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3年第1期|小昌:忘川河(节选)
2023-11-04小说天地小昌
坐在旁边的一家人卿卿我我,他想要躲开他们,不得不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面朝大海,他却背过身去。想躲开的不仅仅是那一家人,连这片海也让他羞愧。海风很大,呼呼山响。他斜倚着船……
坐在旁边的一家人卿卿我我,他想要躲开他们,不得不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面朝大海,他却背过身去。想躲开的不仅仅是那一家人,连这片海也让他羞愧。海风很大,呼呼山响。他斜倚着船舷,大口喘气。海的气味,让他想到了殡仪馆停尸间,和那些来来往往身穿白衣服的人。走路时的拖沓声,擦身而过的窸窣声,窃窃私语声。连他们注视他时,都是有声音的。他用力咬牙,牙齿相撞的咯吱声,会驱散掉那些可怕的噪音。
他身后的岛屿隐约浮现。大蓬岛,是他和一个网名叫“前度”的年轻人约见的地方。“前度”在网上留言,圣诞节那天的上午十点,在天主教堂前的广场等他,在那棵百年黄葛树下,不见不散。他还说,十点钟的时候,阳光恰好会穿过教堂的玫瑰窗,照到他的身上。
他一次次想象,那个被阳光照耀的年轻人,一脸金黄,像一串沉甸甸的麦穗。为什么是沉甸甸的麦穗,而不是别的什么?他感觉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被这些比喻折磨死。过去那些年他又是多么自得,在这些比喻间,在形容词和副词转换中,度过了他的前半生。作为一个稍有些名气的散文作家,天天都在和这些修辞打交道。当他听闻儿子出事那天晚上,正在另一个城市的某酒店房间里为一个女同行读诗。他念的是惠特曼的《啊,船长,我的船长》。他赤身裸体,满身通红,站在大床上。床很软,站不稳,摇来晃去。女同行贵妃醉酒似的躺在他的脚下,冲他一脸迷惘地笑。他念一句,看她一眼。房间里弥漫着迷狂的气息。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
甲板上的人忽然多起来,惊呼声此起彼伏。人纷纷在喊:布氏鲸。有更多的人从舱室冲出来。起初他周围是没有人的。人纷纷涌过来,站在他身后。他被团团包围,而他却是唯一一个背向大海的人。没想到,他不经意站立的地方竟是观鲸的绝佳位置。在他们的呼喊声中,他竟感到有那么一丝丝安宁。
一只年轻人的胳膊映入眼帘,瘦长,有力,白皙。挥舞的样子很像是在喊一个振聋发聩的口号。这只胳膊突然翻转过来,青筋毕现。他看见了手腕处的几处伤疤。除了那几处伤疤,还有一些模糊的灰斑。他想那应该是烟头烫伤的。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呢?他的心底忽然涌出一股热望,就像看到了布氏鲸那样。
那只胳膊仍然在有力地摆动,像是在召唤他。他缓慢转身,也举起了自己的胳膊。握成拳,开始挥舞,可他根本不知道在挥舞什么。一头鲸正张着大嘴。有很多鱼跃出水面,向它的嘴里跳,这让他想起自己曾写过的一篇关于鲸鱼的散文。尾鳍像一把战斧。他为自己曾经写下这样的句子,感到无地自容。那头鲸鱼开始缓缓向水里退,露出了白色的鲸须板。他也跟着叫喊起来,叫喊声混在更大的喧嚣里。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这让他想喊得更大声。
远方又出现了一头鲸鱼。人群开始转向,有人说,这头鲸鱼是在驱赶鱼群。它似乎知道有一群人在为它欢呼。它随着他们的船,一路向前。一会儿深潜,一会儿跃出。也就是说,方才那头鲸能够坐收渔翁之利,全仰仗着它的同伴。它们一大一小,也许是一对父子。为什么是一对父子?想到这里,他又转过身来,找了人缝儿钻了出去。他回到船舱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凝神发呆。舱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所有人都去看鲸了。
甲板上的人群后来开始陆续返回舱室。他闭目养神,不想看到他们那些人。他们脸上那种看鲸后得意的神情让他难以忍受。他一闭眼就想到了那只在空中挥舞的胳膊。随后他猛地站起来,四处张望。他想找到那个年轻人。后来他去找遍了整个舱室也没见到。那个人可能就是他要去见的“前度”。
