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缽记
2023-11-05小说天地汪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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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过后,雅芝收拾完课桌,说:“呶——走呗!”我笑着摇摇头说:“你还真的啊,不去了,我回家有点事。”雅芝瞪着我说:“衰仔,说话冇算数。”我笑着说,先记账,回家……
早晨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过后,雅芝收拾完课桌,说:“呶——走呗!”我笑着摇摇头说:“你还真的啊,不去了,我回家有点事。”雅芝瞪着我说:“衰仔,说话冇算数。”我笑着说,先记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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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过后,雅芝收拾完课桌,说:“呶——走呗!”我笑着摇摇头说:“你还真的啊,不去了,我回家有点事。”雅芝瞪着我说:“衰仔,说话冇算数。”我笑着说,先记账,回家有事。尽管别的男生私下说雅芝丑,我可从不这么认为,我甚至觉得她的深陷的眼睛和微凹的嘴巴都是好看的。
出了校门,同班的付伟正在旁边,他仰了仰下巴:“一块走呗?都城。”我还是摇了摇头。都城是一家快餐店,比起街头的猪脚饭要高档多了。我是微笑着摇头的。我只要笑起来,谁也不会怀疑我的真诚。
“今天我请客,阅粤,去‘港中港’——”大拿突然拍着我的肩膀耳语。我知道他是要还人情。早晨语文课,老师点名要他背诵《岳阳楼记》,不幸的是他背完“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后,突然卡了,他摇晃着身子,双手着急地挠着桌沿,没有人提醒他。我正好在他的后座,我点了两个字:“嗟夫!”算替他解了围。
“我有点别的事,嘿!”我也婉拒了。
中午放学,同学们分成了三拨,一拨去学校食堂,每餐十块,一荤一素两个菜,一份汤,米饭随便吃,很好吃。另外两拨中,我是一拨,唯一的一拨,也是唯一的一个,回家吃饭。去校外餐馆,又有三拨,一拨去港餐厅,有空调,环境雅致,饭食有汤有菜有饭,大概要花二十多元;还有一拨去都城快餐,价格十四五元,比起港餐厅又稍逊色;最后一拨去大排档吃快餐,一般十一二元,是最实惠的,只是环境略差点,有汤,还两荤两素,吃饭的多是附近的务工人员,只是没有空调,四面敞开,风扇还是有的。
我要回家。昨晚爸爸做的土豆丝剩了小半盘,米饭也有,够了。这样可以省三块钱。惯常,每天早晨上学前,爸爸给我和弟弟每人七块钱,早餐四块——三块的肠粉,一块的豆浆。爸爸一直强调早餐要吃好,尤其要喝豆浆,可以补充身体所需的很多营养。午餐就剩三块钱了。一般而言,中午我出了校门,旋即钻进密密匝匝的人群中,前行三百米,再转身穿过马路,向前行两百米,便是大发包子馆。如果有穿校服的同学,不管认识不认识,我都要略略错开一点,免得撞上;真有认识的同学,我甚至会前行几十米,盘桓良久,再转身回到这家饭馆。爸爸说这家餐馆是山东人开的,我上小学时就开,一直到现在,至少也八年了,这里只卖包子,很大的包子,三块两个,够我吃了,还有汤,免费的,汤里有紫菜和西红柿、鸡蛋,只是很少见到鸡蛋,鸡蛋味倒是有的。这里的风扇吹得很起劲。
天热得沸腾。我的汗水从两鬓开始,继而从头发的四周渗出来,流到了脖颈,来不及擦拭,左边刚擦一把,右边又流下来,喉头擦一把,后脖颈又痒痒地在流汗,一站多路,我必须走回去,如果再乘地铁或者公交,再搭进去一块钱,还算什么节约,还不如吃了包子,赶快回到凉快的教室里算了。
我之所以算账如此之细,是因为我的钱比别人的值钱。
十五分钟后,我钻进广州荔湾区河沙村那一条狭长的巷道,两边四五层高的小洋楼都是私人住宅。走进狭长的巷道阴影里,一下凉快了很多,呼吸两口潮湿的空气,浑身凉爽多了。回到家,上衣已经被汗水渗透,急忙脱下衣服,赤着膀子,打开煤气炉,将饭菜热在火上。饿了,真饿了。
从初中开始,我才被爸爸准许自己带钥匙。因为我家租屋其实是业主的一楼车库,门是卷闸门,小学的时候,我和弟弟都够不着卷闸门,开了门也锁不上,爸爸不放心,怕发生意外。此前,无论什么时候回家,我和弟弟都要在家门口等,爸爸为了让我们在等待的时候有地方坐,在卷闸门下面放一块凉席,放学回家,我俩将凉席拉出来,铺在地上,又干净,又舒服,趴在上面写作业,直到爸爸妈妈和哥哥回来。多数的时候,他们回家都天黑了,因为往往在晚饭前,他们的“生意”会格外好一些,而此刻,天也凉多了。弟弟躺在凉席上,玩着玩着就睡着了,显得很惬意。
饭菜很快就热了,我吃完饭,时间还早,躺了一会儿,抬头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指向了一点半。急忙爬起来,穿衣服的时候,忽然想起一身汗臭还在衣服上,咋忘了洗一把,如果被爱干净的某个女同学闻到了,又要皱眉头嫌弃。不管了,总之,谁中午出了校门还不得流一身汗,中午出门的又不止我一个人。尽量离她们远点吧。再说,校服就这一套,只能晚上回来再洗。
出门的瞬间,我发现妈妈的伞还在屋子的一角挂着,显然,妈妈忘了带伞。我急忙抓起伞。我要绕路过去,顺道送给妈妈,天太热,她怎么受得了。
九月的中午一点半,羊城热得惊人,说它像一个蒸笼并不夸张。一出门,人便被热浪淹没了。没有风,最近一直没有盼来台风,天气一直持续地热,每天都在38℃以上,今天估计40℃了。
我打起伞,急急向妈妈所在的地方走去。每天早上,都是十七岁的哥哥新新开着残障人专用的三轮摩托车,将爸爸妈妈送到各自的位置。他们所在位置基本是固定的,除非初一、十五,他们要去惠福东路的大佛寺附近。
远远的,我看见妈妈坐在路边的那棵榕树下,树阴已经错过了她的头顶,阳光正照射在她的头上。尽管这是越秀区比较繁华的一角,而此刻却也没有太多的人,上班族都吃完了饭在午睡,行人大多不会选择在此刻游逛。妈妈一动不动地低垂着头,半跪着,她瘦小的身子在这偌大的树下显得异常卑微,她的前面摆着一个方形饭盒,她那变形的双腿和向内侧弯曲的双脚像辨识度极高的道具,豁然摆在身体两侧。她可以一整天不说话,只要有这个姿势就足够了。她的后背像一张地图,正如她从北京到河南,再到温州,最后到广州的乞讨路线图吧。
不知道此刻她那塑料饭盒里人们施舍了多少钱。
那饭盒前面有一块白色牌子,牌子上面用胶带纵横裹贴,像包裹了一个婴儿,此刻,牌子在阳光下格外刺目,像一个方形的太阳,照耀着空荡荡的街道。
我看见妈妈在正午的烈日下如此孤独,又是如此落寞,她像一只即将被烤熟了的小动物,伏在地上,等待善意的拯救。在这个世间,她是罕见的被上天抛弃了的人,不过,她被爸爸接纳了,还有了我们兄弟仨,这个世间便有了她不管多么的不幸和痛苦都愿意为之存活下去的理由,在这被抛弃和被接纳之间,她的内心坚韧无比,整日在街角卑微地行乞,皆是因为有我们兄弟仨和爸爸,否则,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汗水从我的眼角流下来,向妈妈走过去的路模模糊糊。此刻,我突然长大,我要给妈妈一个惊喜,一个长久的惊喜。
我绕过正面的街道,悄悄从广州特有的骑楼廊下穿过去,经过了好多人家的豪华屋檐,也领受了从屋檐下吹来的免费凉风,从侧面来到妈妈的身后。她不在那豪华的屋檐下,那屋檐下都是店铺,会影响商家的生意,她只能在屋檐的对面,面向屋檐,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膜拜面前的神祇。
我打开伞,悄悄走过去,将那一把破旧的伞悄悄举在她的头顶。我站着,伞下巨大的阴影将她悉数笼罩住了。
妈妈垂着头,以一个亘古不变的姿势半趴着。尽管头顶的阴凉悄然而至,但她并没有察觉到,她似乎是迷迷瞪瞪地在打瞌睡,她的体重才六十斤,在大伞下,她周身都被阴凉罩住了。
妈妈的前面那个白色的牌子,也被阴凉罩住了,不再发出刺目的白炽光芒,上面的字是爸爸写的:“残疾人求助——没有生活能力,家有五口,三个残疾,孩子嗷嗷待哺,请好心人慷慨解囊!”
