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2年第5期|陈融:星辰大饭店
2023-11-05小说天地陈融
陈融,女,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祖籍上海,出生于新疆伊犁州,出版小说集散文集多部。作品刊发于《小说月报·原创版》《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长江文……
星辰大饭店(中篇小说)
文/陈融
1 到达星辰大饭店那刻,半个天空都被火烧云染红了。站在大饭店门前,我眯眼向西方看了一会儿,如此绚烂如血的晚霞让人很难忽略。盛夏时节,化城的天离黑下来还有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男人怎么过来的,是从舞池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在我扭过头的一瞬间,他越过人群,目光和腿保持一致,从场地中间直直向我所在位置走来。我没见过这个男人,但有种预感,他认识我。 下午在星辰图书馆查阅资料时,接到一位读者来电,他对我的小说很感兴趣,希望跟我交流一番。听声音他年龄应该不轻了,我稍微一思忖,应允下来。他说,那么,晚上7点星辰大饭店一楼见吧。 我叫陈凯伦,36岁,单身,被业界称为惊悚小说代表作家。10年前,自从心血来潮写出惊悚小说《忘生》,并治愈了恐惧症,我便日益沉迷其中。每年一本书的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到目前正好10本。 21岁那年,我只身来到化城。其间除了度假旅行,没怎么离开过它,直到现在也没想要离开。这倒不是因为化城有多么好,而是因为它不可思议的怪诞之美对我依然有吸引力。我所有的小说母题都诞生于此,这对一个作家尤为重要。它是一座古老的城,有三千年以上历史,又惊人地摩登现代。机场每天都有人从世界各地飞来,在所有开放的公众场合,各种肤色的人混杂穿梭在一起。化城建在沙漠边上,而它距离化海开车仅一个小时路程。在飞机上你可以俯瞰到这里一半深蓝一半土黄的独特地质风貌。 当然,这还算不上什么,化城的神奇在于:它是一座可以不断重现的城。每500年被沙漠淹埋一次,却又在500年后重现,一个轮回一千年。化城反复被淹埋又重现的历史,有据可查的至少轮回了三个周期,每个周期的误差最多一两年。也就是说,如果上一次被淹埋的时间推迟一年,那么它重现的日期就会提早一年,反之同理。所以每当它重现之日,也是世人的狂热达到顶峰之时,人们很快忘记化城的黑暗过往,争相前往,好像重生的是他们本人,并不惜一切代价修复化城的肌理和功能。这般奇迹无法不吸引世界各地的人们,过去几十年后,狂热才渐渐有所减弱。据史书记载,化城最近一次重现是1844年,现在是2016年,按照以往的规律,得等到2345年它才会湮灭。所以在许多人包括我眼里,化城还有几百年的好时光,人们大可以放心地纵情享乐。 最早知道化城,是通过大学男友黄鸿飞之口。他一脸神往地向我讲述化城,说毕业了就带我去那个神奇的地方。“化城”这两个字就像种苗栽进心里,我从大一就开始等待种苗长大,等待我们一同前往。但就在我终于毕业时,他却突然变卦,因为他们一家人要移民去枷国。他问我想不想去,我一想到那个严寒国度,就条件反射身体发抖。 我说,“我不要去枷国,我要去化城。如果有一天你想找到我的话,那就去化城吧。”他爱怜又无奈地向我俯下脸。 我一个人奔向黄鸿飞口中的奇异之地,连他都想不到我会如此坚决。他不无愧疚地说,“其实你可以不必去化城的,那里荒凉又干旱,不适合单身女子。” 我说,“现在是我自己想去那个地方,和你没多大关系了。”他迷惑地摇摇头。我越是这么说,他就越羞愧。可我知道,他的愧疚不会维持太久。果然,不到一年,他就将新枷国女友的照片发给我看,我大方地不吝赞美之词,“脸正波大腿长,正适合你”,心里却发出一阵冷笑。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自己要去化城寻找什么,但的确不是和黄鸿飞赌气。