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亮的心愿
2023-11-05小说天地周俊芳
11 岁的亮亮，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了。
爸爸说，你是个大孩子了，妈妈说，你是个大孩子了。
“既然我是大孩子，为啥你俩闹离婚，也不问问我的想法？”但这些话，亮亮只在心里想想，并不……
爸爸说，你是个大孩子了，妈妈说，你是个大孩子了。
“既然我是大孩子，为啥你俩闹离婚，也不问问我的想法？”但这些话，亮亮只在心里想想，并不……
11 岁的亮亮，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了。
爸爸说，你是个大孩子了，妈妈说，你是个大孩子了。
“既然我是大孩子，为啥你俩闹离婚，也不问问我的想法？”但这些话，亮亮只在心里想想，并不敢说出口。一个家有爸爸、妈妈和孩子，但婚姻为啥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想离就离，那孩子算什么？
亮亮早就担心，爸爸常年不在家，妈妈一个带着他，聚少离多，早晚会像雯雯那样，换了爸爸，还改了姓。一想到这里，亮亮就害怕，万一爸妈离婚，跟爸爸不可能，先别说从小跟着妈妈，就是爸爸在铁建项目部， 工作流动性大，也不能判给爸爸。可万一妈妈再结婚，他会不会也要改姓？亮亮真有些生气，小时候妈妈全职在家，送他去幼儿园，接他回家，爸爸两三个月回来一次，一家人外出吃饭、旅游，走亲戚。差不多他快上小学， 爸爸回来次数越来越少，脾气越来越大，“你什么都不干，在家带个孩子， 就不能省着点花？”乡下的奶奶偶尔来了，也絮絮叨叨嘟囔，“我儿子辛苦养家，你倒好买东买西，也不知道给谁看，真不会过……”
妈妈偷偷流眼泪，亮亮是看见的。妈妈和爸爸是大学同学，结了婚有了他，妈妈才辞职在家。亮亮听过他们的恋爱故事，像电视剧演的那样唯美……是不是真如台词说的，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等亮亮上了小学，妈妈就找了份工作。可爸爸不开心了，“我好赖是个项目经理，年薪几十万，用得着你出去工作，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妈妈也不示弱，“上班再辛苦，总好过伸手向你要钱。我赚的钱不多，但够我和孩子花了。”
亮亮不懂，妈妈为啥非要去工作，但他看到， 妈妈从此露出了笑模样，人仿佛也变漂亮了。
妈妈本来就很美，在亮亮眼中，妈妈和雯雯一样，都很美。
雯雯是亮亮的同学，是班里最好看的。妈妈的阿姨总爱问他，亮亮有喜欢的女生？没有，亮亮回答的很诚实。你们班就没有一个漂亮的？漂亮和喜欢是一回事？妈妈就漂亮，但爸爸怎么就不喜欢了呢？
常常，亮亮喜欢看着雯雯，想自己要不要喜欢她。毕竟她是班里最好看的女生，站在人群里，雯雯不说话，都那么明媚，就连叫亮亮的声音，都透着温柔的气息。雯雯显然喜欢亮亮，这一点，亮亮看得出来，可能是他从不叫她马雯雯，而叫她雯雯。雯雯原先姓周，继父姓马，虽说，中华百家姓，姓啥都没啥分别，但雯雯讨厌别人连名带姓叫自己， 她脸上的不快，亮亮能看出来。
如果有一天，他也改了姓，会不会也像雯雯一样，讨厌别人连名带姓叫自己？一定会的。
小孩子就不能决定自己姓什么，但至少可以决定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亮亮也很无奈，他不想像雯雯一样改姓，所以，不能喜欢雯雯。但偷偷看她是可以的，接到她送的手绘笔记本也是可以的，甚至，和她一起参加舞蹈大赛也是可以的…… 但他不能喜欢她，不能。