我站在那块牌子的上面,看着这几行文字,想起爸爸将那个牌子写了半夜的那个晚上。黄晕的灯光下,爸爸描了一遍又一遍,尽量把一些重点词汇描得格外粗大一些,“求助”“三个残疾”“好心人”“慷慨解囊”用红色的笔描了边。最下面是妈妈的残疾证明复印件,也是清晰的,有她的照片和姓名。
请原谅,我不忍心写出我妈妈的姓名,这是一个很卑微的名字,而我却不舍得轻易告诉别人,在这个世界上,这个名字对别人而言,微不足道,对我们兄弟仨而言,却重中之重。但是,爸爸还是将这个证明印在这块纸牌上。爸爸说,这是一种诚信,原本就是这样,无需掩饰。当时我在心下窃笑爸爸的迂腐,他动不动就要拿河南老家的一套来评判广州的人事,可是,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家,有用吗?谁也不会记住她的名字,偶或有好心人只是记住了她看似丑陋的外形:她那双弯曲的腿,像两根弯曲的树干;双脚也是弯曲的,像一个超级芭蕾舞演员起舞时再也没有收回来的双脚,但这双脚里面似乎隐伏着巨大的力量,没有使出来一般。在我看来,这就是上天故意捉弄了她,她的双脚成了这样。她的容颜是慈祥的,但她轻易不会抬起头来,她内心是自卑的,没有勇气向人们解释她不是骗子,真的是一个残疾人,的确没有任何的生存能力,她只能在人们将信将疑之间,寻找那些对她的身体信任的目光。其实,我也想过,如果谁都把她当作残疾人,那也不是坏事,这就是真相,但很多人把她当成了骗子,把爸爸和我们都当成了骗子,这就需要解释,可是,这种解释是多余的,没有人听的,没有谁有时间来倾听你解释不幸。
她的眼神非常的慈祥,没有抱怨,更没有不平,她每天在这里乞讨,但凡有人在那塑料饭盒里面丢进钱币,她都要抬起头,将她那慈悲的目光向施舍者看上一眼,继而俯身叩首。每天晚上回到家,她都会一一述说,那一个个给她钱的人,长什么模样,怎么看着她,对她怎么说的,她一一记住了他们的面孔,记住了他们的微笑,记住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似乎她是在向佛祷告一样,让佛知道干了好事的那些人是谁,长什么样,以便庇佑他们。如此一来,妈妈就对佛充满了感激,她说,佛没有忘记她,每天打发那些善良的人来给她送钱,还有什么抱怨的,感恩都来不及呢。她认定,广州真是一个佛性的城市。
我从未以这种姿势站在妈妈的身后。在我觉得这个丑陋的妈妈太过羞人而“抛弃”了她之前,我都是和妈妈一样并行趴着朝向相同的方向,只是我的面前是书本,似乎在向这个世界乞讨答案;她的面前是乞讨的饭盒,为这个世界乞讨善意。而今,我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干瘪的身躯和孤零零的样子,这是第一次。伞下的阴凉渐渐驱赶了沤热,上天送来一阵小小的微风,妈妈似乎被凉爽惊醒了,她肯定以为天阴了,上天将一朵云彩罩在了她的头顶。她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没有云彩,她却看到了一块圆形的伞面,她想要转身,这是不可能轻易实现的,她的下肢是完全瘫痪的;她扭头看,看到了我破旧的运动鞋,她低身说:“阅粤——”我俯下身子,在她的身后,她吃惊地看着我,说:“阅粤——你咋?”
“妈妈,太热了……”有一种东西鲠在喉头,上下颤抖,欲吐不能,欲咽不下,我本来还想说:“妈妈,你这样下去会被晒死的,晒死了,我没有了妈妈咋办?”可是我说不出来,我眼前的世界一片蒙眬,像在水底,像在虚空;我周身颤抖;我妈像一爿巨大的阴凉,罩在我的心头,让我幸福。
很快,那鲠在我喉头的东西被我生生咽下去,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回声,我说:“热得人眼里都出汗,哈——”我笑着说。
我这才蹲下身子,紧靠着妈妈,坐在街边的台沿。妈妈转过脸,却伸过手,将我壮硕的右腿抱在她的腋下,她的手在颤抖,她的头在溽热的空气中轻轻地晃动。在油画一般蒙眬的羊城一角,我看见阳光炽烈,骑楼宁静,街道安详,花开无声,妈妈的头发在至少十一年的乞讨生涯中过早灰白,她才四十六岁,她比爸爸小八岁。
“你咋不上学去,来这里干啥?”半天,妈妈的声音空荡荡地响起。
“我看见你的伞还在家,就送来了。”我想尽量恢复原本的声音,可是那声音是潮湿的,还是空泛的,我恨自己的声音走调。
“我的娃长大了,懂事了——”妈妈的这句话好像没有说完,她又停下来,许久说:“快去上学吧——要迟到了!”
“今天下午我不去了,妈,我要为您打一个下午的伞。”我的声音很坚硬,尽管天气炎热,却也没有丝毫地松软。
“那你要陪我一个下午啊?”妈妈笑着嗔怪。
“是啊,怎么啦,陪妈妈又不犯法,哈——”我轻松却又执拗地说。
妈妈没有立马回复我,而是隔了很久才说:“阅粤,你不怕和妈妈在一起,妈妈给你丢人吗?”
我说:“妈妈,我错了……”
小学四年级寒假的一大早,哥哥将我和妈妈用残障人专用三轮摩托车送到了眼下这个位置,为我们铺好了摊位,摆好了行乞的牌子,然后走了。我照例趴在地上,写作业。
一个说普通话的人站到了我们娘俩的前面,丢下了一块钱,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又看我妈妈说:“不能给孩子丢人啊!”
我妈急急俯身叩首。
我的脸腾地红了,我的头低垂下去,希望那个人赶快离开,似乎世界上所有的目光都在看着我,都在说这两个字:丢人!我抱着课本,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只是将课本作为隐身的道具一般,没有任何答案。许久,我的目光移开书本,抬起头,那个高大而严肃的人早就离开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丢人的人,最可怜的人,我有健全的身体,我的出生被爸爸妈妈认为是吉祥的象征,而今,却被人如此嘲弄,我的健全还有什么用,我依偎在这个残障妈妈的身边,算什么男人!我起身说:“妈,我走了。”
没等妈妈说话,我扭头就跑,我抛下妈妈,头也不回,独自一口气跑到荔湾湖公园。我像一个正常家庭的孩子一样,装作无比幸福的样子,在温润的空气中奔跑穿行,街边的花卉争奇斗艳,我知道它们不是为我开放,而此刻似乎假意专门为我开放。如果我爸爸妈妈是健全的人,他们就在我身后散步、谈笑,像别人家的父母一样,我该是多么幸福。在这里,没有爸爸妈妈,谁也不知道我是一个残疾妈妈和残障爸爸的孩子,谁也不知道我是一对行乞夫妻的孩子,谁也看不出我是一个小乞丐。尽管是寒假,但我一直穿着校服,我觉得这是我掩护身份的最好行头。
我在极度的虚荣和悲催中,度过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透了,肚子饿得实在难以招架,我才回到了家。我原本做好了要被妈妈批评或者责问的准备,谁知道我回到家,妈妈对下午的事连一个字也没提,她甚至提出一个建议说:“阅粤长大了,以后可以自己去做事了。”
这个建议正中我的下怀,我想,独自乞讨也是我的本事,不是靠妈妈残疾的身体来博得别人的同情。
爸爸说:“阅粤自己能做什么事呢?”
我沉默了一刻,说:“爸爸,以后我一个人去‘摆摊’!”
妈妈笑着说:“看看,咱家的阅粤是不是长大了?”
“那倒挺好,只是担心你的人身安全!”爸爸也没有否认。
“可以让他试一试,迟早总是要靠自己的。”哥哥想了想,看着我说,“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当夜,我自己写了一块牌子:家庭困难求助。
我只写了六个字,我没有写父母残疾,我不愿意那样写,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父母是残疾人。我觉得这是我的羞耻。
从此以后,我摆脱了残疾的爸爸妈妈,在周末或者假期单独“做事”了。
2
刚刚上初一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广州的农讲所是干什么的,后来才知道,这个农讲所旧址原来就是番禺学宫,是古代的官方学校,也是孔庙,里面供奉着孔子像。每年新学年开学前一天,附近的家长都要按照古代的礼仪,将孩子带到孔子像前,穿上汉服,举行隆重的开笔仪式,点朱启智。
开学在即,我的学费没有一点着落,一学年杂七杂八得要三千多,爸爸妈妈乞讨所得连过日子都成问题,更别说交学费。自从我和妈妈闹了“独立”之后,我们家的“事情”成了四份,一份是爸爸和弟弟青青,一份是妈妈一个人,一份是我一个人,我们都在不同的地方;哥哥骑着残障人专用摩托车载人,算另一份。后来禁止摩的载客后,“摩的佬”也做不成了,哥哥只好另做打算。
我之所以选择在农讲所附近,是因为农讲所离荔湾的学校远,离原来的小学更远。离中学远点,是为了防止新的同学或者老师认出我,离原来的小学远是怕原来的老师或者低年级的同学看到,这就太丢人了。万般无奈,我们家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才十二岁,去打工什么也不会,人家也不要,我只有自己“摆摊”,为自己谋一份学费。这也是爸爸妈妈默认了的。此前每个学期的寒暑假都一样,这个学期更加要命,事关高昂的学费。
我一早来到农讲所斜对面,将那张字牌摆在前面,然后将一个自己捡来的红色纸箱放在后面,再后面就是我。我像是在跪着,又像是趴着,这是乞讨的“职业”姿势。也是学习的需要,我的前面是崭新的初中课本,我得预习新学期的课程。
对乞讨这个“职业”我是专业的,我做好了应有的样子,不知不觉沉浸在了书本中,新书本里面的课文尤其新鲜,它完全不同于小学,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尽管附近非常嘈杂,但这并不影响我读书学习。
不料,我周围的嘈杂声越来越大。我略略抬起头,才发现我的身边围了一圈孩子和家长,孩子们的额头被点上了象征着智慧的朱印,似乎刚刚开启了智慧,都在发挥着无比聪明的才智对我指指点点。他们说着粤语,有的说着普通话,有的在质疑,有的在勉励,有的在嘲讽,也有小孩的嬉闹声,也有大人以我为榜样的教导声。我听到破旧的纸箱里有纸币丢进来的声音,它们轻轻的摩擦声和飘落的影子,是我熟悉的,就像一只只温暖的手,在我的肩头拍了又拍。
我趴在地上,不时抬头,投以感激的目光。
一个温厚的老太太蹲下身子,在我身边看了许久,也不说话,人们渐渐离散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在哪个学校上学?”
我的脸涨红了,我不敢看她温敦的眼神,也不敢回答她的问题,我只是说了一声:“谢谢奶奶!”
那位奶奶说:“我可以看看你的课本吗?”
我递过去,奶奶微笑着接住了。她小心地接过课本,课本的封皮是爸爸昨夜和我一起包好的,上面写着我新学校的名字和班级,也有我的名字。那位奶奶认真地看了又看。
奶奶说:“阅粤,好听的名字,你们哪天开学啊?”
