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港》2022年第12期|杨怡芬:银河之眼(节选)
2023-11-04小说天地杨怡芬
“这是比大地尽头更远的地方啊……”他们已经在峙中岛了,小章站在岛的制高点上,望着西边绵延的陆地边缘,向着一片苍茫海天,大声喊。
“小章是我们公司有名的诗人。”小张解……
“小章是我们公司有名的诗人。”小张解……
“这是比大地尽头更远的地方啊……”他们已经在峙中岛了,小章站在岛的制高点上,望着西边绵延的陆地边缘,向着一片苍茫海天,大声喊。
“小章是我们公司有名的诗人。”小张解释说,带了点尴尬。
“诗人都这样。我爸没事也爱吟诗呢,对吧,小葵。我爸他也好算个诗人。”哥哥也说。
“小葵,最近你爸都吟什么诗?”小章好奇道。
小葵说:“他呀,他会背的诗词可多了。前些天他常叹的是这么一首:‘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区区欲右行,不救风轮左。’这几天他又叹:‘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可是,你们说,我们不是蓬蒿人,又是什么人呢?”
小章笑着说:“都是些古诗啊。”
说完这些,小葵也尴尬了。阿爹是个农民,原不该会背那么多诗,而且还是古诗。会背那么多诗,于农事无补,于自己,更不伦不类,就像她今天穿的这身衣服。
“到2000年就好了。到那时候,每个人都有闲心读诗写诗了。我想,也不会有城市啊农村啊这样的区别了,都实现‘四个现代化’了,对吧?”小章神往地说。大家都附和。2000年啊,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新时代?到那个时候,物资丰足,大家过上了平等和体面的生活,多好。那是16年后的事情,是小葵现在年龄的翻倍,32岁的小葵,是什么样的?
眼前,他们已经把这个小岛看了一遍,除了空置的楼房(真是可惜了),就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多是老妇人,她们的眼神也和那些空置的楼房一样,对他们这几个外来者,只有空洞而慈祥的微笑。
“没有电,没有水,生活不方便吧?”
“有蜡烛啊,还有煤油灯。有井水啊,还有溪水。没啥不方便的。”
老妇人回答着,看不出有什么不满足,两个城里人很是失望,小葵的心底,却莫名有些感动。从远古而来的人在山林海岛自然生活,简朴而又充满诗意,比如春天院子中的楝树花,如丁香般紫,比丁香还香,她却没见过哪个诗人来郑重咏诵它。这简单的生活,被抛弃了。过了16年,这些老人还会在吗?老人消失之后,这里的“生活”就也消失了,会有人记得她们吗?这样想想,小葵就有些悲伤。
她没有把这悲伤说出口,心底里,她自己也清楚,大概这是比他们的失望更虚妄的东西。