9月9日那天晚上的电话是嘉木妈妈打来的。令陆天明感到震惊的是,她语气平静,不疾不徐,甚至还有些温柔。她想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对着电话怒吼,你他妈的想要我死,对吧,我马上死给你看。他激动地大喊,就像仍在念那首惠特曼的诗。他扔掉电话,开始急匆匆地穿衣服。他的衣服被丢得到处都是。
那个女同行笔名叫婴宁,一个爱笑的女鬼的名字。他在穿衣服的时候,她仍半躺着假寐,衣不蔽体。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夫妻之前也在电话里吵过,她似乎习以为常了。她也在幸灾乐祸。天明说了句,他妈的,恶狠狠地踢了婴宁一脚,像在踢一条狗。也许他不是故意的,他的裤子被她压在身下。他在找裤子。不过他从没对她这么凶过。婴宁一骨碌爬起来,跳下床,袒胸露乳,张皇失措。他看了她一眼,想眼前这人就是个女鬼,嘉木说得没错。他没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也不打算说。嘉木说她是女鬼的时候,也在说他是个鬼,中年饿鬼。他正努力穿裤子,久久穿不上。手一直在抖,连一条裤子也穿不上。婴宁走过来想帮他,被他一把推开了。后来他终于穿上了裤子,拿着包落荒而逃似的冲出了房间。连夜打了的士,给儿子收尸。
七天后,他给婴宁打电话,冲着电话哭了起来。他说,嘉木就像是睡着了。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谈起嘉木。他一直对着电话哽咽。也许他还是想听她随便说点什么。可婴宁能说什么呢?只在电话的另一头像他一样嘤嘤哭泣。
嘉木三七过后,婴宁从羊城跑来了。婴宁入住在天明家小区对面的开源酒店里,这是她想要的,推开窗就能看见他在他们家阳台上抽烟。也许她早就来了,一直待在酒店里,坐在窗边,看马路对面他家的阳台。他们兴许还隔空对视过。后来他还是去找她了。他在酒店门口踟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她下来接他。他们在酒店大堂像一对陌生人。进了房间,婴宁先哭了出来。他斜坐在凳子上,像是随时会从凳子上滑落下去。除了看她哭,他还在穿衣镜里看见了自己。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第一次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他不知道,那个坐在凳子上的人是谁。他觉得那更像是一只鸟,耸起的双肩像是一对翅膀。从脸颊到下巴颏一路尖下去,眼神黯淡,惊慌地张望。
婴宁和他说了一件事,是关于嘉木的。他这才知道,她从羊城跑来的真实用意并不是想见他,可能是因为想和他谈谈嘉木。她说,天明,嘉木去羊城找过我。当时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最好什么都不要说。可她已经说了嘉木,过去她只字未提过。她说完那句话,一直在等他回应。他若不回应,她不会再说下去。过了很久,他才缓过神来。他终于说出了进房间后的第一句话,然后呢?
他不用问也知道。嘉木是去找她兴师问罪的。在嘉木眼里,婴宁就是个女鬼,是个破坏他们家庭的第三者。有一次,嘉木妈妈追去嘉木的学校,在他们宿舍里哭着告诉了他,有关婴宁和他爸的丑事。嘉木立刻打电话过来质问。那是他们父子第一次有了激烈的冲突。天明只是有些惊异,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会冲他大声咆哮。他连儿子冲别人这般咆哮,都难以想象。不过他并没生儿子的气。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嘉木妈妈。这是他们大人之间的事,为什么要让儿子牵涉其中?她最清醒,知道他的死穴,只有嘉木能说得动他,让他忌惮。她还想告诉他,儿子永远和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如果他继续一意孤行,他将众叛亲离。那时,他想的都是嘉木妈妈多么可恨,却没想过他和婴宁的丑事在嘉木的心里究竟种下一颗什么样的种子。即使他想了,也不过是嘉木会慢慢消化的。这只会让他变得更成熟。他迟早会理解他的。婴宁和他说到嘉木曾找过她,他慢慢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想到了嘉木给他打过的那个令他难堪的电话。难道嘉木去找她,不是想让她离他爸远点吗?