“明天……”我压低声音说。
“学费交了吗?”奶奶貌似翻着课本,其实是不想用眼神给我施加压力。
“没钱交。”我回答她,就像回答我小学的那位慈祥的校长一样。
“你去过学校了吗?”奶奶说。
“去过了,就在中山七路那边。”我回答。
我想这是奶奶在测谎,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骗子。
我爸爸时常教导我们兄弟仨,要诚实,即便是乞讨也不能以撒谎来骗取别人的钱,那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有了爸爸长期的教育,我对一些不想回答的问题就选择沉默,要回答的一定是实话实说。
奶奶突然抓起我的手,摩挲了又摩挲,像亲人一般,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不断地摩挲着。那手温暖敦厚,她没有嫌弃一个乞丐的手是脏的,没有嫌弃这双手的陌生和疏离,她像熟悉我的手一样,将我的手覆盖在她绵软的两手之间。我的眼泪流下来,我低下头,好让眼泪滴在我小学的旧衣服上,不被这位奶奶发现。我的手略微颤抖了一下,奶奶攥紧了我的手。除了妈妈和爸爸这样抚摸过我的手之外,再也没有人这般疼爱地摩挲过,没有人,即便是那些善良的人,他们丢下钱,最多看我一眼,就匆匆走了。奶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像个男子汉,阅粤!好好学习!”她站起身,“我先走了。”
我抬眼望,奶奶走了两步之后,回头微笑着回望着我,那温暖的目光,我实在舍不得,我想说一声:“奶奶,再见——”我举起被她抚慰过的左手,向她挥了挥。
她走了。我看见她身形消瘦,银发如雪,给我的世界平添了一道从未有过的风景。她坐在我身边的时候,屁股上粘了一点点尘埃,她并没有拍去,我想提醒她,她已经走了很远。
这天晚上,我收获了很多的纸币,我没有数,心里一直在念想那位奶奶,我只是简单地把纸币卷起来装进包里,回到家,就交给了青青。青青兴奋地数着钱,不时发出惊叹。我的心情很好,我渴望在下个星期,再次见到那位奶奶,让她再次抚摸我的手。
我坐在青青身边,用我的右手抓着左手,再用左手抓起右手,我的嘴角一定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笑意。
次日一早,我就要去新学校报到。晚饭前后,爸爸妈妈都没有说话,他们似乎怕说话,一说话就免不了要说学费的事。我知道这是一家人头疼的事,我索性老早就睡了,躺着看书,把书里面有趣的地方讲给青青听。青青很快在我的故事中睡着了,之后我也睡着了。
早起就去报名,报名免不了交学费。爸爸要陪我去学校,说是替我交学费,我没有同意,我说我自己交。爸爸没有多说,显然这是很难为情的事情。就他那一米二的身高,驼背,丑陋,钱还不够,他显然也是怕丢人。
新新懂得我的心思,其实妈妈也懂得。只有青青不懂。妈妈说:“让他自己去交吧,阅粤长大了。”
爸爸没有吭声,他知道我的心思。
半天,爸爸说:“让哥哥送你去怎样?”
新新说:“肯定我去啊,我专车送阅粤进学府啊——”
新新骑着一辆他认为最酷的三轮摩托车,带着我飞驰的时候,我们全家都觉得我们再正常不过了,谁都是健康人。
新新还很幽默。我也不乏幽默:“哥,你送我去,等我考上大学,将来赚钱了,给你买小车开——”
“这还差不多,最好买直升飞机,不辜负你哥的一片真心,走嘞——”哥哥高兴了。
哥拉着我,似乎是为了炫技,跑得飞快,穿行在路边的小车之间,灵活自如,从他开车的姿势看来,他是兴奋的。我却在担心,今天,我的学费够吗?
到校门口,哥哥停了车,我从车上跳下来。挎着书包,哥哥的个头不矮,但他的左脚跛得很厉害,走起路来,像一个受了伤的企鹅,我们哥俩走在拥挤的同学家长之间,难免是一道不堪的风景,但我不在意,他是我哥。
我们来到班主任办公室,填写完了相关的表格,然后,班主任开缴费单,哥哥说:“阅粤,你先去那边找财务室,我就来。”
我走过来,在财务室门口等了半天,哥哥才来,他递过缴费单给窗口的老师,老师看着我又看着我哥哥,半天才说了一句:“剩下的也要尽快交上哦!”哥哥说:“凑齐了就来交,老师放心。谢谢您!”
哥哥从裤兜里掏钱,掏了半天,他低头看裤兜,似乎是裤兜骗了他,他再把裤兜翻过来,里面空空如也。
“咋回事?你到底交不交,不交还有别的同学!”听财务老师的口气,显然对哥哥这一套早就识破了一般。
哥哥的脸上冒着汗,汗水从他的额头和鬓角四面流下来,家长们在后面也有点不耐烦。
哥哥只好擦着汗,从人群中钻出来。我也急忙从人群中钻出来,拉着哥哥往外走。
我将爸爸给我准备的崭新的小毛巾递给哥哥,问他是咋回事。哥哥将那块崭新的毛巾蒙在脸上,蹲下身子,在新学校的屋檐下,浑身开始颤抖。
丢了,哥哥显然是丢了钱!他肯定是开车炫技的时候,过于夸张地扭动身子,钱从裤兜蹿出去了。
我蹲在哥哥身边,哥哥红着眼睛,将小毛巾递给我,看着远处,什么话也不说,半晌沉重地说:“全丢了。”他擦着汗,接着说,“别担心,哥想办法。你先去教室。”
我没动,我不敢去,我怕老师诘责。
这时,我听到有人喊:“阅粤,快进教室啊,你咋还在这儿呢?”
我回头,却是我的班主任老师。
我扣着双手,站在老师面前,说:“老师,我哥把钱全丢了……”
“把钱丢了——”老师说。
哥哥此刻也站起来,身子剧烈地摆动了一下,又摆动了一下,来到了老师身边,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
“唉——”老师似乎看到了这个身材高大却遗憾异常的哥哥通红的眼睛,说:“你先回去吧,阅粤,先回教室吧,以后再说。”
我跟着老师,转身向教室走去,哥哥在身后突然喊:“阅粤,别让爸妈知道。”
老师回头看了一眼哥哥,又看了我一眼,轻声说:“阅粤,没事,咱们去开第一个班会。”
3
整整一天,老师都没有提学费的半个字。在第一个班会上,她介绍自己,姓曾,叫曾之倩,可以叫她曾姐,有几次,譬如提到班费,譬如班长的职责,再如关于纪律,我感觉她都会说这件事,起码要点到这事,或者委婉暗示一下,我的心已经开始跳了,脸也开始发烧,眼睛不敢直视她,我低下了头,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她却没有提,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我忧心忡忡地度过了中学最尴尬的第一天。
放学后,我心急如焚,我担心哥哥向爸爸撒谎,等我回去又是另一套说辞穿了帮;我想哥哥比我更急,他肯定担心我没钱交学费,老师会批评我,甚至把我撵出教室,或者限期缴上等。回到家,哥哥不在,爸爸妈妈也没有回来,弟弟青青坐在大门外的凉席上。我开了锁,拉起宽大的卷闸门,举过头顶。我让青青进门,喝水,趴在床上看书。我去买菜。
进了菜市场,我先要看看有没有整堆卖的剩菜。可惜还没有,时间还早,正是晚饭买菜的高峰,还没有到廉价处理的时候。
“阅粤,过来——”有人喊。
是胡伯,我们家人他都认识,他递给我一个塑料袋,“拿着袋,来——”他将土豆、油菜、西红柿、番瓜、番薯叶装满了一袋。
“胡伯,太多了——”我笑着说。
“冇冇,家人多,快走——”胡伯假装在忙别的,连看也不多看我一眼。
“胡伯,多少钱?”我说。
“冇冇,剩菜啦,快去,好好学习啦——”他看了我一眼,笑着说。
胡伯是一个老广,往常,都是哥哥或者爸爸来买菜,与其说是买菜,不如说是捡菜,那些菜商把剩菜用袋子装好,放在档口边,可以供没钱买菜的人拿走。爸爸和哥哥总是来这个市场“买菜”,胡伯就这样认识了我们一家,每天他都会把菜提前装好,等我们家的谁来拿走,只要看到,他都会远远喊。
这菜至少已经吃了十三年了,自从我出生到现在。
这个菜市场还有王姨,粤语叫起来就是“黄姨”。有时候胡伯不在,王姨就喊:“阅粤,胡伯给你的菜在这里啊——”
我会说:“这是你给的,王姨——”
王姨笑着说:“菜上又冇我的名——”
我笑着回应:“我的肚子里知道。”
“喏,今天上新学了,奖励你一条鱼啦——”不远处的大个子万叔又在喊。
“不要啦,不要啦——”我羞红了脸说。
“食鱼更聪明啦,考大学啦!”万叔喊。
王姨笑着说:“老万,一条不够啦,五口人啊——”
“你给多点菜嘛——”老万说着,将杀好的鱼远远递过来。
我只好拿着。这是一个善意的菜市场。我想,等我什么时候有钱了,他们还在这里卖菜,就好了。
“青青——看!”我进门就喊,想给弟弟一个惊喜。
孰料,我家凌乱不堪的床头坐着两个让我瞠目结舌的人——我的班主任曾姐和昨天那位抚摸过我手的奶奶。
她们怎么来了?
