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2年第4期|李庆西:满街转悠(节选)
2023-11-05小说天地李庆西
李庆西,1951年生于大连,现居杭州。曾为浙江文艺出版社编辑、现任《书城》杂志执行编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理事。著有小说《不二法门》《大风歌》,评论和……
满街转悠(节选)
李庆西
…… 三月中旬,窗前是满树雪白的玉兰花,室内都能闻到淡淡的花香。白色花朵映衬着阳光或阴霾,衬着周围一片嫩绿,显得如此刺目,几乎不像是真的,是图像过度锐化后的效果。这时节难免会有一场雨,甚至会下冰雹。风雨摧花的夜晚,你悲伤地想着那些坎坷的往事,你后悔当初没有听从老倪的建议,你想象着明日门前会是另一种水墨淋漓的画面…… 一场雨后,门口台阶上积满飘落的花瓣,然后被进进出出的脚步碾碎。庞德诗里说“湿漉漉的黑树枝上点点花瓣”,其实,湿漉漉的黑树枝上已是光秃秃的了。三年前搬进这儿时也是这个季节,你记得那个日子,是因为水磨石台阶上湿滑的花瓣让你脚下打了跐溜,右脚摔成了跖骨骨折,裹着石膏绷带,在那几个月里,你还经常撑着拐杖出门。趁老婆不注意,就溜出去。钛合金拐杖在台阶上敲出橐橐的响声,就像榔头砸在水泥地上。雅蕊果然从门口探出身子,朝你大喊大叫:“石建国你瘸着一条腿还出去蹦跶,小心那条腿也弄折了!” 3 花开花落……这转瞬盛衰的意象,也许最能表达光阴倏忽而去的意思。他斟酌再三,开头就这么写,就从搬进枫兜岭这幢老房子说起。这房子应该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修建的,有人说最早是林风眠的屋宅,他一直相信这个说法,老倪偏说是当年上海一个富商安置外室的别业。而且又说,那女人学过艺术,会画西洋画,不知怎么就扯上林风眠了。 这老倪,不在建筑设计这一行混,不知该如何讲好故事。 建筑学的历史从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也许可以追溯到更早,可是有必要从巴黎马拉盖说起吗?巴黎的日子是阳光灿烂,那时不觉得时间在流逝。天蒙蒙亮,枫兜岭就淹没在一片鸟鸣之中。在迷宫式的拉维莱特公园里,他们讨论建筑布局的含混性和复杂性,以及秩序与非秩序之间的张力。 那时“海归”回国不愁工作,在院校里混久了,突然发觉没意思,这辈子不能尽靠论文吃饭。他在设计院也待过,可是待在中承大地那种上千人的大院大所更没意思。他总以为建筑本身就是最容易沟通的语言,是融入情感的表达。结果发现还是很难跟这个世界沟通。大卓老是拿话来怼他,要融入情感的是甲方,不是建筑师!老倪也点拨他:甲方是谁?不论公建项目或是一般住宅,你得知道甲方归根结底是政府。 行了,他承认,许多事情是他自己搞砸了。从他们弄起事务所(现在都叫公司)开始,说来就是一脚踏进了“汪氹”(本地方言,意为水坑或泥潭)。 可一旦溅起了水花,生命中最兴奋的时刻就来了。他想起小时候跟邻村孩子在溪沟里打水仗的情形,那帮鬼伢招架不住,他们挽起湿漉漉的裤腿追上田塍。好像浑身每一个细胞都调动起来了,那些日子真是忙得不可开交,成天跟大卓、霍娜他们商量廿三里坞那个乡村改造项目,跟着他俩四处跑关系。那是公司投标的第一个大项目,很有挑战性。希望的愿景逐渐明朗,拉出清晰的线条,就有了形状,然后就开始在脑子里渲染,想象中仿佛有了一个最棒的效果图。 4 为什么要把这一切都写下来?这个问题自己很难回答。当你了却一桩心事,飘散的思绪像柳絮那样飘走了,偏偏又留下迟疑的心境。这不是可以终日沉湎于往事的最后阶段。可是真要到了最后阶段,你还能记起什么呢?那年冬天,在ICU陪护老爸临终时,看着氧气罩里翕动的嘴唇,你会不由自主地意识到,生命到了这一时刻,所有的记忆都已删除。也许对自己来说那还是比较遥远的事情,也许并不遥远。才刚迈过五十岁这道门槛,人生的苍凉不由袭上心头。难道不应该趁着记忆清晰的时候记下那些场景?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生只是记忆积累,最后无可奈何地删除。 纳博科夫有一本很有影响力的书,是关于回忆录的,叫《说吧,记忆》,写他自己劫后而生的成功之路,读来引人入胜。“说吧,记忆!”你心里暗暗呼唤。当然,记忆跟记忆不能同日而语,人跟人不一样。你没法跟人家相比,你只是圈子里混个脸熟而已,既不是业内仰慕的大腕,也不是什么重大事件的见证人,此生并未有过多少风光和荣耀。但是,对你(普通人)来说,能有回忆就说明不枉此生。