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洞里的大石头
2023-11-05小说天地薛晓燕
1
饭点儿的时候,张亮飞他们四人略显忐忑地走进富贵人家饭店,居然看到有桌子空着,他妈妈和他大姨赶紧喜滋滋地抢过去,迅速坐下来占住位置,摇晃着胳膊,招呼他和他小舅入座。
……
饭点儿的时候,张亮飞他们四人略显忐忑地走进富贵人家饭店,居然看到有桌子空着,他妈妈和他大姨赶紧喜滋滋地抢过去,迅速坐下来占住位置,摇晃着胳膊,招呼他和他小舅入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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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点儿的时候,张亮飞他们四人略显忐忑地走进富贵人家饭店,居然看到有桌子空着,他妈妈和他大姨赶紧喜滋滋地抢过去,迅速坐下来占住位置,摇晃着胳膊,招呼他和他小舅入座。
几天前张亮飞就和几个朋友来过这家店,没有一个空位,热闹纷乱间站在大堂,收银台后面一个挺漂亮的女的,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就又继续拿着手机,和手机里的人亲密聊天去了。
张亮飞很少回老家,这段时间两次回来办事,都是在这个饭店隔壁的大厦。一到饭点儿,大厦里的职员全都就近吃饭,挤占得附近的小馆子,一个空位都没有。
他们四个刚坐下,服务员就过来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苦荞茶,顺手拿过一本沉甸甸的菜谱,随着啪一声闷响,将菜谱丢到桌子上。小舅很快就点好了菜,四个人喝着苦荞茶,眼巴巴等上菜。三大杯茶灌到肚里了,菜还没上来一个。
等到失去耐心,正准备喊服务员,一个身材挺不错的女人,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烩菜,飘飘然走过来。
她把冒着热乎气儿的猪肉烩酸菜放下的同时,抬头看了张亮飞一眼,他这才看清楚,这就是几天前在收银台后面,打电话时看了自己一眼的漂亮女人。
她看了他一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却转头对他妈妈说:“姨姨,你认不得我了?我是吴友仁的女儿呀。”说完这句话,她又迅速看了张亮飞一眼,这一回,她的眼神里像是加了大力丸,他能感觉到随着目光扫过来的,有一股磅礴的力量。
桌子上的四个人都像呆鹅一样愣住,吴菲菲笑着对老太太说:“我妈是赵月花,姨姨,你真的不认得我了?”
“认得,认得。”老太太赶紧笑着说。
吴菲菲爽朗地笑着说:“姨姨,你们慢慢吃,实在不好意思,人多,让你们久等了。”
她边说边给四个人把茶杯蓄满,给张亮飞的茶杯倒水时,他盯着她握着茶壶的手看,她捏着茶壶的手指发白,感觉到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手腕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倒完茶,她对俩老太太说:“姨姨,你们慢慢吃。我到那边忙去了。”说完就转身走开了,张亮飞盯着她的背影看,细细的腰肢还和三十多年前一样,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只不过那时候还是个纤弱瘦小的姑娘,肩膀上斜挂一个写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红色大字的军黄书包,走起路来,书包一跳一跳,很有节奏地敲打着她的屁股。
2
就在几天前,吴菲菲闲坐在收银台后面,捏着手机在抖音直播间观看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胖子男主播,推销义乌小商品。
店里的玻璃门从外面呼啦一下被推开了,走进来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其中一个男的低着头看手机,瘦瘦高高的,斯文白净,鬓角修剪得整整齐齐,黑色套头卫衣,米色休闲裤。年纪应该也不小了,难得在这样的年纪看上去样挺精神的。大概是午高峰用餐的嘈杂声,惊扰了他的专注,他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离开手机,扫了一眼坐得满当当的大厅。
看到男人的脸,吴菲菲差点叫出来。她赶紧用镶嵌着水钻的指甲抠了一下自己的手。下手有点儿狠,挺疼的,不是在做梦。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世界混乱了很久,张亮飞也消失了很久。
现在,他们又见面了。
吴菲菲的慌乱是从未有过的,为了掩饰积郁已久终于有机会爆发的慌乱,她把手机拿起来,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好像抖音里那个正在卖硅胶洗碗垫的家伙是自己的闺蜜,她很专心地和他窃窃私语着。
吴菲菲一边无意义地对着手机碎碎念,一边尽量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他们三人发现大厅满座的时候,转身就推开玻璃门走掉了。
张亮飞来过,又走掉了。吴菲菲心里冒出这样的意识的时候,逐渐从一种深度慌乱、冷冻一样的麻木中恢复了过来。
她很惊讶,隔了这么久的时间,他再次出现的时候,自己心里第一时刻涌起的和他这个人对应的,居然是他的大名。
她从未用他的大名叫过他一次,她很纳闷,为什么刚刚在心里冒出来的不是二飞或者二飞哥哥或者飞哥以及哥哥,甚至干脆是土匪,或者还有很多个称呼之中的任意一种,偏偏就是张亮飞这个名字。难道说人的潜意识里,有一根神经,主管着人们对亲疏远近的辨识和选择。
曾经那个目光深邃的少年,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常常追随着她。总是保持三道杠少年平静淡漠的优越感表情,走到她身边说:“菲菲,走,我给你看个好玩儿的东西。”然后她就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去看蚂蚁搬家,看断掉一条腿的螳螂,去屋檐下戳蜂窝,去树上掏鸟蛋,下河里抓活鱼,抓到后学着他的样子,把活的小鱼塞到嘴巴里,一口吞咽进肚子里。
吴菲菲从记事起的每一天,几乎都是和张亮飞在一起玩耍度过的。
可惜的是,穿白衬衣、海蓝裤子、白胶鞋的少年,如一段留在过去作业本上的铅笔字,已被时光的橡皮擦悄悄地抹去了所有痕迹。