在静山,我个性自由,物质丰裕,一眼便能望到自己的老年生活。而一想到那个奇异的化城,我心里、脑子里就涌起种种奇怪的幻觉,那些幻觉让我激动难耐、寝食难安,我无法拒绝这股吸引力。不过,我没告诉黄鸿飞这些。 同星辰图书馆一样,星辰大饭店也是化城的地标性建筑,我从没见过或听说过世界上有哪个饭店比星辰大饭店更独特。整个建筑呈圆柱体,外部以天然名贵大理石雕刻为主,内部用金银玉石玛瑙琉璃装饰,糅合了多种建筑风格之美。饭店顶部是开放式的,但在雨雪风沙天气可以闭合。饭店底部是一个巨大的蓝色舞池,可以容纳千对舞伴同时起舞。头顶上的星宿恰好对应着舞池里的灯光,在天气晴好时,星辰月光直泻下来,与地上的灯光交相辉映,直叫人忘了天上人间。客房和饭店包间围绕着舞池周圈层层向上,每一个小房间都是饭店大圆柱体中的一个小圆柱体,每个小圆柱体的顶部都可以向天空星辰敞开,却同时保证了私密性。这建筑史上的奇迹自不用说,星辰大饭店还以汇聚全世界各种美味而闻名,一批又一批游客飞到这里,一晌贪欢,有些人不愿再回去,就留在化城,所以当今化城的民族类群相当丰富。 我在靠东面的角落里,端了盘甜点、一杯草莓酒,边吃边张望。 走向我的这个男人高大健美,或许已不年轻了,但由于保养得很好,仪表非凡,让人难以猜出他五十还是六十。他左手端着一杯白葡萄酒,径直走到我对面坐下来。 “凯伦小姐,百闻不如一见。”男人面带微笑看着我眼睛。 我对他点下头,“先生怎么称呼?” 他说,“敝人乌马,是凯伦小姐的读者。” “乌马先生,您读过我哪本书?”我跟他碰了下酒杯。 “全部,10本。我对每一部都做了仔细研读,圈圈点点,得出一些纯属个人的发现,觉得有必要跟你聊聊。” 我说:“作者最想也最害怕遇见太高明的读者。” 他宽容又自信地笑了:“你这10部小说,分别对应着蒙昧、瘟疫、战争、恐惧、诅咒、背叛、野心、孽恋、消亡、绝望10个主题。但这并非是我今天想谈的,我最好奇的是,像你这么年轻的作家,对化城的历史研究何以如此之深,并用惊悚小说的形式,艺术再现了化城的历史胎记?” 这次轮到我错愕了,“我不太明白您刚刚所说的。” 他轻轻碰了下我的酒杯,品咂了一小口,“我发现,你的每一部小说都取材脱胎于化城的一段历史或一个事件,有些远到3000年前,有些近在百年前。可见,你对化城的天文历史都研究颇深。听说你的书销量很大。” 这可是我没想到的,我从没细致研究过化城的历史,也无意于书写复活化城的历史,在这方面,我恰恰是最不愿对现实下功夫的作者(历史也是一种过去式的现实),我只忠实于自己脑子里源源不断闪现的创意和灵感或者幻想,况且我小说里从没出现过“化城”。如果故事和真实历史有高度契合,那也只是一种巧合罢了。 听到这些,他不太相信地摇摇头,“我只能说,这些巧合太高超了。” “先生的谬赞让我惶恐。”我抬头望望饭店顶部的夜空说,“跟化城和星辰大饭店的神奇比起来,这点小说技巧实在算不上什么。看来乌马先生是化城土著?” 男人站起身,招呼服务生过来,他点的依然是白葡萄酒,我要了一小杯车厘子酒。 “只能说,我曾经是化城的土著,曾祖父辈来化城淘金,从此定居下来。我31岁离开化城,在金山国待了36年。数月前,突然不可遏制地想回化城,于是回来了。从看完你的第一部小说,我就决定,要读完你所有的作品。” 我很灿烂地笑出声来,“今晚,遇上您这样博学的先生真叫人愉快,干杯。” 他喝得一滴不剩,“凯伦小姐的第11部新书开始写了吗?什么内容?你只要简短说上几句,我大概就能找到相应的化城历史事件。” 通常,在我的故事没完结甚至没开始之前,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只言片语,包括出版社编辑。我笑着摇摇头说:“恕我没这个习惯,如果非要告诉您点什么的话,只能透漏两个字:复仇。” 或许因为酒的缘故,我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事实上,我对下一本书丝毫还没设想。乌马的眉头向中间攒聚,然后舒展开,似有所思索。我起身告辞,向外走了几步,眼睛余光中,他挺拔的身影正向舞池中间移动,不,是以舞步向前滑行。无疑,这是个优雅的舞场老手。 2 到家9点半。所谓的家是我租用的70平方米公寓,16年搬了5个住所,最后这个公寓我最满意。