爸爸常不在家，但亮亮还是想爸爸，每到假期就回老家看奶奶。奶奶心疼爸爸，当然也心疼亮亮。逢人不无自豪地夸，这是我大孙子，和我家小子长得一个样儿。
但亮亮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像爸爸。
爸爸喜欢皱着眉头，说话中气十足，胡子茬永远剃不干净，特别是抽烟的姿势，有点坏但很帅。是不是赚钱养家的人，都像爸爸这样，眼睛朝上， 拽拽的，身上有不少毛病。
邻居小伟的爸爸就不这样，他耐心细心，会收拾房子会做饭，从小，亮亮没少去他家吃饭，妈妈忙了他就去找小伟，玩累了就吃住在他家，和小伟爸爸在一起，亮亮有时会不自觉地走神，幻想要是自己爸爸该多好……亮亮每天回家，看到的都是妈妈，小时候，他常常想，要是爸爸在家就好了，周末可以陪他去公园、游乐场、去游泳或者踢足球也行，可是亮亮睁开眼睛，看到的总是妈妈。
不对，亮亮还有个疼他的舅舅。
每次提起舅舅，亮亮的眼睛就亮晶晶的，恨不得把所有的形容词都用上，帅呆了、英姿飒爽、钢铁战士、超人……
在平常人眼中，亮亮爸爸也很帅气，周正挺拔， 脑子活泛，能说会道，会赚钱，为人义气，朋友遍天下。
但帅气和漂亮这件事，都经不住比较，你帅还有比你更帅的，你漂亮还有比你漂亮的。舅舅的帅气，亮亮心服口服。大高个，平头立目，浓眉厚唇， 嘴角微微上翘，还带着几分威严，干练敏捷，还有， 那身橄榄绿的服装，方方正正的大檐帽，黑色的靴子走起路来，铿锵有力，大老远看到他，就像一道光芒，闪烁着，“唰”一下就出现在你眼前。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特异功能？若有，舅舅就是那一类。
亮亮还记得前年暑假，去高铁站接舅舅，出站口人流如潮水，他不敢眨眼，就怕错过了舅舅。他已经快一年没有看到他了，虽然经常用视频通话， 他还是想被舅舅举起，感受他明亮阳刚的气息。这本该是爸爸的样子，可亮亮不太喜欢爸爸身上的烟味，有点呛。
突然，一个高高的身影，提着一个很大的行李包，黑色 T 恤，黄色长裤，浅浅的笑，闪过人群， 通过闸口，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亮亮觉得如一道光，还没有回过神，舅舅就笑靥岑岑，站在他和妈妈面前。
“快叫人啊，天天在家嚷着要舅舅，见面了反而害羞了。”妈妈在一旁催促，亮亮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要是他是爸爸该多好啊！
“我才不害羞呢，舅舅好，我们回家吧。”亮亮挺了挺小身板，伸手去接舅舅手里的包。哪里提得动，太沉了，亮亮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看着舅舅，逗得大人们都笑了。舅舅摸着他的头，亮亮是个小男子汉了，都能帮舅舅拿行李了。
小男子汉！亮亮觉得，这是对自己最高的评价， 比语文考试得了 95 分，受到最严厉的张老师夸赞还自豪；比最好看的雯雯送他记事本，心里还要美滋滋。
说起雯雯，亮亮就心花怒放，同样的校服，就她穿上舒展，同样的马尾辫，就她怎么那么俏皮有趣，同样是在笑，就她的笑与众不同，好像每一眼都带着光，和舅舅身上的光芒一样，又有些不同， 反正就是吸引人的目光，有雯雯在的时候，世界都带着一些暖，染上一层明亮的光。
可他从不敢多看她，更不敢和她走的太近，聊天说话，交朋友。只是远远看着，独自感动着，心满意足。
亮亮是二年级转学过来的，菁华育才中学是一所民办学校，学费贵，师资好，远近闻名。为了上这所学校，妈妈找了好多关系，想进这所学校，光有钱是不够的，还要能通过各种考试，初试、复试、面试。