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仅仅是一个叫做张亮飞的中年男人。他和她再无半点儿关联。
3
买了一张高铁票,张亮飞再一次离开老家。
这一次和以前每一次坐火车离开老家的心情都不一样。总感觉吴菲菲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像小时候那样甩都甩不掉,吧嗒吧嗒跑来跑去。
火车轰隆轰隆往前开,藏在云天之外的思绪却一直往回走。
张亮飞家,吴菲菲家,孟小山家,三家住在由七间正房,东西各一小间厢房,以及三间南房组成的一个大院里。
吴菲菲家在最中间的三间平房里,南房也是他们家的。靠西面的两间正房和西厢房属于张亮飞家。东面的两间正房和东厢房住着孟小山父子四个光棍。
院子中间有一个拿砖砌成的花池子。夏天的时候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把一个原本平凡无奇的院子打扮得挺好看。花池子坐落在孟小山和吴菲菲家两间相邻的正房前面。
孟小山和张亮飞在一个班上学。他妈生下孟小山不久就去世了。他爸是裁缝,瘦瘦的脖子上挂着几圈皱纹,还挂着一个蓝老布缝的大围裙,上面有个大口袋,里面塞着皮尺、画粉,围裙上挂满了各色的线头子,碎布屑儿,以及东一块西一块斑斑点点的糨糊印。孟裁缝走路慢腾腾,个子挺高,即使背有点儿驼,也不觉得低矮。他黑着一张脸在院子里走过,清晰地宣告着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身上带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掉的阴郁气。
孟裁缝在自己家里揽些缝衣服的活儿做,到了饭点儿可以顺便把四张嘴要吃的饭做出来。孟小山的俩哥都是无业游民,无所事事让他们逐渐地变成这一带臭名昭著的流氓小子。
孟小山是全班甚至全校学习成绩耻辱柱上的常住户,说这话的是班主任李伟莲。李伟莲还有一句口头禅是:孟小山,一样样的都是一天吃两大碗饭,张亮飞吃的饭都变成了成绩单上的一百分,你吃的饭就都变成了屎疙瘩。
孟小山这个名字是李伟莲给取的,裁缝老孟领着孟小山到学校报名上一年级的时候,老师问:“你孩儿叫个甚名字。”
裁缝老孟说:“三个小子一个挨一个,大的叫孟大刚,二的叫孟二刚,这个是老三,家里就叫小三儿,要念书了,不行就给叫上个孟三刚吧。”
本来挺严肃做报名登记的李伟莲老师,听完孟裁缝的话,扑哧一下了笑出声来。她给孟裁缝说:“什么三纲五常的,人家早都破四旧了,你咋还这么封建思想,小三儿也不好听。我看以后就叫孟小山吧。”
当地人说话,山和三的发音是一样的。孟裁缝听完李伟莲的话,嘀咕着说:“那还不就是个孟小三么。”
李伟莲瞪了他一眼说:“是孟小山,师傅你抬起头看看,就是笔架山的山。”
孟裁缝恍然大悟地说:“这名好,这名好。那就这么定了。”
4
黄昏的金色幻影铺满天空,笔架山被西天斑斓的晚霞涂抹出雄壮又妩媚的轮廓,院子里各家做晚饭弄出来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飘。
张亮飞和孟小山还有吴菲菲正凑在一起,一人屁股底下压个小板凳,趴在围住花池子的低矮砖墙上写家庭作业。吴菲菲懒得写作业,就说:“二飞,我的作业能不能你帮忙写写。”
张亮飞忙着写自己的作业,头也不抬,慢吞吞说一句:“看你表现。”吴菲菲听到这话,噌地一下把坐在小板凳上的屁股弹起来,扭着屁股跑回她们家,一会儿工夫就颤巍巍地端着满满一茶缸白糖水来了。
张亮飞端起茶缸咕嘟咕嘟喝掉一半,抹一把嘴角溢出的湿润,转手递给吴菲菲。吴菲菲连茶缸沿儿都不挪一下,就在他喝过的地方,慢慢地啜饮,小口小口地吞咽。她喝得太慢了,孟小山的嘴巴因为等待太久,不由自主地和吴菲菲保持同一个吞咽节奏。张亮飞伸出手,在吴菲菲额头弹一个大响崩儿,她看他一眼,龇牙咧嘴把茶缸里所剩不多的白糖水,递给孟小山。她还很有心眼的把刚才张亮飞和她喝过的茶缸沿对准自己,把没喝过的那面对准孟小山,这才递过去。孟小山端起茶缸就喝,完全不晓得吴菲菲的那点儿小心眼子。
一大缸子白糖水被三个小家伙喝到肚子里,大门里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孟大刚,还有一位陌生的姑娘。姑娘走到孟小山家东厢房的窗户边上站下来,看着他们三个,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他们三个一起直勾勾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姑娘。对张亮飞和孟小山来说,主要是看姑娘的胸脯。他们有点儿怀疑,她会不会是给自己的胸前塞进去了两颗篮球。他们感觉脚下的砖块好像在晃动,似乎那颤巍巍的丰满,敲击得地面都开始震颤。张亮飞和孟小山像两个傻子一样,盯着那巨大而陌生的两只乳房。是的,确实很陌生,之前他们从没在女人胸前见过这么鼓胀的存在。两个少年的嗓子里,同时发出来咽下一口白糖水的声音。不晓得出于一种什么心态,他俩盯着那姑娘的胸脯静默地看了好一会儿之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吴菲菲的胸脯。吴菲菲大概也被那姑娘的巨大丰满给惊呆了,她张着嘴巴,傻傻地站着。当她发现张亮飞和孟小山的眼睛都盯着自己的胸脯,她利索地抬脚,毫不犹豫地狠狠地踩到孟小山的脚面上,并左右来回旋转了一下。孟小山疼得倒吸了一口气,也不敢喊出来,只得嘴角抽搐着忍住。
吴菲菲踩完孟小山之后,闪电般看了张亮飞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扭着屁股跑回家里了。张亮飞发现她看完自己之后,脸蛋上浮起一抹红彤彤的光晕。是晚霞照在她脸上的缘故吗?还是她竟然学会脸红了?要说吴菲菲还会脸红,他还真有点儿不敢相信,这丫头从小到大就跟在自己和孟小山屁股后面混,连他们上厕所,她都在厕所门口等着出来。很小的时候,张亮飞和孟小山比赛谁能尿得更高更远,还是吴菲菲给做的裁判。她还有啥好脸红的呀。
回想刚才那个脸蛋红彤彤,眼睛亮晶晶,嘴唇圆润饱满的的吴菲菲,似乎被施了魔法一样,她一下变漂亮了。张亮飞的心里冒起来一种隐隐约约的兴奋和慌乱。为了隐藏这种没来由的情绪,他赶紧板着脸转身回家。
5
张亮飞临睡前一下想起,光顾着看孟大刚领回来的姑娘的大胸脯了,吴菲菲的作业还没做。写完吴菲菲的作业,天已经彻底黑了,把书包放回她家窗台的时候,张亮飞看见孟大刚抱着一卷子铺盖,从东厢房门里进去了。
孟大刚领着一个姑娘毫不避人住到东厢房了。张亮飞的妈和吴菲菲的妈,这俩喜欢打听点儿故事的婆姨,没事总要找机会偷偷拽住老孟裁缝问:“老孟,就这么个,让个来路不明的女的,和大刚住到一起,你不怕出啥事儿呀?”