说吧,既然自己都扛住了,说给自己听也好。当然,你不可能像纳博科夫那样轻松地甩开郁闷的心结,因为你没有那种成功的底牌。要说在业内圈子里,自己不算是无名之辈,回国这十几年好歹做过几个像样的作品,也有过几次转瞬而逝的机会……“转瞬而逝”就是没有抓住,老倪说你执行力不行。 早就有学生预测,石老师会成为伊东丰雄、扎哈·哈迪德那样的大腕。这样的美言,姑妄听之,不能真往心里去。其实,那正是你梦想的目标……而梦想是最不靠谱的臆想,成功的概率太低,不能去多想。对建筑师来说,成就与荣耀总是可遇不可求。也许……也许是因为那些东西每次与你失之交臂,积累的遗憾就是一大堆故事。老倪说过,有故事的人生就不算乏味。可是,在自己的故事里边,你都算不上是主角,不如说自己只是“打酱油”的角色。可是不管怎么说,你毕竟见证了今生今世的荒唐与无奈,更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感受。 捻着两根手指,捏起剩下的那块比萨,送到嘴边咬了一口。你默然地看着窗外。外边没有一丝风,石缝下的蛩吟在阴影里震颤。沉思良久,回头又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5 餐桌上有合纵集团的一个副总,还有他手下几个人。合纵是大集团,是那个项目的承建商,真正的业界大鳄。他们这边还没出一张图纸,人家那边承建商就定了。 两边的恩恩怨怨可以整整写上好几章,这里先撂下。 不对,那次大卓去了吗?好像是去了,可喝酒的时候他怎么不在?想来想去,那个饭局不见他人影。大卓酒量好,他要是在场,自己不至于让那些人灌得烂醉。小镇精英们都以灌酒为乐趣,好像存心不让他们吃菜,一个个引经据典夸耀当地石蛤如何美味(从乾隆皇帝到张大千都赋诗赞誉来着),可是一伸筷子那些人就让他喝酒。大卓这家伙在哪儿?一转眼许多事情变得模模糊糊,现在都想不起那天自己喝成什么样子。有点晕,说话不成句,脑子还清楚。霍娜开车不能喝酒,算是躲过一劫。那个罗总,就是合纵集团副总,戴个细腿眼镜,面相温文尔雅,人却很油腻,那会儿醉意陶然地在霍娜身上乱摸。霍娜也不恼,揪着姓罗的耳朵往人家嘴里灌酒。 6 他们在现场拍了许多照片,都是霍娜拍的。罗总手下姓马的工程师给霍娜拎着摄影包,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跑来跑去。她带了好几个镜头,有长焦和广角。 他缓过酒劲,也跟车过去,一瘸一拐地在村子里走了一圈。廿三里坞离半塘镇不远,上车时镇长做着手势,说一会就能到。 山坳前,破破烂烂的旧村落几乎就是一处废墟,除了剩下不多的几户人家,其他村民都在鸡爪岭东边盖了新房。年轻的镇长姓卢,就是廿三里坞本村人。卢镇长告诉他们,这村里明清两代出过一个大学士、五个进士,还有六七个举人,口气里透着十二分的骄傲。村子连着溪滩、岸坡和一家关停的造纸厂,大约总共七八百亩的面积。这是一项所谓“重塑古镇古村落风貌”的保护性开发工程,旨在打造一个商务旅游、度假休闲的人文景区。可他知道,如今这样的项目已是遍地开花,据说列入全省古镇古村落名录的有两百多处,一个个都要包装成所谓文化遗产。 从廿三里坞现存的村舍来看,旧时村落面貌几乎荡然无存,莫说完好的宅院没见到一处,就连传统的夯土墙都很少见。这儿许多外墙干脆是邋遢的简易做法——直接用草筋黄泥抹在竹片上。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村民盖房图快图省钱,就把这种替代木板的室内间壁墙用作了外墙。不过,尽管房子破破烂烂,沿着墙根环绕全村的水圳和暗渠依稀显出当初规划者的匠心。他扔下拐杖,俯在水沟前端详青石板上的纹样。走进一处残垣断壁的大宅,镇长指着梁柱间朽烂风化的“牛腿”、“雀替”等构件,介绍说这就是“一门三进士”的大夫第。他注意到天井里石雕的地漏都相当精美。确实相当精美,他估摸着,半个世纪之前这儿已经窳败,许多木雕构件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镇长说这村子建于明代永乐年间,迄今已有六百多年历史,说是村里的卢氏族谱有明确记载。然而,眼前的祠堂却不成样子,门廊下竟是一排水泥柱子,看着就碍眼。人民公社时期作为生产大队礼堂和办公室,这房子里里外外都改造过,原先的牌匾、石碑早已不见踪影。 走进桥边一处屋瓦全无的宅院,他又仔细察看天井四边的水槽。到这会儿,合纵的马工呼哧呼哧喘个不停,他心想这人掺和进来干啥,一转眼人不见了。院子里蒿草长得齐肩高。 霍娜从倾圮的墙头上朝他做着怪脸,咔嚓咔嚓地按着快门。