晚潮已在远方涌起,他们得赶紧回去。曝晒一下午的滩涂,表土已经隐隐发白,一块大礁石的阴影里,几只灰色的涉禽带着饱食后的倦怠,漠然盯着他们。海天线处,黄昏的舞台已经搭好,在蓝紫色的海水和玫瑰色的云朵之间,夕阳红润依旧。风起了,鼓满了小葵的裙子,她把帽子拿在手里,一任霞光落到她裸露的肩背之上。她还是走在前头,身后的小章在吟诵李清照的名句:“这就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啊。”渐渐逼近的潮水,让他的兴奋里又带上了紧张,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终于回到安全地带了,回头望,晚潮已经涨上来路。阿爹在半山腰的院门那里张望,白色的衬衫特别醒目。他看到他们了,朝他们挥手。
“我爸是要带我们去大水库洗澡吧。”哥哥跟两位客人说,“啊,好想念泡在深水区的感觉啊。可我爸会禁止我们去深水区的。”
“小葵也去大水库吗?”小章问。
“去的,她会帮我们把衣服都洗了。”
哥哥总是这样,他会把话兜底说了。
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下午,皮肤都是烫的,在水里浸着,也算是安抚皮肤的一种方法。可今天,小葵不想去。女孩子在水库里只是浸着,不脱衣服,上岸后立刻裹了大毛巾或外套往家里跑,一路“滴答滴答”滴着水。小葵从前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可今天不行。她说:“我在家里洗好了,就来水库帮你们洗衣服。”烧火啊,洗衣服啊,这样的事情,这岛上每个姑娘家都做,她也没觉出这其中有什么不妥。
小葵在家洗了澡,换上裤腿宽大的长裤——她得挽起裤腿蹲在水库边洗衣服;还有宽松的、领子只露出锁骨的上衣——她会倾身向前搓洗,不能走光了;再挎上一只快有五十厘米直径的竹筐,待会儿,她将带回满满一筐洗净的衣服。
这大水库,是农业学大寨时候修的,有年头了。为修这水库,村里的人全员出动,年轻的阿姆也在,有一次担土,她还矮小,被走在前面的人的扁担撞到了额头,“喏,你摸摸看,这里还有个硬块。”阿姆让她摸过她的前额,近年母女间也有了私密对话:“他们把我们女人也都当铁人呢,来月经了也一样挑重担,一样下水稻田干活。”小葵心疼阿姆,她摸着那额头上的硬块,想哭。
到了水库边,小葵一眼就找到了哥哥他们脱在岸边的衣服——城里人脱下的衣服特别鲜亮。她边洗自己和阿姆的衣服,边在水面上找哥哥他们。果然,他们在临近深水区的地方,阿爹也守在他们身边,他看到她了,朝她摇摇手,小葵也挥手作答。小章也看见她了,他向她游过来,他的泳姿很漂亮,因此也很惹眼。他在众人的注目礼下,游到了她的身边,穿着泳裤,蹲到她身边说:“我和你一起洗衣服。你真的太苦了,烧火汗湿身子,洗衣服又一直浸在水里,这就是‘水深火热’吧!你要是我的妹妹,我才不会这样让你吃苦!”
小葵被他说得眼眶发热,她柔声说道:“你说什么呀。出了水,要赶紧去换上干衣服。风一吹,会感冒的。”她指着岸边的茅草丛,说:“男孩子大多在那后面换衣服。”说话的声调那么温柔,把自己都吓住了,她就停了嘴。
他换上了西装短裤和汗衫,蹲下来的时候,小葵都怕这短裤会爆线。小章洗衣服的手法,看着就是熟练工,打肥皂、搓洗、过水,漂净,行云流水一般。小葵暗暗吃惊。小葵专洗上装,他洗下装,他们洗得不快不慢。“我爸妈是双职工,我暑假里什么都干,我会洗衣服,也会做饭,还要打扫卫生。”他在小葵耳边轻声说,“放心,等你将来在城里生活了,就不会这么辛苦的。”