婴宁说,你知道嘉木为什么找我吗?他说他喜欢我。天明重复说,他说他喜欢你?婴宁含泪点头。坐了三个小时的动车,她就是为了和他说嘉木喜欢她。可她为什么要告诉他呢?这是要逼疯他吗?天明恶狠狠地说,他是为了报复我。婴宁跪到他身边,脑袋歪向他。她淡淡地说,我觉得他是真的喜欢我。天明说,你疯了。婴宁还说,他之前也找过我,我没告诉过你。天明问,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婴宁开始哽咽说,我想了很久、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天明说,说不说都没什么关系了。他极其确信,嘉木就是为了报复他。婴宁说,不管怎么样,我不能瞒着你,不然我这辈子都不得安宁。
婴宁后来没忍住,就扑到他的怀里。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的。他无动于衷,并不是全然无动于衷。他在婴宁的揉搓下有了生理反应。他的下体在蠢蠢欲动。他喘着粗气,一把推开了婴宁,径直跑进了卫生间。他用婴宁的刮毛刀给自己来了一刀,血流了一裤子。婴宁闯进来,疯了似的大叫,用毛巾敷住他的身体。随后拿手机拨打120。
天明从医院回来,就一心想要破解嘉木的社交媒体密码,QQ的、微信的,还有微博的,所有的所有。这简直就是他能从医院爬起来唯一的动力。很奇怪,这一个多月,他从没想过要去这么做。他一直没缓过神来,就好像嘉木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还在等他回来。是婴宁让他明白,嘉木再也回不来了。而且她也是在告诉他,嘉木死得有多么蹊跷。为什么不弄清楚嘉木缘何走到这一步呢?这五百多个小时,他在干什么,嘉木妈妈在干什么?他们一起发呆、失神、哭,没完没了地哭。他们夫妻俩寸步不离。这二十多年他们从没这么密不可分过。若是一眼看不见对方,下一秒,他们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9月10日的凌晨五点多,天明赶到了桂城。下车后,他不知道该去哪里,给嘉木妈妈打电话,一遍遍打,一直关机。他在桂城街头疯了似的乱转,不知道该找谁。他似乎没怎么想嘉木的死,想的都是,为什么。
他精神恍惚地在漓江边抽烟。嘉木妈妈不可能说假话。她再疯,也不会在这事上开玩笑。后来他就不给她打电话了。他还隐隐希望,她也不要打来。让他一个人安静待一会儿,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嘉木走得干净。手机和电脑都不见了。后来得知他生前曾和一个叫田德龙的男孩在桂城待过三天。这个田德龙就是和他一起“约死”的。难以想象他们那三天一起干了些什么。在早晨七点钟的时候,终于有人给天明打了电话。湖南口音,有些嘶哑,像是嚼着槟榔在和他说话。
他就是田德龙的父亲。后来他们在殡仪馆的停尸间见了面。田德龙的爸爸开着一辆面包车从湖南常德连夜赶过来。头发像鸟窝,眼睛瞪得很大。两颊深陷,但咬肌发达。向天明走过来的时候,身形摇摆,两腮一直在抽动,像是一直在咬东西,咬个很硬的东西。他竟然还要和天明握手,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他的手干瘦有力。握手时,天明很像是被什么硬东西捏了一下。他是个坚毅的人,天明想。
他们认了尸,就傻傻相互盯着看。后来他们就抱在了一起,抱头痛哭。这是个湖南菜农。天明闻到了他身上的化肥味儿,也可能是别的味儿。这样的怪味儿反而给了天明些许安慰,让他不至于发疯。那一天,他和那个湖南菜农就没分开过。他喊他大哥,他叫他老弟。一起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嘉木妈妈是上午十点才过来的。一路上,她还能故作镇定,原因是她始终不相信那个烧炭自杀的男孩会是嘉木。等她看见嘉木像睡着了似的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时,人就瘫了。后来她渐渐缓了过来。她这么努力缓过来,可能就是为了给天明打一通电话。她是给天明打完电话后,才晕过去的。被人抬上救护车,在医院里度过了一晚。天明喊出的那句,你他妈的想让我死!可能彻底逼疯了她。他一直没想通,嘉木妈妈为何没在赶往桂城的路上,就给他打电话。她究竟在等什么?还是怕什么?天明也从没问过。他想,他也问不出什么来。嘉木妈妈肯定会说,我担心那不是真的,你又说我轻信。
