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22年第5期|范小青:平江后街考(节选)
2023-11-05小说天地范小青
我又双叒叕写了一部长篇小说。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写小说,短篇、中篇、长篇,轮番地倒腾,厌烦得很。但是厌烦归厌烦,还一直在写着,为什么呢?
你说为什么呢?
这部新长篇叫《平……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写小说,短篇、中篇、长篇,轮番地倒腾,厌烦得很。但是厌烦归厌烦,还一直在写着,为什么呢?
你说为什么呢?
这部新长篇叫《平……
我又双叒叕写了一部长篇小说。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写小说,短篇、中篇、长篇,轮番地倒腾,厌烦得很。但是厌烦归厌烦,还一直在写着,为什么呢?
你说为什么呢?
这部新长篇叫《平江后街考》。快要大功告成了。满心欢喜。
这个小说的名字,看起来不像一部小说是吧?何况你们知道,有关苏州地域文化的考古书籍十分的多呀,多到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出不来的。《宋平江城防考》《吴门表隐》《百城烟水》《清嘉录》《吴地记》《吴越春秋》《吴郡图经续记》《太湖备考》《吴趋坊古录》《过云楼书画记》《吴歌吴语小史》等等,就连苏州的一条街,都有一本古书与它相配:比如山塘街,就有一本《桐桥倚棹录》;比如一条平江路,就编出一本《平江路志》。
我手边就有这许多,不止这许多,还有好多,很多,更多。
我的小说名字和它们长得很像,要说没受影响,那是骗人的。所以我得事先提醒一下,不要受标题党的蛊惑,误以为《平江后街考》就是一部以小说的形式来考证某些事情的作品。
考,不一定就是考证,还有考试、考虑、考察、考验、考究、考场、考问、考勤、考什么什么什么——我已经习惯了形式上的探索。好像不在形式上玩点花招,写小说就没有什么意思。这可能是老年中二病哦(过分,幼稚)。
现在,这一次的艰难探索,又将开出一朵奇葩了。真是欢欣鼓舞。
可是,可是可是,世间之事,皆为无常,后来就出事了,乐极生悲了——我的即将完成的小说丢失了。确切地说,不是全部丢失,是丢失了最后的一个部分——第九章。
这第九章叫做“后街的后来”。难道是因为这个章节的名字暗含了什么,动摇或者引诱了这个章节,让它逃遁得无影无踪了?
无论后街前街,无论大街小街,无论东街西街,无论什么什么,到后来都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是吗?
既然到后来都一样,所以它不想等到后来了,它提前逃走了?
闻所未闻。
它是从电脑里逃走的。
但又不是通常我们都会碰到的电脑故障或粗心大意那些原因,现在的电脑已经进步到即便临时断电或者别的什么突然故障没来得及存盘,它也会自动留下痕迹,这简直如同救人性命。早些年我们刚开始使用电脑写作的时候,可是吃过无数的亏,我相信我的同行们都有差不多的经历和一辈子也去不掉的心理阴影,夜以继日、呕心沥血的书写,一瞬间就没了。
说不得,说不得,一说都是伤心泪。
最早的那个电脑叫PC机,没有硬盘,那时候我在五寸盘上写完了一个中篇小说,第二个中篇小说也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这时候电脑就出问题了。我请行家来修理,结果五寸盘里的几万字,瞬间就被吃掉了,简直是灭顶之灾啊。
顿足捶胸也没用,椎心泣血也无济于事,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凭着记忆,把还记得的内容再写出来,是呀是呀,现在我得赶紧的,把我的《平江后街考》第九章“后街的后来”从大脑里复制出来。
记得多少算多少,想起什么算什么,虽说逃走的鱼总是大的,但是能在大鱼逃走之后,抓到小一点的鱼,也算是一点安慰呀。
结果却是再一次的闻所未闻。
我的大脑空空如也。里边没有第九章,完全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故事,没有人物,没有语言,一切的一切都没有。
“后街的后来”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我慌了。
它不仅从电脑里逃走了,也从我的大脑中,甚至从我的生命中逃走了。
我一口气地、昼夜不息地、神魂颠倒地把《平江后街考》的前八章读了又读,读了再读,但是我仍然想不起来第九章写的什么。
好在我还有笔记本。