老孟裁缝瓮声瓮气地说:“怕甚了,她自己情愿来住么,我们又不吃亏。”
不吃亏,是老孟的口头禅,也是他为人处事的顶要紧原则。连小孩儿们都打小就知道,不论和谁打交道,想让他吃亏,简直比登天还难。
孟大刚领着姑娘住进东厢房之后,老孟做饭变得很不方便。饭点儿到了,那俩人还在炕上睡得死沉死沉的。这让老孟很是为难。不吃亏的老孟满肚子都是占便宜的小九九。
这天一大早,他拦住扛着锄头准备下地干活的吴友仁。直截了当告诉吴友仁,要把花池子扒掉,搭个春灶做饭。
吴友仁长得五大三粗,是个完全不会拐弯的性子。地里有一大堆营生等着他出苦力,老孟耽搁他侍弄庄稼,让他很生气。他把脖颈子一拧,两道粗眉毛往上一挑,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直盯着老孟,嗓门扯出很大声问:“你搭上个春灶,我们一家人出来进去的,你让我们咋走了。烟洞子天天朝着我家门窗上喷烟,你觉得,换成是你,你愿意不?”
一言不和的两个男人,很凶猛地打起了嘴仗。用唾沫星子伴随着难听的话语,你一句我一句,互相顶得都上脾气了,话说得越来越难听。
吴友仁说老孟:“你个老小子,老光棍,光图自己个儿舒服,搞出来三个小子,不好好经管,一天让他们出去祸害人。你还想祸害到老子头上来了?”
偏执的老孟动了真气了,他本来就阴郁冷厉,一发怒简直像七月里要下大雷雨的天一样,阴沉沉地酝酿着一股黑气。他拿手指着吴友仁的鼻子说:“我看你能的想上天呀,爷爷才不怕你了。爷爷三个儿碍你什么事了。爷爷三个儿不碍你事,你是不是皮痒得不行。那爷爷就叫三个儿把你龟孙子害一下。爷爷三个儿随便一个出来,都能把你的儿弄死,爷爷的儿弄死你的儿,若叫公安局抓走枪崩上一个,爷爷还有两个儿了。你就一根独苗苗,你给爷爷你就没儿了。这个账算下来,爷爷不吃亏。你敢拿你的儿,跟爷爷的儿对命不?”
老孟撂下的狠话,吴友仁听得心里怕了,他不敢再跟老孟吵,扛起锄头走了。心里泛起来恐惧的吴友仁,却又不愿意表现得太㞞了,出了大门,回转身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反正我不同意。你把花池子扒了试试。”
老孟听得气呼呼的,他找到吴友仁立在厕所墙根底的镢头,正准备直接上手刨花池子,却被骑着一辆永久自行车、从大门上进来的孟二刚给拦住了。孟二刚已经好多天不回家了,不晓得在哪里鬼混。他把自行车撑稳,问他爸,这是要干啥。老孟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吴友仁的争吵,原原本本说给孟二刚听了。
孟二刚听老孟讲完,对他爸说:“扒花池子能出什么气了,还把你熬的。惹你的是吴友仁,又不是花池子。”然后,他从兜里掏出来一支烟,点上,狠吸一口,冲着吴友仁家的方向吐了一长串烟圈,语重心长地对老孟说:“爸,这事你不要着急。你放心,咱不会吃亏的。”
6
1986年,清明节的前一天。记得这么清楚是李伟莲说第二天全校师生要去烈士陵园扫墓,要求每个学生戴一朵小白花。
他们在花池子边上铺开场子,张亮飞写作业,吴菲菲把皱纹纸用铅笔卷起来,两手捏着往中间一推,松开皱纹纸,把铅笔抽出来,一片小白花的花瓣就做好了。那天孟小山不晓得疯哪里去了。
天快黑的时候,吴菲菲的妈妈赵月花慌里慌张从大门外跑进来,刚听到她嘶哑着嗓子扯出一道怪异的声音,人就像被风吹送过来的一样,突兀地站到张亮飞和吴菲菲跟前。
她一只手扯住吴菲菲的胳膊,另外一只手扳着张亮飞的肩膀,把他俩狠劲拽到一块儿了,眼睛盯着他们问:“你们见没见过吴虎。”吴菲菲被她妈有点儿失常的样子吓住了,不会说话了。张亮飞赶紧说:“姨姨,见过,早上一起上学的,中午一起回来吃饭的。下午又一起上学的。下午放学他们一年级比我们放的早,他天天回来得比我们早,他回来就自己跑出去玩。天天都是这样呀。”
赵月花说:“往常每天到这会儿,他早该回家了,你看天都黑了。”
赵月花把张亮飞和吴菲菲一手拽一个,边走边说:“你两个不要写作业了,走,跟上我出去找吴虎。”
那一晚,全北池村的村民都被发动起来找吴虎。找了三四个小时,半夜十二点了,无功而返。吴友仁和赵月花快要发疯的时候,北池村三队的队长侯勇军发话了,他叫大家分成三拨人马,第一拨,指派了一个说话利索的人,领上赵月花赶紧到派出所报案。第二拨,让家里有自行车的村民骑上自行车,把吴友仁捎上,往阳畔村走,去请神隐县有名的算命先生张大士给算算。剩下的人,分成四队,分别往各个方向找。
7
到后半夜,公安局也派人加入了找人的队伍。那么多人把神隐城都要翻遍了,吴虎还是不晓得在哪里。
算命先生推算了一番,给急得团团转的吴友仁指了方向,他叫找人的众人往县城西南方向,有山有水的地方看看。张大士用沉重的语气告诉对吴友仁说,赶太阳出来,再寻不上,估计怕是不顶事了。
大家一合计,有山有水,西南方向,就是笔架山下哭爷爷河大桥这一片。所有找吴虎的人,都涌到哭爷爷河大桥周围,看遍了桥上的路畔,桥下的沙滩,就是没有吴虎的踪影。
吴友仁的焦急情绪没办法缓解,他跪在地上,频频磕头,连连祷告。吴友仁祷告的时候,公安在大桥的桥墩下面发现了踪迹。他们抬头看了一眼桥墩上方的桥洞,决定上去看看。
公安局的办案人员翻到桥墩上,一个一个桥洞挨着找,到第六个桥洞,很突兀地首先看到一块儿大石头,他们走到石头跟前,看到了被一根细麻绳绑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的吴虎。
吴虎衣服上沾满已经变黑的血迹,看上去已经不行了。公安解开自己的衣服,把吴虎搂到怀里,一群人挣命一样抢时间,把吴虎送到不远处的县医院。
医生检查完说,基本没有生命迹象,怕是抢救不过来了。吴友仁和赵月花疯了一样,跪在地上求医生,一定要试一试。赵月花磕头磕得把脑袋磕出了血,众人还是拦不住她往地上敲自己脑壳的动作。