开启电脑,先浏览下电子邮箱,看看有没有要回复的邮件。然后打开一个新文档,写了几句话。这是我的工作习惯,在每一部新的小说还未形成清晰思路时,我经常会把自己瞬间想到的创意和想法写下来,隔上一段时间,再对这些偶然闪现的芜杂灵感进行筛选过滤,直到一个明确的脉络或思路成型,再为此准备相关素材。 舞池遇到的那个老男人,是雅痞还是绅士,是智者还是老手,我尚无法准确概括对他的印象。不过,在我回顾了一遍过去出版的小说后,发现他的解读对我确有某种点醒。理想的读者,也许就像乌马这样的吧。 不论在过去还是现在,没一个人知道,我的恐惧症达到顶峰,是在25岁那年,几乎夜夜做噩梦。梦中,野火烧秃了所有山头,星辰大饭店最后被大火烧得只剩一副空壳,在以后的轮回中永不再现。洪水淹没了城市最高的星辰塔塔尖,洪水退却后,瘟疫开始横行,所剩不多的人类为了最后一点食物自相残杀。最后,化城的人如史前恐龙般灭绝,唯一的幸存者是个儿童,他一步不停地向化海跑去。一年后,人们前来凭吊遗迹,惊奇地发现,海面上时隐时现着一只他们从没见过的怪物…… 在那之前,我在设计公司工作,可数年中,我从没设计出一件稍微令自己满意的东西。在化城的星辰大饭店、星辰图书馆、星形博物馆这些建筑奇迹面前,我陷入深深绝望,我确信,无论怎样绞尽脑汁,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设计都将是失败之作。我询问周围的业界人士,他们摇头说,那都是百多年前的建筑,无法想象是怎样设计建成的。但是他们不会在这件事上绝望,也不理解我为何绝望。 我从设计公司辞了职,夜里噩梦连番、频频坠落,白天无所事事、昏昏沉沉。想要生存下去并不难,父母飞机遇难后,留给我一栋美丽别墅、一大笔保险金。我把别墅租出去,来到传说中的化城。可眼前除了做噩梦,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一个午后,心中难掩烦躁抑郁,我驾车去西北方的城外闲逛。出城半小时,车已抵达沙漠边缘。茫茫沙漠在阴雨天更显荒凉,一道道沙丘和沙堑形成凌厉、冷硬的皱褶,通常说来,这番场景都会让人惊恐。但对一个夜夜做噩梦的人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和化城市中心相距仅区区几十里,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天地。爬上一个沙坡,我放开嗓子大喊了一阵,可我的声音在茫茫沙漠中连点回声都没激起。那些以前经常见到的小动物,像沙鸡、沙云雀、黑顶麻雀,全都不见踪迹,甚至头顶上连只盘桓的鹰都看不到。没想到这荒凉场景反倒让我冷静下来,那个下午我想了很多很多,从不受约束的少年到大学爱情,从最初对化城满怀好奇到眼下的无所事事和颓废。但我还是没想明白,除了颓废,自己还能做点什么。我定下一个时间点,对自己说,陈凯伦,假若到了春暖花开,你依然好不起来,就赶紧离开化城回静山吧。 在那个隆隆雷声炸响的冬天夜晚,我陷入又一个恐怖梦境。梦中我被不知名的怪物抛进深渊,深渊无止无尽,在无法落地的绝望中我几乎窒息。就在将死的最后时刻,一个声音在虚空中响起:记下你脑子里出现的任何灾难和恐惧,你将会得到救治。我瞬间醒来,极为震惊,心脏狂跳。这是对我的神授启示吗?尽管百思不得其解,我还是决定尝试一番。 我用4个月时间写出一部16万字的小说《忘生》,反复修改几遍后,将书稿寄给我知道的唯一一家出版社。早在读大学时我就写过几部爱情小说,在同学中传阅,却从未给杂志社寄过。时间一久,连我都忘了自己曾写过小说这回事。没想到后来有编辑给我回了信:您的惊悚小说我们同意出版,感谢合作,希望尽快看到您的下一部。我喜出望外,没想到自己无意中写出了惊悚类型文学。随后,我全身心投入到第二部小说《瘟神》的写作中。两部书之后,我很少再做噩梦,心智恢复正常。在很长时间内,神秘声音都没再出现过,因此,我更加确凿地理解为,它是上天为我降下的神谕。 我刚才在电脑上打下的文字是这样的:星辰大饭店。一个36年后重归化城的老男人,在半年中研读了我的10部小说。一个风度翩翩的舞场老手,很有可能还是情场老手。