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2年第12期|严泽:骑白马的舅舅(节选)
2023-11-04小说天地严泽
一
那天早上打了霜,外面到处是白的,天气却一点儿都不冷。我爸把小棉袄塞在麻袋里,抹了抹嘴巴上的饭粒,跟我妈说了声“动身啰”,就起身挑起担子。我爸要去临江渡口,搭一天才一……
那天早上打了霜,外面到处是白的,天气却一点儿都不冷。我爸把小棉袄塞在麻袋里,抹了抹嘴巴上的饭粒,跟我妈说了声“动身啰”,就起身挑起担子。我爸要去临江渡口,搭一天才一……
一
那天早上打了霜,外面到处是白的,天气却一点儿都不冷。我爸把小棉袄塞在麻袋里,抹了抹嘴巴上的饭粒,跟我妈说了声“动身啰”,就起身挑起担子。我爸要去临江渡口,搭一天才一班的轮船到城陵矶,然后再到岳阳搭火车。
我爸其实可以从后门动身,到码头要近一里多路,但他故意走前门经过别人家门口。我爸的意图很明显,让人知道他此行目的。
我和哥一左一右,屁颠屁颠跟在后面。
太阳慢慢升起,薄薄的晓雾立即消散,霞光打在我爸刚剃过胡须蟹青色的下巴上,穿着半新蓝卡其布中山装、新力士鞋的他掩饰不了出远门的兴奋,见人就打招呼。
“去长沙,找舅舅!”
“找舅舅,真的?”别人脸上无不露出惊讶神色。
“真(蒸)的,不是煮的!”我爸不忘幽默一下。
这么多年来,晒网洲无人不知我家有个舅舅,但谁也没见过我舅舅——就是说,每年过年的时候晒网洲的小伢都有舅舅拜年,只我家没有,以致有人怀疑我舅舅的真实性。我爸妈一直以舅舅的部队在外打仗为由来搪塞。但天下太平这么久了,我舅舅仍杳无音信。为此,我爸平时老在别人面前说要去找舅舅,听得人耳朵都起了茧,他就是光打雷不下雨。
这一次,我爸去找舅舅是千真万确。
虽然是地净场空时节,但我爸路过村主任张秋生门口时还是放下了担子。
“舅舅有音信了?”
“有了,有了。”我爸喜不自禁的样子。
“好事,好事——大狗细狗都去?”村主任一边扒饭,一边看着我跟我哥问。
“小伢去做什么?我一个人去。”我爸朝我和哥挥手,赶我们出去,但我跟哥都不听,说什么也要把他送到村口。
“要不是玉叶的事,我也不去找了,这个事真闹心。我们要听舅舅的,只要舅舅说要得就要得。”
“那是的,爷亲叔大、娘亲舅大。我也好跟镇长有个交代……你有把握找到舅舅?”
“舅舅那样有名,怎会找不到?”
“找得到就好,也是我们晒网洲的荣光……你把证明条子收好,莫弄丢了。”
“收好了嘞。” 我爸呵呵一笑,指指麻袋,然后挑起来,大步流星迈开了步子。
我爸挑的是两麻袋虾米,足有五六十斤,是专门送给舅舅的,它们凝聚了我们全家对舅舅的无比敬爱。我妈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舅舅别的不喜欢,从小就只喜欢吃洞庭湖虾米,看到这么多虾米,他肯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这个秋天,只要不下雨,我跟哥晚上都要去湖边守虾。在浅水处找一个有水坝的地方,放下虾篓后,用铁锹在坝上挖几道口子,然后在每个口子上斜插一个筲箕,等流动的浑水慢慢变清时,虾群就会从水里黑压压游上来。它们试图越过水坝,没想到被筲箕挡住了去路,这些呆虾试图越过筲箕,不多久筲箕里就爬满了虾。这时,我们悄悄来到水坝边,迅疾地拿起筲箕,里面便是活蹦乱跳的虾。我们那儿别的不多,就小鱼小虾多,只要勤快,收晚谷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能守半篓子虾。把虾弄回家,往晒簟上摊开,再放在太阳底下,这些小生灵经不得半天太阳,很快变得通红,三四天后便成了虾米。我们晒网洲小伢买纸笔、小人书、鱼钩都是靠这些虾米。
