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2年第5期|张锐强:一马来到郑家寨(节选)
2023-11-05小说天地张锐强
一
郑家寨在哪儿?在半山腰。外面的人从山下仰望,最先看到的未必总是古旧的房屋,很可能是飘带一般的白云。白云的间歇,才是民居。这也正常,白云与雾气是这里亘古不变的主人。……
郑家寨在哪儿?在半山腰。外面的人从山下仰望,最先看到的未必总是古旧的房屋,很可能是飘带一般的白云。白云的间歇,才是民居。这也正常,白云与雾气是这里亘古不变的主人。……
一
郑家寨在哪儿?在半山腰。外面的人从山下仰望,最先看到的未必总是古旧的房屋,很可能是飘带一般的白云。白云的间歇,才是民居。这也正常,白云与雾气是这里亘古不变的主人。
若论风景,总是好的。层层梯田里,春天开满油菜花,秋天又换成灿烂的稻谷。如此绚烂的色彩,再配上山下那条名叫清溪的清澈河水,以及满山的油绿,不用亲眼来看,就是想想,也如同仙境,充满盛唐诗意。
这里有清风有绿水。但算不得人杰地灵,否则郑全生的学问也不至于全寨最高。说他学问最高,是因为他读书时间最长,总共十六年:小学五年,初中三年,高中呢?八年。
郑全生的同龄人里初中生已不多,像他这样能读到高八的,绝无仅有。之所以如此,并不是他家里有多少钱粮,或者多么尊文重教,而是因为一次丢丑。
那时郑全生还在读小学。某年除夕,他跟着父亲贴对子,门对子和年画都是从村街上买回来的,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很好辨认。但灶台窗台猪圈鸡笼上贴的小对子并不是真正的对子,各处只有一张,内容是四字吉祥语,且不是赶集买的,而是央寨里的人写的,这就难免出错,因为老郑不识字。
虽不认字,但贴对子是大事儿,得当家人亲自办,不能交给孩子,女人尤其不能沾,所以老郑不能躲懒。好在他虽不识字,但记性好,人家按顺序交给他,他按顺序贴,多年来从未出错。偏偏那一年,老郑刚说好的大儿媳妇要来拜第一个年时,他露了乖,出了丑。
老郑两口子一共生了八个孩子,夭折了两个,剩下两个闺女四个儿子。那时两个闺女已先后出嫁,长子的婚事年前已经定好,打算开年后迎娶。这个春节,人家要来拜第一个年。家里房子不够宽展,所以两个大一点儿的孩子,都奉命,也是自愿到姥姥家过年,那里表兄弟很多,大家可以一起上天入地,肆意撒野。
寒冬腊月,郑家寨滴水成冰,郑全生冻得直吸溜鼻涕,心里又着急。他张嘴好几次,都没敢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把那张“出入平安”的对子贴到了猪圈上。过小年儿,打小孩儿。小年之后规矩极多,这话不能说,那事不能做的。
“出入平安”原本是要贴在窗台上的,猪圈是“槽头兴旺”的地盘。猪圈上贴“出入平安”,倒也说得过去,但灶台上出现“槽头兴旺”,实在是没有理由。郑全生如鲠在喉,却又不敢开口。
对于大人,尤其当家人来说,过年实在谈不上有什么乐趣,更多的可能还是压力,所谓年关。但孩子们不同,这真是他们的节日:假期、压岁钱、吃食、鞭炮。然而好事照旧,郑全生那年的欢乐却大打折扣,忧虑常在心头,如同一枚已经点燃的鞭炮,随时可能爆炸。
再说那个没过门的准嫂子,郑全生虽只见过一面,却满心喜欢。这倒不是因为相貌,虽然她模样也算得上俊俏,但主要是郑全生没把她当嫂子,而是当成了姐姐。他很遗憾两个姐姐出嫁太早,没人护着他,他才经常挨二哥三哥的揍。在家里,四兄弟实际是三派,二哥三哥读不进去书,也讨厌喜欢读书的郑全生,因为他最得父母的宠。皇帝的长子,百姓的幺儿,这都是有讲究的。大哥呢,已经成人,没工夫管这些孩子的鸡毛蒜皮。所以郑全生特别希望再来个姐姐。当准嫂子拉住他的手喊四弟时,他幸福得简直要落泪。记忆中此前从来没人这样正儿八经地叫过他,哥哥们不是喊他全生,就是喊他老幺。这还算好的,有时甚至是一个字:嘿!