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下一部小说的主题是复仇?然而在此之前,我从未想到过这个主题。 3 仅过了一周,乌马先生又打来电话,请我吃饭聊天。其实,即便他不跟我联络,我也准备今晚去星辰大饭店。 为了让我更细微地感受大饭店,乌马特意订了一个99楼最高层的小包间。这是我去过的最高楼层的饭店,头顶星辰清晰如钻石,近得似乎触手可摸,一束束光简直如缆绳垂到我身边。向楼底望去,一群蚂蚁似的小人,正在璀璨灯光里忙碌穿梭。 我感叹道,“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一切犹如梦幻,可又真实无比。” 乌马先生微微一笑,“这种感觉你只有在星辰大饭店才会获得。这也是我出去几十年后对它无法割舍的主要原因。”说着,他把新上的一道菜“西岭雪鱼”转到我面前,我尝了两口,味道说不出地好。 “乌马先生,您对星辰大饭店有多少了解?在我做建筑设计工作时,一直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设计建成了这个大饭店,可是从来没有人能告诉我。” 他抬头望望天穹,又看了一眼楼底说,“这不怪他们,那个设计师在化城的史书中的确没留下名字,但在民间有一些说法。当时化城的国王许诺,谁能设计并建成一座他心目中的伟大建筑,他就把公主嫁给谁。一个远道而来的年轻设计师,自告奋勇,经过7年时间,终于建成星辰大饭店,并与公主深深相爱。不料,国王却反悔了。设计师带着公主私奔,在化海的一只小船上颠簸,突遇海啸,两人相拥着沉没殉情。国王悲愤交加,下令设计师的名字永世不得出现在任何典籍中。” 我咂咂舌头,“原来一座楼埋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不是一个,是很多个。星辰大饭店从没被战争摧毁过,因为它太美妙绝伦,任何一方势力占据化城后,都不忍让它毁在自己手上。他们在星辰大饭店庆祝自己的胜利,纵情欢乐,并将它修饰得愈发豪奢。你想象不到,它的每一次毁灭和重生都因情爱而起。在每一次毁灭后,后世的人们总有办法依照它原来的样子再建,而每一次修建后,大饭店都比原来更华美、更独一无二。所以,在化城,人们普遍认为,星辰大饭店虽然会一次次毁灭,但不会从根本上消亡。”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其他设计师都没有我那种绝望感了。我问,“那么,星辰大饭店最后一次被毁是在哪个时代呢?” 乌马脸上闪过奇怪的表情,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他优雅的笑容,“凯伦小姐是从哪里来化城的,你的父母没和你一起生活吗?” 我语气淡淡地说,“我从静山来。18岁那年,父母出国旅行,遭遇飞机失事,双双遇难。我多年没回去过了。” 他赶紧道歉,我对他摆摆手。对我来说,那是一对世间难寻的夫妇,虽然他们是天主教徒,却给了我足够充足的信仰自由和个性自由。 那些过往只秘密地在我脑子里闪了闪,对面的乌马先生已将一杯酒饮尽,继续他的讲述,“星辰大饭店最近一次被毁是在36年前。有个男人的妻子、即将分娩的孕妇就死在那场火灾中。他俩30年前相识于星辰大饭店,没想到仅过了6年,女人就在这里终结了年轻的生命。” 我“咦”了一声。乌马抬头看了看我,眼睛里闪过年代久远的迷惘。“那一晚,舞池里特别热闹,比现在要热闹得多。男人和一个女子跳得如痴如醉时,听到有人喊着火了。但是舞池里人太多,加上突然停电,想要冲出去异常困难。舞伴比男人更熟识这里的环境,拉着他挤进一个安全通道逃出饭店。转头回望,大饭店伫立在一片火海之中。男人那段时间因为生意关系,经常和这个女人在一起跳舞。他俩惊魂未定,在酒店喝得大醉。待清晨他赶回自己家中,发现妻子不知去向。两天后,妻子的妹妹魂不守舍地出现了。男人才知道,失火那晚,妻子也去了星辰大饭店舞厅。她的妹妹跑去找到她时,女人重度烧伤,奄奄一息。当天夜里女人就去世了,她不想让男人看到自己惨不忍睹的非人模样,让妹妹迅速将她火化,只给男人留下一小罐骨灰。”乌马停住了,眼神也随之凝滞。 