医生救人的时候,公安局长发话了,认定这是一起性质特别恶劣的故意杀人案,为此成立了专案组。
破案的第一步,院子里所有人都被带进了公安局大院,一个一个单独接受问讯。
吴友仁把他和老孟干架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了警察。老孟对吵架的事儿也没做隐瞒,供认不讳地说了自己说过的话。但是他隐瞒了孟二刚回家的事情。
公安问其他人的问题是说一说院子里三家人的相处情况,重点说一说孟裁缝和他的三个儿子的情况。
公安局的人不光问院子这几个人的话。他们从老孟家的玻璃相框子里面取走了几张照片。从吴虎家院子开始,到哭爷爷大桥的必经之路上,所有住在街面上人家的门,都被公安挨个敲开问了个遍。
两天后,基本锁定了孟二刚就是杀人凶手。但是谁都不晓得孟二刚到底躲在哪里去了。
8
不光是孟二刚,就连孟大刚和孟小山,从出事之后就都没有露过面。弟兄三个同时人间蒸发了,各种各样的议论声悄悄传播。
找不到孟家三兄弟,公安又开始了新一轮对院子周围各行各业群众的访查。
这一轮排查下来,又出现了一些新的线索。
卖干酪的张红眼,他的一只眼睛布满粗粗的红血丝,向外鼓出来。警察专门找他问话,让这个默默做干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鼓凸着一只红红的眼睛,用另外一只正常的眼睛看似茫然,又像是盯着前面的物体看入神了一样,专注地看着公安人员,很肯定地向穿着公安制服的公安说:那天来买干酪的,是孟裁缝的三小子。他不是一个人,领着吴虎来的,孟裁缝的老三买了一个干酪,吴友仁的小子俩人一人掰了一半儿,分着吃的。张红眼补充说:因为刚出炉的干酪太烫,那小子往开掰干酪的时候,一不注意,被刚掰开的干酪肚子里包着的热气烫了手指头,疼得老孟的三小子一跳二尺高,把半块儿干酪抛起老高,干酪掉到了地上,老孟的三小子捡起来干酪心疼地吹了又吹,纠结了半天,把没掉到地上的那半块儿干净的干酪给吴虎吃了,他自己则是瞪了一眼吴虎之后,吃了那块沾上土的干酪。当时我还觉得,老孟的种,到了他这个三儿这里,像是有改变了,没有像老孟一辈子不吃一点点儿亏。
张红眼又补充说,不过我现在想起来,老孟的三儿瞪吴友仁的儿子的眼神看起来可凶了,肯定是老孟的三小子嫌吴友仁的儿,害他吃了半块儿沾上土的干酪,所以才想杀了吴友仁的儿解气。
公安听着张红眼的长篇大论,用手掸了掸警服裤子两侧的灰尘,直起身来对张红眼说:好好卖你的干酪吧。问你甚,你就说个甚,就对了么,你还替我破案呀。
张红眼陶醉于自己充满智慧的推断之中,一激动,手上捏住一个干酪,正想送出去请公安吃呢,听见公安这么一说,一生气把干酪扔进篮子里。
9
打铁的鲍铁匠,从铁匠炉子后面伸出一颗被炉火映得通红、油亮、汗涔涔的大脑壳,大着嗓门对公安说:“孟三儿天天来我铁匠炉子帮我扇风箱、磨刀子,就那天没来,谁晓得刚一天工夫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给你们说一个事,孟三儿前一阵子,在我的炉子上自己练手,打了一把小刀,不大,比娃们削铅笔的稍微长点儿,我的炉子上打出来的刀子,可不是削铅笔刀那点薄片片,我炉子上打出来的刀子,可不是一般的快,我还给孟三儿说来了,我说你把刀子磨成这么明晃晃、尖锐锐,是想做甚瞎事了,他说他要给吴菲菲削铅笔。”
公安刚听完张红眼长长的话串子,再被鲍铁匠绵密洪亮的嗓门一番轰炸,早已对这聒噪声烦透了。赶紧一声呵斥住鲍铁匠的自由发挥,问他:“那你最后一天见孟小山是甚时间。”
鲍铁匠被没来由地掐住了痛快的话匣子,狠狠剜了一眼公安说:“本来也是你要问我了,又不是我撵你屁股后面强要给你说了。”
公安把大檐帽摘下来,捏在手上拍了拍说:“好你个没死的老鲍,还给老子拽上了。你抓紧拣当紧的说,我还忙着了。”
骂完老鲍,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给老鲍夹在耳朵上。老鲍把烟取下来,瞅见还是带把的,放到鼻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把一支烟的味气,尽被他这一闻掠夺走了一样,满足地咧嘴一笑。
鲍铁匠小心翼翼地把烟夹到耳朵上,讨好地给公安说:“我最后一天见孟小山就是出事那天,我看见孟三儿给吴友仁家那个调皮货掰的吃了半个红眼刚打出来的干酪。我那天还看见孟老大来了,自行车上驮着一个女的,哎呀,那个女子的奶……”说到这里,鲍铁匠停顿了一下,像是下了一个多大的决心,大嗓门嚷嚷着补充:“就像咱吃面的碗,那么大。”
看见公安瞪着自己,鲍铁匠赶紧又说:“有一件事情比较奇怪,孟大刚把那个女的驮走了以后,我看见就在我铁匠炉子对面路畔,站着一个乡上进城掏粪的瘦高个后生,朝着孟大刚自行车离开的方向,猛猛吐了一口稠痰。”
公安一听这话,赶紧掏出来本本,叫老鲍仔细说一说掏粪后生的长相、打扮。老鲍说:“瘦得跟麻秆一样,个子挺高,看上去细长细长的,头上戴顶帽子,洗得快认不出来颜色了。黑蓝裤子,灰不溜溜的外套,里面穿的红背心。粪桶挺大的,我当时就是想麻秆一样的后生,咋能担起那么一担粪,所以就多瞅了他几眼。”
10
医院里为抢救吴虎忙翻了天,医生提前给吴友仁和公安都交代过了,失血太多了,基本可以说是不顶事了。现在费这么大力气抢救就是看命了。
医院手术室外狭长的走廊上,站满了北池村的村民,还有公安。北池村村民互相没有交流,你瞅我,我瞅你,来回看了几遍之后,在心里默默地达成一个共识,吴友仁的这个宝疙瘩,独苗苗,怕是不保了。
第二天,医院传来了消息,吴虎没死,但在村民们心里觉得,还不如死了。吴虎是没死,医生说基本怕是一辈子要当个植物人了。北池村的农民们在心里嘀咕,什么植物人,不就是个活死人。