四弟,多么亲切,又多么神气!要知道,在《三国演义》里,四弟是常胜将军常山赵子龙啊。骑白马,舞长枪,在长坂坡七进七出。
更神气的是,这个嫂子也好,姐姐也罢,是骑着马来的。三个人,两匹马,一白一黑。
二
当时从郑家寨到村街,要走多半小时的山路。从村街到乡上,坐车也得一个钟头。从乡上到县城虽然通车,但当天打不了来回,必须住宿。为什么这么远?因为郑家寨地理位置在湖北省境内,但行政归划却在河南。
郑家寨山脚下那条河流,名叫清溪,七曲八拐,最终汇入长江,并不属于淮河水系。清溪以南都属湖北,但郑家寨是个例外,这里的居民都是清末从江夏迁来的。而他们虽从江夏迁来,却属于荥阳郑氏,族谱上记得清清楚楚,祠堂上供得明明白白,远祖是郑文公。且从当时的现实出发,离郑家寨交通最便捷的集镇确实属于河南,也就是现在的村街。
翻山到了湖北,那里就有马。白马、黑马、红马、花马。而从村街到乡上,只有毛驴,连个骡子都见不着。驴怎么能跟马比呢?就像郑全生不能跟郑保军比。郑保军的衣服总是新的,平常也能吃到肉,还有一辆半新的自行车。
郑全生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跟郑保军的差距,并不是因为新衣裳、红烧肉、自行车,而是马。那天他端着饭碗来到打谷场,郑保军正说得眉飞色舞:“一匹小马,白的!跑得飞快!”
太阳当头,郑保军的瓷碗光芒闪闪,但这光亮无法掩盖他嘴唇上的油光。这油光通常会让郑全生口舌生津,但那一次却没有。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失落,就像从阳光跌入黑暗。毫无疑问,他穿新衣裳吃红烧肉的希望虽然渺茫,但总是有的。可是亲自骑一回马,不管白的黑的,都是做梦。因为他在湖北没有亲戚,不像郑保军的姥爷姥姥在湖北。郑保军姥姥家虽然没养马,但他表舅家有。而且,还有一匹白色的小马正适合他们骑。今年过年,郑保军刚刚尝过鲜。
“小马到底能跑多快?”郑红兵问道。
郑红兵、郑保军和郑全生年龄相当,是村小的同班同学,但从辈分上说却是标准的三代。郑全生成绩最好,郑保军家里最富,郑红兵打架最猛。他们三个是寨里那一茬儿孩子的头头,刘关张那样的铁三角。先前个头最小的郑全生影响力最大,但那一刻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登高一呼众人响应的地位,已岌岌可危。
“比钻天猴还快!”郑保军想了想,边朝嘴里扒拉饭边说道。
“那你能坐稳?”
“我掉下来了嘛。好险屁股没摔成八瓣!”郑保军咧嘴笑道。跌下马像是丢丑,但他却满脸得意。小伙伴们哈哈大笑,笑声中也只有羡慕,并无讥讽。如果有机会,哪怕摔三次,他们也愿意。
准嫂子初次上门时,还带来两匹马。最露脸的可能不是直接当事人,而是郑全生自己。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两匹马。当父亲把缰绳递过来的瞬间,时间停止;或者说,时间被刀子深深地刻了个痕迹。那粗糙的缰绳,足以拴牢最精致最细密的记忆,就像停留在花朵上的蝴蝶翅膀的美丽斑纹。
三哥跟他争缰绳,最终他赢得了白马,黑马给了三哥。他们像中状元夸官游街那样牵着马从寨子里经过,越过最高的祠堂,出了寨门,直奔打谷场。在他们身后,有长长的尾巴,郑保军郑红兵当然都在其中。
人人都想骑马,可马真正到了眼前,却又不敢。马实在太高,马镫几乎到了他们的胸前,只怕想上也上不去。而且驴都可能踢人,何况马呢。
“全生,我骑骑,怎么样?”到底还是郑红兵的胆子最大。
“你敢吗?这么高!摔了你呢?”郑全生的语气充满鄙夷。他紧紧捏住马缰,手心出汗,仿佛正有人与他死命争抢。
“保军,你不是骑过小马吗,你试试?”郑红兵回头看了看郑保军。
“好高……”郑保军舔舔干裂的嘴唇,左看看右看看,没敢抬脚。郑全生盯住郑保军的眼神,忽然意识到,他说骑过小马,肯定是吹牛!郑全生不由得心情大好,沦陷的心理优越感瞬间收复。他撇了撇嘴:“你顶多能骑个小马!大人才能骑大马。谁都不能骑,它从湖北翻山过来,正累呢。”
郑全生心里其实还有点慌乱,他不知道该拿这两匹马怎么办,只恨不能把它们藏进口袋,但不亮出来又心有不甘。这不是评书上说的,锦衣夜行嘛。这四个字他还不会写,但那感觉却格外深刻。夜里上了床,他被这念头折磨了整整一夜。
三
小对子不求横平竖直,怎么贴都行,“槽头兴旺”就斜贴在灶台旁边。眼看那个抱他骑过马的姐姐就要上门,郑全生心里真是荒草萋萋,刺挠挠的。十有八九她是识字的,即便认不全。好比他自己,“槽”字还没学过,但也能猜得到。到了那时候,可怎么办?