但今年,我们的虾米跟纸笔、小人书、鱼钩无缘了,我爸说要把它们全部送给亲爱的舅舅。那天听到我爸宣布这个决定时,我跟哥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对我们而言,这是一份巨大的荣耀!在这份荣耀面前,那些纸笔、小人书、鱼钩简直不值一提。听大姐二姐说,小时候她们就听我妈讲过舅舅喜欢吃虾米,每年收晚谷的时候都去守虾,想把虾米送给舅舅。但是这么多年来,她们守的那些虾米都被我妈挑到镇上卖了,从来没有给舅舅送过。
很多次,我这样问我妈,既然舅舅那样喜欢吃虾米,为何从来没给他寄过?但每次问来的都是我妈沉重的叹息,唉,你舅舅跟部队出去就没有回来过……谁知道他在哪里呢?有人说在长沙,有人说在北京,到底在哪里我们都不晓得。对我妈的回答,我自然是不满意的,总是不依不饶地问下去。你们怎么连舅舅在哪里都不晓得?为什么不去找他呀?每当这时,我妈会沉默良久,一副思念绵绵的样子,然后坚定地说,你舅舅会来的,会来看我这个姐姐的,外婆就生了我跟他,要不回来看我,就是太没良心了。
二
可以这样说,从记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有个了不起的舅舅。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拿着用蜘蛛丝做成的网拍去粘知了,不巧正好碰到傻子刘七在赵娭毑菜园偷黄瓜。我大声喊,刘七偷黄瓜啰。刘七瞪着我说,关你啥事,我偏要偷。我说,我告诉赵娭毑去。我撒腿就跑,不料刘七跑得比我快多了,追过来对着我就是两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临走还抢走了我的网拍。我只好哭哭啼啼回家告状。
“等下你就去找刘七,跟他说,你舅舅要把他捉走!”我妈说。
“舅舅?我有舅舅?”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我妈说到舅舅。
“傻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解放军——”
“啊,舅舅是解放军——”我精神为之一振。刘七怕当兵的这我知道,有一次村里征兵,刘七看到几个解放军,当时吓尿了裤子。
“……你舅舅,他骑一匹白马,腰上别一把短枪,枪把上有红缨子的那种短枪。那匹白马一根杂毛都冇得,后面跟着两个人,骑的是枣红马 ……那天我本要留他们吃饭,你舅舅哪有时间吃饭哪。他跟我说队伍在前面等呢,等打完仗了再来看姐!三个人就往桃花山那边走了,三匹马快得就像一阵风……”
平时笨嘴拙舌的我妈那天突然像变成了说书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舅舅破空而来。
我被我妈绘声绘色的讲述深深吸引了,特别是舅舅骑白马飞驰这一段让我心潮澎湃。我想象那匹白马是如何高贵不凡,舅舅骑着它是怎样威风凛凛。
“舅舅真是解放军吗?”
“当然是解放军。”
“后来呢?舅舅去哪里了?”我关心的是后来,舅舅打死了多少坏蛋,当了多大的官。
“……后来嘛,你舅舅他们把蒋介石赶到了台湾,再后来,就去朝鲜打仗了。”
“那舅舅现在到了哪里,当大官了吗?”
“那是一定的,起码也是个团长了……”
“舅舅后来回来过吗?” 我心里充盈了有个当团长而且是解放军舅舅的无比自豪感。
“没有。一直冇回来。”我妈叹息了一声。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呢?”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部队里的人,哪样容易走开的?……嗐,不过,你舅舅总会回来的唦!”
