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2年第12期|辽京:关于爱的一些小事(节选)
2023-11-05小说天地辽京
辽京,女,1983年生,北京人。著有小说集《新婚之夜》,长篇小说《晚婚》。作品曾在“豆瓣阅读”大赛中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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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的到来如同一支冷箭射中了妈妈,这意外……
—— 安 静
1 因为自己叫毛毛,所以给它起名叫球球,合起来是毛球。毛球,是奶奶的旧毛衣上泛起的毛球,还是邻居刘奶奶织针翻飞中越来越小的毛球,或者是春天柳絮团成的虚飘飘的毛球?都是,也都不是。当毛毛抱起球球,感受到它的柔软轻盈,这种轻盈就像水一样浸湿了他,传染了他,像雨丝或者雪片,怀抱着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球球是他最好的、唯一的忠诚伙伴,走到哪里,毛毛都带着它,把所有的事情、所有的心里话都告诉球球,作为回报,球球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反驳,也不嘲笑,也不斥责,它只是耐心地听着,白天,它像微风一样宁静,晚上,它像月光一样沉默。 幼儿时期的事情,快忘光了,隐约记得奶奶喜欢红色,爱穿红毛衣,红外套,红衬衫。在毛毛最初的印象里,她是一个移动的红色方块,忽近忽远,忽浓忽淡。她总是忙忙碌碌,步履匆匆地把毛毛抱起又放下,放下又抱起,中间忙着去做别的事情,煮饭、烫奶瓶、切菜、炒菜、擦擦抹抹,一个家总有无穷无尽的事情可做。毛毛独自躺在床上,很大的床,对于一个还不会翻身的婴孩来说,宽阔得像一片海。他转动目光,看着四周的一切,一切新鲜又遥远。有时候,他抬起手,握起拳头,久久盯着自己的手背,或者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仿佛那是世间难觅的美味。他会困,饿,渴,害怕,难过,愤怒,稍有不满他就大声哭泣。红色闻声而来,骤然充满他的视野,然后是味道,衣服上凉凉的味道,脖颈间热热的味道,奶瓶塞进嘴里,几分钟的和平,饱足之后他昏昏欲睡。午后的树影子在玻璃窗上缓缓移动。他还没有时间的观念,他什么观念也没有,只有身体的感受和需求,谁满足他,他就依恋谁。奶奶对邻居老刘说,毛毛只认得我,不认得他妈妈呢。后来有了球球,那就又多了一个球球。 起初球球没有名字。刘奶奶把它送来的时候,它被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袋口用蓝丝带扎住了,像住在玻璃瓶里的一件标本,黑眼睛望着外面,亮晶晶的,带着一丝雀跃和期盼。奶奶把它解救了出来,在毛毛眼前晃着。球球的嘴角带着微笑,毛毛也跟着笑起来。 当他学会走路,蹒跚地走下台阶,来到院子里,是好几个月以后了。春夏之交,球球还是披着那一身厚软的绒毛,它不热吗?它不饿吗?它渴吗?毛毛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就一下子长大很多,知道了在自己之外,在床铺之外,房间之外,院子之外,还有一个广大的世界。尽管他自己幼小,他还是用一只手抱着球球,让它贴伏在胸前,当他想去什么地方的时候,是带球球去那里,带球球去看看这个那个,摸摸这个那个。红色的奶奶不停地忙着,走来走去,时而呼喝一声,不许他动这个、动那个。