我问,“女人不是即将分娩吗?她的孩子呢?” 乌马说,“自然是和她母亲一起死去了,她们是为数众多的死者之一。上个月,距离那次火灾36年整。” 我心头有点痛觉,嘴上却略带讥讽地说,“您给我讲了一个凄烈的爱情故事,莫非故事里的男人就是您本人?” 他没抬头,“是我。”对我的不礼貌,乌马先生看上去并没在意,也没推脱遮掩。这倒让我感到意外。 我说,“或许,您在暗示我可以写写这个故事,作为我的下一部新书。可惜故事太简单了,读者更想看诡谲变幻、复杂紧张的情感故事。”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并不介意。” “这几十年里,您又结婚了吗?” “结了三次,有五个孩子。他们都成年了,分布在世界各处。我们很少见面。” 我更加好奇,“他们,我是说您的孩子们,知道您在化城发生的事情吗?” 乌马耸耸肩说,“我想,他们没必要知道那些。” 我也笑了,“您真是位坦率的先生。”忽又想到了什么,我收起笑容问道,“星辰大饭店那次火灾因何发生的?您又一次回到化城是为了什么?” 他盯着酒杯里残余的浅橙色液体,沉默片刻,“说法莫衷一是,有说是电路老化遭到雷击起火,有说是有人因为嫉恨蓄意纵火,警方介入调查了一段时间,没待结果出来,我就匆忙离开。星辰大饭店对我的致命魅惑在于,它既可以让我历尽沧桑,但只要音乐响起,就会令一个舞者之心顷刻得到安抚。” 我说,“您最后一句耐人寻味。不过,星辰大饭店,作为一个只满足人们世俗享乐的地方,并不是一个最佳的书写对象,除非它有异常吸引我之处。” 乌马脸上的肌肉好像抽搐了一下,他摩挲着自己光滑的额头说,“好一张犀利的嘴巴。话说回来,我对你的下一部复仇小说尤其感兴趣。需要的话,乐意为你提供帮助。” 我说,“别担心,小说里的男主人公是你但也不是你。” 他耸耸肩膀,“我倒是想知道,自己出现在别人的小说里是哪副德行。” 我被他的自嘲逗笑了。 乌马将我送到楼底。舞池里已经有很多人在跳舞了,他走了进去,牵手与一位年轻的外籍女人翩翩起舞。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心想,这个男人有点意思,真不像个年近70岁的老人。 4 在这不久之后,我开始了第11本惊悚小说的构思。小说名为“星辰大饭店”,这是我第一次以具体的地标名作为小说题目。常识告诉我,这是个危险行为,还没开始写作,你就把自己引向危险之中,你不知道这极可能导致读者两极分化的评价反应,甚至可能会让自己毁在这部书上?可理智却让我对写作保持自由与开放,即便遭到一些人的不满与批评,也属正常。思想波折平息后,把食物囤满冰箱,两三个月中,我很少出门,偶尔去超市集中采买生活用品,或开车到无人的海边或沙漠转一转。这期间我一次没去过星辰大饭店,只收到过乌马先生的几条节日祝福短信。 如你们所猜测的,这部小说以星辰大饭店为特定场景展开。星辰大饭店每一次的毁灭都起因于一场离奇的孽恋,最早出现在1500年前,而它的再度修复则由于人们对它世代延续的迷恋。在它最后一次毁灭数年之前,一个年轻男人和美丽姑娘在舞厅里相遇相恋,并结为夫妻。即将分娩的一个夜晚,女人艰难地挺着大肚子,来舞厅里寻找对她情意变冷的丈夫。她远远望着舞池中间,柔肠寸断。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挽着一个娇媚的女人起舞,这个舞女是她丈夫的新欢。 若在一年前,这舞池里没有哪个女人的舞姿能比得过她,可她现在只能远远望着,焦灼又忍耐地等着。 大火已烧了相当一段时间,男人和舞女还浑然不觉地跳着贴面舞。人群的骚乱声惊醒了两个迷醉的人。舞女机警地拉着男人挤到边上的一个秘密通道,成功逃了出去。两人惊魂未定的同时,怀着胜利的心情找到一家豪华酒店,极尽缠绵悱恻。 逐渐扩散的火光烧红了女人的眼睛,腹中胎动剧烈,腹痛加剧。她顾不上自己的身体,不停地呼喊丈夫的名字。此时的舞场混乱得已完全失控,里面的人疯狂向外逃窜,从其他方向涌来更强大的人流波,舞池中间挤得水泄不通。尖叫声、哭喊声中,她已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人群将她挤到一个吧台底下,幸亏借着这点儿空隙,她才没被人潮压扁。 