我问舅舅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妈语焉不详,只让我快去找刘七。
舅舅的出现让我满血复活,舅舅的故事让我陶醉不已,一股英雄气仿佛从我足底油然而起,一直升腾到我小小的胸膛。我一口气跑到刘七家里。刘七正在啃偷来的那条黄瓜,看到我老远就露出不屑的样子。
“刘七,给我听着,你打我的事,我舅舅知道了,他说就要派人来捉你。” 我气喘吁吁地对刘七说。
“骗人,你舅舅是谁?”刘七斜睨着我,嘴里仍啃着黄瓜。
“我舅舅是解放军,当团长。他骑白马,挎手枪。”接下来,我把我妈刚刚的讲述一字不漏复述了一遍。
刘七边啃边听,等我讲完,他停止了啃嚼,转背就往屋里跑,显然是害怕了。我得意扬扬地正准备往回走,刘七却追了出来,手里拿着我的网拍。
“给你。”
舅舅的故事让我百听不厌,每听一次我就会陶醉一次。我心里充满憧憬,盼望着骑白马的舅舅什么时候突然归来,我要他骑着白马在晒网洲飞驰,我们这些小伢都跟在他的马屁股后面,让傻子刘七躲在远处瑟瑟发抖。
尽管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外婆,也没有见过舅舅,但是我对这个了不起的舅舅的存在深信不疑,因为在赵娭毑那儿我得到过证实。
赵娭毑是个孤老,就住在我家后面,梳着巴巴头,头发全白了,一年四季干干净净。夏天,她手里总是拿着一把蒲扇,坐在跟我家交界的巷子里。
“你舅舅好素利哟,那天我跟你妈坐在禾场上编芦席,嗒嗒嗒来了三匹马,前面的是白马,后面两匹是枣红色的,都是穿黄军装,可把我魂都吓丢了。我正寻思鬼子早滚蛋了,怎么又回来了?冇想到骑白马的是你舅舅……”
“后来呢,我舅舅去哪儿了?”我想在赵娭毑那里得到更多关于舅舅的细节。
“往北边走了?就是从这里,桃花山那边。”赵娭毑指指西北方向。
赵娭毑是我们晒网洲第一个住户,就像我亲娭毑,大姐二姐都是她带大的。老人家的话有着绝对可信度。
后来,我还从村里人那儿知道,我家能够在晒网洲稳稳扎扎住下来,是仗了舅舅的势。
晒网洲是洞庭湖隆起的一个小岛,起先并不大,后来由于泥沙淤积一年比一年大,最后成了一块肥得流油的绿洲,最早的住户就是赵娭毑。听说赵娭毑本是打鱼婆,一天晚上,她家的渔船停在湖边歇息,半夜突然刮龙吊水,船被打翻了,一家人全落了水。慌乱中她在浪里抓住了一块船板,不知漂了多久,到了一个荒洲上,丈夫和两个伢却不知所终。她哭干了眼泪,从此看到水就怕,就扎了一个茅棚住在这荒洲野芦中,靠野菜和鱼虾活命。洞庭湖上的打鱼人见到这块荒洲有了人迹,就把船靠在这儿避风、晒网,荒洲从此有了名字——晒网洲。再后来,随着洞庭湖床不断上升,晒网洲更大了,一些人看到这里天不管地不管,便陆陆续续来这儿落户。这些人多半跟赵娭毑一样是在洞庭湖里讨生活的,后来厌倦了水上生活。也有一些人是从各处逃荒而来,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这块肥沃的荒地上。
我爸当时就是挑着两只箩筐,一头装着我大姐,一头装着一床破棉絮、一口破锅投奔晒网洲的。
当我爸踏上晒网洲时,眼前全是一望无际的荒芦,长途跋涉的他早已筋疲力尽。他选了一处水草密集的地方,取下手中的镰刀,砍下一片芦苇,打成捆,两个一组交叉竖起来,很快搭起了一个人字棚。有了栖身之所后,趁还有些天色,我爸拿着鱼刀,来到一个水坑边,一刀下去就叉中了一条三斤多的鳜花鱼。捕鱼对我爸来说是手到擒来,他刚刚从渔船上下来——唯一谋生的渔船昨天被湖匪抢走了。我爸听别人说到了晒网洲,便挑着我大姐,跟我妈投奔而来。
就在我爸准备煮鱼的时候,来了七八个大汉,为首的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脚踢在装有我大姐的箩筐上。
“哪儿来的?报上名来!”
“你们要干什么?”胆小怕事的我爸脸都吓白了,手里的鱼刀差点儿掉在地上。
“不干什么,只是告诉你,哪里来的到哪里去,这是我们的地盘,不欢迎你们!”汉子说。
“这天不管地不管的地方,怎么……怎么是你们的地盘?”我爸战战兢兢。
“沟是我们开,堤是我们担,谁先来先占,不信你问问大家?”汉子指指同来的那伙人。
那伙人一个个点头附和,其中一个戴草帽的人说:“我们来洲上七八年了,挖渠修垸都是我们,你们都往这里跑,坐现成的江山,人越来越多,我们去喝西北风啊?还是去找别的地方安生吧。”
“别的地方不去,我们就要在这儿!”这时,我妈呼地站起来。
“哎呀,你这婆娘说话还蛮硬气啊,现在就给我滚!要不打死你们!”为首的汉子听我妈这样说,气得朝箩筐踢了一脚。
“要我们滚?放屁!我去叫我兄弟来,叫你们都滚!”我妈叉着腰,一副蛮横的样子。
“你兄弟?你兄弟是哪个?”那伙人听我妈如此口气,面面相觑,嚣张气焰降了下去。
“告诉你们,我兄弟是个连长,跟贺龙一起的,他的部队就在桃花山。桃花山知道吧,离这里就十几里,如今兵荒马乱,我兄弟要我到这儿来避避,刚刚送我们到这里。”
那伙人听我妈这样说,一个个都不敢吱声了,贺龙的名字谁个不知啊?只有为首的那个一副不屑的样子。
“鬼才信你的话!”