他走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快,越来越平衡而少跌倒,骨骼变得坚硬,肌肉各司其职,大脑指挥协调,四肢应对自如,他想要什么都可以自己拿,够不到便去搬一个板凳,窗台、电视柜、五斗橱、桌子、椅子,他想到所有地方去,想尝试所有的可能与不可能,呵斥也不怕,吓唬也不怕,打屁股也不怕,奶奶制止他的声音被他一一拨开了,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像拨开一道又一道帘子。他的手掌和膝盖常是脏脏的,裤子从膝盖那里破了个洞。晚间,红色的奶奶在灯下缝补,用一块小兔子或者坦克贴布,针脚细密,平平整整,是小探险家的荣誉勋章。毛毛睡着了,球球温驯地看着这一切,它和毛毛日夜在一起,时间越长,摔过的跤越多,球球就越重要,越不可缺少,好像它不是世界的一部分,而是毛毛自身的一部分,肢体的一部分。毛毛学说话,对它说得磕磕巴巴,我呀,你呀,花呀,太阳呀,月亮呀,奶奶呀,家呀,球球一直在听,不嫌他啰唆,不打断他,也不会转身走开。在毛毛的生活里,奶奶、偶然闪现的妈妈、刘奶奶,来来去去,出门进门,只有球球长久地待在身边,一刻也不分离。 天气暖和了,继而炎热了,热得眼睛发花,一切都在热气中晃动,蒸腾,球球软趴趴地伏在胸前,它也潮乎乎的,陪着毛毛一起出汗。奶奶出门去了,她走得匆忙,忘记锁上院门。毛毛和球球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玩腻了,没意思了,就走到院门前,推开一扇大铁门,露出三级台阶,一条小路,一段别人家的粉墙,一棵不粗不细的枣树,等它过几个月挂满青枣子的时候,毛毛已经跑得很稳了。 他们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毛毛什么都想摸一摸,碰一碰,尝一尝,他的五官都是饥饿的,贪求着一切满足。他捡起路边的小石子,拔下一朵白野花,踩一踩树的影子,经过一只敞着盖的垃圾桶,他被翻飞的苍蝇吸引住了,久久地注视着,苍蝇是这午后寂静中唯一的活物。直到谁家院里走出一只黑色的大狗,一路走,一路低头乱嗅,步伐轻快地来到毛毛身边。 球球在怀中一下子缩紧了。毛毛知道它在害怕,自己也在害怕,他抬步向前走,狗跟了几步,就被垃圾桶的味道引走了,它站起来扒着桶口,用嘴在里面拱来拱去。毛毛转一个弯,走进两排房子之间的过道。墙是湿凉的,墙根底下生着青苔,毛毛滑倒了几次,奶奶不在旁边,所以他没有哭,自己努力站了起来。经过一扇打开的窗户,里面哗啦啦地响,有人在打牌,边打牌边聊天。 “根本就没结婚,未婚先孕。她妈嘴可严呢,一个字不提。别人也不敢问。” “也不让那孩子出门。听说那孩子到现在还不会说话,一个字也不说。” “是不是天生脑子有什么毛病?他妈妈也太傻了。” “我看傻也是遗传的。” 毛毛已经走远了,走出这一截过道,走进另一片白花花的太阳地。他被晒得眯起双眼,像是困了,仿佛阳光是一只轻轻拍哄的温柔的手,妈妈的手,奶奶的手,对他来说是一样的。他轻轻地拍打着球球的后背。球球背上有一道拉链,拉开来,掏出棉芯,外套就可以下水清洗,有一次奶奶想把球球洗洗干净,刚拉开拉链,毛毛就吓得大哭起来。 他走到了一片水塘边,第一次,毛毛见到这么多水,这么绿,这么深,这么静,水面中央立着一头水牛,那牛一动不动,落只蝴蝶不动,落只蜻蜓不动,扭着头张望,一边角上还短了一块。毛毛只见过书上画得平平整整的牛,没见过这么大的、立体逼真的牛,牛的周围开着好大的白荷花。他有点兴奋地走向水边,水边一道长满野草的斜坡,水的另一边,是稻田,稻田的另一边是青翠连绵的山。原来这片村子是被山环抱着。 球球一下子就浸满了水,变得又湿又沉,棉花填的内芯吸饱了,膨胀起来,毛毛也一下子喝饱了,岸边是倾斜的,水面下铺着一层水泥,原来是一个修整过的景观池塘,那牛是泥塑的,荷花也是假的,毛毛挣扎着,把球球越抓越紧,眼前忽明忽暗,几秒钟的工夫,有人将他一把捞了起来。 毛毛呛了水,咳嗽着,接着大哭起来。哭声又引来了别的人,好心的人,好奇的人,闲散无事看热闹的人,谁都没见过这孩子,谁都知道这孩子。