小葵叹了口气。她很想指着深水区告诉他,有个男孩子,就因为高考落榜,就因为没法子拥有城市生活,他就自己走进了深水区,再也没有上来。她还记得他的眼睛,细长,有丹凤眼的神韵,黑白特别分明。他的姐姐成绩也不差,为了他,辍了学,在城里当保姆,供他读高中。小葵张了几次口,终于没把这事情讲给小章听。他看着水库里那么多人,说道:“真热闹啊。”小葵叹气道:“是啊。立秋已经过了,处暑也过了,水会越来越凉,这热闹快要没了。”
“你对节气很敏感啊。”小章说着话,手上一刻不停。等哥哥和阿爹簇拥着小张上岸,去茅草丛后换了衣服,小章和小葵已经把衣服洗得差不多了。他们俩一起收了尾,两个人扛了这洗衣筐,跟着阿爹他们回到家,饭菜已经满满摆了一张圆桌,田雷一家都在帮忙,每个人面前都放着玻璃酒杯,是去年泡的杨梅酒,玫瑰色的酒体透亮放光。
晚饭的气氛,和午饭全然不同。两位年长的男人是主角,他们这帮孩子,就是陪席的。大家听田雷的爹细说在碶门旁边如何建起养对虾的池塘,海水怎么进来又怎么出去,大人们商量着合适的建塘位置,也估算产量、产值和成本。
“你们会成为万元户吗?”小章问。
“我们会的。”田雷抢着答道,“我也会一起帮忙。”
晚风在院子里回旋,带着潮水的凉意和湿润。一队萤火虫在院子角落的草丛里起伏盘旋,比天幕上隐约的星子要亮许多。暮色渐起,但还没到要掌灯的程度,桌上的红烧跳跳鱼、白酒醉沙蟹、葱油黄蛤、白灼望潮,都还能看清充满弹性的新鲜样子——它们是阿爹下午赶海得来的。过会儿,阿爹还要背起鱼篓和扳罾,去涨潮的海水里试试运气,那盏戴在头顶的煤油灯,阿姆已经擦得铮亮,这些家伙,都在院门边的矮墙上放着了。
故此,阿爹也就喝了一杯杨梅酒,吃了一碗饭,和田雷的爹说了一会儿闲话,就离席了。田雷的爹跟着阿爹一起去,“我的赶潮技术可比不上你阿爹。”他挤眉弄眼笑着和小葵告别。田雷家没有女儿,小葵在他家也是受宠的。
阿姆她们也顺势离席,年轻人就活泛起来,说了奥运会,说了女排,各有见解,但都对许海峰一致推崇,“1984年7月30日,在第23届洛杉矶奥运会上,许海峰以566环的成绩获自选手枪慢射金牌,这是我国奥运史上的第一个冠军……”小章学着电视上播新闻的腔调,端着说话。他的普通话真好听。他们开始用普通话互相交流,据说县城里就是这样,大家都说普通话。小葵的普通话是跟着有线广播学的,她对翘舌、平舌,前鼻音、后鼻音,很下过一番功夫,她的普通话只用在课堂和表演上,今晚却是用来会话,她觉得自己像在说外语。“小葵的普通话真不错啊,一点都不像乡下学校出来的。”小章和小张这样惊叹。哥哥和田雷都有些尴尬,他们的普通话没有像小葵那样刻意雕琢过,但他们倒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这很自然啊,大家就是这样说话的,像小葵那样,才怪怪的呢。他们从前这样子说过小葵。
天色黑下来之前,他们已经喝了两巡杨梅果酒,把小海鲜都放进了肚子。小葵也把她面前的那一小杯杨梅酒喝完了,慢慢咀嚼着浸泡过酒的那颗杨梅,她很想试试她学的英语发音,可她还是熬住了,快了,下个月到课堂上去试吧。酒精似乎起了作用,在头顶闪烁的星河当中,她看到了进了城的自己,说着好听的普通话,说着同样好听的英语,穿着好看的裙子,对着她好看地微笑。