“信不信由你,我兄弟随时会来!他骑一匹白马,腰上别一把短枪,快得就像一阵风!”我妈坚定地说,那口气里满是骄傲的成分。
“别吹牛了,趁早给老子滚!”为首的汉子拿着一把铁锹,盯着我爸的鱼刀,恶狠狠地说。
“大妹子说的是真的,我亲眼看到了。”赵娭毑像是我爸妈的救星,这时突然出现了。她的出现让我爸妈一愣,我爸妈是何等聪明,马上明白这个婆婆是来帮他们的,赶紧向赵娭毑递上笑,像早就认识一样。那伙人都知道赵娭毑是洲上的第一个居民,平时对她毕恭毕敬的。赵娭毑的出现让刚才紧张的气氛突然平静,那伙人好像看到我舅舅骑着白马,像一阵风嗒嗒嗒地飞驰而来。为首的汉子凶神恶煞的样子不见了,他脸上的肌肉扯了几下,苦瓜似的十分难看。戴草帽的人看了看他,慢吞吞地说:
“我看嘛,晒网洲也不多他一户……”
“既然赵娭毑都帮你们说话,那就算了吧……不过我得告诉你,要识相点儿,把该补的力气补上来,不能坐现成的江山。” 为首的汉子极不情愿地说。
“这个当然,这个当然。”我爸见他这样说了,赶紧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为首的汉子叫朱老六,朱家六兄弟中的老满,为人横蛮霸道。这七八个汉子中有朱姓、张姓、汤姓,分别来自兄弟众多的人家,他们仗着兄弟多,凭着几分蛮力开荒修堤圈地,每户人家圈上几十上百亩,做着发财的美梦。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投奔这里,便自发组织起来赶人。但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根本没料到,发财梦还没做一年,这块荒洲便成了新中国成立后的一个农业合作社。随着更多的人迁往这儿,晒网洲变成了一个有五十多户人家的村子。
戴草帽的汉子张秋生成了晒网洲的第一任村主任,朱老六也当上了生产队长。
朱老六对我爸耿耿于怀,他始终记得跟我爸的那次冲突,心里头也一直怀疑我妈说的那个当连长兄弟的真实性。加之我爸干农活儿是个半吊子,在后来很多日子里,朱老六经常对我爸使些小绊子;但他都只能暗地里进行,那是因为在他心里还有个惧怕的阴影——我舅舅的存在。
也许是听多了舅舅故事的缘故吧,我后来做过很多次一模一样的梦:三个人骑着马飞奔而来。领头的是一匹白马,像小白兔那样白,骑在马上的我舅舅高大魁梧。嗒嗒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土灰腾空而起……但每回梦的背景都不一样,有时像白天又像是晚上,总有薄薄的雾,要不就是月光,三个骑马人看上去朦朦胧胧的。但这对我来说已心满意足。这样的梦会让我心潮起伏。第二天,我会迫不及待向别人讲述梦中情景,为了让我的梦境更接近完美,我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添油加醋让他们听得津津有味。晒网洲的小伢们都知道我有一个舅舅,一个骑白马的舅舅。从他们羡慕的眼神里,我享受了巨大的满足感。刘七最喜欢听我讲舅舅的故事,有一次,他还问我白马跟枣红马哪个厉害。我说肯定是白马,白老虎就是老虎里最厉害的。这是我听大人讲的。
三
我爸去长沙的第五天,下午一放学,我就跟哥来到长江码头。我爸说过,他顶多四五天回来。哥说爸肯定不是一个人回来。我问那还有谁?他说还有舅舅。我说舅舅不会来,他说舅舅肯定会来。我说打赌,赌一支铅笔。他说要得。我为大我一岁的哥这么愚蠢好笑,因为掰着脚指头也会想到舅舅不会来,要是他来的话,肯定不会坐轮船。他那时都是骑白马,现在至少也得坐乌龟小车。
第七天,每天才靠一次岸的轮船又开走了,但还是没有看到我爸。我和哥只好失望地回家去。到村口时太阳快下山了,我们无精打采地走着,夕阳拖着我们长长的影子。这时,后面丁零零来了一辆单车,由于速度过快,差点儿撞到我,我赶紧闪到一边。一个人从单车上跨下来,正准备朝我们发火,看到是我们,脸上立即堆满了笑。
“哟,原来是玉叶的老弟们。”
我们也认出了他,二姐的同事吴响保。