我提着菜,急忙向奶奶鞠躬,又向老师鞠躬。
“阅粤,这位奶奶你认识吧?”老师说。
“认识认识,奶奶好——”我一时不知道把菜放哪里好,就地转了一圈,才将菜放在凌乱的墙角。墙角有几个饮料瓶,有可乐瓶,也有雪碧、娃哈哈瓶,都是我随手捡来的。
“奶奶昨天在街上见了你,今天特意赶到学校看看情况,没想到你一放学就回家了,我只好陪着奶奶来你家。”曾姐笑盈盈地说。
“阅粤,来,过来,坐奶奶身边——”
我坐到奶奶身边。
奶奶的手伸过来,又抚摸着我的手。
“青青,你也过来——”奶奶扭头喊。
青青怯怯地缩在床角,不肯前来。可见他们已经和青青聊了一会了,知道了他的名字。
“阅粤,家里情况咋样?给奶奶说说——”老师说。
我的手在奶奶的手里,我的头垂下来,想要说,却被她的那双手给暖得泪流。
奶奶声音像绵,绵润柔和,说:“男子汉,要像个男子汉的样子,不要轻易哭!要坚强嘛——”
我也知道,哭泣是一件羞耻的事。自从来到这个世间,我很少在爸爸妈妈面前哭过,从出生起,从我的身体被医生证明是完全健康的之后,我就是我们家的希望,是我们家的骄傲,我总是把自己当做家里的顶梁柱,甚至有时候我的主意要胜过哥哥,当然也是哥哥让着我吧。所以,按照我爸的说法,我是很硬气的一个小伙子。对于眼泪,我是不屑的。
我忍住眼泪,说:“家里挺好的,爸爸、妈妈都在外面做事,哥哥也在外面开摩的,剩下就是我和弟弟上学,都挺好的。”
一阵三轮车的响动传来。我知道这是哥哥接着爸爸和妈妈回来了。不巧。我有点慌,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我们四个人都暂时无话。
“阅粤——”我听到爸爸的声音传来。
“爸——”青青跳下床,去了外面。
我知道他一定是去告诉爸爸妈妈,家里来了什么样的客人。
爸爸摇晃着一米二的背锅身子进来了,后面是青青和哥哥推着轮椅,哥哥的身子也在左右摇晃,将妈妈用轮椅推进来。
老师和奶奶从床沿站起身来。
我站在爸爸身边说:“爸,这是我的班主任曾老师——曾姐,这是我昨天认识的奶奶——这是我爸!”
“奶奶好——老师好——”爸爸原本就驼背,他躬下身去的时候,那个压在他后背的圆形巨瘤像一个藏在衣服下面的小山,向奶奶和曾姐显露出来。
“这是我妈妈——”我一一介绍。
“老师,奶奶——”妈妈羞惭地说着,将残障的腿脚无意识地动了动。
“这是哥哥,新新——”我说,“老师早上见过了。”
哥哥显然大感意外,我估计哥哥和我一样担心,早上的事儿看来是纸里包不住火了。
哥哥说:“老师好——对不起!奶奶好——”
曾姐又把奶奶来学校找我的经过说了一遍。
奶奶说:“昨天我路过农讲所,看见阅粤趴在地上读书,认真劲儿让我很感动,今天想去学校看看,结果他已经放学回家了,怪我去迟了,就拉老师来看看,打扰你们了!”
“没打扰没打扰,快坐快坐——奶奶、老师,我们家这样子,真是让你们见笑了。”还是爸爸会说话。
老师和奶奶又重新坐在了床上,说了一些鼓励我和青青的话,奶奶给老师使了眼色,两人起身告辞。我和哥哥将他们送出了狭长的小巷。哥哥一再向老师说对不起,说这几天他会想办法凑齐学费,送到学校。老师没说什么。奶奶说,这样的事也是有的,以后有钱就存在卡上,不要带现金。
我和哥哥站在巷口,看着他们分别去乘车,我们才回头,哥哥着急地问:“什么情况?阅粤。”
“奶奶是我昨天认识的,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就找到学校了,老师一直没有提这事,爸爸妈妈都不知道,放心吧,哥。”我低声向哥哥交了底,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爸爸妈妈站在门口等我们俩,家里从来没有来过这般尊贵的客人,他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妈妈一向很少说话,爸爸看我们到门口,便问:“咋回事?”
“正常的家访,没事。”我说。
“早晨学费的事儿老师咋说了?”爸爸关心的是学费,他担心的可能是交不齐学费,我的学就上不成了。
“老师没说这事,一句都没提。”我说。
爸爸长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放心了。
我开始做饭,哥哥洗菜,爸爸煮饭,妈妈蒸上了鱼。
次日,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低声说:“阅粤,这是你一学年的学费收据。收好哦!”
我吃惊地看着老师,她的眼睛里充满的善意,像一泓湖水,清澈见底。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她微笑地盯着我,温柔的手捏着那张收据,递到了我的眼前,我看见那上面写着:朱阅粤,2014年度学杂费。总计3360元。
我鞠躬。
我的头还没有抬起来,她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将那张收据塞进了我手里,以她格外温热的另一只手托着我的手,捏了又捏。
“老师,谢谢您!”我似乎没有说清楚。
“是曾奶奶。”老师说。
“老师,我能请求您保密一件事吗?”我接过那张收据说。
“我会的,你放心,以后叫我曾姐。”她温柔地看着我,点头说,“我只想你能快乐点,不要那么忧郁,做一个阳光少年,你不缺什么,对吗?”
“姐,我懂了。”我笑了,我的脸同时也热了。
曾姐的脸颊也红了。她27岁,比我大14岁,复旦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
4
尽管我上了初中,但周末还是一如既往地外出“工作”。爸爸和妈妈都不愿意让我出去,但我怎么能让他们三个残障人养活我一个正常人呢。新新也极其不愿意我出去,尤其是开学他丢了部分学费之后,他变得格外“敬业”。
那天,我回去便悄悄将那张收据递给他,他看过后,脸一下通红,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不好意思过,他几乎羞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俩的秘密,永远的秘密,哥。”我说。
他一下抱住了我,紧紧的,拍着我的后背,说:“阅粤,你放心,以后哥再也不叫你受委屈了。”
“委屈什么啊,哥,我长大了,‘神马都是浮云’。”我笑着说。
自此以后,哥哥对我和青青格外照顾。周末我要出去“摆摊”,他竭力反对。
我也跟爸妈和哥哥说透了,你们都不要担心,我去远一点的地方,我的同学们基本都是学校这个辖区的,我可以多走一些路,我甚至可以走出荔湾区,跨区“工作”啊,这样老师同学都见不到我,我就“安全”了。为了更加隐蔽,我甚至找出小学的校服穿上,选择了去白云区或者番禺,这样应该是万无一失了。
尽管我千万小心地安全度过了一年多,但在初二下半年,我终于被逮了现行,露馅了。我怀疑是班主任曾姐出卖了我。
那件事情发生后的次日,也就是周一的课间操之后,我在操场来到了班主任曾姐的身边,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而我难以想象的敌意,毫无掩饰地写在脸上,我盯着她,我的嘴角抖动,我满面通红,欲言又止,眼泪在眼圈里打转,面对她却说不出一句话。
“阅粤,怎么了?”她抓着我的手,尽管那般细腻温柔,但被我甩开了。
“姐做错了什么?”她满眼疑虑地看着我问。
“你出卖了我?”我盯着她的眼睛说。
“我没有。”她很坚定地说。
“你没有告诉任何人?”我问她。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除了我的男朋友。”她诚恳地说,“咋回事?”
听到她告诉了她的男朋友之后,我突然忍不住狡猾地笑了。曾姐看着我狡猾地笑,她也笑了,她用指头点着我的鼻尖,亲热地说:“说,笑什么?说——”
“我知道你男朋友是谁了,哈。”我更加狡猾地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
“胡说,”曾姐脸红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别样的光,看起来更加美丽动人,“你搞错了吧?”
我悄悄说:“政治老师。”
她的脸色才倏忽正常:“吓死我了,你错了。究竟咋回事?”
我犹豫好久,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
前一天,我在番禺长隆动物世界对面的天桥上面“摆摊”,照例,我是趴着的,这是我应有的姿势。我的前面摆着课本,课本的前面是牌子,牌子上面还是那六个字:家庭困难求助。牌子的前面是一个纸盒,纸盒里有一些零星的纸币。
天照例很热,天桥的桥面发烫,我在膝盖下面垫了两块塑料泡沫包装袋,柔和,隔热。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身边蹲下了一个人,他没有吭声,拿起了我的课本,我侧目,看见他干净的运动鞋,白色的耐克,干干净净,很漂亮;从裤脚看,他穿的是富有弹性的运动裤。我没有敢抬起头来正眼看他。我照旧无声地写数学作业,而他拿起了我的政治课本。
他蹲在我身边,一页一页地翻动着书,掀起一缕一缕的风,缓缓吹动;他看了很久,一动未动。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神在看着我,也看着书。他似乎是一个我熟悉的人,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否则,他不会花这么长时间待在我身边,再说,政治课本又不是语文课本,故事不多,并不像故事书吸引人。书页在他手里不时哗啦翻动,似乎像一句一句的问话。我开始有点不安,但我还是没敢看他一眼。我想他应该是一个读书人。
终于,他翻完了我的政治课本。他似乎也盯着我看了很久,我的脖颈正在他的视野当中,我的脖颈有汗水,我能感觉到那汗水簌簌流下来,钻进了我的前胸,我不敢擦一把。他似乎也在琢磨什么,但他没有说话。最终,他轻轻地放下了书,站起来,默默离开了。