马再度光临,郑全生却有些心不在焉。比起牵马出去夸官游街,他似乎更愿意留在家里。他母亲近乎谄媚地对未过门的儿媳妇笑道:“瞧你四弟多亲你!你一来,他连马都撇下了!”准嫂子矜持地笑道:“四弟懂事儿,将来肯定有出息!”
郑全生牢牢地盯着准嫂子的眼神,她始终没留意那张“槽头兴旺”。这也正常,她被那么多人捧着,各种讨好的玩笑的戏弄的表情都应付不过来,眼神哪能马上穿过层层阻碍,遥遥地落到“槽头兴旺”上。而她一刻没看,郑全生就一刻也不想牵马出去。
可小伙伴们哪里按捺得住,郑保军郑红兵领着一大帮子,在郑全生家门口等了半天,见他迟迟不出来,干脆冲了进去。郑保军喊道:“全生,咋还不出去放马?走啊!”郑全生道:“它累了嘛!”郑保军眼珠子骨碌一转,朝门里撒摸两眼,悄声道:“你不是喜欢你嫂子吧?”郑全生腰板一挺:“那是我姐!我就是喜欢!怎么啦?”郑红兵道:“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舍不得,那叫我牵马出去放放嘛。我们又不会吃了它!”郑全生道:“你想得美!把它累坏了,谁赔?”
郑保军的眼睛转来转去,终于看到了那张“槽头兴旺”。“槽”字郑全生没把握,郑保军当然更没把握。可是另外三个字,他都认得。不过他没有马上开口,侧身看看猪圈,见那上面贴着“出入平安”,立即叫道:“你们家的对子贴错了!那是槽头兴旺,怎么能贴在灶台上?那里应该贴小心火烛啊。”
郑全生眼前一黑。百密一疏,他怎么就没想到,别让郑保军他们靠近门口呢!小孩嘴碎,闲话成堆,老话不是都说过吗?
小伙伴们立即叽叽喳喳地帮腔。郑全生满脸通红,强力反击:“你还说假话呢!你说你表舅家有匹小白马,你还骑过,你肯定是吹牛!要不你怎么动都不敢动我家的马?”
郑保军略一愣怔,当胸给了郑全生一拳:“你怎么知道我吹牛,你去过我表舅家?你才吹牛!也对呀,院里多了一匹马,算得上槽头兴旺!”
门口孩子们吵吵嚷嚷,屋内的大人却是一派寂静。在此之前热烈进行着的闲聊与欢笑,戛然而止。对于郑全生一家来说,虽只是初二,但那一年的春节,已彻底完结。
郑全生的二哥三哥之所以被赶去姥姥家,其实还有个缘故。为人父母,都会强留准儿媳多住几天,在此期间竭力创造机会,让儿子跟未过门的儿媳妇同居。说门亲事不容易,生米还是赶紧做成熟饭的好。比起老二老三,郑全生要安静很多,有本书就能忘记一切,不会碍眼。但是很遗憾,尽管他们安排得很巧妙,这个准儿媳还是没有久住,次日便坚持着回去。而且此一去,再没来过。
儿子的亲事黄了,父亲一直抱怨是门对子贴错了,运气不顺。此后的几天,郑全生内心一直做着挨揍的准备,但父亲的巴掌却始终没有落下。即便质问,也是在很久之后。郑全生的借口其实早已想好,那就是“槽”字没有学过。但不用他开口,母亲已经主动帮腔:“他敢说吗?你动不动就是一巴掌。不过你这孩子也是的,你明明知道……”
父亲恶狠狠地盯住郑全生:“你给我好好读书!我就是穷死,也得把你供出去!”