那年我大姐已嫁,二姐十八。二姐是晒网洲的一枝花,她天生一副好嗓子,一副演戏的身架子。二姐从小喜欢花鼓戏,只要听到哪里唱戏,就跟屁虫一样跟到哪里,经常看得饭都不记得吃。二姐记性好,一场戏看下来就记得八九分,演起来也像模像样。那年,镇里花鼓戏剧团到晒网洲选苗子,一下子就相中了她。二姐性格活泼,乖巧伶俐,适合演花旦。到剧团演了几场戏,很快就出了名。二姐由于才貌出众,很快被一个叫吴响保的人看上了。吴响保是镇长的儿子,在剧团拉二胡,外号“谈爱专家”。听说,他谈过的对象有一个连,还搞大过别人的肚子。二姐一到剧团,一颦一笑都让吴响保神魂颠倒,他开始台前台后向二姐献殷勤。受戏剧的影响,在找对象这事上,二姐骨子里都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当吴响保像苍蝇一样出现在身边时,二姐自是十分憎恶,正眼儿也不看他。吴响保却一点儿也不识趣,对我二姐穷追不舍,还不停地在他爸面前提起。戏台上我二姐那优雅的水袖、婀娜的身段也给镇长留下过深刻印象。有一次开村干部会,镇长就特意把张秋生拉到一边,想要他出面做媒。张秋生满口应承,在他看来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根本不用费吹灰之力,回来后立马就往我家来。我爸妈听了张秋生的转述先喜又忧:一家养女百家求,有人求自然是好事,何况还是镇长家?忧的是他们了解二姐的性子,要是她不同意,岂不会得罪镇长?果不其然,当我妈跟二姐说到这事,二姐柳眉倒竖,像受到了羞辱一般。
镇长没想到我二姐居然会不同意,当张秋生委婉地转述二姐的想法时,他脸上显然掠过一丝尴尬。他以居高临下的语气要张秋生转告我爸妈,只要二姐同意,马上可以解决国家粮。但二姐面对这有着无限诱惑力的三字,态度坚决:不同意。
吴响保却依仗老爸是镇长,对我二姐有点儿志在必得的味道,适人就说爱上了蔡玉叶,要讨蔡玉叶做老婆,搞得晒网洲无人不知。每次我二姐回家,他就推着单车在前面等,二姐不理他,他就死皮赖脸跟在后面,气得二姐哭了几场,好几次赌气不去剧团了,剧团领导只好亲自到我家来说好话。
我爸妈为此伤透了脑筋,每天半夜里都在唉声叹气。
有一天,二姐刚回来,吴响保就跟到了我家,这是他第一次进我家门。吴响保见到我爸妈嘴巴像抹了蜜,不停地叫叔叔婶婶。二姐看到吴响保来了,转背就跑出去了,吴响保坐到很晚也没回。
吴响保走后,我爸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像个水老倌(乡里人对城里流里流气男青年的形容),要不得。”
“嘴巴上巴根纸烟,跷个二郎腿,二流子一样,哪像镇长屋里的伢?” 我妈也看不上。
我爸妈对吴响保都无好印象。很显然,在追求我二姐这事上,他即使再努力也是不会有好结果了。但吴响保脸皮有一寸厚,隔三岔五就来我家,一到我家就像屁股沾了胶水,每次来还带点儿糖粒子、水果什么的,我妈都会原封不动地让他带回去。对于吴响保的到来,我爸妈一不能赶,二不能骂,只能不冷不热。后来,吴响保看到我二姐避他像瘟神,我爸妈也没好脸色,终于不好意思再来了。但他贼心未死,过不了多久就踩着单车到村主任张秋生那里打探消息,见人就放出狠话,此生非蔡玉叶不娶,谁娶了蔡玉叶,就要找他算账。
有一次,我放牛经过村主任家,看到门口停了一部崭新的永久牌单车,便停下脚步瞄了几眼,没想到正是吴响保的单车。吴响保穿着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头发梳成三七开,跷着二郎腿,跟张秋生坐在阶基上抽烟。看到我,他可高兴了:“哟,玉叶的老弟,来来来,叫我一声姐夫,给单车你骑。”我知道二姐恨死了他,毫不客气地回道:“你叫我姐夫,我的牛给你骑。”吴响保不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朝我竖起大拇指:“看看,玉叶的老弟就是不同嘛,我喜欢这样的老弟,哈哈!”