随嘉木妈妈来的是她桂城的小学同学。她搀扶她下了车,天明踉踉跄跄迎过去。她的小学同学冷冷剜了他一眼。她是知道了,他和婴宁的事。可这和她有什么相关呢?这又和嘉木的死有什么相关呢?有段时间,他曾和这位小学同学交际频繁,常在微信上联络,记得还说过不少挑逗的话。她也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和婴宁的丑闻。剜他一眼的意思是,过去和她说过的那些情话,怎么说着说着,说到兴头,人就不见了。
嘉木妈妈瑟缩在停尸房的角落里,耷拉着脑袋,脸色发青,不哭不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明。天明心里发毛,不过他也没躲开,也在回望她。他们就这么相互盯着对方。嘉木妈妈似乎又没看他,像是在看他身后的人。可他身后除了一面白墙,什么也没有。她忽然发疯似的跑过来,开始撕扯天明的衣服。天明一动不动,任由她胡来。后来她可能是累了,双手一摊,淡淡地说,你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吗?天明一愣,开始自言自语。他发愣的是,自己从没想过昨天是什么日子。嘉木为何会选择这一天离开人世。嘉木妈妈又说了一句话,昨天是咱们结婚二十周年的日子。这句话像是出自他者之口,并不是她说出了她不该说的,是她的声音像是另一个人的。
天明是真的忘了。他们夫妻从没过过结婚纪念日,忘了也没什么。嘉木选择在这一天离开,让天明汗毛倒竖。嘉木的死和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怎么会有关联?他甚至觉得,嘉木根本不会知道,9月9日是他们结婚的日子。不过他并没反驳,而是抱住了嘉木妈妈。她在他怀里发抖。他很久没这么抱过她了。有好几年了,也许更久。
记得那天下午,桂城下起了雨,太阳雨。阳光普照,一场急雨却落下来。天明走进了雨中,想让雨水浇身。这样也许稍微好受些。雨水落在他身上,他仰头迎接那雨水,那自天而降的落水声。那一刻,他希望雨水来得更猛烈一些。他想起了很多比喻,来描述此情此景。随后他就在雨中狂吐不止。那是他第一次为他想到的那些比喻感到恶心。嘉木新逝,作为父亲的他却在这雨水之中,想到的全是自我感动的句子,这是不可原谅的。比忘了他们夫妻二十年的结婚纪念日可怕得多。天明从医院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始终没开灯,一个人在黑暗里独坐,一遍遍想9月10日那一天,他在太阳雨里呕吐。他这糟糕的前半生从那一刻彻底结束了。准确地说,幸福的前半生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才是糟糕的,才是不幸的。他忽然想给老田打个电话。拿起手机时,他想到的是老田和他们分别时的表情。那是一张难以捉摸的脸。除了让人感觉到他的伤心,更多的是惭愧。儿子这么死,让他非常难为情。他差点一脑袋撞在面包车的车门上。又转头冲天明尴尬地笑笑,像是在笑,还不如一头撞上去的好。
电话接通了,一声低沉的回应,喂。
他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他想和他说什么呢?他说,老哥,我是天明。对方沉默,接着应了一声。老田又能和他说些什么呢?没想到,老田却一口气和他说了很多话。天明还没问,他就开始说上了。他说出的都是他想问的。田德龙和嘉木其实素不相识,并不是他们以为的同生共死那种至交。老田早就破解了儿子的QQ密码。依据他们的聊天记录,发现他们在桂城是第一次见面。初次见面就这么干,他们就是一对疯子。天明掩面痛哭,老田在电话那头还在安慰他。这个种菜的农民都比他强。他不配做一个父亲。嘉木死了二十多天了,他还没搞懂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在挂电话之前,天明也安慰老田,让他撑下去。他莫名其妙问了一句,孩子他妈还好吗?老田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走了十五年了。