恍惚中,她还是坚持着和阿姆一起撤下圆桌,用长凳子和门板搭了三张简易的床,客人们可以盘腿坐在上面,也可以半躺着歪在上头。哥哥掇了一张小方桌出来,又把电视机抱到院子里,调试了天线,《血疑》的主题曲就飘了出来,和晚风一起在院子里回旋。小葵听说过这部剧,但她没有去田雷家跟着追,她觉得这样太耗时间,她要把宝贵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他们看来都熟悉剧情,脸上都是投入的表情。小章有两次回头看她,田雷也有两次回头看她,朝她笑。小葵坐在竹躺椅上,蜷起腿,抱着自己,看着幸子和光夫在那里落泪——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心头却也跟着一阵甜蜜一阵酸楚。此刻,通过这个黑白电视机,这个遥远的岛屿,是和世界连接在一起的;她呢,和世界上的那么多人连接在一起。
《血疑》播完了,阿爹也回来了,他放下鱼篓的时候,很是吃力。一天赶两回海,这样的日子并不多。阿姆接过鱼篓,在厨房门口,拉出那盏60瓦的灯,在灯光里,她张开剪刀,批去鱼鳞;合上剪刀,剪开鱼肚。刚出水的鱼,没有一丝腥味。阿姆摘除完鱼的内脏,拿水冲了地,进厨房去生火,小葵跟了进去,又拉起风箱。阿姆把小鱼都烤了——其实就是红烧,但汁水更干,酱色更重;大鱼切块腌了,明天让哥哥带去送人。在风箱的抽拉声中,小葵提醒阿姆:“他们可是在渔业公司,会稀罕我们的鱼?”阿姆说:“他们那些大铁船捕的都是外洋鱼,哪有我们内海的鱼好吃?他们的鱼只能做做鱼片。”小葵不知道阿姆说得对不对,她的阅读世界里,没有这个部分,否则,她还可以做些从虚拟到现实的推测。
厨房的灯光中,灶膛里的火特别红,小葵抱着必定要浑身出汗的打算,也就觉得此刻的热,不过只是预期中的热。盐粒擦在鱼肉上,窸窸窣窣,小葵暗暗提着一口气,祈祷阿姆的手指不要被鱼肚里暗藏的鱼刺剐破。阿姆够苦的了,小葵没见她闲下来过,她总是在操劳,也总是在担心,可她又总是没有办法——对于命运给的每一天,她都努力承受。这会是自己的将来吗?小葵拉着风箱,心头也一阵紧牵。
“要好好读书,”阿姆絮叨道,“你也没人好靠,得靠你自己。”
小葵应着。这絮叨她不知道听多少遍了。一锅鱼烤好了,鱼香满屋。她把炉灶里的火也扒出来,倒进灰缸。阿姆已经在那里埋好一锅新米粥了。明天的早饭,就是米粥过这烤鱼。吃过早饭,哥哥他们就要启程回去了。
小葵重新擦洗了身子,换上那套柔软宽大的人造棉衣服,走到院中,阿爹已经在他的躺椅子上睡着了,身上搭着一条毛巾被。三张门板搭的床上,哥哥和客人都睡着了,身上也都有薄被子。看来,客人们贪恋院子里的凉,不肯进屋去睡。阿姆在院子里燃了三盘蚊香,见了小葵,指着那张还空着的躺椅,轻声说:“你睡觉轻,在这里照应着一点。我可要睡觉去了。”
满天星斗璀璨。小葵躺下,拿毛巾被盖住全身,最后看了一眼星空,把毛巾被拉到脸上,避蚊子倒在其次,她避的是露水。朝露这种美妙的东西,却会使人眼睛发涩。
她睡着了,迷糊中,她还是听到夜深后,阿爹起身进屋子睡觉了,哥哥起了个夜,又回到门板床上睡下了——她认得他们的脚步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听到有人蹲在她的身边,轻轻说:“I LOVE YOU,小葵。”是小章的声音。随即,他温热的唇贴上她的额头,隔着毛巾被,他拥抱了她,一只手探进毛巾被来,轻轻掠过她的胸口,在她的心脏位置,停了老半天。她的心脏在呼应着跳动,她听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手在她的胸上聚拢了,捏住一点,轻轻捻着,一群蚂蚁似乎应声在她身上爬动,她的身体开始起伏,那只手就游走下去,探过宽松的橡皮筋,到了他想到的地方,先是整个铺展,再聚拢了,按着一动不动。