“这样晚了,老弟们从哪儿来呀?” 吴响保问。
“接我舅舅。”我哥羡慕地望着吴响保崭新的单车,抢在我前面回答。他对吴响保印象一直不错。
“是听你玉叶姐说过,你家有个什么舅舅。”
听到吴响保这样不屑的语气,我很不高兴地说:“我舅舅骑白马,挎手枪,是个连长。”
“哈哈,连长算个屁?我爸还当过营长呢,你舅舅的官还没我爸的大。”吴响保推着单车,跟着我们走。
“你爸算老几?我舅舅的官肯定大,现在是团长了。”我拉着哥停下来,不想让它跟着。
“好吧,就算你舅舅的官大,反正你舅舅以后就是我舅舅,你们都要叫我姐夫。”
“放屁,我舅舅才不是你舅舅。你是水老倌,我玉叶姐才不要你!”
“哈哈,玉叶的两个老弟果真厉害……不错不错,我喜欢!来来来,上我的单车搭你们回去。”吴响保听我骂他,一点儿也不生气。
“鬼才坐你的车!”我拉着哥往田间小路走了。
四
第九天,我爸终于回来了。当我爸挑着两个麻袋从轮船上走下木板的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看到我爸两只麻袋还是鼓鼓的。虾米要是又挑回来的话,说明他找舅舅的事泡汤了呀。我哥显然还没想到这一层,不过他也一脸沮丧——没有看到舅舅同来。我和哥虽然都非常失望,但还是欢快地迎上前去,毕竟九天没有看到我爸了。我爸样子有些疲惫,看到我们立刻精神焕发,笑呵呵地放下担子,从麻袋里抠了半天,抠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粒子。
“吃吧,尽管吃,还有。”我爸在扯开麻袋的刹那,我心情豁然开朗起来,因为我看到两只麻袋里没有虾米了。
“见到舅舅了吗?”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糖,跟在我爸左右,连珠炮似的问这问那。
“见到啦,见到啦。”
“舅舅怎么冇来?”
“他哪有空哟——大忙人一个。”
“舅舅现在当什么官?还骑白马吗?
“他还骑么子白马,早就坐乌龟小车啰。”
“那他的白马呢?”
“这个……白马?哟——回去讲,回去再讲。”
如果说我爸去长沙找舅舅是晒网洲的头条,那他找的结果才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当天晚上,我家热闹非凡。左邻右舍陆陆续续来到我家,张秋生、朱老六、傻子刘七,连走路要扶的赵娭毑都来了,他们都想听听我爸去长沙找舅舅的经过。我爸却不忙讲述,见全村人差不多到齐了,才从麻袋里掏出花花绿绿的糖粒子。他笑容可掬,一改往昔抠门的样子,不论大人小孩,见人发五粒,这在晒网洲可以说史无前例。随后,我爸又把两只麻袋子口子扯开。
“啊啊!”大家都同时发出呼声。两麻袋全是绿色的力士鞋,有六七十双。我爸的举动让大家开心,也让人带着疑惑。
“全是舅舅送的……你们看看这是么子鞋?”我爸一句话就消解了大家的疑惑。
“么子鞋?不就是力士鞋?舅舅开鞋厂了?” 张秋生问。
“这可不是力士鞋,是军鞋,专门给解放军穿的。”
“你们看,我脚上穿的是黄的,这个是草绿的。鞋子上有3518几个字,3518你们知道不?是长沙最大的兵工厂。”我爸拿起一双鞋跟脚上的比较。
“那舅舅现在——”朱老六一直关心着我舅舅。
“舅舅现在就是这个兵工厂的厂长,几千号人的大厂。我从南走到北,走了大半天。鞋子就是舅舅送的……”
“哦——”大家都惊叹开了,无不露出羡慕的神色,这么多鞋,一家人一辈子都穿不完呀。
“舅舅从朝鲜回来就当了厂长。只可惜他的一条腿被子弹打坏了,走不得几步。平时都要人扶,要不怎么不来看我们,是来不得。”
“哦——可惜!”大家手里都拿着糖,伸长脖子,听我爸讲述舅舅的传奇。
听说舅舅一条腿被打坏了,我的眼泪一下冒了出来。路都走不得几步的话,我那舅舅还有什么威风可言啊?好在谁也没注意到我的悲伤,大家依然对我舅舅赞不绝口。
“啧啧,两千号人的厂,我们晒网洲都冇得那么大。”
“那至少是师级干部了,了不得哦。”朱老六分析。
听到别人的赞美,我妈笑得合不拢嘴。她也向众人发了一次糖,每人两粒。
这时,我爸拿出一封信。信封是牛皮纸的,下面有红色的“中国人民解放军3518厂”字样。看到那样的信封,谁都知道是来自部队的。村里也有一个人在部队当兵,他写回的信就有类似的字样。