那天晚上他一宿没睡。没开灯,在黑暗里烟不离手地面对电脑屏幕。他一直在捣鼓嘉木的QQ密码。嘉木妈妈就坐在他身后,戴着耳机听音乐。那还是她的小学同学教她这么做的。耳机里放的是佛歌,能让她稍微安静一点,也许会打个盹睡一觉。屏幕的光映着天明那张吓人的脸,那似乎不像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张面具。嘉木妈妈待在他的一团阴影里。他们就这么苦熬。这些天,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么干,去儿子的世界看看,像老田那样。他还不承认,他就是不敢。他害怕看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内容。可他现在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他想到老田的话,你们不像呀。他在说像他们夫妻这样的,怎么也会有寻短见的孩子。他们看上去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这句话是老田9月10日那天和天明说过的话。天明永远也忘不了,这话就像根刺似的扎进了他的心坎里。
他和儿子不是QQ好友。他进入不了嘉木的QQ空间。嘉木妈妈也不是。他们是他的陌生人。弄了一晚上,他们也没能破解他的QQ密码。他们为了找回密码,回答了所有提示的问题,答案都是不对的。有时候,他觉得答案显而易见。比如嘉木就读的小学,他小学班主任的名字,妈妈的生日等。他们都准确无误地输入进去,结果还是不对。这个嘉木在搞什么鬼?天明后来开始砸东西,砸了台灯和水壶,若不是嘉木妈妈拦着,把电脑也给砸了。没砸成电脑,他就背对着嘉木妈妈,捶了几下墙。咚咚闷响,是那种拼尽全力的捶。他的手肯定会肿起来的。嘉木妈妈冲过来,从后面抱住他。天明觉得应该活下去,为他身后的人。嘉木没了,他就是嘉木妈妈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他该怎么撑下去呢,连这个狗屁密码都破解不了?他的脑袋随之耷拉下来。
上午十点,阳光穿过教堂的玫瑰窗照在天明身上。他没等到“前度”,却像“前度”似的站在那株百年黄葛树下,向上张望。“前度”没骗他,有道光落在了他身上,暖暖的,痒痒的。黄葛树在教堂外面,怎么会有光从教堂里穿窗而出。也不可能是反射光,太阳在教堂的另一侧,高高悬着。天明为了弄清楚那束奇异的光,围着教堂转了两圈。教堂穹顶有一扇不显眼的天窗,很隐蔽,像是一个秘密入口,或者是出口。有束光透窗而入,又穿越了另一扇窗,到达了教堂外不远处的那株黄葛树下。那扇天窗不大,半米见方。也许是设计师在和上帝开个小玩笑,故意在教堂的穹顶留下个缺口。一道光就这么斜着穿过了教堂。
他背对着圣像发呆。他忽然想起了一张照片。嘉木妈妈和嘉木的合照,就站在他此刻站着的地方,也是这么背对着圣像,对着镜头笑。嘉木搂着他妈妈,搂得很紧。嘉木妈妈像个小女孩似的依偎在他怀里。在他们过去的合影中,不是嘉木妈妈环抱着他,就是嘉木像个小猴子似的吊在妈妈身上。天明也是过了很久之后才看到那张照片的。现在想起来,他觉得他们母子俩相互依偎着,正在看那道悬在半空的光。
四年前,他们一家三口去海城度周末。那时嘉木还在上高一。不过个头已经比天明高了。只是很瘦,校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像稻草人。他已经变声了,说话时喉结剧烈耸动。喜欢说一句口头禅,我去。有时他会问天明一些关于黑洞的问题,比如人在黑洞里会怎样之类的。记得有次他问他,咱们经历的时间是一样的吗?天明坐在教堂长凳上,想起嘉木问他这个问题时的一幕来了。那时他们父子还无话不谈,至少看上去是父慈子孝的样子。事实上,他多少是有些敷衍的。只有嘉木妈妈知道,他就是装装样子。他的心思根本没在儿子身上。他是否真的爱过嘉木?他唯一的儿子。想到这里,他将长凳下的跪凳扯了出来,硬生生地跪下了。头顶是那道扬尘飞舞的光柱,他双手合十,痴痴望着圣像。就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儿子问他那一句,就是在问,有一天他若先去了,作为父亲的他会如何面对?儿子当时和他对视,更像是挑战。他也是在询问,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到底是谁,对于他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有些事似乎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注定了。