小葵吓住了,一动不动,整个人僵硬起来。她对自己说,这是在做梦,她被魇住了。时间在那里停止了。这时候,她听到了有人在门板床上转了一个身,小章就站起来离开了,他去了一趟厕所,好久,之后就回到自己的门板床上。又过了好久,小葵把毛巾被拉到鼻子底下,她睁开眼睛,在西南方的天空,银河那里,也有一只巨大的眼睛,清澈极了,它盯着她。
开学没几天,小葵就收到了一封信,看地址,是哥哥的公司,厚厚的一沓,捏着就知道那是照片。她没有在教室里拆开——她和同学还不熟,她不想自己的照片一不小心被传阅。要是在她的“男人婆”时代,她会爽气地拆开信封,至少和同桌、前后桌的同学分享这些照片。可是,小葵已经变了,她已经是一个矜持的女孩子了,她不会像从前那样放声大笑,也不想在几个小姐妹小兄弟组成的小团体中去当开心果,那些过去了。现在,无名的忧伤时不时地袭击她,她有了一张近乎沉郁的脸。
她在城里读高中了。这学校有体育馆,有图书馆,但宿舍里没有卫生间,她们要穿过老远的路去上厕所,也要带着水桶和面盆去淋浴房。她已经游走了这个县城,老街上的老虎灶让她看着亲切,这多像自己家的土灶和尺八镬。她也看到了沿街人家的煤球炉,看到了大清早的马桶和粪车。这个县城,和她在小说中看到的城市,并不一样,那么,还有更大的地方,一个车水马龙的真正的城市,在将来等着她。
九月份,天还是热,还是有午休。小葵的寝室临古护城河,铺位又在上铺,她坐在床上拆信。河面上阳光闪烁,她不由得想到去往潮汐岛的那天,海面之上,一样浮光跃金——虽只隔了半个月,却像在上个世纪。
这些照片上的自己,只有合照上的在对着镜头使劲笑,笑得眼如弦月。其余的,她总是望着镜头之外的某处,蓝天白云之下,近景大多是礁石,远景一律是海面波光,那条裙子成了主角,她这个人,反倒模糊了。
小葵有点出神,一个人愣怔无声呆坐,看护城河上泛绿的水,起了波光后,似乎就变清洁了。她的下铺直起身来,看她到底在做什么,一见她手上照片,也就探头一起来看,惊呼之后,一个寝室八个女孩子就都传阅了。她们对那条裙子赞不绝口,有一个道:“啊!是彩色照片!这裙子是你的?你带来了吗?借我一下?我去照相馆拍,海的背景,照相馆里也有的。我连一张彩色照片也没有,黑白的,也只有几张。”
那条裙子就在床底下的箱子里,小葵还在愣怔中,却脱口而出:“在家里呢。我妈说这在学校里也没法穿。”确实,学校里没有穿这样裙子的机会,即便是城里孩子,穿的衣服也都是循规蹈矩的,好多还一看就是家里大人的衣服改的。
那些照片又回到小葵手里,小章在照片上对着她笑。她以为是哥哥来的信,打开一看,却是小章的,说了很想念大家一起玩的日子(好像那日子很多似的),也说了她哥哥已经在办转正的手续了,估计明年开始就能有正式工待遇了,结婚后能申请分房——公司最近在造新的员工宿舍。他拉拉杂杂地写,到最后还有一首小诗,“挥别满天星辰,晨风里满是我的忧伤。”这是最后两句。小葵记得告别的情景,她不敢看小章,她只看到阿爹递给哥哥一只中号牛皮纸信封,小葵认得,那是阿爹用来放他的华侨券的。哥哥光顾着仔细地把它放入背包的内夹层,都没顾上抬头和她道别。