爸爸对此一脸不屑，不就上个小学，这比考大学都严格。在哪里上学还不一样，我就从小在乡下长大，父母也没有管我，不也上完中学考大学，不是也毕业找工作，干到项目经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有房有车，朋友遍天下？
妈妈说，你常年在工地上，全国各地的飞，孩子从来不管，我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根本顾不过来，私立学校住校，周末才接回来，孩子不受罪， 大人也放心……
其实，爸爸更歇心了，原先每个周末通微信电话，后来两周一次，再后来就一个月……爸爸偶尔回家，妈妈就各种唠叨，抽烟啊，不洗澡啊，吃外卖还是去商场？爸爸就愿意躺着，妈妈恨不得重塑一个爸爸，最后总是以吵架收场。
到后来，爸爸回家次数越来越少，妈妈也越来越沉默。家里的气氛似冻住一般，凝重浑浊，亮亮有时就想，深呼一口气若凝成哈气，像窗户上的霜花一般，该多好。
即便是再美的霜花也有消失的时候，亮亮闻到了锅糊的味道，听到了咚咚锵锵的声音，察觉到了爸爸的失望、妈妈的叹息……而他像故事里的旁观者，没有人问他的感受，没有人顾及到他的存在。刻意的隐瞒和回避，不是爱护，而是不信任。作为一家人，亮亮被排除在外，装作毫不知情，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爸爸说，你永远是我的儿子，这一点什么时候都不会变。妈妈说，相信妈妈永远会在你身边，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宝贝。
这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了爸爸或妈妈的家，不是一个完整的家。从此，到哪里都是流浪。好像是歌词里唱的，亮亮觉得说的就是自己。
要建立一个家也不容易，要爸爸妈妈谈一场恋爱，然后选择一座城市，组建一个家庭，然后接纳和融入彼此的大家庭。比如妈妈成了奶奶的儿媳， 爸爸成了姥姥姥爷的女婿。接下来要迎接一个新生命，美其名曰，爱情的结晶。比如我，亮亮想，自己出生一定是满含着全家人的喜悦，从满月、一岁、两岁、三岁……每一年都有全家福，还有每个人脸上的笑，那些都不会有假，是真的开心幸福。
怎么过着过着就变味了，走着走着家就要散了。这世上食物会变味，莫非誓言也会改变，亲情也会淡忘？那会不会有一天，雯雯不再那么好看，而喜欢也不再喜欢？亮亮觉得长大好累。
还好，还有舅舅，他不会改变。
舅舅的到来，令亮亮眼前一亮，更令亮亮生活明亮，走到哪里都有人行注目礼。跟在舅舅身边， 仿佛自己的个子也高了许多，妈妈开车也更平稳， 去上学也变得有趣。其实，舅舅不爱说话，就爱笑， 那种眉眼带笑，浅浅如春风，不像亮亮张着嘴，哈哈大笑，没心没肺。
有舅舅的日子，亮亮能闻到空气里的甜，清晨是透明的，黄昏是绚烂的，花的美，树的绿，云的白， 妈妈的笑……组成了一个大大的幸福。那是一个个甜蜜的拥抱，是一次次依恋的挥手。
就算舅舅来了又走了，亮亮还是觉得美好。
舅舅是个军人，他可不总是风轻云淡，亮亮记得，有年冬天，已经很晚了，妈妈去学校接他，说是去看舅舅。
舅舅远在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每年探亲休假才能见到。八九百公里路呢，莫不是妈妈发烧说胡话吧。
妈妈才没有骗人，刚走到一栋酒店跟前，亮亮就看到路边整齐排放的军车，那阵仗比电视里看到的带劲多了。少说也有几十辆军车，他在舅舅发的电视报道中，看过很多次，这次竟然近在咫尺地看到了……那个激动啊，小心脏噗通噗通跳！
酒店在城郊，地势偏远，有一层楼被军队包下来，没有允许不准外人进入。打通了电话，亮亮和妈妈才进了那层楼。原来是舅舅所在部队执行任务， 路过在此歇息一夜，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要出发……