疏散工作紧张进行,一个消防员发现了她,将她拖到饭店外的安全处,又转头冲进去救火。闻讯赶来的妹妹找到她,女人这时已气息奄奄。大医院死伤患者爆满,妹妹只好将她送到附近的一家私人医院。女人紧紧拉住妹妹的手,眼睛里流露出弥留之际的恳求。女人死后,妹妹将她的一小罐骨灰放到男人面前,从化城消失了。7年前,这一对姐妹相约来寻梦,如今魂断化城,曲终人亡。 男人受到一大一小两条人命丧生火灾的惊吓,很快也远离了化城。36年后,他内心受到一种说不清是什么召唤的诱惑,终于又出现在星辰大饭店。流连于蓝色波涛般的舞池中,男人惊讶地发现,星辰大饭店比他以往任何时候看到的,都更让人销魂。 就在男人重归故地温柔乡时,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人正向他靠近。他的前妻命悬一线之际,死死拉住妹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妹妹读懂了她的恳求。婴儿诞生之际,即是母亲忌日。妹妹原本想把孩子交给男人,出门时突然改变主意。她把一盒骨灰放到男人面前,甩下一句话,“她到死都不想见你,是我自作主张,把她的骨灰给你送来的。” 妹妹悄悄带着婴儿离开化城。女婴在姨妈的用心抚养下长大成人,满怀仇恨地前往化城。她知道那个令人鄙视的男人的所有嗜好,也知道他在外漂流数十年后又回到化城,依然经常出入星辰大饭店舞厅。女孩的舞跳得极棒,气质又出众,很难不吸引到男人的视线。他感慨时光虽然流逝,美好却可以常存。女孩步步为营,一切似乎都在她的掌控中,活到30多岁,她不知道还有比复仇更大的目标。她在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要亲眼看着一个猪一样的男人被羞辱致死。 说实话,故事发展到这里时,我心里冒出丝丝冷气,一个被姨妈用仇恨养大的女孩,最终如何向生父下手?我不知道小说该向哪个方向进行了。按照我以往的惯例,结尾一定是毁灭,更何况这本新小说的主题是复仇,但我不希望星辰大饭店这么快再次遭受厄运,哪怕只是在我的小说里。小说的前半部分写得很顺利,问题在于它过于顺利了,倒让我生出诸多疑惑:平心而论,这个复仇素材在我的众多小说中并不独特,情节甚至老套平庸,男女主人公的爱恨情仇也不具有震撼效应,那么我写这个星辰大饭店的故事,难道只是受了乌马的影响?它对我有多大意义、非写不可吗?另外,对星辰大饭店的火灾原因只字未提,这漏洞也显而易见。发觉这种种问题后,我有点懊恼地放下,此后一段时间,小说停滞搁置下来。 转瞬到了11月底,一天上午,我接到一个电话,号码是静山市的。原来是我家别墅的租客苏子慕先生,因他要长时间离开静山,需要马上退租。苏先生希望我尽快回去一趟,跟他当面办下交接,以免物品丢失。苏子慕的电话提醒了我,父母去世18年忌日就在12月中旬,我是真该回静山一趟了。 5 8年未回静山,发觉它的变化并不太大。家中的花园、院落被新近整理过,虽是深秋时节,花园里有不少花仍在开放,可惜我叫不出名字。跟苏子慕夫妇会面,像看到花园花儿一样愉悦。他40多岁,是知名油画家,妻子是插画家,没孩子,也没有一般艺术家的邋遢和拖拉。因近期要去国外做为期三年的访问学者,他才不得已给我打电话。 他说,“假如三年后再回静山的话,我想继续租下这个别墅。” 我说,“欢迎您回来住,我不舍得卖掉它。” 苏子慕执意要送我两幅油画,让我在他画室里随便挑。我喜欢他油画的风格,选了一幅风景、一幅静物,觉得把它们挂在化城的书房里最合适。 静山是一个人文素养丰厚的城市,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专用书房。它也是一个安静典雅的城,像我的父母。我找到钥匙,打开父母的居室和自己的房间。由于很久没使用过,钥匙和锁都上了重锈,很长时间门才打开。古典风格的家具、小时候玩过的芭比娃娃,都还在。钢琴绒布罩上落满尘埃,轻轻掀开,我的手指在琴键上滑出一串音符,母亲教我学会的第一首钢琴曲是《献给爱丽丝》。 昔日重现,熟悉的生活一幕幕回到我身体里,这一刻,我发觉自己不可遏制地想念他们。5岁那年春天,他俩到福利院来,给小朋友们带来许多食品和玩具。