张秋生双手接过信,打开来,一句一句念,看完后,竖起了大拇指。
“了不得,你们看,这个字,我们学校的杨校长也写不出哇。”
大家人都围拢来,认得字的人都说是好字。
“他原来读了五年私塾的。”我妈不无骄傲地说。
“怪不得写得这样好,我拿去给孙子做字帖。”张秋生说。
“只是不要弄丢了——不过丢了也不要紧,舅舅还会有信来的,先是不晓得我们的地方唦。”
“好,关于玉叶的事,舅舅信上说得对,现在是新社会,年轻人的事自己做主,父母无权干涉。明天我就把舅舅的信给吴镇长看。”张秋生说着,把信小心翼翼地放到裤荷包里。
“拜托了,要那个水老倌死心,就说玉叶舅舅发了话。”
众人都回去了,只剩下村主任张秋生。我爸拿出一双鞋说送给他,他半推半就收了。
我舅舅的信很快起了作用,吴响保没再来张秋生家了。后来听二姐回来说,吴响保也不理她了。不久,二姐遇到了麻烦,花鼓戏剧团要解散,少部分人分到农具厂,其余的哪里来回哪里去。团长找二姐谈话,说按她的表现分到农具厂没问题,但必须答应一个条件……二姐知道团长要说的条件,不等他开口,就说,她回晒网洲。
二姐回来后,开始有些失落,但很快就没事了。不久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个在福建当兵的。后来成了我二姐夫。这是后话。
我爸回来不到三个月,舅舅又来了信,仍是那样的信封,信里内容除了日常琐碎,还问到了二姐的事。
我爸连夜写了回信,告诉了我们的近况。
从此,每隔三个月,邮递员就会给我家送来一封信。每次看到邮递员远远扬起那黄牛皮纸的信封,我们就知道,舅舅又来信了。舅舅的信会牵引晒网洲人羡慕的眼光。
我跟哥都盼望收晚谷的时候早点儿来,我们要守更多的虾送给舅舅。我爸说,舅舅那天看到他挑去的虾米,高兴得就像个小伢儿,当晚就要舅妈炒了一碗下酒,他一边喝酒一边说好吃。
收晚谷的机子终于响起了,只要不下雨,我跟哥晚上都会去守虾,哪怕是有月光的晚上我们也照去不误。虾子胆子特细,有月光的晚上不敢出来,守不到几只虾。但只要有一点点收获,我们都不想放弃。
这一年,我们守的虾米比哪年都多。
又是打霜的时候,地净场空,没啥农活儿了。一天早晨,我爸又挑着两麻袋虾米起了身。他这次直接走后门。我和哥也没有送,只有我妈嘱咐了他几句。对我爸来说,去长沙给舅舅送虾米已轻车熟路。
是的,我爸又去长沙了,他要把我们守的虾米都送给亲爱的舅舅,骑白马的舅舅,当厂长的舅舅。
七天后,我爸回来了,跟上次一样,他两只麻袋的虾米变成了两麻袋鞋子,当然还带回了很多糖粒子。晚上,我家比我爸上次从长沙回来那天晚上还要热闹。来的人不再是为了听我爸讲舅舅的传奇,也不是为了吃糖粒子,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那两麻袋鞋上。上次两麻袋鞋我爸后来都卖给了村里人。那草绿色的鞋,听我爸说是厂里打下来的次品,有的是染色不匀,有的是薄厚不一,反正是有问题的。但在晒网洲人眼里,根本看不到一点儿瑕疵。它们不但比供销社的黄力士鞋便宜一半,而且耐磨防滑。毕竟是给解放军穿的鞋,质量就是过得硬,晒网洲的男人,谁都喜欢这物美价廉的次品。很多人穿过后,只问我爸什么时间再去长沙,要给他带一双鞋。我爸自然是满口应承,但只答应每人仅限一双。确实,村里那么多男人,每人只能一双。
当晚我爸的两麻袋鞋子很快被一抢而空,最后一双我爸仍然留给了村主任张秋生。
舅舅的故事对我而言已失去了最初的新鲜感,但在我心目中,我的舅舅依然是那么高大,特别是他那骑白马的形象永远定格在我脑海里。我只盼舅舅的脚好了能到我家来做客,当然是坐他的乌龟小车来。我和哥也都盼望着,几时跟着我爸去长沙看舅舅。
但第三年,依然是他一个人去长沙,去时挑两麻袋虾米,回时挑两麻袋鞋子,随后把那鞋卖给村里的男人。
我读四年级那年,赵娭毑死了。九岁的我,对我爸来说已不是累赘了,至少出门时可以帮他看看东西了。有一天,我跟爸说,今年带我去看舅舅好吗?但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太小,隔河渡水太远。哥不是比我大一岁吗,但我爸也不带他去,也说他还小。
每隔三个月,舅舅就有信来,每次我们都抢着拆,抢着念。那时的我们读一封信已绰绰有余。信里的内容无非是“我很想念你们,等我脚好了,一定会来看你们”这些,然后被张秋生拿去给他孙子当字帖。