从小亮亮就清楚地记得，舅舅所在的部队，曾参加过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 90 周年阅兵。没错， 就在朱日和训练基地，那可是亚洲最大、解放军最先进的陆空军军事训练基地。朱日和，蒙古语意思为“心脏”，那可是个神秘的地方，曾经在报纸上连名字都不会提，如今，却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电视里说的话，亮亮记得不很清晨，总之就是很厉害的地方，在很厉害的地方当兵，舅舅自然也很厉害。
那天，舅舅一身戎装，略显严肃，抱了一下， 就带亮亮和妈妈去见部队首长。首长黑瘦干练，身姿笔挺，表情威严，见到亮亮露出一丝笑模样，拉他过去坐在膝头，还让他摸摸了他身边桌子上的枪， 那可是真枪，沉得拿不动，冰凉坚硬，亮亮仔细地用手指，温柔地来回抚摸着……回家的路上，他和妈妈讲，那支枪与爸爸给他买的所有的玩具枪都不一样，包括他最喜欢的能打出烟花的那支都不同， 就是无可描述的高级感。
高级感是听妈妈和闺蜜讲电话说啊，漂亮只是好看，而非高级，高级就是有内涵、有品质，不单单是能悦目，还能悦心，令人回味无穷。
亮亮知道妈妈说的是衣服和首饰，女人嘛，就是爱打扮，爱俏。可高级感一定是比漂亮更好，就像雯雯，是能令他悦心的美。
从此以后，亮亮看到雯雯，就会想到舅舅，他就奇怪了，这两个面都没有见过，八竿子把不着呢， 怎么就没来由地被联想到一起呢？可见，人以类聚， 物以群分，喜欢和不喜欢，就像分组一样，一目了然。
与舅舅最近的一次联系，是国庆前后，通微信视频说在军事演习，每天训练强度很大，驰骋上千公里，忙得脚不沾地，可能很长时间不能联系，他让亮亮照顾好妈妈，抓紧学习，戒骄戒躁，争取更好成绩。
照顾妈妈是自己的职责，没有爸爸的家里，亮亮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应该保护柔弱的妈妈。长大了，他还要保护雯雯，或许不是她，但至少是和雯雯一样的女孩。
每天，雯雯和亮亮一样，按部就班上课下课， 到点吃饭睡觉，他俩唯一交集的，就是新年联欢过后，送了他一个记事本，每个同学都要准备礼物， 老师说，可以选择送给关系好的同学。亮亮没想到， 雯雯会送给他，他准备了一瓶子千纸鹤，不知用了多少纸才学会了，仔仔细细亲手叠的。他一个字没有写，就是单纯的礼物，无需多言，何必多言。
人都需要一点梦想，成为照亮生活的光。
未来是什么不重要，但朝着有光的地方走，才会有未来。魏晋时期的陶渊明写《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 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老师推荐读这篇，妈妈陪着亮亮读了好多遍，亮亮眼前是一幅画，有桃花朵朵，有溪流淙淙，有山林茂密， 最重要的，是“仿佛若有光”。
亮亮无数次地想象，那沙场秋点兵的盛况。铁甲迅猛冲锋，战鹰伴随突击。一场红蓝对抗演练正在激烈进行。“飞虎，飞虎，迅速对红方炮兵阵地实施火力突击！”首长在发号施令。“轰、轰、轰……”一声声爆炸声传来，红蓝双方展开激烈的攻防……硝烟散尽，红蓝双方坦克编队在草原深处见面，官兵跳下战车握手复盘。“炮兵火力协调有问题，作战筹划未将火力毁伤指标考虑在内，弹药准备不足……”蓝军首长先吐为快。红军首长随后检讨：“情报中心的信息甄别、印证、融合功能发挥不够好，整编分发、共享使用还可以再快些。”