我感觉到他那轻盈的举动,似乎不想打扰我,那双漂亮的运动鞋在我侧目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急忙抬起头,他的背影是我所熟悉的,没错,就是他,干净帅气的老师。他三十多岁,平日不苟言笑,却也从未见他发火,他讲起中外哲学和中国史头头是道,尤其是对老子和庄子的哲学思想,他最是喜欢。他还说过,正如范仲淹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要把这个世界看得通透,你才能站得高远。没错,他就是那个人,他是我的政治老师。
我几乎要喊出来:“胡老师——”但我还是沉默了,那一刻,我没有喊,我也不能让他难堪。他成全了我的尊严,只是在这里短暂地陪伴了我,他没有嫌弃我,他知道我是谁,我的课本上面清清楚楚写了班级和姓名,他已经带了我们班将近一年半,他对我是熟悉的。
我低下头,拿起他看过的书,打开,书里面夹着一叠纸币,有面值一百的,有面值五十的,有十块的,甚至毛毛钱,总共是三百五十六元五角钱。夹钱的位置正是我们班所学的最新的章节。这一页上,我用铅笔认真记下了他所讲的一句话,这句话我是写在书眉的,我认为是他讲课的精华:志存高远,方能行稳致远。
显然,胡老师把身上的所有零钱都掏出来了。
在新一周的政治课上,胡老师显得很平静,在课程基本结束后,他说:“我知道,每个人的人生是截然有别的,尽管我们坐在一个教室里,我们身份都是学生,但是我们的家庭背景千差万别,这就决定了我们人生起点的差别。但是,无论如何,我想请你们将来有一个共同的志趣:善意对待人间,善意对待每个人,即便这种善意没有任何回报,甚至得到了相反的回报,我们都应该淡然处之,因为你的善意才是你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理由之一。”
胡老师始终没有问过我,究竟是咋回事。一天下午,即将放学的时候,我看见胡老师穿着皮鞋,从办公室出去了。我悄悄溜进他的办公室,在他的办公桌一侧,放着他的运动鞋,我做贼似的将那双运动鞋拉出来,鞋边正好有擦鞋布,我将那双运动鞋很快擦得干干净净,放回原地。
我快速做完这些,像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这件事却意外地启发了我,从那个周末起,在初中剩余的一年半时间里,我出去摆摊已经不再是乞讨,而是擦鞋。我只是将书包里的书全部掏出来,变成了工作包,里面装上一盒鞋油和擦鞋的棉布,摆在街边不妨碍交通的地方,开始工作就是了。我的面前再也没有了那六个字的牌子,我以一个手艺人的身份出现在街头。这是一件令我自豪的事,当天我就收入近百元。
我请求哥哥这么做,哥哥说自己也早就想过,只是没有敢尝试。果然,哥哥也按照我说的做了,他像换了一个人,对自己劳动换来的钱格外自豪。
此后,爸爸妈妈也相继改换门庭,开始擦鞋赚钱了。
5
转眼初中三年即将结束,中考在即,哥哥无论如何也不让我再去摆摊了。他说,这是决定一生的关键时期,对于家庭而言,没有你的这些收入,暂时没有任何问题。
其实,我心里有数,我的学习成绩考高中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我的成绩一直是班级前五名,从来没有落下过。按照曾姐所说,以往每年中考,我们学校的重点中学上线率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但是,我早就开始担忧,读高中没有本地户口是不会被录取的,这是政策规定的,谁也改变不了。而我的户口还在河南周口,没办法,我没有条件落户广州,只能就读私立中学,但学费很高。
中考成绩下来,我没有担心。填报志愿的时候,曾姐反复忧虑地和我斟酌过,最终填报了最好的私立中学。曾姐说,之所以选择这所私立中学,是因为这所学校有个规定,凡是考入前十名的学生,一律免除学杂费。
中考成绩公布之后的当天下午,晚饭时分,我们一家正吃着炒白菜煮白饭,谈笑风生。曾姐和胡老师一起来到了我家。
他们的到来对我而言是很意外的。爸爸妈妈都诚惶诚恐,尽管曾姐这是第二次到我家,爸爸妈妈都显出很熟络的样子,但还是不敢多说什么。当我介绍了胡老师之后,全家人都很感佩地看着他,家人都知道我在长隆天桥上那次遭遇,都知道胡老师是谁。我知道家人是担心我考得不好。曾姐说:“阅粤中考成绩很好哦,竟然超出了重点线34分,就按照我们计划的去高中上吧,应该不是大问题,三年也快,按照你的智商,将来上个重点大学是没问题的。”
胡老师也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点了点头。
我也点了点头,始终站在他们身边。
老师们很快要告辞,曾姐说:“阅粤你毕业了,我俩给你一点小小的礼物,做个留念。”
她将随手提的一个盒子递给我,我接过来,想要打开。胡老师却止住了我。他摸着我的脖颈,轻声说:“阅粤,不用急,等我们走后,你自己一个人打开看看就行,要保密哦。”
我和哥哥照样送他们到了胡同口,我向他们挥手,他们也微笑着挥手。他们走出很远了,我突然不顾一切地跑上前,抓住了他俩的手,紧紧攥了一下,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然后,我松开他们的手,深深向他们鞠了一躬,转身往回跑,中途不知道是什么将我绊倒在地上,我没有感觉到疼痛,爬起的同时,向后看,他俩还在巷口看着我,我没有觉得疼,急忙站直身子,向他们再次无声挥手。
我回到家,正在处理左膝盖的伤口,一个电话来了,这是我们家唯一的一部手机,一般是哥哥拿着,他接起来,又递给了爸爸。爸爸接着那个电话,脸色越来越严肃,最后说:“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爸爸接完了电话,全家人都盯着他,谁也没敢说话。
是青青打破了沉默,问:“爸,啥事你说,我们大家商量嘛——”
“嗯,”爸爸犹豫再三说:“是WT中学的招生办打来的电话,阅粤考上了他们学校。”
“哇,二哥,这么好的学校,我知道,升学率百分之百!”青青喊。
“可是,学费每年要五万块。”爸爸一下老了很多,他双手上下搓了一把脸,说:“阅粤,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这学怎么上啊?你也长大了,懂事了,今天事到临头,你自己也当着妈妈和哥哥弟弟的面,说一说,你怎么想,有什么计划?”
爸爸的语气很沉重。
我能说什么呢?面对五万的学费,答案只有一个:辍学。我知道我和曾姐计划破灭了,我没有进入前十名,我没能免去自己的学费,这怪我自己,没什么好说的了。可是,不读书去干啥?把擦鞋作为终生的职业吗?我也想过,我可以去摆摊擦皮鞋,也算正当地挣钱,即便如此,又能如何?擦鞋能改变我们这个家庭的困境吗?不行,既然如此,我当然是无路可走了,我的人生是可以看到头了。我将背负着这个难以前行的重负,靠卖力气来维持现状,像蜗牛一样缓缓走完自己的一生。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快速地旋转,我想将这绝望的泪水迅速消解,不能让爸爸妈妈看我这绝望的样子,我从生下来就是全家人的希望,我不能在任何时候让他们失望。
大家都看着我,我迟滞片刻,笑着说:“爸爸,你先别着急,路还没有走到尽头,我还有一个想法,既然我的户口在老家,那我就回老家读高中。”
这个想法说出来,大家都吃了一惊,都看着我。他们的背后是凌乱的床铺、折叠的纸箱、七零八落的塑料瓶、破旧的厨具、无色的沙发、捡来的餐桌。
“那怎么行?那么远,又没人照顾。”妈妈一直没有说话,她本来就话少,而此刻她却先说了。
“妈,我都高中生了,照顾自己你还信过啊,没问题。”我看着妈妈,笑着握着拳头,晃了晃,给全家人信心。
“我看行,这主意不错,我支持。”哥哥表态。
“我也支持。”小学六年级的青青也握着拳头,“耶!”
爸爸还是不说话。全家人再次沉默。
最终,爸爸发话了:“那我们就豁出去,算是我们家的一次冒险吧,回去读就回去读。老家的花费肯定少很多。”
青青在一边欢呼。哥哥也松了一口气。妈妈却眼含泪水,叹息了一声。
妈妈舍不得我离开,毕竟我只有十五岁,尽管我的个头已经有一米六八。
爸爸下了很大的决心同意我回老家读书,但他有很多话是压在舌头下面了,没有说出来,说到底,一个字:钱。我知道,去老家周口读书,只能住校。在老家继续干老本行恐怕不行,要是行,当年我们全家也不至于出这远门;另外,在学校住宿吃饭肯定是一笔比广州还大的开销,但是,我照样可以像在广州一样,每天七块钱维持啊,周口的物价应该要比广州低吧。
其实,在我的心目中,广州就是我的故乡。我两岁的时候,也就是2004年,爸爸妈妈就将我带到了广州,小小年纪就在那条狭长的巷道里玩耍,广州的一切我都熟悉而亲切,而周口虽是我的故乡,但我是完全陌生的,我也从来没有去过一次,我甚至至今还没有走出过广州,周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在我心中完全是空白的。只是户口,这个东西在哪里,我必须回哪里读书。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但是能否在老家顺利入学,还是未知数。爸爸急忙和老家的大伯联系,说了我读高中的事,倒也简单,现在随父母在外上学的孩子也多,本地教育部门有规定,凡本地户口在外地上学的学生,高中就读按照原中考成绩对照本地中学的录取线就学,只要成绩上线,在周口可以就学读书。就学时要带上户口本和成绩单就行。
我和爸爸计划在开学前一天到周口,做一些简单的准备工作,尽量减少开支。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对我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而言,是有点残忍,但我似乎已经习惯,甚至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一段新的人生正在开启。
等所有的事情基本敲定,大家都睡去了。