公安那儿有了新线索,神隐县汽车站跑长途车的司机说,孟二刚坐他的车,到子安县下的车。公安局火速派了三个人,出动了一辆军绿色的北京212吉普车,赶到子安县。
让公安没想到的是,他们还没等进到子安县城,就在县城外的公路上,看见孟二刚跟几个穿的流里流气的后生,在公路畔掰手腕子耍着呢。跟前还放着一箱子啤酒,几个空瓶子扔在地上。
吉普车一个急刹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柏油路都被拖出两条黑道子。三个公安饿虎扑食一样直接把孟二刚放翻在地,给了他一个狗吃屎。没见三个公安怎么用力,体格魁梧的孟二刚已经就被塞到车里了。
突如其来的生猛情节,让一群荷尔蒙分泌旺盛的浑不吝后生,嘴巴里像塞了颗鸡蛋,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
11
审问孟二刚并不顺利。他认为公安在自己的一群哥们儿面前让自己狼狈不堪,丢人丢到家了,这比当场把自己一枪毙命都糟糕,太侮辱一个老大在江湖上的脸面了。无论公安问他事发那天都干了什么,去了哪些地方,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他都沉默以对。
公安局长站在门外听审讯,听得一股无名邪火腾空而起,实在按捺不住了,抬起一脚,黑头子大皮鞋直端端地踹到门板上,门上挂锁子的锁环环,被这一脚,踢得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兀自在门上无辜地震颤。
老局长一步迈进审讯室,抬手戳到孟二刚鼻梁骨上,用一双睁得跟黑牛犊子般凸起的眼窝,黑着一张疤子脸,顶着一个近乎秃顶的脑袋,烦躁地盯着孟二刚看了一眼。说实话,全公安局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承受住老局长的夺命一眼。老局长的气质从上到下像个悍匪,不说话的时候满脸坑坑洼洼的黑疤子让人不敢逼视,他坐在办公室那张木头椅子上,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杀气,像是一瞬间云把太阳遮住了,整个办公室的光影子都能黑上几分。
老局长手指头停在孟二刚鼻梁骨前,一道声音如暴雷,在审讯室炸响:“孟二刚你给老子听着,老子只给你十分钟,不说老子直接把你扔看守所,你慢慢休养着。老子给你这么长时间,硬忍住火气,等你自己张开嘴往出吐,竟然给脸不要脸,蹬鼻子上脸了,你以为你真能上天戳个窟窿呀?你那点能耐在老子眼里,就是个屁。老子什么人没遇到过,哪个没你狠,哪个在老子手底下没认栽?老子把话给你孙子撂下,老子到现在还没遇过在老子手上能硬气到底的人。你给老子猪油蒙心了,脑子里进水了,你真的以为你不说,老子就没办法了?老子也不瞒你,老韦那两天是跑外地协助外省办案子去了,今天下午就回来。老韦回来随便蹲地上看两眼,你小子在哪里放过屁,他都能闻出来你肚子里装的一泡什么屎。”
在老局长的威压下,孟二刚那张臭脸上的表情,露出来三分㞞样。孟二刚太知道老韦的本事了,全省有名的步法追踪专家,蹲地上看一眼脚印子,就知道什么人留下的,几十年来从未失手,破的大案要案数不过来。还有正戳着自己的这根被烟熏黄的手指,那是徐秃子的呀。徐秃子,韦胡子,神隐公安双绝。破案一个比一个不要命,一个比一个厉害,遇到这俩人,真没听过轻饶过谁。想到这里,直接㞞了。孟二刚神情愣怔的时候,徐秃子狠狠剜了孟二刚一眼,孟二刚的反应跟那些公安差不多,哆嗦了一下赶紧自觉调整好。
徐秃子看火候差不多了,鼻子里哼了一口粗气,再没说话,直接手往后腰一背,甩开大步,哐的一下拽开门出去了,关门的时候,门上可怜的铁环环又兀自摇晃起来,过了很久,还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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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二刚放弃抗拒之后,交代的可痛快了。开闸放水一般,哗啦啦说个没完。
“我那天叫住拽着地毯厂大门当秋千转的吴虎,问他想不想到西门河滩玩水,那皮猴子看了一眼我的自行车,激动得直喊好。我确实是想带他到没人的地方,收拾收拾他,警告警告吴友仁。我骑着车,吴虎坐后面,我骑得快,跟风一样,他搂着我的腰,把我抱得可紧了,嘴里哼着歌,小胖手还时不时在我肚皮上打个拍子。被他这一路上的闹腾,等我带着他到了西门河滩玩水的时候,我心里就跟熨斗熨过,挺舒服的。要是换个人,我至少得废他一件子。吴虎不一样,我有时候觉得吴虎根本就不是吴友仁儿子,是我儿子还差不多。吴虎从会走路开始,我就带着他各种训练,爬梁下洼,上房揭瓦,掏雀儿,套鸽子,捅马蜂窝,给猪屁眼里塞扫帚棍子。最主要的是打架,别看吴虎年纪小,我弟孟小三儿,他未必能打得过吴虎,这都是我教得好。吴虎关键时刻心狠手辣,能下得去手。被吴虎紧紧地抱着,等到了哭爷爷河大桥下面,我真不想动吴虎了。不忍心打残吴虎,我就想,要不就把吴菲菲脸划花,让她变丑八怪。可我要真这么干了,孟小三儿估计会跟我搏命。你们看,这俩姐弟我都动不了,我能咋办。是,我去子安县,就是想找几个哥们儿,上来找找吴友仁的麻烦,直接带几个人冲进去扒了花池子,就地盖春灶,看他吴友仁能有啥办法。可我们草台班子还没弄起来,就被你们给我铐这儿来了。哦,对了,我当时还准备了根绳,我想把吴虎往哭爷爷河大桥的桥洞上面绑来着。后来发现自己下不去手,我就掏出绳子,一把扔吴虎身上了,他当时被猛然扔来个绳子吓得跳起来,以为是蛇,那就这么一下,也不能把他打出个好歹吧?你们把我铐这里是不是太小题大做。”