去海城之前,天明和嘉木之间有了些嫌隙。这也是事出有因的。天明有次午夜梦醒,去嘉木房间看了看,发现他在自慰。他们四目相对,就那么一直僵持着。有很长时间,谁也没动。父子间微妙的距离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从那以后,嘉木会有意躲着天明。再后来,就像是在对峙了。天明想和嘉木谈谈,但总找不到最佳时机。
他就是那时候认识了婴宁。他们是在一个作家采风团里相识的。初见婴宁就让天明心头一惊。她很像嘉木妈妈年轻时的样子。这种相像又是别人看不大出来的。那是一种感觉上的相似,或者更为隐秘,是气息上的。他也就很愿意亲近婴宁。他在文学圈也是老江湖,况且还担任着一家文学期刊的特邀编辑,婴宁也愿意亲近他,喊他天明老师。采风快结束的时候,他们俩都有些不舍。和婴宁在一起,让天明更年轻了。而婴宁也很想和天明多聊聊文学,毕竟她是个刚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人,还有很多好奇。但天明觉得他们是不可能的,她不会看上他。聊天时,她常有意无意地说起她的女儿。那更可能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没过多久,婴宁却突然告诉他去旅游了。她并没说非要见见面什么的,可天明却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要去海城,必须去。况且他和儿子也正好趁此机会好好聊聊。他就带他们母子一同去了。他想好了,婴宁能见上就见,不能见也无所谓,和家里人好好度假,没亏什么。没想到,婴宁是真的想见他,这让他大喜过望。他就借口有事,甩脱了他们母子俩。他们也只好落寞地独自上岛。后来就有了他们母子俩在大蓬岛天主教堂的那张合照。看那张合照,多像是嘉木在安慰受伤的妈妈。
那天婴宁是有些反常。答应出来见天明,可能是在和谁赌气。这也是天明后来才琢磨出来的。不然她忽然约他,实在是说不过去。他们不是那么熟,在网上也很少联系。天明倒是骚扰过人家,偶尔发一些好玩的动图。他是这样想的:婴宁应该是和别的什么人一起来的海城,途中他们闹崩了,不欢而散,在桂南这地方,她也就只认识天明老师,就试探性地问了问,当然,天明老师对于当时的婴宁来说,是另一个世界,她是非常向往的。天明却不会这么想,他想,机会来了。不过这机会是多么渺茫!婴宁见了天明,没聊多大一会儿,就懒洋洋地想起身离开。那天的天明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天明离开那个采风团后,忽然独自面对从天而降的婴宁时,有些拘谨,放不开。他这样的老江湖也乱了分寸,他是真的用了心。天明也以为她会借故离开,没想到却毫无征兆地说要去大蓬岛,而且想让天明老师陪着。天明不假思索就决定和她一起去了。也就是说,他和嘉木母子是前后脚赶到了大蓬岛。从大蓬岛回来,嘉木看他时的表情显得更复杂了。这小子估计在岛上发现了他们,一对狗男女。不过嘉木妈妈是不知道的,这一点确定无疑。嘉木若真看见了他们,而后又表现得若无其事,这似乎才是那个后来能赴身“约死”的嘉木。
天明边想边向教堂外走,觉得不见“前度”也罢。“前度”约他来,也许就是为了让他看见那道光,让他想起那些往事。他向外走的时候,忽然想到嘉木说过的一句话,就是人若被黑洞捕获究竟会怎样?记得嘉木当时眉头紧皱,悲伤地说,人就不存在了。天明问,凭空消失吗?嘉木若有所思,接着说,不会消失,但人会被分解掉,变成分子、原子,变成最小的颗粒。天明反问,那不就是一摊肉泥吗?嘉木说,不,应该像彩虹,漂浮着。
天明复又走到那株黄葛树下,那束光已经消失了。但周围却分外明亮,像是那道光也被分解了。他想象着,自己变成微小的分子颗粒,像彩虹似的漂起来。想着想着,竟有一丝淡淡的幸福感涌上心头。
老田后来又打电话过来,告诉天明一个群号。他也没多想,上网一查,是一个叫“忘川河”的群。嘉木就是在这个群找到的田德龙。或者说,是田德龙找到了嘉木。天明倾向于后者。这也让他开始对老田有一种隐隐的恨意。
他很快用自己的账号申请加入。没想到竟顺利通过。他成了“忘川河”这个群的新成员。群成员人数众多,有五百多人。这是天明加过的最大的群了。有这么多人想死,他倒并没显得有多吃惊。