四
哥哥姐姐都没怎么上学,书他们读不进去。只有郑全生,对书本表现出了足够的兴趣。相比起来,他的少年时代算得上享福,他很少干农活,主要任务就是学习。初一那年正月,郑全生正在房间背书,忽听外面一阵鼓响。出去一看,是个男人。小鼓吊在胸前,口袋丢在身后,见主人相继出来,他立即唱道:“一马离了西凉界……”
郑全生不觉浑身一激灵。完整的唱词他并没听清,但其中的“马”字就像暗夜星光,足以擦亮记忆。几年他再也没见过马,但却把课本上所有带“马”字的诗句都背得溜熟。他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耳朵里只有零散的鼓响,听不进去任何字词。
唱完一段,那人停下,不断击鼓。老郑两口子满脸嫌恶,转身进了屋。那人随即掏出一支毛笔,蘸着自带的墨水,在郑家的墙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四句诗: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等他写完,郑全生的父母已从屋里出来了。郑全生母亲手里端着一碗白米。那人见状,笑着张开口袋迎上去,口中喊着恭喜发财五子登科,等米落入口袋,便敲着鼓向下一家而去。
郑全生的父母狐疑地看看那人的背影,又看看墙上的诗句。郑全生赶紧把诗句念了出来。他父亲道:“什么意思?”郑全生立即红了脸:“唐诗吧?我也没学过。”他母亲道:“意思好不好,要不刮掉?”他父亲道:“意思肯定是好的,要不他敢写人家墙上?留着吧,听起来怪有文化的。”
祠堂是寨子里最高大巍峨的建筑,因为有个戏台,还有长长的两层围廊。戏台虽然常在,但唱戏却多年未有过。孩子们并不喜欢听戏,却喜欢热闹,郑全生不觉跟着那人转了整个寨子。不是谁都肯施舍一碗米的,郑红兵家的门就始终没开,只有狗咆哮不停。那人在各家各户门前唱得都不一样,具体内容郑全生听不清楚也说不明白,但直到那人最后离开时,让郑全生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一句:“一马离了西凉界……”
郑全生也跟着朝寨门而去。寨子就是个小型的城堡,南北各有一座寨门。那人从南门进来,北门出去,身后本来跟着一群人,而今只剩下郑全生自己。不远不近,藕断丝连,那人一回头,郑全生便立即站住,似乎再近一步便有风险,就像戏词里的马也会尥蹶子,踢他一脚。
那人冲郑全生扬扬手笑道:“小同学,回家读书吧。”说完又敲了一下鼓,昂首离去。
鼓点早已飘落,像风一样散尽,但郑全生却总觉得自己清楚地听到了马蹄落地的声音。他呆立原地,忽然也张口来了一句:“一马离了西凉界……”
这记清脆的童音并不高亢,但却把郑全生吓了一跳。他赶紧停下来看看周围,这事要是被父亲知道,少不了挨巴掌。唱歌可以,怎么能唱戏?那还不如种地呢。
看看周围无人,郑全生又吼了一嗓子。这回他感觉既痛快,又失落,痛快的是吼得顺意,失落的是没把握究竟在不在调上。这戏词究竟又是个什么意思?
五
郑全生以第一名的成绩升入乡高中,却是屡试不第。
事不过三,郑全生原本是不打算读高八的,没脸,但老郑却是铁了心。三十六拜已拜过,不能计较最后一哆嗦,也许再坚持一年,井就见水了呢。即便名次不能提高,录取人数也可能增加嘛。
但到底在哪里复读,郑全生犹豫了很久。此前的复读生涯,让他交到了一个好朋友刘国彬。刘国彬不是本乡人,家离县城近些,脑子也更活络,在此复读一年后便觉得方向不对,决心向县城附近的学校挺进,那里的师资力量到底强些。刘国彬打听过,建议郑全生也去。
郑全生那时已有点儿心灰意冷,再鼓余勇的斗志主要来自于父亲的推动。最终他还是在乡上读完了最后一年。至于名次,对不起,还是名落孙山。
郑全生从学校看榜回来,他父母始终没敢问成绩。郑全生木呆呆地坐了半天,等母亲做好饭,一言不发地吃完,便进屋关了门。老郑悄声叹道:“认命吧。咱家祖坟上,就没长那根蒿子!”