我打好地铺,悄悄打开了两位老师给我的礼物盒。这是一双崭新的耐克运动鞋,外面包着干净的白布袋,两只鞋颠倒躺在一起,刚好适合在这个盒子里和谐共生。我小心揭去白纸,怕弄出声音;这双鞋洁白无瑕,甚至高贵纯洁,是我平生第一双新鞋。我捧着那盒子,抚摸良久,那鞋的温度像老师皮肤的温度,细腻、柔软,鞋面的线条柔和,走得不疾不徐;鞋带绵软而有韧性,可以系得很紧,这样双脚肯定有使不完的力道;鞋内是蓝色的,绵软得像一个巢,我将手伸进最里面,便觉得被保护,很安全。我看看自己脚上这双爸爸捡来的鞋,尽管也非常合脚,却远远不同于这一双。
我将鞋从盒内取出来,我知道,这是胡老师的心意。
我抱着那双鞋,唯恐它飞走一般。突然,我发现鞋盒底部还有一个信封,我急忙取出信封,里面装得鼓鼓囊囊。我的手伸进去,是钱,厚厚的一叠钱,被一张干净的纸包裹着,我小心抽出来,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钱。我的心开始跳腾得厉害,眼睛随即热得厉害,握着那叠钱的手在抖,我尽量将手稳住。
那叠钱的外面是一张白生生的纸,上面是手写的隽永的小字,是一封信,我人生收到的第一封信。我展开来,在黄晕的灯光下,字迹分明,隽永有力。这是胡老师的字。
阅粤:
我俩帮不了你什么,你读高中需要钱,我们暂时只能凑这些,五千块钱解决不了大的问题,就算是我俩对你的一点鼓励吧!你是我们所有学生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也将是最有前途的一个,不管你上什么学,在哪里上学,都不要自弃。你知道,这个世界需要实力,而一个人最大的实力就是有学问。我们希望你无论在什么境遇下都不要忘记做学问,将来有一天我们会为你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而自豪。
你永远的朋友 曾胡
2017年7月30日
我将那封信贴在我的汗水未干的心口,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我想让这张纸永远贴在心口,陪我走遍天涯海角,风霜雨雪。 我将这张纸从心口取下来,怕被汗水浸湿了,小心折起来,再次装进信封。 广州啊广州,我怎么舍得离开。 6 临去周口的前一天,我决定在广州最后一次行乞,我要以行乞的方式向广州告别。地点就是妈妈常驻的那个点——荔湾区最热闹的天桥下面的路边。 我写了一个新的牌子:广州,感谢您!是您的包容养育了我15年,我长大了,我要暂时离开了。 我穿着初中母校的校服,我没有怕给母校丢人,我想这是一个赌注——自己的赌注,将来我一定给善良的广州争光,否则,我就有辱这座城市了。 这天,我最希望见到那位广州奶奶,希望见到很多曾经看到我趴在地上写字的叔叔阿姨,不管他们有没有给过我钱,只要他们曾满含善意地看过我一眼,哪怕是那个以我来教育孩子的阿姨,我也想看她一眼。她曾经指着我,对她的孩子说:“看见了吧,那个哥哥,不好好学习,将来你长大了也就他这样子——做乞丐去。”随后她在我的乞讨盒中进下了一张十元大钞。 这一天是8月27日,晚上7点40分,我就要坐火车去老家河南周口读书了。我知道在此后的高中三年里,我是不会回到广州的。 这一天同样很热,我喜欢这种大汗淋漓的感觉,我想将体内所有汗水都流出来,洒在我妈妈和我曾经乞讨过的这一方土地上。 最终,我有小小的失望,我始终没有等来那位奶奶。她在我读初中的三年里,曾经来过我们家三次,那个车库、那个租屋、我那个温暖的家。她每次都不多说话,抚摸着我的手,看着我一年年长大,眼神充满温柔,偶或说一句粤语。她也从来没说过她姓甚名谁,但我知道,她就是我的广州奶奶。 眼看着快六点了,奶奶还是没有出现,我再也等不住了,我按照往常写作业的样子,写了一封信,贴在我身后的那棵榕树上,我想奶奶一定能够看到: 广州奶奶: 感谢您曾抚慰过我,感谢您给我的温暖和能量,您是广州最美的化身,我会永远记得您,想念您!我要回老家去读书了,也许三年后才能回来。如果您看到这封信,请您一定告诉我妈,您的尊姓芳名和家庭地址,我会给您写信的。愿您健康长寿! 奶奶,谢谢您。 阅粤叩首2017年8月27日
我用米粒将这封信贴在身后这棵我熟悉的老榕树上,就像交到了奶奶的手里,夕阳西下,树叶间斑驳的光影照着那封洁白的信,我的心底踏实了很多。我又摸了摸这棵老榕树皮若裂岩的树身,想到她在前几年那场可怕的台风中依然坚挺不倒,仿佛她使命在身,为了给可怜的我和妈妈一点慈悲的庇荫吧。 我做完了这些,哥哥正好开车来接我和妈妈。回到家,我又急忙出门,在小卖部买了十根棒棒糖,火速跑到菜市场。刚进菜市场门不远,就听到老伯喊:“阅粤,来来——”我跑过去,什么话也没说,剥了一根棒棒糖的糖纸,塞进了老伯的嘴里,老伯乌拉乌拉说着白话,惹得周围的菜贩子都笑,我给他们一一送了棒棒糖,蹦蹦跳跳地说:“晚上要回老家了,谢谢你们!三年,读高中去!” 我轻快地倒退着步子,挥着手,他们向我投来欣喜异常的目光。 当晚,妈妈为我们包了饺子,说:“我们老家都是出门的饺子进门的面。”吃完了饺子,我和爸爸上了哥哥的那辆三轮车,青青也要去火车站送我,可这车哪里坐得了三个人。我给青青嘴里塞了一根棒棒糖,然后出门了。 十五岁的我,第一次还乡。 7 广州是在晚上离我越来越远的。闪烁的街灯,卓然超群的广州塔、广州圆,一一向我的身后缓缓移动,最终消失。我和爸爸坐的是慢车,温温吞吞,欲走还留。 我不记得当初我两岁的时候来广州的情形,我想问爸爸,爸爸却在上车之后仅过了一个站,安顿我操心好行李,就去找“座位”了。他肯定只买了很短的一段路程的车票,此后,怕占着别人的座位,就去了别的地方了。爸爸是在任何环境下都能顽强生存的人,这一点我不怕。也许,他是在餐车过的夜,也许是某个座位下面过的夜,皆有可能。 直到次日早晨七点,爸爸回到了我的座位。他买了豆浆和包子,我数了一下,总共六个包子,两杯豆浆,这是我和爸爸的早餐。他边吃边对我说:“穷家富路,好好吃。前一站是孝感,你听到了吗?离我们家已经过了一半的路程了。下午六点多就到周口了,晚上我们就可以回到我们村。”他说着“我们村”三个字的时候,好像他离开不久,其实已经十八年了。 我问:“爸爸,你想那个村子吗?” 爸爸看着车窗外飞速奔跑的风景说:“咋不想啊?一马平川的好地方啊!你爷爷奶奶的坟在那里。我的哥哥,你的亲伯伯在那里,怎么能不想?只是想也白想……” 中午,爸爸泡了泡面,将妈妈装的卤鸡蛋每人分了一个,香得很,这味道是我很少闻到的。尽管原来在街头行乞的时候也有人给过方便面,也吃过,但是桶装方便面我还是第一次吃,味道真的很香,就是面太少了。我为了细细品尝面的味道,都是挑起很少的面,慢慢吃,细细嚼,多喝点汤,酸辣酸辣。 爸爸显然对这种香味不是很适应,他喝一两口汤,便开始咳嗽起来,他的背锅激烈颤抖。旁边的座位上有人嫌弃我们夸张的样子,瞥着鄙夷的目光,暂时离开了座位。 晚饭我们没有在车上吃,等到了伯伯家再吃。 我们乘车前,爸爸给伯伯打了电话。伯伯身体好,没问题,今年五十八岁。 晚上六点刚过,我们下了火车,接着坐大巴出了城,河南的太阳挂在千里无垠的平原上空,天空显得空荡荡的,大地辽阔无边,寂寥落寞。 我在想,这个村和我们广州的村有区别吗?那个早晨打开门,就有鸟叫,就有花开,就有人在门口放下食物,放下衣物——他们很少当面将旧物送给我们。如果我们家一直在这个村子,我也会在他们的行列里,去孔庙接受开笔礼吗? 大巴穿行在陌生的乡村,八月的乡村,绿意尚存。我叫不出庄稼的名字,爸爸在一边巴望着窗外,似乎恨不得钻出头去,一边给我介绍这是什么地方,路边的庄稼叫什么名字。而我对此是有隔膜的,尽管我的户口在这里,但是对这里真的没有更多的感情,如果当年这里能够让我们一家坦然住下来,在这个地方生活,我们哪能跑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在别人的屋檐下仰人鼻息地生活呢?但这仅仅是我内心深处卑微的想法,总之,按照爸爸的解释,他们是为了给哥哥新新治病,背负了很多的债务,这才不得已走上了乞讨之路,为了不在家乡人面前乞讨,才远离家乡的,这也是被迫无奈,谁愿意轻易离开故乡。 这里不是我的故乡,是爸爸的故乡。我的故乡在广州,我所有的美好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都是广州给我的,我的父母兄弟都在广州,我要回去。此刻,仿佛想明白我此行的意义和使命所在,离开是为了回去。 爸爸还在热切地看着车窗外,不时地指点着,偶尔他会静下来,似乎是被回忆生生拽回去了,继而又跳出回忆,来到现实,他的兴奋引来了车后座一个老乡的注意,他们很快攀谈起来,三句话之后,发现他们就是同村的,不过事过境迁,那个比爸爸小很多的老乡还是不知道爸爸是谁。但说起他的爸爸妈妈,我爸爸竟然如数家珍。爸爸不断回头和同村的老乡聊天,问他们村的谁咋样,哪个老人去世了,哪个邻居生病了,哪个邻居发达了,等等,他的河南话说得那么标准,这是我此前从来没听过的。 爸爸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故乡,从他突然而至的乡音就可以听出来。爸爸已经五十四岁了,是到了怀乡的年龄了吗? “阅粤,看看,前面就是咱村——”爸爸兴奋地喊我。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村庄的屋脊掩映在绿树丛中,满眼的绿色将村庄包围在中间,炊烟从破败或者崭新的屋顶升起,我很多美好的向往似乎在这一刻突然被唤醒。 车在村口停下了,我们下车,爸爸说:“那是你大伯,看看,他在等我们呢。” 夕阳西下,一个比爸爸老很多的人站在路边的一颗白杨树下。 我提着箱子和包下车,爸爸在后面,唯恐落下什么。 “哥——”爸爸喊了一声,似乎嗓眼被哽住了。 他蹒跚奔向他的哥哥。大伯身体高大,应该在一米七以上,爸爸的身高却在他的腹部,爸爸抱住他,仅仅是抱住了他的腰。大伯弯下身子,拍着爸爸罗锅一样的背,似乎也很是激动,嘴里不断说:“老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爸爸松开了他哥哥的身子,转身看,我就在他们身后尴尬地站着。大伯看着我,他似乎惊讶于我健壮的身子和阳光的笑容。 “阅粤,这就是你大伯,快来——”爸爸喊。 我提着箱子,走近两步,向大伯鞠躬。 “阅粤,你长这么大了,大伯是第一次见你啊——”大伯的眼神是喜悦的,也是稀罕的。 