我平日很少加入他们的群体活动,总是一个人玩。那天我在沙堆上玩,他俩就静静地在旁边看。看到来人我并不躲避,也丝毫没有从沙堆上下来的意思。 那个夫人笑眯眯地问我,“小姑娘为何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我抬头看看她说:“我习惯了自己。” 夫人脸上顿然露出悲悯神色,看了看她丈夫说,“那你喜不喜欢我陪你玩呢?” 我突然问了她一句,“你家里有花园吗?有沙子吗?” 她连忙说,“有啊,不仅有一个大大的非常美丽的花园,还有一片沙堆,沙子又细又白,工人明天就送到,你可以天天玩。” 我甜甜地对她一笑说,“那我们现在去大花园吧。”说着从沙堆上跳下来,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夫人喜出望外地牵起我的小手。 养父母给予我之多,远超我想象,特别是养母,对我的爱几乎算得上纵容,我的个性发展从没受过约束。养父有几次提醒她要注意教育方式,可她总有理由说服他:“有人宠爱的女孩子都是任性的,就像你宠我一样,不是吗?” 养父轻轻捏着她的肩膀笑道,“亲爱的,你总是对的。” 大学一年级,在我过完18岁成人礼几个月后,他俩去南美洲旅行。听到他们乘坐的飞机失事的消息时,天空在我眼前摇晃不止,最后向我倾轧下来。苏醒后,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的天塌了,以后再没人像他们那样爱我了,我又变回了一个孤儿。事实,确是如此。 打电话找来一个敦实利索的钟点工,和我一起清洗窗帘、整理房间。几天后,家里焕然一新。在父母卧室床头的小抽屉里,我翻出一张领养证明。他们是从静山福利院将我带走的,但那上面除了写有年龄4岁,小名咪咪,公元1977年7月15日生,再没其他信息。我把证明又放回去,站在窗前望着花园里的花,突然记起,以前的花都是养母亲自栽植的,她说有女孩子的家里断不能缺少了花儿,因此我房间里的大花瓶中,常年有鲜花芳香。可是,我那另外一个世界,由晦暗不明和谜团构成,它远在鲜花和花园之外,我从哪里来?我又是谁?那一天,我脑子只反复翻腾着这两句话。 第二天早晨,从超市购买食品和生活用品回来,我径直去了静山福利院。幼年在这里的记忆被磨灭得几乎全无印记。在工作人员引领下,我来到院长办公室。这位和蔼的齐院长,听完我的来意后,思索一会儿说,“我们马上帮您查找当时的登记簿。36年前,应该是李素兰女士在这里当院长,您稍等,我跟她联系一下。” 院长打通了电话,我听到电话里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的声音,“让我想想,陈先生夫妇领养的那个女孩,我们不知道什么身世和来历。只记得是一个黑衣女子送来的,婴儿只有半岁大。那女子说,假如孩子到4岁我还不来带走的话,你们就给她找对有品德的养父母,善待她就好。” 说话间,工作人员捧着一册登记簿走进来,翻到其中一页让我看,“女婴,小名咪咪。公元1977年7月15日生”。和领养证上的信息一样,不多也不少。我说,“没有更具体的了吗?” 工作人员摇头说,“要有的话就会在上面,但如果当事人不想透露太多个人信息,我们也不会勉强。” 我不无怅惘地离开了静山福利院。 夜晚,我在居住过多年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以后不会再去静山福利院了,这也预示着,我将是个永远不知自己来历的人。想到此,嘴角露出对自己的讽刺一笑。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花园里给植物们浇水,手机响了,是静山福利院的齐院长。还没等我开口,她直截了当说,“如果时间方便请现在就来福利院,有位嬷嬷给提供了些线索。” 我飞速前往福利院。在齐院长办公室,坐着一个七十多岁样子的老嬷嬷。我两步走到她面前说,“嬷嬷,请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好吗?” 齐院长搬过来一把椅子,“别急,坐下慢慢说。” 