郑全生在家里睡了整整一周。这一周时间,他基本上没说话,吃了睡,睡了吃。第八天早晨,起了床便开始洗头刮脸,就像要返校复读。两口子感觉不对劲,却又不好发问。大家吃完饭,老郑看看儿子,郑全生也看看父亲,说:“走吧?”老郑满脸茫然:“去哪儿?”郑全生道:“下田干活啊。你已经养了我二十年,不能还让你们养啊。”他母亲哽咽道:“幺儿啊……你能行?”郑全生道:“不能行又怎么样?谁叫咱家祖坟上没长那根蒿子呢。不过你放心,我肯定饿不死。”老郑看看儿子光洁的头面,迟疑道:“在山里要想活下去,得先把这些习惯改掉。干活,可不比读书。”郑全生道:“谁规定的农民就得蓬头垢面?我就不信这个邪!”他母亲赶紧帮腔道:“干净更好,干净更好!”
郑全生跟着父亲吭哧吭哧地学农活,虽然吃力,却不抱怨。两天洗一回头的习惯,更是雷打不动。干完活回到家里,不管多累,先换身干净衣裳。他的房间,也一直像个书房,书籍报纸杂志摞得整整齐齐,墙上贴着电影明星的海报,还有故宫角楼、杭州西湖与一幅中国地图。地图上找不到郑家寨三个字,但他在大概的位置上用红笔点了一个点儿。至于床铺,当然也是一派清爽。
说起来这是好习惯,但却令老郑两口子犯愁。那些年不比现在,农民负担重,日子艰难。虽然郑全生豪言壮语不会饿死,但老两口还真是担心他的生计。最紧迫的问题,便是亲事,这样上不去下不来的,谁家的闺女肯嫁呢?田螺姑娘可只是传说。
郑全生倒是一点儿都不急。依旧按部就班,每周去趟村街,到村部取报纸。村里订了几份报刊,但没几个人看。对他们而言,那些字句比石头更坚硬,比坷垃更粗粝,无法对付。郑全生央求村支部书记别丢掉,他拿回来看。
每次去村街,郑全生都打扮得整整齐齐,穿上那条白裤子。对于农民而言,这条被青山绿水映衬着的白裤子,比金戒指还要惹眼。村部当然就是村委会,有个简陋的办公室,但门并不总开着——村干部可没多少时间坐办公室,得去村支部书记家里。山上山下习惯一样,只要家里有人,门便开着。访客招呼一声,便可进门。那天郑全生轻车熟路地进去,没见到书记和他的家人,却见到一个陌生的姑娘。她抬头一看,便道:“你是乡上来的吧?陈书记出了门,你先请坐喝茶,我这就喊他回来!”
这姑娘算不得漂亮,偏胖,但也绝不难看。主要是皮肤好,一白遮百丑。她一边说着话,一边麻利地倒茶,弄得郑全生满脸通红:“不不不,我不是乡上的。我是郑家寨的……来取报纸。”
郑全生最终还是压下了“村民”两个字。
农民读报,跟农民穿白裤子同样新鲜。这个误会与新鲜最终解决了郑全生的婚姻问题。马红梅几乎是倒着追的郑全生,她是村支书老婆的娘家亲戚,尽管村支书贤伉俪都不看好这一对儿,但奈何人家姑娘愿意。
事后复盘,马红梅可以说是郑家寨最贤惠的媳妇,对公婆孝顺,对妯娌大度,对丈夫呢,不能说百依百顺,但有一点毫不虚夸,那就是自从过门,没跟郑全生红过脸。
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郑全生一直保持着晴耕雨读的习惯。
郑全生读啥呢?《人民日报》《河南日报》。他最喜欢《辽宁青年》,可那得自己花钱。读报的习惯再好,但终究无法提高你的亩产,甚至还会降低。庄稼就是这样,你伺候它有几分心,它回报你就有几分力。不可能多,也不大会少。
古人只是晴耕雨读,郑全生甚至还日耕夜读。那时电视虽未普及,但已经出现,多数人晚上喜欢扎堆看电视,或者侃大山。郑全生不。尽管他大哥家早就买了电视。他因此被全村,不单是寨子,传为笑料。山里人家,正儿八经称名道姓的时候不多,多数人都用外号。郑全生起初有两个外号,一个叫大学生,一个叫老七。这两个称号里多多少少都有点恶意,但郑全生无所谓。仿佛他始终生活在不同的维度里,嬉笑怒骂皆毫发无伤。三个字终究嫌长,不利于流传,最终他的外号定格于老七。下一代、下下一代不明就里,称呼七叔或者七爷,他也照单全收。
在山区农村,跟这样一个没有产量的笑料丈夫生活一辈子而不红脸,这难度不比卫星上天小多少,但马红梅就能做到。
……
(节选,全文原载《清明》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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