嘉木网名叫南方有嘉木。他当时给儿子起名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寓意。上大学时,他曾读过那部叫《南方有嘉木》的长篇小说,印象很深,总也忘不了。这也是他后来对茶痴痴念念的原因。他不可一日无茶,睁眼就要泡茶。不过自从儿子出了事,他还没喝过一口茶。他闻不得茶味了,这也和他突然讨厌那些比喻和象征一样。他出过两本书,笔名就叫天明。有懂《易经》的朋友给他算过,让他改个名字,名字中有“天”不太好。他不以为意,到后来果然应了那人的话。他那两本书,过去还挺让他引以为傲的。一本是关于家乡这片红土地的散文诗,别人也说那是开历史先河,没人那么写过;还有一本是写父亲和故乡的,是他更早的散文作品,情感浓郁,比喻精妙,是他在文坛立足的开山之作,天明也是因为这本散文集才被人所熟知的。但他见了婴宁最后一面后,就觉得自己写的都是垃圾,没有一句是值得写下的。他烧了那些书,一本也没剩。
他看着儿子黯淡下去的头像,脸开始抽搐。这些天,他得上了一种奇怪的病。右边半张脸酸麻肿胀,不由自主地抽动。为什么是右边,这也让他感到费解。他给自己一个牵强附会的解释,婴宁曾给过他一个耳光,打的就是右边。当时的情景是,他们一群作家在一个海边疗养院里改稿,婴宁也在。天明有次喝多了酒,和另外一个女作家相谈甚欢,俩人一起回酒店。快到酒店大堂的时候,天明远远看见了婴宁。婴宁应该也看见了他。天明却假装没看见,自顾向前走,随那个女作家匆匆进了她的房间。他在人家房间里坐到半夜一点,什么也没发生。第二天,婴宁约他出去,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冷不防地给了他一巴掌。反手,出其不意。打完扭头就走了。这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挨耳光。
天明摸着自己的右脸,死死摁住那块抖动的肉,在“忘川河”的群里继续寻找。他又找到了田德龙。他的网名叫龙行天下,这是老田告诉他的。田德龙就是杀害他儿子的凶手,他就是这么想的。可田德龙已经死了,他又能怎样呢?想到这里,他的右脸又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群里有人在说话,有几个人在讨论华晨宇的歌。他知道华晨宇这个人。不过他不知道他究竟唱过什么。说起这个人,他想到海豚音,也就想到了海豚。有两个人在骂战,一个说华晨宇有多好,另一个在说有多糟糕。他有点厌烦。问了一句,你们谁认识南方有嘉木?在问号后面还艾特了下“南方有嘉木”。过了很久,忽然有个人跳了出来,说了一句,他早化成灰了。后面还加了一连串捂嘴笑的表情。还有人跟着刷屏,一些无厘头的动图。天明似乎听到一群人在屏幕背后的笑声。他儿子的死在这个“忘川河”的群里竟然只是个笑话。打字的时候,他的手在抖。他发了一句,你们这些混蛋王八羔子,我是他的父亲。发完没多久,他就被踢出了群。他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他又试了几次,都被拒绝了。当他想换个ID再次申请时,却忽然跳出个人,想加他为好友。他毫不犹豫地通过了,而且是迫不及待的。他隐约觉得这个加他为好友的人会和嘉木有关。事实的确如此。他也是“忘川河”的群成员之一。跟他打招呼时,喊他叔叔。这人的ID名为C'est la vie。不像是英语,他根本不认识这一串字母。当然,他也就无从得知喊他叔叔的这个人是男是女。他问,你是嘉木的爸爸?天明回复是的,并问他,你认识他?他回答说,不认识,但在群里常见他发言。天明问,他都说过些什么?他说,他很健谈,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他真的那么干了,比我强。说到“比我强”,天明心下一凛。看来这个有着奇怪名字的年轻人,也有这样的想法。天明恶狠狠地回复,我倒是希望他像你这样。他说,叔叔,你是嫌我菜鸟了。天明忙说,不,怎么会呢!他接着争辩道,你就是这么想的。天明说,没这么想,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他有点想结束这样的谈话了。他说,不怪你嫌弃我,我都嫌弃我自己。天明有些失望,没再说话。以为这个加他为好友的人会和他谈谈嘉木,却越说越远。就在他将要退出那个对话框的时候,手机叮叮当当叫了起来。原来是那个一串字母名字的家伙在语音呼叫他。他竟然想和他对话。如果和嘉木无关,他没什么好说的。此时此刻,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他拒绝了。摁拒绝键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又发来了,天明一再拒绝。