负责审讯的公安人员生气地把桌子一拍,疾言厉色说:“孟二刚你装甚好人了,吴虎被人绑在桥洞里一块石头上,浑身是血,全身多处骨折,大大小小二三十处刀伤,失血过多昏迷不醒,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在这装什么都不知道,还编这么一长串鬼话骗我们,你是想罪加一等吗?”
孟二刚听完脸色煞白,连连说:“这根本不可能,杀人可是大罪,和打架斗殴是两回事,我可还没活够呢,哥们儿现在在外面混得正猛着呢,吃香的,喝辣的,这么舒服,我咋可能杀人呢。吴虎真的跟我儿子似的,我教了他那么多本事,我咋可能杀他呢。你们赶紧去破案,别跟我熬时间,我真是挺想知道,是谁对吴虎下了这么狠的手。等我出去了,我倒要会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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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二刚忽然又叫了一嗓子:“哎呀,不好,我临离开走到桥上面时,看见我们家老大自行车后面带着那个女的,前面带着小三儿。我告诉小三儿吴虎在桥底玩儿着呢,小三儿当即从自行车上溜下来,说他找吴虎玩儿去呀。我们老大也没理小三儿,自顾自骑着车往桥西走了。我在桥上拦了一辆去子安县的长途车也走了,后面的事我就不晓得了。我家小三儿肯定不会害吴虎的,那到底是谁呢。要不你们找小三儿来问吧,问问他跟吴虎玩儿时遇到谁了,咋就下这种黑手呢。”
公安气呼呼地说:“孟小山自从出事后就再没见过,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谁敢动孟小三儿,我动他们的奶奶和娘。”孟二刚闻言大吼一声,公安呵斥他讲话文明些。他才急切地跟公安局的审讯人员说:“你们赶紧去找找小三儿吧,该不会他和吴虎俩崽子一起玩儿,被我和我们家老大的仇人给看见了,把俩崽子一起给作害了?”
“我跟你们说,你们去我外爷的家,哭爷爷河大桥往西,走上十来里路,到二十里峁,问问看有小三儿没有。要是那里没有,小三儿怕是也被人作害得不轻。我们弟兄三个平时被我爸揍了,跟人打架没个躲处,就都去我外爷那个破烂窑洞,在那个地方,我们可以自由自在,我外爷年龄大了,他管不了我们。”
按照孟二刚提供的讯息,公安派人去了二十里峁,很快就拉回来个孟小山,只不过不是拉到公安局审问,而是直接拉到县医院去了。孟小山持续发热,一直昏迷,必须尽快抢救。
吴虎病房一墙之隔的一间病房里,医生忙乱半天,孟小山悠悠地醒了。看到自己在医院,还有个女护士正在换吊瓶,他双手抓住自己的裤裆位置,大喊一声,直接又晕过去了。
经医生检查,孟小山一侧睾丸被利器划伤,没有及时治疗,自己用土方拿野草熬煮之后敷贴伤处,导致创口感染,再拖两天不来医院吊青霉素,怕是一条命就地要交代了。
对孟小山的询问是在医院房间进行的。惨白着一张小脸的孟小山,气若游丝地哑着嗓子开始了自己的讲述:“我从老大的自行车上出溜下来,几步跑到河滩,吴虎正把一根绳子埋到沙堆里,埋得很深的时候,他自己一拽绳子,沙堆崩塌,沙粒四射。我来了之后,我俩一个挖沙坑,一个埋土,然后共同拽绳子,一起瞧看沙堆四散爆裂。我正埋绳子,吴虎那个坏种,趁我头低下,他忽然就拽绳子,埋在沙堆里的绳子一跃而起,直接摔到我眼睛上,沙颗子四处崩裂着溅射开,粗大的湿沙块儿扑的我满头满脸浑身是沙。我朝吴虎喊一声,操你妈,你能不能看着点儿人。他听我骂他,往起一站,拿手直接戳我眼睛,他手上全是沙粒子,扑簌簌直往我眼睛和嘴巴里掉,我抬手挥开他手腕子,就这样我俩打起来了。吴虎被我家老二调教的,打架尽使下三滥手段,他起手就往我裤裆里踹了一脚,我疼得龇牙咧嘴弯下腰,装兜里的小刀掉出来了,他一把从地上抢走了我的刀,顺路抬手冲我裤裆划了一刀,我当时疼得脑袋炸裂了一样。我骂吴虎,我睡你姐。吴虎一听我说吴菲菲,拿着刀就是扎我。后来我就晕过去了。等我醒来就是在医院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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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问孟小山,谁把你送到二十里峁的。孟小山说,具体是谁我也说不清楚。知道把我往二十里峁送的人,不是我们家老大就是老二。再没其他人了。你们问问他俩就知道了。
还没等公安铺开大网,孟大刚的消息就主动送上来了。来公安局报案的正是那个挑粪后生。挑粪后生看着蔫蔫的、文文弱弱,说起话来却利利索索,清清楚楚。
“公安同志,我是城西枣林沟的村民,我叫王小火。今年十八,虚岁。我有两件事情向公安同志汇报。第一件事,我要告状,告的是北池村居住户孟大刚,他用威逼利诱的方式坑蒙拐骗我姐,并且在没有任何公家手续和双方家长同意的情况下,把我姐强行带到他们家居住,对我们全家和我姐的名声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我们一家人本来是枣林沟二村村民里威望最高的,我爸一天出去给村里人说事断理,我爸在我们村吐口唾沫,都能砸出个坑来。如今被孟大刚把我们一家名声搞臭,我和我爸一出门就被人戳脊梁骨。我跟踪了孟大刚几回,想找机会给他泼两桶大粪,可是总也没成功,一是我觉得自己不是他对手,二是他出来进去总是自行车上带着我姐,我泼他大粪,就肯定得往我姐身上溅粪点子。我爸说过,管我姐是他的事,我没道理横插一杠子,弟弟管姐姐。所以我就一次次眼睁睁看着孟大刚那个挨千刀的从我跟前,拉着我姐扬长而去。”