镇长递给他一支烟。接着说,前年县里请北京和省里的学者来考察过,本村卢氏家族实际上是明代“开国文臣之首”宋濂的一支后裔,因胡惟庸案避祸于此。又说到顺治二年清军南下之江,几万大军在村里村外驻扎了半个多月,据专家考证,豫亲王多铎的行辕就设在刚才他们看过的大夫第……说来都是本村本镇的历史掌故,但镇长嘴里却是如数家珍。 村外鸡爪岭是一处杂树茂密的小高地。镇长搀扶着他,一步步往台阶上走。穿过弯弯的竹径,慢慢走上山坡。眼前呈现整个村子的鸟瞰图,葫芦形山坞,两侧溪水环绕,这种自然格局真是得天独厚。他在那儿看了老半天,想象着“依依墟里烟”的旧时景观。 7 残檐上的蛛网在风中飘荡,你看着满院子的蒿草,仿佛一派彼黍离离的景象。霉苔斑驳的墙面上残留着旧时的标语,“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多养猪,少生伢,抓纲治国两手抓!”迎着向晚的烟霭,话语沉入记忆的盲区,那些渐渐被遗忘的年代。 直觉告诉你,这个廿三里坞是可以做出一番文章的。原本的聚落形态相当合理,那些多重叠加的院落保留着明显的图式记忆,黑黢黢的瓦砾场上都是挥之不去的历史魅影,容易让人激发起幽远的想象。年轻的镇长喜欢夸夸其谈,听上去好像是有些不着边际,倒也不完全是虚夸。但建筑师需要思忖村落的生命,其系统内部的组织性,系统和环境之间的关联性等。整个村子给人印象最深的不是什么大学士、进士或举人,而是它的物理构造,尤其是排水系统,你在皖南黟县宏村、西递那些著名村落都见过这种做法。 人文学者往往会说,历史都是被叙述出来的。在官员们看来,历史在穿越中不断超越,传统文化于解构中重新建构。可是,对建筑师来说,这样的村落如何复建,当然不只是技术问题,也不只是一种形而上的问题。 8 乡镇聚落复原与城市旧街区旧厂区改造一样,是最近几十年建筑规划设计的一个热门话题。他想起马拉盖的课堂讨论,想起PPT展示的一个个实例,想起朗德纳克教授带他们去比利时南部参观一处战后重建的小镇……默兹河流经的那慕尔省真是一片世外桃源,他很奇怪这风光旖旎之地怎么看不见几个游人,他傻傻地问起为什么重建的小镇没有恢复中世纪风貌。那时候他真的很傻,总是惹来朗德纳克教授一顿奚落。教授说他“满脑子迪斯尼念头”。怎么能把中世纪建筑跟迪斯尼扯到一块儿?那时他很不理解这种说法。从资料图片上看,这个斯图兹小镇从前多半是哥特式民居,临街的三角形中央山墙格外惹眼,有些房子带有不对称的锥形塔楼,除此还有不少框架外露的“绷带式”建筑。这个历史悠久的小镇毁于二战后期著名的阿登战役,经过战后十几年的重建,他在现场看到的完全是一个现代主义风格的乡镇聚落。红砖和白色混凝土墙面,横向或竖向的带状窗,临街的矮墙和栅栏,在阳光下闪耀着乡居的温情,从慢坡一直延伸到绿树掩映的河畔。他不是很有把握地评论说,这些房子很像是出自阿尔托的手笔。在他的判断中,“很像”某个东西就意味着不是某个东西,这是哲学家朗德纳克教他的。大伙在街心广场喝咖啡的时候,教授要了一杯加冰的伏特加。教授说他有感觉而没有思想。教授是布列塔尼人,朗德纳克这个姓氏就是雨果在《九三年》里边写的那个保皇党的侯爵,法国同学背后都戏称教授为“侯爵”。身穿摄影背心的“侯爵”带着他们十几个学生去逛集市,当地星期日的街市据说已有上千年历史…… 在巴黎马拉盖建筑学院的五年里,所有的思路都围绕着一个简单的公式:建筑、聚落与生活形态的关系。后来他渐渐意识到,大部分建筑师都会有一种超越现实的冲动。其实,不只是建筑师的问题,如果政府作为工程甲方,那一定是要借助建筑与城乡规划去重新建构人们的生活。有时候他不免会缠上一种疑惑,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那个古老命题,很难说是先有聚落还是先有规划。 9 闭上眼睛,又想起那个戏谑的画面。 那人穿一条花花绿绿的沙滩裤,到小区门口丰巢柜取快递。这天他正巧也在同一地点出现,一个男孩踏着滑板飞驰而来,将沙滩裤撞了个趔趄,随即又将他扑倒在地。没等他爬起来,男孩一溜烟跑了。对面那人腿上让滑板蹭破了皮,一只拉布拉多犬过来舔拭渗血的伤口。 沙滩裤男子就是唐三彩,那时他俩还不认识。那条狗竟缠着老唐不放,旁边人都在看热闹。这会儿霍娜出现了,喊住了拉布拉多犬,原来是她的狗狗。霍娜跟唐三彩也不熟,同在一个小区,进进出出总是打过照面。 …… 全文见《大家》2022年第4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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