夕阳洒在广袤草场，把舅舅和他的战友染成了金黄色……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雳弦惊……”这是南宋词人辛弃疾《破阵子》的句子。舅舅说，从古人的诗词中，能汲取营养， 积聚力量。
“霜高木叶空，月落天宇黑。哀哀断行雁，来自关塞北。江湖稻粱少，念汝安得食？芦深洲渚冷， 岁晚霰雪逼。不知重云外，何处避毕弋？我穷思远征， 羡汝有羽翼。”“过尽梅花把酒稀，熏笼香冷换春衣。秦关汉苑无消息，又在江南送雁归。”“蜻蜓浦中闻雁声，寒侵短褐客愁生。忽思大散关头路，雪压蒙毡夜下程。”这是南宋诗人陆游的一组古诗《闻雁》， 妈妈说，作者借鸿雁来表达对故土难以收复的伤感。那是南宋一代文人的共同伤痛，可叹“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陆游，亮亮可太熟悉了。前几天刚学了他的诗《示儿》。爸爸说，陆游生前就有“小李白”之称， 不仅成为南宋一代诗坛领袖，而且在中国文学史上享有崇高地位。存诗近万首，是文学史上存诗最多的，词作数量不如诗，但充满了爱国主义精神。他忧国忧民，殚精竭虑。晚年编撰史书，85 岁上忧愤成疾，与世长辞。在“人到七十古来稀”的年代， 那可是高寿。临终，陆游留下绝笔：“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成为千古名句，万古流芳。
在四年级时，亮亮学过辛弃疾的词《清平乐 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 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好美的一幅画，有人有景，有动有静，好一幅江南清秋图。老师说， 寄情山水，是古代文人怀才不遇的方式。能文能武的辛弃疾，人称“词中之龙”，与苏轼合称“苏辛”， 与李清照并称“济南二安”。他以豪放词著称，读他的词句，令人热血沸腾，斗志昂扬。
塞外，曾经是诗人笔下表达家国情怀的故土。而草原，是亮亮姥姥、姥爷的家，妈妈和舅舅从小生活的家园，也是亮亮最爱去的地方。
广袤无垠的乌拉特草原，是亮亮魂牵梦绕之所。小时候每有长假，爸爸妈妈就带着他一路向北，去看望姥姥、姥爷，去骑马放牧吃羊肉，去那鸿雁的故乡。“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南北朝民歌《敕勒歌》）
车出雁门关，穿过河套平原，沿着大青山，向深处进发，穿过几万亩的葵花地，越过乌不浪口， 就到了乌拉特草原。
是内蒙古九大天然草场之一，几乎都是荒漠、半荒漠草场。即便如此，也是美不胜收。夏秋两季， 绿草如茵，牛羊肥壮，气候凉爽，幽静宜人。这里孕育了匈奴、鲜卑、突厥、蒙古等草原民族，留下了悠久灿烂的游牧文化。
中蒙边境的巴音杭盖苏木，才是姥姥、姥爷的家。
苏木相当于一个乡，但广袤的草原，人口却少的可怜。因为地广人稀，人与人之间都亲密无间。即便见到游客也会热情相待，亲如一家。
继续向北，天空越来越高远，风儿越来越凉爽。一望无垠的乌拉特草原上，矗立着一座座高大的白色圆柱高塔。长长的叶片旋转着，远远望去，似海鸥展翅翱翔，牧场犹如绿色的大海，蔚为壮观。
妈妈无数次讲过，童年，她和亮亮的舅舅，身着民族服装，脚蹬蒙古靴，跨上骏马或乘上骆驼， 在草原上驰骋，参加具有传统风情的那达慕大会。但姥爷祖上是山西人，走口外，在清朝末年迁徙到这里，于是定居在此，繁衍生息。姥姥的祖上是从河北过来的，也是地道的汉族人，但生活在草原， 潜移默化，也入乡随俗，与当地蒙古族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特别是那些生活在一起的邻居，更像一家人一般，有了喜事乐事，就呼朋唤友，一起庆祝， 载歌载舞。