王小火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却对公安递过来的洋瓷茶缸子摆了摆手说:“不用不用,农村人邋遢的,不要脏了你们的好茶缸子。我说的第二件事,是那天半后晌,我姐回家来了,我和我爸在脑畔上瞭见孟大刚把我姐放到村口,我操起我们家杀猪刀,准备叫几个我们村的后生,卸他一条腿。我爸不让,他说孟大刚的狗命,不值当脏了咱的手。我爸还说,他的女儿,已经叫那个㞞货糟蹋了,再不能让一个儿沾上孟大刚这泡狗屎,一辈子甩不脱。等我姐回到我们院子里,刚一进门,我爸把我姐锁在东窑,不让出门。我姐在窑里鬼哭狼嚎,我爸没理她,叫我抓紧进城叫我舅来家一趟,商量一下,咋个处理我姐和孟大刚做下的辱没门风的丑事。我骑上自行车回城的路上,在油路往二十里峁村拐弯的口上,看见孟大刚自行车前梁上驮着个人,正急着往二十里峁跑。二十里峁是外爷家的村子,我想跟上去看个究竟,又想起我爸在窑里等着,我就车子蹬得飞快进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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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舅到了我们家里,跟我爸盘腿坐在炕上,围住小炕桌,就着一碟子腌蔓菁,边喝烧酒边说事。我舅的意思是,既然生米已经成了熟饭,不如索性把这种没脑子的女子嫁给孟大刚算了,又能堵众人的嘴,又给女子寻个出路。我爸一听这话,不等我舅话说完,直接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掼,酒盅子被筷子带翻了,酒洒了,他们也不管。我爸跟我舅说,这是不可能的,我养活她一辈子,也不能把女子给那种人。将来抱上个外孙子,就地叫娃娃有个流氓老子,还有个流氓叔老子,可是把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的瞎事干下了。我舅看我爸态度坚决,就说,既然你这么想,这个事情咱们跟孟大刚那种生瓜,就不能硬来。咱找上个说话人,给孟大刚递个话,劝一劝这个流氓,就说咱已经在农村给女子说好一门亲了。你再回头给你们村里那个寡妇说一说,就说你愿意把女子给她的儿做媳妇。你要舍得你那两孔石窑,就说给女子做陪嫁呀。寡妇肯定愿意呀。咱俩分头行动,你去找人给寡妇递话,一定把亲事说踏实了。让小火捎我到二十里峁,找找孟大刚的外爷,我早年跟他打过一次交道,是个硬把人手,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没脑子货。由他出面给孟大刚说话,估计那个二杆子货也能过过脑子,谋算谋算,不至于跟咱闹得打架害命太难收场。”
王小火说完这段话,擦了擦干巴的嘴唇,他端过那茶缸晾得不冷不烫的水,一抬手送到嘴边,一饮而尽。王小火放下茶缸子,再次开始了他的汇报。
“公安同志,我说这么多我们的家事,是我爸给我安顿的,他说既然要经公家的手,就得把事情的方方面面都给公家汇报了,有用没用由人家公家人说了算。公安同志,你觉得我哪里说的没用的,你就直接叫我停下就好。我爸说了,让我给公安交代清楚,把我姐许配给寡妇的儿,不是为了弄虚作假哄人,实在是遇上孟大刚这种砍头货,我们又不敢跟他硬碰硬,又不能把我姐往火坑里撂,除了这办法,再没办法了。”
得到公安继续往下说的提示之后,王小火继续他的汇报。
“第二天一早,我带上我舅到了二十里峁,却扑了个空,孟大刚外爷家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铁将军。我舅说,等着,他总会回来呀。我们就在大门外垴畔上的磨盘坐下等。等了一个多小时,我实在坐不住了,就到处瞅瞅看看。我看见半崖上有个土窑,我们家的土窑里是存放山芋和萝卜的,我想进去吃个萝卜,谁知道拽出来一身衣裳,我一看正是孟大刚常穿的衣裳。上面血糊麻撒,一股血腥气。我抱上衣裳出来,我舅听我说这是孟大刚穿的衣裳,赶紧说,咱们回。到我家里,我舅又跟我爸坐在炕上,围住炕桌,商量了一会儿,我爸说咱也不晓得这是个甚情况。先不要声张,衣裳藏起来。让小火到城里公安局门口蹲两天,蹙摸蹙摸,看看动静再说。结果我在城里头根本不用到公安局门口,全城人都在议论吴虎先失踪后被害,现在成了活死人。我又到公安门口守了一天,看见警车押着捆成粽子一样的孟二刚。我赶紧回家把消息跟我舅和我爸说了。我爸一听,一口气背过去,我妈拿大拇指甲狠狠在人中掐下一个血道子,才掐回来。我爸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开东窑的门。我爸一把拽住我姐胳膊,叫她把孟大刚送她回来路上的事情说一遍。我姐说完,我爸长长出了口气,扬起脖子嘶吼着说,老先人保佑呀,全靠老先人保佑。我姐傻不咧咧问,咋了?被我爸一个巴掌甩在脸上。我爸说,老先人保佑孟大刚那天把你送回来咱村的村口子上了,要不就你那被驴踏过的脑袋,再跟上他多跑上一阵儿,你就跟他一样,成杀人犯了,要挨枪子。公安同志,我要说的话就这些了。孟大刚的衣裳我也拿过来了,进门的时候就放到门房老汉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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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火说完自己要说的一大堆话之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公安人员说:“你们看还有要问我的没有了,我说完了,能回家不?”
