以教师中,杜马格的菜地最多。养了猪的教师有时候偷他的菜喂猪,有时候开口要。杜马格随便他们要,反正他没事的时候不在菜地就在山里闲逛。他回老家,自行车上驮满蔬菜,除了分给父母,还分给村里的亲戚。他父母叫他不要再分给亲戚,把亲戚们惯到不种菜了。定好回来的日子,父亲或者母亲,有时候父母一起在镇上等他。他带回的蔬菜很快能在镇上卖光。杜马格老家的这个镇比他工作的南山乡大得多,镇里干部多,附近吃国家粮的多,购买力强。销路好,杜马格便开始珍惜自己的蔬菜,花在劳作上的时间更长。 小君指着一只大公鸡说:“我要吃鸡。” “好。”杜马格说,他跑过去捉住公鸡。杜马格杀鸡的动作娴熟。平时他一个人吃不完一只鸡,就将大半只卤起来,等回家时带给父母吃。有时候,他也会提着活鸡回家,实在吃不了,母亲就帮他在镇上卖掉。 自己养的鸡配自种的蔬菜,味道鲜美。小君在上边村住了一个多月,今天第一次吃鸡。她不会杀鸡,即便会杀,一个人也吃不了。 “我太无聊了。”吃饭的时候小君说。 “你只能住在上边村,不可以出去旅游,不可以回娘家吗?”杜马格说。 “蒋美仁是这么规定的。为了嫁给他,我愿意吃这个苦。”小君说。 “你爱蒋美仁吗?”杜马格说。 小君没正面回答,说:“怎么说呢。” “蒋美仁爱你吗?真心吗?他那么有钱,身边优秀女人多,你有竞争优势吗?”杜马格说。 “我初中没读完就离校了。”小君说,但说得不太切话题,“我要嫁给他,就必须过回他老家住两年的关。” “他对你这个考验怪怪的。”杜马格说。过了一会儿,杜马格说:“你初中没毕业,没想过把初中读完?” “我都什么年纪了,还读初中?!”小君说,“我最怕读书。读到初三第一个学期,实在受不了,才逃跑的。” “你回校园吧。到我们学校来读。”杜马格说。 小君哈哈大笑。杜马格不是开玩笑,他对突然到来的念头认真负责。杜马格去找校长,校长不同意,一个人高马大化浓妆的成年姑娘坐在教室里,算怎么回事?小君也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让他别再费心。杜马格说进了学校你就不无聊不寂寞,两年的考验时间会很快过去。杜马格说动了她的心,她主动找校长找乡里领导。杜马格为她请了一顿饭,这是他进入这所学校以来第一次大规模请客。他买来好菜,杀了两只鸡,一只鸭,摆了两大桌。从学校领导到乡辅导室领导,再到乡政府领导都请了来。酒喝过后,小君就顺利插班入学。小君按照和学校商定的钱交学费,这笔钱数目不小,能再回学校,小君乐意。 可能年纪大了点,思维也成熟多了,小君的接受能力比当年上初中时强许多。杜马格分析,最主要的原因是小君愿读书,从被动变为主动。放学后,小君不回家,她先是在杜马格家写完作业,然后随杜马格下地劳动,还帮他喂鸡。一段时间后,他们就在一个锅里吃饭了。这样省事,而且两个人的饭菜容易做。相处时间多,小君得到的辅导就多。杜马格学业一直不错,当年考上重点大学,足以证明他的实力。中学各科,杜马格稍一回忆,或者看看书就记起来了,他能辅导小君所有科目。学期结束全县统一考试,小君考了全校第一。校长说,小君的成绩在全县也名列前茅。虽然小君只是编外学生,但也为学校争得了很大荣誉,县教育局在总结大会上专门提出了表扬。 小君迎来了第一个春节,她没有回广东蒋美仁那里,也没回娘家,她准备一个人在上边村过。寒假后,校园清静许多,能离开的教职员工都离开了。杜马格没有马上离开的打算,他继续伺候他的蔬菜和鸡鸭。小君帮他。小君虽然生长在农村,但农活是一样不会,跟着杜马格,她学会了种菜养鸡喂鸭。杜马格小时候什么农活都干过,种菜技术,却是在这里独自种菜时提高的。 春节前蒋美仁没回老家,家里人也没回。杜马格不知道蒋美仁心里怎么想的。年三十那天早上,杜马格杀了两只鸡,说留给小君过年,吃完了可以随便杀。小君已经学会杀鸡,她说好的。杜马格将为父母准备好的年货装在麻袋里,捆绑在自行车座位上。他骑上自行车,咯吱咯吱地回乡去了。杜马格走着路,还想着小君,觉得她一个人过年太孤单。