据爸爸说,大伯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上学读书的,都在到处打工赚钱,也很辛苦,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身体都是健壮的,不像我们家里,五人就有三个残障人。 爸爸很自豪地看着我,说:“老三青青也长大了,和他差不多高。” “快走吧,回家。”大伯笑着说。 他要接过箱子帮我拎,我说,我可以的,大伯,不用。 他说:“你的哥哥们都外出打工去了,姐姐们都出嫁到了外村,家里只有我和你伯母,我们老俩口带着两个孙子。” 我们去了大伯家。 伯母很热情,是我平生未见的热情,她握着我的手,抚摸了又抚摸,在我的胳膊和后身摸了又摸,似乎是有意外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一样,或者说是奇迹在我身上发生了一般。按照她的话说,像个城里的孩子。她的眼神透出母性般的温柔,这是除了妈妈和广州奶奶之外,第三个母女这样亲近我。我的内心激动而忐忑,我知道我的脸上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不知道他们看出来了没有。 爸爸和大伯在热切地聊天,我出门细看,这是一个寻常的院落,院内有几棵树,树上果实累累,有梨子,也有苹果,还有枣儿。正面是主房,两侧的房子低矮一些,像库房,灰头土脸的,却很实在。这是我此前从未见过的,我内心好生羡慕这些土坯房子。我内心暗暗想,如果这是我们家的房子该多好。 两个孩子怯生生地看着我们,我从包里掏出棒棒糖,给了他们每人两个,一个是六岁的男孩,他已经学会推辞了,犹犹豫豫地不敢接,看着奶奶的脸色。奶奶说:“接着,叫叔叔。”他喊了一声“叔叔”,才接了,急忙撕了糖纸,放进嘴里。大家都笑。另一个是三四岁的女孩,尽管眼神陌生,却很纯洁,看着哥哥嘴里的糖,我递过去就接着了,低头认真撕开糖纸,塞进嘴巴。 大伯说:“阅粤,这是你的侄子和侄女,叫春春和果果。 伯母很快端上了爆炒土鸡,我们围在一起,我第一次在老家吃饭,这间宽阔的房子比起我们在广州十三平米的车库要宽很多,这房子里没有我们家里的破烂东西,没有随手捡来的塑料瓶子,没有废纸,只有一张干净的旧沙发和一张木质的茶几。 说实话,我原本是不想来这里的,我想直接去学校报到,等我高考完毕再来也不迟。但是爸爸无论如何也要让我来看看,一路上给我做工作,我不得不听从他的安排,我知道这是他的情感寄托所在,他出生在这个院落,他的爹妈就是在这个院落里将他这个残障孩子拉扯大的。我懂。如今到了这个地方,却又不一样,尽管是一个有亲情的地方,全世界唯一的地方。 吃完饭,天已经很黑了。 爸爸要去看看我们家的老院子,我不得不陪着他和大伯、伯母出门。隔了几个庄院,就到了。这是一个破败的院落,门是锁着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充满了乖戾之气,似乎有不大吉祥的意味。大伯给了爸爸钥匙,爸爸左拧右拧,那把锁子发出喑哑的声音,很不情愿地开了。似乎在抱怨爸爸来得太迟。 这哪里是个院子,就像一个荒草萋萋的墓场。各种荒草高得能淹没爸爸,各种虫子和小动物在草丛里惊慌跳跃,似乎是遭遇了外敌的突然侵袭。在荒草的对面是三间破旧的房子,畏缩在远处的昏暗的手电光中,就像爸爸妈妈不健全的身体一样。 爸爸钻进草丛,向那破房子走去,大伯跟在后面,我也跟在后面,伯母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房子屋顶早就塌陷了,那门只是象征的门而已。门打开,里面也是荒草和堆积满地的坍塌物,长满了荒草。 爸爸默默站在门口,似乎非常失望。 大伯说:“我们也顾不上维修,就这样先撂着,等你几时回来,几时再修吧。” “阅粤,这就是你的家啊——”爸爸说。 我嗯了一声,没有什么恰当的话来回答爸爸。心里想,有一天,我要把这屋子重新修建起来。 次日一早,我们再次从大伯家里出门,向县城中学赶去。 周口县城中学的校园大得惊人,操场也宽敞得惊人,这是广州的学校没法比拟的。爸爸送我到门口,再也不进去了,我知道他怕他的身体给我丢人,让别的孩子看见对我怀有鄙视,我只好在校门口告别了爸爸,看着他很快转身,摇晃着丑怪的身子,向公交车走去。他是要乘公交车到火车站,再次返回村里,再看看老房子,然后回广州。 我没有手机,爸爸也没有手机,全家唯一一部手机由哥哥带着,平日谁有什么紧急事就打给他,所以我也没办法和爸爸联系。不知道他在老家待了几天,做了些什么。等到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我才出了校门,用公用电话给哥哥打了电话。哥哥说,爸爸已经安全回到了广州,回到了家。哥哥着急地问我学校咋样?食堂吃得饱吗?花销大不大?老师好不好?我一一作了违心的回答,总之都好,都比广州好。 8 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把我当做大城市来的学生,甚至对我非常地尊敬,同学们不知道广州是什么样,问长问短。有的问广州的歌星,有的问广州的小蛮腰,有的问白云山,我都含混地回答了一下,他们共同知道的是广州人有钱,可是我从来分辨不出来哪个是有钱人,哪个是没钱人,或许也有人把我们家当有钱人家呢。其实,对于广州,我也知之不多,在广州,我只是在自己小小的半径范围内生活,哪里知道真正的广州是什么样,我所知道的广州仅仅是那些菜商、小卖部的老板、包子馆的老板、广州奶奶,还有我的中小学老师,其他的我一无所知。 学校里的同学大多来自乡下,家境大多并不优裕,因此,他们甚至怕我在这里吃不了苦,老师总是问我食堂的饭菜吃得惯不,宿舍条件差,要学会适应之类的。加上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是最高的,所以我甚至成了备受关心的对象,同宿舍的乡下同学们每每周末回家,带来家里好吃的东西都要叫我一起分享,这让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安慰,我的内心坦然了很多。 学校食堂饭菜十分便宜,对我而言,每天只需要八块钱就够了,早餐两块,午餐和晚餐各需三块,只比广州多一块。同学们见我从城里来的,不明白我怎么这么节俭,我说,家里的条件差,没有钱,一家人都在广州讨生活,哪有钱大手大脚花啊。在学校食堂,想吃好点也完全可以,每顿吃个二三十块钱,也不是问题。饭菜有等级,可是乡下的孩子大多和我一样,最简单的早餐:一份稀饭,一个馒头,一个鸡蛋;或者一份豆浆五毛,一个大馒头一块,一个鸡蛋五毛。我甚至觉得就这样也于心不忍,在广州每天也才七块钱。不过广州的晚餐是在家里吃的。 终于,有一天,有个“我们村”的同学终于知道了我的底细,似乎很快都传开了,原来我爸爸妈妈都是残障人。于是,有个别同学开始对我另眼相看,这些对我而言早就不是问题。在平日的言谈当中带出一些风言风语,我全都充耳不闻,我照常作息,从未受过影响。 对一个被人白眼看惯了的人而言,这个世界的另眼相看皆是路边的闲景,可有可无。 一个要好的同学小心翼翼地问我:“有人说你爸爸妈妈身体不好?是真的吗?”我说:“是真的。这重要吗?”他说:“不太重要,你还有爸爸妈妈,而我连爸爸妈妈也没有。你说,没有爸爸妈妈重要吗?”没想到这个世界还有比我更惨的人。 我陷入了沉默。继而,我握住了他的手。 这位同学叫邱同,他的爸爸在他三岁的时候就车祸死了,妈妈改嫁了,他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爷爷奶奶只有他爸爸一个儿子,他的爸爸妈妈这也只有他一个儿子。爷爷今年七十四岁,奶奶七十岁,都在农村,已经老了,唯一盼望的是在他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能够长大成人。 邱同讲这些的时候,没有抱怨,没有怨恨,没有痛苦,也没有哀伤,他的麻木出乎我的意料。 我告诉邱同,也是第一次坦率地向一个外人袒露自己内心的秘密——我的爸爸妈妈真的是残障人,没有劳动能力,是乞丐,爸爸生下来就是背锅,身材矮小,才一米二;母亲小儿麻痹,原本许给了别人家,别人家见了不要,被我爸捡了漏——这是我爸的原话。我哥哥生下来也是小儿麻痹,爸爸妈妈为了给哥哥治病,背了沉重的债务,不得已走上了乞讨的路,最终哥哥也没有被治愈,如今开着残障人专用三轮车载客,偶尔也擦皮鞋。倒是我生下来就是健康的,也是爸爸妈妈的骄傲和希望,还有弟弟,生下来的时候虽然健康,但爸爸满心想要一个女儿,按照家乡的习俗将来可以为哥哥换个媳妇,想不到又是一个男孩,他原本想把弟弟送给人,但最终在别人将一摞钱放在炕头的时候,他却舍不得了,这么健康聪明的孩子,岂能送人。我们家就是三个残障人,两个健康人,三个残障人养着两个健康人。他们都在广州街头乞讨,我也曾经讨过饭,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原来我说这些的时候,内心难免凄凉和惨淡,没想到在这个夜晚,我们在黑暗中,坐在高大的槐树下,向邱同讲这些的时候,我却觉得无比羞惭。起码我的爸爸妈妈还活着,还能讨饭给我们兄弟三个吃,我还有他们供养,而他却没有,哪怕是讨饭的爸爸妈妈也没有。 我突然心生自豪,甚至优越,相对于这个陷落于没有任何依靠的同学而言,我是幸运的。我们俩从此成了好朋友,我们约好,在学习和生活上与风雨同舟,将来考大学也要考广州的大学,我们一起上学,更要互相抚慰。 邱同原来成绩很差,主要是他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心,在我的鼓励和帮助下,邱同的成绩很快提升。周末我俩去擦皮鞋,但是这里擦鞋赚钱很少,于是就在城里捡纸板和饮料瓶换点钱,甚至做搬运零工。我们一起挣点零花钱,补贴生活。我们几乎在一起吃住作息。他也慢慢改变了自己的世界观,他在积极向上,变得阳光起来。原来他妈妈来看他,他从不见面,给钱他一分钱都不要。后来,他终于想开了,妈妈来看的时候,他还要拉着我一起去。他还反过来劝说妈妈,不要为他担心,也不要为他花太多的钱。妈妈已经改嫁了,在不远的一个镇上,相对条件还是好点。