草原少雨，黑云压顶即可“过天阴”。“过天阴” 是一种流行于中国北方的独特民俗。每当阴天下雨， 无法外出劳作，便邀请亲朋聚会。借了过天阴的由头， 主人请来亲戚、邻居，掉宰杀羊，煮肉灌肠，载歌载舞，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姥姥是烹饪的高手，将羊肉投入铁锅，加盐调味，鲜香的味道顷刻便弥漫开来。摆上了手把肉、炒羊血、炒羊宝、烤羊肉……在草原上，美味上桌， 酒，是必不可少的。歌，也是不可或缺的。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鸿雁，没归还， 带上我的思念；歌声远，琴声颤，草原上春意暖。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歌声不断，举杯不停，每一次亮亮都被感动，内心热血沸腾，有种想要高歌一曲的冲动。虽然，他还不能喝酒，但可以举杯。
其实，举杯相庆，融入氛围，传递欢乐，才是人们聚餐的本质，而酒不过是媒介，不应以喝多喝少作为衡量的标准。
面对热闹的氛围，人的思绪反而容易跳出来。此刻，亮亮想起了爸爸，他在忙什么？过去，这样的场景，爸爸就开心，喜欢撸起袖子，端着酒杯， 一首首连着唱歌，有时还会跑调，笑的人肚子疼…… 是的，过去的爸爸去哪了？
接通了视频，爸爸刚参加完招标会，和同事开车回驻地的路上。看到欢聚的场景，爸爸停顿了一会，声音低沉沙哑地说：“国庆七天，四天都在会场，明天开始休息，太累了。亮亮要照顾好妈妈，问候姥姥、姥爷……”
爸爸不单单是累，似乎还有心事。他揉着太阳穴，皱着眉头，与妈妈吵架的样子完全不同……他说， 秋天是草原最美的季节。
深秋时节，给绵羊剪毛是最快乐的事，蓝天下， 洁白的羊毛像极了一朵朵白云，累了，就躺在剪好的羊毛堆里，沉沉睡去，梦里就随着云朵在飘……
那天晚上，亮亮做了一个梦，爸爸来了草原，带着他策马扬鞭，赶着羊群，在无边无际的蓝天下， 唱着欢快的，偶尔也会跑调的歌……
元旦前的一个晚上，亮亮半夜起来，看到妈妈房间亮着灯，对着手机，似乎在哭，似乎在笑，手机视频的人是爸爸，亮亮欢快地闯进镜头。“爸爸， 你啥时候回家？我和妈妈都想你了。”爸爸笑了， 他指指妈妈，“听你妈的！”
妈妈也笑了。他们的离婚申请被撤回了，2021 年 1 月 1 日起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离婚程序中增加了冷静期。在这段时间，他俩都反思了自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决定改善相处模式，好好经营这个家……
原来，爸爸一个同事前几天毫无症状地倒地猝死，心源性疾病，通俗地说就是过劳死。被同事称为工作狂的爸爸，和妈妈商量后，决定结束项目部的工作，调回总部机关过朝九晚五的生活。“也该多腾出时间陪陪家人了。”寒假，他要带亮亮去接姥姥、姥爷，一起过个年。还有舅舅，他今年探亲正巧在春节……
那天晚上，亮亮做了一个梦，爸爸来了草原， 带着他策马扬鞭，赶着羊群，在无边无际的蓝天下， 唱着欢快的，偶尔也会跑调的歌……
“亮亮，快醒醒，今天周一，该上学了。”妈妈的声音由远及近，推门声，然后是掀开被子，接着是窗帘被拉开，新的一天来到了，新的一周来到了， 新的一年也来到了！
【作者简介：周俊芳，女，山西临猗人。做报社记者多年，出版长篇纪实文学作品多部，曾任某报副刊部主任、评论部主任，现任某刊执行主编。山西省作协第二届签约文学评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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