但他没有勇气叫她跟他回家过年。带她回家过年,影响不好。大年初一下午,杜马格往学校赶,到达时,天已经黑透了。初三早上,杜马格骑自行车带她出去玩,两人一路玩着,到了杜马格他们镇上。一合计,两人一起回了杜马格的家。 杜马格年龄不小了,还没讨老婆,家人着急了好几年。尽管杜马格解释说小君是一个朋友,普通朋友,亲友们还是误会了。村里亲戚轮流请杜马格和小君吃饭,谈到杜马格从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生流落到偏远山区当老师时,都为他可惜。话题触到杜马格内心的痛,他不认为自己不该在农村当老师,而是感慨曾经有过的梦想全都泡了汤。他承认自己已经堕落。这些年他跟大学同学来往少,只是偶尔听说谁谁谁又破格升大学教授了,谁谁谁被评为中学高级教师,谁谁谁当了县处级官员。对过往的理想,他有意冷淡。拒绝跟同学的来往,就少些比较和痛苦,多些对现实处境的满意。杜马格跟我的联系从来没断过,还有肖白、从大义、黄博。我们五人的联系不算紧密,却牢固。杜马格不时给我寄产自他们那里的土特产,我也时常给他寄去桂林特产,热情邀请他来桂林玩。 寒假过后,小君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杜马格给她买来许多课外读物,文史的地理的,还有教辅。小君对学习有浓厚的兴趣,什么书她都能看得进去。视野打开后,她成绩就更好了。兴趣开发了她的智力,学识让她更成熟明事理。又一个学期结束,她总成绩全县第一,语文数学化学得了满分。 整个暑假小君的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杜马格给她制订了学习时间表,买回更多的课外书,有一些是他大学时代读过或者没来得及读的中外文学名著。 暑假里,杜马格母亲来到学校,了解到小君只是学生的身份,就叹着气离开了。蒋美仁那边每月按时寄来劳务费,杜马格照单全收。收下的钱,他用来帮小君买课外书,交一部分学费。小君每月能从蒋美仁那里得到多少生活费,杜马格不知。杜马格已经忘记记录小君的行踪,忘记了自己的监视责任,那台用来察看跟踪小君的望远镜也挂在墙上,落满了灰尘。 小君进入初三,杜马格突然发现,蒋美仁有两个月没寄来劳务费了。小君也提到说:“他两个月没给我生活费了。”杜马格说:“你钱够吗?”“够。以前存了一些。”她说。学期结束,小君搬离蒋美仁那套大房子,并且给他去了一封信,表明不再是男女朋友关系,从此从他身边消失。蒋美仁回信说“好”。学校里有多余的房,杜马格从校长那里要来,安置好小君。小君为学校争得荣誉,县里给过学校两次大奖,所以小君提出合理的需求,校长都答应。 中考结束,小君的成绩正如大家所预料的,全县第一,高出第二名二十多分。但是县高中无法录取她,她没有户口,没有学籍。插班读高中也不行,她年龄太大了。小君想继续深造,杜马格建议她参加高等自学考试,可以报考中文法律政治等社会科学类专业。两人商量后,小君决定考中文。小君的户口在老家,只能回老家县教育局报名,杜马格陪她去。报完名,她跟他回南山初中学习大学课程,等到考试的日子,才回老家。小君似乎成了学习疯子,没日没夜地学习。第一次考四科,她都顺利过关。 时间在他俩全力投入的教和学中,悄然过去。不到两年,小君考完所有科目,拿下中文专科的自学考试文凭。她刚领毕业证不久,得到一个消息,说他们老家的市级日报正招聘记者,她去报了名。小君虽无作品发表,却因考试成绩拔尖被录用。 小君离开时,拥抱杜马格:“哥,你的大恩大德,我永远铭记。”这是1996年春的一天,是杜马格工作以来最为自豪最幸福的一天。 …… 原载《清明》2022年第6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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