给他的钱物他都向我通报,好像是我俩共同的收入。 我俩一块打工赚来的钱也是用于一起的开销,吃饭、学费,我们都是一起计划的。假期,我们就去他老家帮助他家收拾庄稼,收拾完了,存留一点给爷爷奶奶吃的,其他的买了,作为上学的费用。 我们好像寻找到了各自的另一半,我们彼此抚慰扶携,不分你我。同学们笑话我俩是YY。其实,班上同学们从高一就开始早恋了,他们彼此都在享受那份甜蜜,而我俩不敢,我们不敢和女生说话,不敢看漂亮女生的脸蛋,不敢对她们笑,我们没有这资本。我们需要的是从这个学校走出去,找到人生的出口。 三年里,我没有回过广州。过年就在大伯家,高三那一年的春节我向大伯撒谎回了广州,其实是在邱同家过的。我不敢回广州,一趟来回需要上千块的花销,而这一千块对我而言就是一学期的伙食;另外,我要对我当初的信念负责,当初我下定了决心,要以另外一个身份回到广州,那就是广州某一所大学的新生。这才是给我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弟弟最好的交代。 高中即将毕业,高考在即。以我的学习成绩,我不怕没学上,只是怕上不了广州的大学,这是我最担心的。 高考前一周,哥哥打来电话,说爸爸妈妈要来看你。我坚决反对。这太花钱了。哥哥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爸爸妈妈的心,你懂吗?他们是为了你能够有信心考好才去给你助威的。这个我咋能不懂啊?可是,对我们家庭而言,我是不敢奢望的,别人家的孩子在考前两三周就包了宾馆,或者父母提前专门租了房,来陪伴高考,我怎么能奢求呢?我突然想到今年的疫情如此紧张,怎么能让他们回来呢,也是有危险的啊。我最后还是同意爸爸妈妈过来,但是前提是要安全出行,疫情不允许,就千万不能来。哥哥也同意了我的想法。 爸爸妈妈最终在高考的当天,到达周口。 这天中午,因为疫情关系,考试结束后,学生分三拨出校门,我们这一拨正好安排在最后一拨,每隔十分钟一拨,我从十二点等到了十二点半才被允许出教室门。 我在拥挤的人群中戴着口罩,走出校门,远远就看见我父亲趴在校园一角的栏杆外,焦急地张望着。 三年了,我没有见过面的爸爸妈妈在校门外等着我,他们那残障的身体里蕴蓄着对我的思念和牵挂。在我人生最为重要的节点,他们真的出现了。爸爸似乎没有看到我,我摘下口罩,向爸爸招手,爸爸终于看到了,也在露出半个身子的栏杆外向我招手,他又回头看了看,肯定是在向妈妈说,阅粤出来了。 学校不准我们出校门。我跑过去,隔着栏杆,笑着说:“你们还真来了!” 爸爸也笑着说:“咋样?感冒好利索了没有?有没有影响?” 我说,“没问题,都好。” 爸爸听我说了这几个字,似乎心里踏实了很多,也欣慰地咧着嘴巴笑了。他的嘴巴两边是皱纹,令人心碎的皱纹。 妈妈在栏杆外台阶下的轮椅中,蜷缩着瘦小的身子,向我笑:“你快给阅粤吃吧——” 爸爸这才恍然大悟似的递给我他们特意准备的烧饼和半斤卤肉,还有一盒牛奶。这是我吃是最奢侈的一餐,肯定超过二十块钱了。 我接过来,说:“还真饿了——”接着狼吞虎咽起来。我知道爸爸妈妈最想看到的就是我茁壮阳光的样子。 妈妈看着我高大的身子,说:“阅粤又长高了。” 我含混地说:“三年不长高点咋行啊,都快大学生了—— 一米七二!” 爸爸妈妈自豪地欣赏着我。 妈妈说:“下午考试的时候带点水,吃了肉会渴的。” 我嗯嗯答应着点着头,我突然想起来邱同,就省了一半的肉,和一张烧饼。又问爸爸再没有烧饼,爸爸说再没买,不够吗?我说我够了,还有个同学,不知道他咋吃的。爸爸说,你吃,我再去买。 我想阻止爸爸,他却快步蹒跚走了。很快,他又买了一份肉和烧饼,也加了一盒牛奶,从远处走来,递给我。 我匆匆说:“你们快找个地方去休息,我也回宿舍了。”其实,我是怕邱同吃过午餐,错过这顿美餐。 回到宿舍,邱同正躺在床上,翻着书。 见我进来,急忙端给我一个快餐盒,热乎乎的饭菜。“我妈送来的,每人一份。快吃啊,你去哪了?” 我扬起手,递给他说:“我妈也来了,每人一份,这是妈妈送来的。” 我俩看着对方,彼此的眼神充满暖意。 9 按照爸爸妈妈的计划,高考结束后,我们一起回广州。 后来我改变了主意,高考分数出来,填报志愿后再回不迟。毕竟要把各种事情都处理完毕,尤其是填报志愿。我想好了,要亲手把所有的志愿都填报成广州的大学,哪怕考不好,再差的学校我也要回广州。 7月25日凌晨零点是河南省2020年开始公布高考时刻。我是河南省115.8万考生中的一个,每个人都急于查到自己的成绩,查到心中期待的那三个阿拉伯数字。 邱同也没有手机。尽管爸爸出门的时候带了哥哥的手机过来,但那手机实在太老了,上网太卡太慢,我再也等不及了,凌晨12点30分,我和爸爸找到了一家网吧,花三块钱就可以上网。 终于查到了,我的高考成绩为607分!河南省的一本线是理科为554分,我高出了53分。邱同,583分,高出了29分。“607”像三个吉祥的音符,将我和爸爸带到了快乐的巅峰,这是我们家在长达将近二十年的乞讨生涯中第一次真正扬眉吐气的一刻。爸爸用拳头砸着他那干瘪的胸脯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我心疼他胸脯,他似乎非常享受。他激动地说,快给你哥哥打电话。我笑着望着爸爸说,你高兴糊涂了,哥哥的电话在你的手里。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也是老糊涂了。 我兴奋地给邱同打电话,一定要报考广州的大学。 我所有的志愿全部填报了广州的大学,我要回到广州。 爸爸在这件事情上有一些犹豫,他看过我的志愿书后,犹豫半天说,你还是去别处上大学吧,阅粤,为啥非得全部报考广州呢?我说,广州好啊,我喜欢广州,你和妈妈也在广州,我们一家人在广州多好。爸爸说,我倾尽全力就是想让你走出我们这个家,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你回到广州,不是又回到从前了吗?我听得出来爸爸的意思,他是想让我摆脱这个家,像正常人一样过上体面的大学生活,不想让我上大学还像过去上初中一样,在别人的怜悯和同情,甚至鄙夷不屑中度过。我说,爸爸,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想让我离开你们,不受你们的牵连上大学,甚至过以后的生活,这是你的理想,可是,我想要的却是带领我们一家在广州过上和从前不一样的生活;如果我离开你们,去独自寻找自己的幸福,我读书还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 爸爸向黑暗的一侧别过脸去,留给我的是那背锅的后背和不成比例的大头,他不想让我看到他那张脸,他那么无辜,那么无奈。我听到有一丝嘘声从他的鼻翼发出来,甚至我能感觉到他比例失调的身子在轻微颤抖。 我什么话也不敢再说了,我知道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也确信我的选择,我相信我的这个选择会悉数实现。 次日清晨,我给我们家附近的那家小卖部打了电话过去,让他告诉我哥哥,我的高考成绩是607分。那家百货店的老板是我们全家人都熟悉的,就在那狭长的巷子口,那老板不慌不忙地问我,你哥哥是谁啊?我笑了,老伯,我是阅粤啊!老板笑着说,啊,阅粤,你考了六百多分啊,能上什么大学?我说,能上广州的好大学!那老板说,我去找你哥哥,阅粤,你可真不衰啊!这是广州话,意思是有出息。 吃过早餐,我在周口的一个高档社区门口摆了一个牌子,坐下来。这一次,我不再是乞讨,不再低眉下眼,我仰起头,我面前的牌子上写着:“高考成绩607分。寻找家教。”并在牌子上赫然印了高考成绩单。 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被几个家长团团围住了,他们询问我的学习经验,羡慕无比地和我交流,询问家教的收费情况。我让他们自己开价,他们都给出了我意想不到的高价。我总共选择了每天五个学生,每节课2小时,从7月26日连续辅导一个月,正好到时我也该回广州去读大学了。 邱同没让我看他的志愿,我也没有勉强。以前我们讲过多次,我们要在一起,在广州一起打拼,这样才对得起这三年。 直到8月20日,广州某大学的通知书快递到了我的手里,我打电话问他收到录取通知书了没有,他说他也收到了,是河南的一所大学,也挺好的。我有点失望,问,你没有报广州的大学吗?他只是淡淡地说,爷爷奶奶年龄大了,需要人照顾。我听了哑口无言,很久,我对他说,你的选择是对的,以后我们会走到一起的。 当天,爸爸要我一起回村上,他要带我去祭祖。我无奈地向学生家长请了假,回乡祭祖。我心想,爸爸就是想告诉村里人:我最终没有被命运击败,我儿子终于为我光耀门楣了。 初秋的河南周口大地还是一片碧绿,满地的秋庄稼长得茂盛无比。大伯在村口等我们。见我和爸爸远远走来,就点燃了长长的鞭炮,炸响在村口。他快步走上前,抱住了我,说:“你给我们的先人长脸了!” 村上的老人孩子悉数出门,问长问短,都投以羡慕和惊叹的眼光,我知道他们无非是在内心说,这样一个背锅的儿子考了一本,真是老天长眼了! 他们每个人都对我无比亲热,抓着我的手,看着我,说,看你天生的吃公家饭的模样!我笑了,内心想,我以后要吃的肯定还是自己的血汗挣来的饭。 祖坟在一块碧绿的庄稼地里,几座坟墓上长满了青草,显得并不凄凉。尽管多年未曾祭祖,爸爸还是熟悉的,他径直走在最前头,虔诚跪伏在先人的坟墓前,我紧跟在后,大伯也跪在身后,还带着他的两个孙子。他俩却是站立不跪,大伯拉着他们,强让他俩跪在他旁边。 冥纸点燃,暗红色的火焰上面是一缕青烟。祭酒,奠饭,叩首。 一股混合的酒饭味道弥漫在清晨纯净的空气中。 同村的人站在村外不远处的四周,巴望着我们家的这场夸张的祭祖,啧啧称赞。 8月26日,我和爸爸持着录取通知书,在乡派出所办了户口迁移证,重返广州,我要回到那潮湿的热浪蒸腾的地方,我愿意再次被热浪淹没,我愿意。 【作者简介:汪泉,中国作协会员,现居顺德。有多部(篇)作品出版发表。】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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