公安人员让他签了自己的名字,摁了红指头印子,领王小火到门房,把装在胶丝袋子里的一包沾满血的衣裳取出来,确认了之后,又让王小火写了一回名字,摁了一回指头印。然后就让王小火回家,嘱咐他回去让他姐、他舅、他爸、他妈都不能远走,就在家里等消息着,公安人员会随时上门调查。
还没等王小火从公安局巷子出来拐到西大街上,就听见警车扯着喇叭开过来了,王小火赶紧撤转身子,跟到警车后面,返回公安局大门口。正好看见孟大刚被两名公安从车上拧出来,戴着手铐,这个死货,明显做下挨枪子的恶事了,死人脑袋不说低一下,朝天扬得老高。
一个月后,公安局在体育场召开全县公审公判大会。公开审理了孟大刚、孟二刚绑架杀害吴虎的案件。
孟二刚因为父亲与邻居吴友仁就占用院内花池子一事发生不愉快,心起歹念,实施绑架吴虎,用自行车将吴虎带到哭爷爷河滩偏僻处,并预先准备了进行绑架的绳子作为作案工具,虽然及时改变主意,未对吴虎做出伤害,但他扔下只有七岁的吴虎一个人,在远离城区的野外,置吴虎于危险之地。绑架事实成立,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孟大刚在送王某某回家,返回城区的路上,经过大桥时,看到吴虎背着被自己打伤的孟小山,正准备送往医院,孟大刚检查了孟小山的伤口,发现吴虎用刀割伤了孟小山大腿根部,伤及睾丸,伤处血流不止,孟大刚怒火攻心,立即把吴虎打倒在地,并用吴虎伤害孟小山的刀,扎伤吴虎身体二十八处,之后将受伤的吴虎送到哭爷爷河大桥的桥洞里,桥洞中刚好有当年修桥时的建筑遗留大石头一块,孟大刚为防止吴虎逃跑,将吴虎用孟二刚准备好的绳子绑在大石头上。随后孟大刚将孟小山送到外爷家,因为自己浑身是血,不敢去医院,外爷懂医理,可以救治孟小山。
孟大刚交代,他认为吴虎伤口全不致命,把吴虎绑在石头上,只为了惩罚吴虎,不会伤及吴虎性命。把孟小山送到外爷家,换下自己身上的血衣,他又返回大桥,准备放了吴虎。但是走在桥上听到河滩里有人打着手电,叫喊吴虎的名字,孟大刚认为这些人肯定过一会儿就能找到吴虎,吴虎听到有人喊叫自己,只要吼一嗓子,就会被找他的人发现。自己打伤了吴虎,还是赶紧出去躲一段时间吧。于是,就转身离开大桥,一路步行,搭顺车,跑到了山西柳林。没想到刚出去没多久,就被公安抓回来,审讯的时候,才知道吴虎因为失血过多昏迷,并没有被寻找的人及时找到,如今命悬一线,虽经多方抢救,但随时会死亡。
孟大刚自己压根没想到会是这么严重的后果,面对死刑判决,他表示要上诉。不久之后,上诉被驳回,孟大刚在哭爷爷河滩执行枪决的那天,县城里万人空巷,都跑出去看孟大刚吃枪子儿。
不吃亏的孟裁缝在孟大刚吃枪子儿那一天彻底疯了,不久之后喝了敌敌畏。
孟大刚执行枪决那天,吴虎从深度昏迷中清醒过来了,变成一个重度精神病患者,要么狂躁不安,喊打喊杀;要么沉默不语,不吃不喝。吴友仁一家人此后十几年时间,在全国各地给吴虎看病的路上辗转度过。
张亮飞在那一年离开小县城,去他姐姐工作的大城市读书,之后参加工作,没有再回小城。
吴菲菲再没去过学校,十多年的时间跟着父母走南闯北,给吴虎寻医问药。后来吴虎的病好多了,不再喊打喊杀伤人伤己,只是经常一个人缩在屋子沉默不语。全国各地的医生都看遍了,一家人也就结束了求医之路。
很多年过去了,小县城里的人,基本都忘记这个曾经轰动一时的案件。然而,有那么几个人的记忆深处,那块被拉到公审现场,让全县人民参观警示的血迹斑斑大石头,却一直不肯消失。
作者简介:薛晓燕,女,1974年生于陕西神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2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有散文集《万千灯火》《寻常》。《万千灯火》荣获第六届煤矿文学乌金奖。《寻常》荣获第七届煤矿文学乌金奖提名奖。曾多次在《文艺报》《中国散文报》《北京文学》《散文选刊》《延河》《阳光》《草原》《海外文摘》《小说林》等报刊杂志发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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