我有好多的笔记本。从刚开始写作,甚至写作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我就开始记笔记。
我对笔记本没有要求,所以我的笔记本是极不规范的,各式各样,有16开本的,有24、32、48等等开本的,也有各种大小卡片,有手撕小本纸,有A4复印纸,也有随手记在信封信纸上的,还有许多会议室和宾馆酒店提供的会议记录用纸之类,后来有了电脑和手机,更加方便,我记笔记的习惯就更随意也更混乱了。
就说手机吧,在一只手机可能记事的所有角落,都有我随手记下的东西,在“备忘录”里,在“文件传输助手”里,在“收藏”里,在“微信”里,在“图库”里,在“录音机”里,总之,爱记哪就记哪,简直无法无天。
当然,比起我的笔记内容,我的笔记本之乱真是算不了什么,我的笔记的内容,堪比鬼画符。
它们简直就是一堆游走的灵魂。
比如在我的某一年的笔记本上,有这样一则记录:
“先拿一根电线杆当听众,又嫌人少,跑到小树林,对着树点人头,拔签,发签,抱个枕头当琵琶开唱”——这个肯定是疯了。
另一则:“借尸体,火葬场,要解剖,不同意,几包烟,装出去,医学院,一胃血,送回去,后半夜,不开门,跳进去,找钥匙,停尸房,怕。”
当然,我自己还大致知道是个啥意思,却想不起来为啥要写成三字经。
莫名其妙。
吓人倒怪。
当然,笔记乱归乱,但是在我的心里,还是有据可依的,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了记录有《平江后街考》内容的笔记,不幸中之万幸,里边果然有关于最后一章“后街的后来”的构思记录,是这样写的:“后街的后来”这个故事,本身已经具备了一个小说的几乎全部的要素,它其实就是小说本身了——也可以换个说法,“后街的后来”其实就是《平江后街考》整个小说的起因、动力、灵魂。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先有了第九章“后街的后来”这个故事,就不会有这部《平江后街考》。
看到这段话之后,我更着急心慌了,前后翻找,前面或后面一定会有完整或不完整的“后街的后来”故事记录。
可是没有。
空白。
一个灵魂丢失了。我不把它找回来,《平江后街考》不仅不完整,它就是一部没有灵魂的小说。
小说的灵魂丢了,我的灵魂也丢了。我丧魂落魄,逢人就诉说我的遭遇,大家听归听,根本不往心里去。那是当然。如果反过来,他们遇到了什么问题,来找我诉说,难道我就会往心里去吗?
你以为呢?
当然听我诉说的人,也有不同的情况。有人纯粹是不好意思拒绝听我的诉说,就硬着头皮听了;也有的是听了个开头,就不想听,但又不好强行打断我,就算给我一点面子,听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都还算正常,可以理解,也有人挺替我可惜惋惜,皱着眉,咂着嘴,但他的眼神却逃避不了我的尖锐的注视,他眼睛里分明藏着幸灾乐祸,他的眼睛在说:活该,让你拼命写。报应。
其实这个也还不错,至少他是听进去了我碰到的事情。
有一个人说,噢,那你可以去起诉他们呀。
我懵了一下,我说,我起诉谁?
他也懵了,想了想说,咦,你不是说有人、有人那个什么,剽窃了你的文章——哦,不对,是偷取了你的灵魂,你告他呀。
还有一个更逗,说,我有个建议,你去农家乐玩玩吧——他什么意思?是感觉我太紧张了,压力太大?
更有几个人一致认为,说我可能根本就没有写过第九章,却以为自己写了。
那就是我的记忆出问题了?
当然,记忆本来并不可靠,它甚至可能是个最大的骗子,人的一生中不知道要被记忆耍骗多少回,但是它把我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东西骗走,那是有多残酷。
我差不多彻底失望了,算了吧,没有这一章,小说也能成立。但是我的执拗的习惯,是不允许我丢失第九章的,我必须找到它。
这个丢失了的故事,在我寻找它的时候,也许它暂时地挪移到了另一个空间,不知道平行的那一个空间是不是适合它。
我坚信它会回来的,但是我不能坐等,我要去找它。
但是我已经束手无策了。我找遍了所有的笔记,一些破碎的纸片,卡片,只要是曾经用来记录想法的那种小小的手撕本,都找过了,没有。
我又翻遍了我的电脑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云里雾里都去找过了,没有。
最后我气恼地将它们统统抛开,我把它们统统藏起来,远离我的无力的视线和倒霉的心情。
现在我的眼前,只有手机了。
……
(以下略,全文刊载于2022-5《收获》)
作家范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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