中秋节回家的时候,她真就把裙子和帽子都带回家,拿了个油纸袋,包了颗樟脑丸,窸窸窣窣藏到衣柜底层的角落里。
哥哥转正的事情,在新年初,真的办成了。小葵松了一口气,否则,哪里去弄新的华侨券?本来,每年旧历年底,阿爹就能收到一笔爷爷从美国纽约寄来的美金——拿到手的时候,已经是一叠崭新的人民币和一叠华侨券。小葵没算过,这值人家几个月的工资,她甚至也没问过,这笔钱的具体数目;小葵想,大概阿爹也没往深里想过,似乎,这笔钱就像个压岁红包,只要它每年底会来,阿爹就不用急着长大。而今年底,这个压岁红包没了。
阿爹和田家伯伯的对虾塘,是在年后动工了。“钱投资出去,才会生钱,留在手里,就是死钱。”阿爹说得很内行的样子,说得很有钱的样子,可小葵和阿姆一样,只有眼睁睁看着,任事情自己发生。“你只管读你的书。学费是一定有办法的。”阿姆宽慰小葵,“好在你哥哥总算能养活自己,你也快了。只要你们都出道了,我们怎么样都行。”
在不确定中,小葵唯一能确定的,是确认自己在好好读书。从秋到冬,小章来过三封信,都是寄照片来,再附了信。他挑了两张去放大,都是她的单人照:一张肩头浑圆,一张胸部浑圆。他又详细写了回信地址,还说,周六的时候,他可以来接小葵,他会安排玩的地方,她只要跟同学说回家了就是。他想得可真周到。小葵动心过,她隐约知道,如果她去了,她也许能体验各种冒险的快乐——想着这些,她就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可是,她默默地想了想《嘉莉妹妹》,跟随幻象,是要付出代价的,她要她自己真实的生活,她不要虚幻的快乐。她不是那种人家一喜欢她就浑身发抖的姑娘(其实你是的,另一个声音说),设想一下,一个人一喜欢你就对你动手动脚,那么,这喜欢里头,有几分尊重呢?小葵要尊重,多过喜欢。而这份尊重,人家也不会轻易给,只有自己慢慢挣,可能,比攒钱还难。这样的教育,阿姆给不了,是她自己读小说体悟出来的,跟阿姆说的“你要靠你自己”其实是一个道理。
小葵简短去信谢了,本想到新华书店买一本诗集送他,作为回礼——她都挑定了,想想还是作罢,把那本普希金的诗集又塞回了书架。小葵这边冷淡,那边也就跟着淡了。小葵差不多一个多月从城里回一次岛,拿生活费,随季节换衣服鞋子,和田雷也每月见上一面,对于碉堡边的那一晚,他们都不再提起。“这次月考排在第几?”田雷关心这个。第一学期,无论小葵怎么努力,她的综合成绩都只能排到班级十名左右。她有些失落。再想想,班上多的是像她这样的各乡镇初中的“状元”,多少有些释然;又想想,却还是不甘。这样的问题,一直问到高二,回答还是一样,田雷道:“小葵,你可以的,你一定能考上大学。”他说得那么用力,眼里都有泪光闪动。
小葵的眼里只有功课,她知道那是一把通往远方的钥匙,大学啊,分配工作啊,这些实在之物,听着虚幻,反倒是能去一座更大的城市这一点,让她激动。每一日,她就往这想象之城里添一处景致,都是她从小说里搬来的文字筑成的幻象,这激情,在她的心里燃起一股火苗,日日夜夜烤着她。
小葵会考上大学的,这桩在旁人看来很顺理成章的事,她自己却是心中无底。直到那天,印着大学名称和地址的信在眼前了,阿姆用裁衣的剪刀小心拆了,雪亮的刀锋嚓嚓剪开封口,阿爹取出信笺,在小葵的头顶展开了,说:“录取了,9月10日去报到。”说得没头没脑的,声音直打颤。阿姆说:“我们要像人家那样,摆一桌热闹一下?”小葵和阿爹同声说:“不要。”