没过多久,这家伙发来一句话,你会后悔的!!!三个感叹号。你们这群疯子。这家伙随后又说了一句,这个世界上马上就会多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他在说什么?天明非常疑惑。他弄不懂他们这些人。像他这样的人,他是什么样的人?一个失独的父亲。想到这里,他恍有所悟。在他想象中,有个年轻人正坐在楼顶,眼下就是虚空,双腿还在高处荡漾。这样的年轻人想找个人说说话,而他这样一个悲伤的父亲就是被选中的人。他竟然拒绝了这样的年轻人。天明捧着手机在哆嗦。这让他想起他捧着嘉木骨灰盒时的情景来了。他忽然觉得,不是这样的年轻人选中了他,是他该选择这样的年轻人。他手忙脚乱地给这一串神秘的字母拨打语音。一直在响,没人接。难道他已经跳下去了?天明整个人都在抖。快接呀,快接呀。他继续打,不停地打。那串神秘的字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很快又成了那个被连连拒绝的人,想想还真是有些可笑。后来天明放弃了。他担心被他拉黑。这样一来,他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他开始给他留言。可他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他说,孩子,你还好吗?说完他就后悔了。这是多么愚蠢的一句话呀!没想到对方很快回复了,说,谁是你孩子,你孩子早死了。天明竟然没生气,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他反而更有耐心了。这些可怜的孩子们,他这么小声安慰自己。他接着说,别管你是谁的孩子,但你总归是你父母的孩子,你要是这么离开了,他们会伤心的,像我一样伤心。一串字母快速回复道,你知道我方才为什么想语音你吗?他说,你想知道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到底有多悲伤。一串字母发了动图过来,是哈哈大笑的表情图。接着他说,你们总是觉得自己很重要,让我来告诉你吧。天明说,你说。他说,我也不想和你说话,我就是想听听一个父亲悲伤的声音,这会给我继续活下去的信心,我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难过,不是有这么一个成语吗,叫当头棒喝,不说你也知道,最近你就被当头棒喝了,对吧,亲爱的叔叔。天明问,你到底是谁?他在反复嘟囔这句话。他快疯了。他冲到阳台,大声喊话。一串无意义的废话。他说,我谁也不是,你就当我是个已经死掉的人吧。天明说了一句,求求你,好好活着。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这么一句鬼话,大概又会被对方猛烈地嘲笑吧。结果并没有,过了很久,对方才回过来一句话,叔叔,对不起。天明再想和他说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不是他的好友了。他被拉黑了。他发去的信息,对方拒收。他一再尝试,均无果。随后他百度了那一串字母。那是法文,意思是,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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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详见本刊2023年第1期)
【小昌,本名刘俊昌,大学教师,管理学硕士。曾在《钟山》《十月》《花城》《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江南》等期刊发表大量作品,有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著有长篇小说《白的海》,小说集《小河夭夭》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5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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