嬷嬷的听力还不错,她慢条斯理地开口说,“你就是陈先生夫妇收养的女孩吧,陈先生夫妇是一对大善人呢,那一年听说他们的不幸消息,我掉了一下午泪。” 旁边的齐院长提醒她,“嬷嬷别提这些伤心事了,你快把那个女人打探陈先生家的事情告诉陈小姐。” 嬷嬷“哦哦”了两声说,“人老了,就老喜欢念旧。在陈先生夫妇将你领养后的第二年吧,有个年轻女人来福利院说是探望咪咪。当时院里就我自己,我对她说,你难道不知道吗?咪咪已经被领养走了,是一对非常好的夫妇,你放心好了。她说我怎么能放心呢?求求您告诉我陈先生家住在哪儿,我绝对不会去上门打扰,我远远看孩子一眼就离开。我说,这院里有规定,你也是知道的,不能说啊。女人向我跪下了,她说,嬷嬷您就发发慈悲心吧,我对天发誓,不会坏院里的规矩,我只要看孩子一眼就离开。我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只能给你说个大概,陈先生住在静山一路,家有一个很漂亮的别墅。” 嬷嬷停下了。齐院长问,“就这些吗?” 嬷嬷看看我说,“还有。后来我有几次在静山看到过她。大约过了两年,是在一个夏天,她在福利院门口等我,戴着一副大墨镜。我说你怎么又来了?她说,嬷嬷,我是来向你告辞的。我看到过孩子几次,她又漂亮又开心,看得出陈家对她很疼爱。我有事要离开静山了,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今天特意来谢谢你。” 齐院长探寻地看看我。我问嬷嬷,“她长什么样?有没有明显的特征?” 齐院长说,“对呀,这太关键了。” 嬷嬷连忙说,“是,是。那个女人长得挺漂亮的,皮肤稍微有点黑。其他特征吗,噢,想起来了,她左脚有点跛。从那之后,我再没见过她了。”说完,她重重地喘口气。 我说,“嬷嬷,非常感谢。我相信会找到她的。”然后对齐院长点点头。 齐院长把我送到福利院门口,忧虑地看看我说,“在茫茫世间找到一个人很难的。” 我说,“有目标总比没目标要好找,谢谢您,凯伦告辞。” 恍恍惚惚开车到家。在福利院得到的信息将我抛进一张迷惑大网中。看来那个黑衣女人就是我生母,她抛弃几个月大的我有何难言之隐?或许丈夫不幸出了意外,我是她的遗腹子。或许我是她的私生孩子,她被人遗弃了,无力抚养我,才被迫将我送进福利院。后来她离开静山又是什么缘故?她现在哪里?是不是身边围绕着好几个可爱的孩子?我一遍遍地乱想,却什么也不可能想明白。 然后在脑子里,一张张过滤我所有见过的跛脚女人。可即便我年幼时在静山一路与她迎面走过,也不会留下记忆。现在仅仅是回想这幅画面,都让人心碎。在一遍遍追寻中,我脑中模糊地闪出一个镜头:在我6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天,养父母一人牵着我的一只手,我们有说有笑地并排走在静山一路茂密的法国梧桐树荫下,去一家叫“亨利盛世”的西餐店吃牛排。我不经意地回头,走在我们身后的一个女人,两眼正紧盯着我,见我回头,她赶紧看向别处。我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奇怪,过了两分钟又猛然向后回头,又与她视线相接。养母这时也扭头向后瞅了一眼,问我看什么呢,我说没什么。走到路口我们向右拐,后面的女人,好像站在原地停了一小会儿,最终向左走了。但这幅画面,我也不能确定它是幼时真实存在过的,还是被我反复追寻后在脑子里幻化出来的。如果不是今天老嬷嬷的回忆,我大脑里应该不会有一个跛脚女人的存在。我可怜的母亲,她历尽了沧桑磨难,可惜我得知这些太晚了。 30多年很少因身世烦忧,现在,却突然陷入忧郁迷惑。昏昏沉沉过了几天,12月13日,是养父母的18周年祭。这天我很早起来,写了一首悼念小诗,挑选了一大束白色鲜花,去静山公墓。我跟他们絮叨了好一会儿,直到早晨还晴朗的天空落下丝丝小雨,我才从墓园出来。 因为这身世,我竟迫不及待想回化城。当晚,订上了15号返回化城的机票,临走前将别墅委托给一个家政公司,定期整理花园、清扫落叶。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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