也真是没空。这个夏天,亏得小葵搭把手,才把稻谷晒干了,晚稻种下了。养了对虾之后,阿爹和阿姆就连日连夜围着对虾塘转,吃住也都在那里,本来还有几分悠闲的晴耕雨读生活,早没有了。小葵的这个暑假,过得比往年苦,她不得不一个人奋力管着灶上和灶下做出一餐饭来——她不在,阿姆都是在虾塘里随便做点。他们在虾塘边上建了一间平房,除了有能抗住台风的牢固,其余都是怎么简单怎么来。他们俩是老板,更是小工,辛苦不在害怕之列,他们怕的是赤潮,怕的是气压低对虾缺氧——越近收获季节了,越怕。好在田雷家的虾塘就在隔壁,两家人也有个照应。这两年,田雷除了忙乡里的活,也帮家里的忙,体力活一做,身板倒结实了。阿爹和阿姆就没有帮手——但这话不能说出口,否则,田雷的脸立马就黑了。听阿姆讲,田雷就快要娶老婆了,这样,他们家又能多个帮手。
阿爹和阿姆把帮手都送走了,只留下他们自己。小葵默默整理上大学的行李,这三年她的身材没有变化,从前的衣服,一样可以带去。她从衣柜角落里取出那泡泡纱裙子,樟脑丸已经挥发得差不多了,只剩小小的一块。小葵抖开裙子,对着光,看有没有虫洞和霉迹,都没有,它还是一条完好的裙子,就像小葵自己。
这些天,小葵害怕入夜,却总等待着入夜。家里就她一个,她关紧了院门,在院子中搭张门板床,睡在星光或月光之中。半山之上,内海、远山都在眼前。在晴朗的夜晚,银河刚从海平面升起来的时候,她还是能找到那座恒星们连缀成的拱桥,那是眼眶;有的时候是月亮,更多的时候是明亮的金星,它们是眼珠子。在南方的天空,当眼眶和眼珠子一起出现,仿佛银河瞬间开眼,万物都被点亮。这样的时刻,只要有耐心等待、辨认,总能等到几回。
她在院中睡到中夜,回到自己房间睡,她关紧门,把自己裹在毛巾被里,她绷紧双腿,汐之水从脚尖奔涌而来,她在潮水的拍打中孤绝扭动,那一刻,她想着的是小章。那么,自己当初真的是对他有爱意吗?起初,她觉得,那一晚,不过是小章随手的猎艳,是他在欺负一个农村女孩——他可能对这一套很内行,她为此感到恶心,也觉得伤心,她努力说服自己,他们并不是一对青年男女的单纯喜欢。她必须这样想,为的是抵抗自己时不时在理智之外涌起的情感,一种甜蜜又辛酸的感觉。而在这个获得独处空间的暑假,她反复回味那个夏日,却犹豫了。她从哥哥那里早就知道了,小章结婚了,分到了公司造的新房子;否则,她可能会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就写信给他。
临行前有一晚,黄昏刚过,在南方的天空,银河初现,小葵呆坐在门板床上,看银河拱桥渐渐成形,但是,她没有等到一颗足够明亮的星星。
重新看到这只眼睛,是在大学的图书馆,她陪男朋友翻找他要找的天文书——这是他们的共同爱好,在某一面上,小葵看到了“银河之眼”这四个字。
“原来它叫‘银河之眼’啊!”小葵惊喜地推着男友的臂膀。
“乡下人,看啥都新奇,这有啥好惊讶的?”男友笑道。男友来自大城市,在他看来,所有小城市的人,都是乡下人。对于小葵,他的最高评价是:“你真的不像一个乡下人。”然而,小葵是的。平常,小葵会笑着说回去:“跟那些发达国家的人比,你可不也是一个乡下人?”可是,在那一刻,男友的话,像一把雪亮的裁衣剪刀,嚓嚓剪开了他们之间的连接。拖到毕业之前,他们分了。小葵事后想想,大概是因为他长得像小章,她才和他恋爱的吧?