一个老太太说:“是不是那家的那个?”那语气使人们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有人掏出手机给奶奶打电话。 奶奶赶来,把全身湿透的毛毛和球球抱走了,走得很快。回到家,毛毛被剥光了衣服,按进一个白铁盆里,这铁盆可有些年头了,毛毛的妈妈、毛毛的舅舅都在里面洗过澡,现在轮到毛毛。一勺热水兜头浇下来,水眯了眼,他忍不住又哼哼唧唧地哭起来。 “哭什么哭!淹死你算了!”奶奶说,一边说,一边又舀起水,往肩膀上浇,往背上浇。毛毛闻见肥皂的香,泡沫漂浮在水面上,一抓就没有了,一捧又流走了。奶奶一边帮他冲洗,一边骂人,骂得又伤心又曲折,是毛毛听不懂的、复杂的大人的话,甚至那骂里还裹着一点无奈的疼惜,像苦巧克力的糖心。 毛毛洗好了,换了干净衣服,趴在铁盆边看奶奶用剩下的水洗球球。她把球球的皮脱下来,用肥皂狠狠地搓着,那张皮被泡沫裹住了,球球的眼睛眨也不眨。掏出了棉花芯,只剩一张外皮,因此脸上的表情也变了,变得冰冷严肃,嘴巴不会笑了。球球被平平地摊在一只倒扣的缸底,等着太阳把它晒干。洗澡水就朝院中一泼。水往低处缓缓流着,泡沫映出七色的光。 球球回来了,清洁干净,散发着香皂的味道,原来它有点臭烘烘的。现在它显得有点陌生了,似乎缩水变小了一点,毛毛尝试着把它重新搂进怀里,觉得它身上有几处不均匀的硬块。他把脸贴上去,投进球球的怀里,努力重新适应,重新爱上它。 夏末秋初的时候,妈妈回来过,问毛毛高兴吗,想妈妈吗?高兴是高兴的,但是高兴也只是一小会儿,妈妈走的时候,哭也是一小会儿。奶奶没有送她,她走的时候,奶奶在厨房里切菜,菜刀剁得很响,背转了身,她说一声那我走了,奶奶没有回话,妈妈便悄悄地走了,铁门一开一关。妈妈给毛毛留下很多新玩具,毛毛只玩一阵子就全丢在一边,又抱起球球来。 每天早晨,奶奶要去上班,她在村里的一家民宿帮忙做饭。到了暑假,写生的孩子们又来了,跟着学校的老师,拖着一模一样的、装着滑轮的帆布包。最酷热的天气里,他们一群群地散坐在空地上,架起画板,大大小小的电风扇放在身边嗡嗡地吹,闷热的空气被搅动成风,仿佛更热了。过了吃饭的时间,奶奶没事的时候,也出来看他们画,有的快,有的慢,有的疏,有的密,倒都画得很像。她看一会儿,又回趟家看看毛毛睡醒了没,她工作的地方离家只有几分钟的路。那房子是上海的一个老板买下来又花钱改造的,顶楼给自己留了两间屋子,平常上着锁,只有他来小住的时候,才打开让人打扫。 自从家里多了一个毛毛,奶奶这份工就打得断断续续。旅游生意跟着季节走,夏天最旺,暑假里,学美术的孩子一拨拨地来,住满村里的大小院子。有人专门加盖房子,盖到两层、三层、四层,隔成小间,放上下床,硕大的吊扇嗡嗡地飞转。傍晚时候,孩子们到各个人家去吃饭,买饮料,嘻嘻哈哈的,男孩子、女孩子都爱穿松松的背带裤,戴贝雷帽或者鸭舌帽,打扮得像电影里的角色。不少人一对对地走在路上,手拉着手,青砖黑瓦的老房子,雕刻着三国故事的花窗门扇,赤条条的懒散的阳光,簇拥着他们。奶奶走得快,超过路上的行人,几分钟就到了家,老刘刚给毛毛喂过饭。奶奶不在的时候,她帮忙看着毛毛。 “你瞧,谁回来啦?”刘奶奶细着嗓子说。毛毛张开双手,奶奶把他接到自己怀里。到了晚饭时候还要回店里,她两头都要求人,好在那边的女管家也是同村的熟人,很好说话。毛毛被抱了一会儿,挣扎着要下地,他走得越来越稳当了。刘奶奶说:“等上了幼儿园,早晚一接一送,你就好办了。” “不去幼儿园,丢不起那个脸。”奶奶说。她身上的红衣服模糊了一下,马上又清晰起来。毛毛捡起一个掉在地上的玩具望远镜,是前阵子妈妈带回来的,举起来,看奶奶,满眼的红色。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12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