秋天很快又来了,这年的雨水特别多,没几个天晴的日子,湖里的水落不下去。我和哥虽然去湖边守了几十次虾,但多次是空手而归,总共才收获十几斤虾米。我们急得要死,担心送给舅舅的不够。我爸却笑着说,莫急,莫急,山人自有妙计。到打霜的时候,他有天去镇上挑回了两麻袋虾米。第二天,我爸挑着两麻袋虾米上路了。他边走边说,我会跟舅舅说,这都是你们两兄弟的功劳。
五
我读五年级那年秋天,收获的虾米比任何一年都多,留下一麻袋,快打霜的一天,我爸又挑了两麻袋去了长沙。但奇怪的是,半个月过去了却不见他回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他每次顶多十天就打回转,最快只要七天。舅舅不可能留我爸住这样久哇,难道出了什么事?我妈很是担心,天天要我们去码头等,可就是不见我爸踪影。
二十天过去后,我爸终于回来了。那天晚上刮着风,还下着毛毛细雨,冷得像要下雪。我上床好久了,只是还没睡着,我妈在做针线活儿。突然听到我爸在外面喊门,声音不是很大,好像生怕人听到。我从床上看到我妈打开门,我爸一个踉跄闪了进来。
“我的活爷,你这是怎么搞的?” 我妈惊叫了一声,赶紧上前扶了他一把。
我爸蓬头垢面,简直像个叫花子。我叫了一声爸,从床上跳下来。他看了我一眼,极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会冻死,快回床上去!”
我妈命令我。她一定是看到了我爸的狼狈样儿,猜到他遇到了不好的事,不想让我们知道。我注意到我爸是一个光人回来的。他的麻袋呢?他的鞋子呢?难道都弄丢了?他的虾米有没有送给舅舅?我脑子里都是这些问题。看到我爸那样子,我心里十分难过,很想问他这些。但实在太冷了,我只好回到了床上。
“快弄吃的来,都饿死了。”
“你是搭船回的?这个时候还有船?”
我没有听到我爸回答。
我妈从灶膛里打来一盆热水,让他洗手脚,然后生火弄饭。我妈没再问我爸,她知道我还没睡,想等我睡着了再问,而我自然是睡不着的。果然,等我爸洗完手脚,扒完三碗饭后,我妈才开始盘问。
“活爷,你怎么搞成这样?”
“唉,这回被鬼打了,背时……我原来一下火车就落老王那里,到厂门口一问,老王不在世了。”
“老王死了?老王不是才五六十岁,怎么就死了?”
“谁知道呢?不是大半年了冇看到他的信了吗?原来跟他讲好了的,三个月就要写封信来,邮票我都给了的……我问新来守门的老王怎么死的,他说也不知道,只知道老王无儿无女,过去是大户人家的人……我嘛,没地方去,只好找旅店歇下来……几天后我就把虾米卖了。冇料到那天夜里,旅馆里进来了贼,把我的东西都偷走了……”
“……那你是怎样回来的?”
“靠两只脚。”
“身上冇得钱,路上吃什么?”
“……唉,莫问了。”
“好在人回来了,……以后再莫去了。”
“老王不在世了还去什么?”
……
“老王是个好人哪,就那年帮队里到长沙卖水泵,火车上认识……这几年都搭帮他……他厂里那样多人,都喜欢我的虾米……每回都帮我卖掉,又帮我搞那些次品鞋,没有老王,哪里弄得到……”
“唉,以后怎么跟别个说,还有小伢们?”
“就说舅舅死了。”
……
我在被子里无声地哭起来。
(刊载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12期)
严泽,湖南岳阳人,现工作于东莞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作家》《花城》《北京文学》《芙蓉》《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安徽文学》《清明》《飞天》《小说月报》原创版、《四川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和《新华文摘》选载。小说获2017年《安徽文学》年度小说奖、2019年广东省有为文学奖,另发表大量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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