也许真的是这个原因。
几年之后,小葵的生活就进入了一个城里女孩子的轨道。这个城,就是她读高中的那个小县城——她到不了更远的地方,被分配回来了,她得到了一份工作,领到了套着红色塑封的粮油本——这就是吃“国家粮”的标志吧?可惜,到1993年,粮票就被取消了,这粮油本,她还一次也没用过。这简直让她对从前的人生目标起了疑心。对生活的理解,她也更实际了,甚至,她都已经不大阅读小说了,她读的更多的是时尚杂志:服装的、电影的、美食的、旅游的,都读。虽然,她读着这些,还是会和小说中的描写去比较,相比于恋爱经验,她似乎更重视各种社会阶层的描写,在文字中,她仔细体察这世界上的芸芸众生。她很少和同事朋友聊小说,那看着很怪;聊聊服装和美食,就永远不会有错。但在找结婚对象上,小葵并没有像和同事相处那么随和,暗暗地,她有各种挑剔,倒也不是挑家庭条件(这方面更是她的弱项),她要的是对方至少得有点文艺气息。误打误撞,她还是和一个长的有点像小章的人结了婚,有意思的是,他比她年长了五岁,很喜欢摄影,那条泡泡纱的裙子,一样是好道具。他让她摆姿势,拉低她的肩头,让她不看镜头,只看向茫然的某处,他说她忧郁的表情更有味道。可是,照片上的自己,和从前的那些,还是不一样。不知怎么,在结婚前,小葵把从前去潮汐岛拍的照片,层层包裹了,放在原先放泡泡纱裙子的那个衣柜角落。
有时候她也想过,要是哪天在街上碰见了小章,那会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啊?她很奇怪自己会这么想。当初他们在潮汐岛上一起神往过的2000年,就是明年,当梦想中的年份终于真实到来的时候,不知道小章他是什么心情。她站在穿衣镜前端详自己的时候,偶尔也会这样想,小章还会认得我吗?她觉得自己变化很大,现在她的装扮,走的不是泡泡纱裙子的文艺路线,她穿得偏职业,衬衫加一步裙——虽然一步裙骑自行车很不方便,可是,很多人在穿,这是近年的流行。
那一刻居然真的来了。那天,她送孩子上学,在机关幼儿园门口,手忙脚乱地抱孩子从自行车书包架上下来,自行车左右摇动,就要倒了,她穿着高跟鞋,人也跟着摇晃。有人出手扶住了车子,叫着她的名字:“是小葵吧?你一点都没变。”
那一刻像在梦中。小葵紧紧箍着孩子,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人。小章还是高瘦,可是,身材没从前笔挺了,鬓角也带了霜,当初八九岁的年龄差不觉得什么,放到中年,就显形了。他朝她笑,双眼还是闪亮,光泽如昨,只是眼神闪烁。小葵昏头了,一时竟忘了寒暄,嗫嚅道:“你知道银河之眼吗?”
“不知道,那是什么啊?”那口气,仿佛他还在跟十六岁的小葵说话,仿佛她此刻手上抱的只是一个洋娃娃。小葵的女儿不耐烦了,在那里尖声说:“妈妈,快走,我要迟到了啊。”
仓促间,小葵说:“我去去就来啊。”她连自行车也没锁。可是,等她送女儿进了幼儿园,交到当班老师手里,再急急走出来,已不见小章人影。自行车却已帮她锁好了,钥匙在前车兜里,上面盖着一本杂志,是小葵每个月都在买的《上海服饰》——她刚才也放在那里的,只不过他把它转了个面,像个暗号。小葵原地呆立了两三分钟,才缓过神来,推着自行车又走了一段,回想刚才见面情景,小章是空手的,什么也没带,既没有背一个包,也没有推一辆自行车,也就是说,他也许就生活在这幼儿园附近。隔着马路,她看到一个新书报亭,这倒好,以后又多个买报刊的地方。她多打量了两眼,就看到了小章。在杂志们缤纷的封面之间,那个报亭窗口的窄窄一块,也像一张封面似的,正中是小章的脸。他也看向这边,似乎他看到她了,随即整个人往后一缩,隐去了。只要穿过这条马路,小葵就能去相认,请他吃个饭,说会儿话,甚至,有一个瞬间,她决绝地想,附近有很多小旅馆,他们可以去其中一个,继续那个夏夜。
她等着,如果数到三十,小章探出头来跟她招手,她就过去。她真的数到三十,才骑上自行车离开。那之后,她特意选能避开书报亭的路线接送孩子,但她在幼儿园门口时,还是会张望一下。可是,她的心已经淡了,开始为那一天那么浓烈的情感而羞愧。这是不应该的。当然,除了道德上的愧疚感之外,她也看到了,他们的身份和从前不一样了,也许这才是关键,可小葵抵死也不会承认这一点,那会让她更羞愧。
这次短暂的相遇,竟像是一次天赐的祛魅仪式。
……
全文见《文学港》2022年第12期
杨怡芬,浙江舟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入选者,2010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2002年开始写作,已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等期刊发表小说100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披肩》、中篇小说集《追鱼》、长篇小说《离觞》(又名《世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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