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诗
2023-11-05小说天地毕四海
第N任队长又被掘进队的十几条“好汉”气得辞职了。
清脆的电铃响了,这支失去了头领的掘进队结束了白班,从800米地层深处上了井,一个个穿着沾满煤灰和炭泥的工作服,黑胶水靴,……
清脆的电铃响了,这支失去了头领的掘进队结束了白班,从800米地层深处上了井,一个个穿着沾满煤灰和炭泥的工作服,黑胶水靴,……
第N任队长又被掘进队的十几条“好汉”气得辞职了。
清脆的电铃响了,这支失去了头领的掘进队结束了白班,从800米地层深处上了井,一个个穿着沾满煤灰和炭泥的工作服,黑胶水靴,头戴黑胶壳安全帽,帽檐上的白炽矿灯雪亮,矿灯照出一张张黑煤沫子的脸庞,鼻子没有了只有两个小洞,嘴巴似乎也没有了,但偶尔露出新世纪年青矿工才有的白晃晃的牙齿。眼睛大多数还灵活地转动着乌亮的眸子。骚胡宋总是特别,他竟然戴着周游巴黎时买的黑老大墨镜。虽然说从井口到浴室的那片长方形黄土广场已经盖上了巴蜀风味的火锅餐厅和一个有音乐喷泉的小湖,这一代年青矿工还是继承了前辈们的传统,他们上了井,没有几个人首先去那现代派的浴室泡温泉、蒸桑拿,把自己洗漱得白白生生,然后西装革履,再去餐厅开干。他们大都像前辈们那样,从披着的黑不溜秋的破棉袄里掏出大号搪瓷缸子,那些搪瓷缸子肯定是发的,因为一律印着“中德液化煤”五个红漆大字。他们或进火锅餐厅买上满满的一缸子红辣椒油煨着的羊肉,胳肢窝夹一瓶老白汾,或者来到喷泉水池花墙,从小贩的大肉锅里买上一大缸子猪头肉、肥肠。然后,他们没有一个人走进餐厅的联椅上坐下来,和他们的前辈们一个样,三五成伙,来到喷泉南边的那一片业已铺上大理石的小广场。他们一个个把搪瓷缸子、白酒瓶子放到地上,前胳膊夹着两肋,蹲在地上。他们很有蹲劲,一气能蹲十几个钟头。摸扑克牌,他们蹲在这里;吹牛皮,他们蹲在这里;喝酒,他们也是直接蹲坐在这个地球上。喝酒时,他们先是围成一个圈儿,把十几个大搪瓷缸子搁在地上,把几瓶酒竖在地上,袖子一撸就开干。
这样的宴会,“老矿”叫插局,“少矿”称AA局。
这回却是请局。
大伙刚要分头去准备,斯斯文文的洗漱得白白净净的唯一从矿工浴室里走出来的马风拦住大伙,说我请兄弟们尝鲜!
万岁!林妹妹万岁!“浪打浪”喊起来。
马风,青年工人都叫他林妹妹。一是他长得细柔风流,长睫毛,大眼睛,湿润,文静。白脸膛,小酒窝,菱角儿嘴角,细腻,多情敏感。二是他对待社会、生活、他人,是那样的温情脉脉,像一个柔顺的小妹妹。马风说出请兄弟们吃什么喝什么来了,枣花蜜,30年老白汾!
嘿!够味儿。一个甜得过瘾,一个辣得够呛,正对咱的口味。要紧的是这枣花蜜,那是马风的俊俏媳妇送来的。而那30年老白汾也够份儿:第一,K价货,林妹妹出大血了;第二,大老板洋老板招待大官都用这玩意儿,马风这小子拿煤黑子兄弟们当大牌。
马风启开了一个玻璃瓶儿,一个黑陶罐儿,似乎有一股香甜气儿从瓶子里冒出来。这股香甜气儿,使得这群放荡、豪横的煤黑子规矩了许多。可是,黑罐儿里又冲出来一股醇厚的辣酱甘辛刺激着这群“90后”年青矿工,让他们血管里的血液呼啸生风。他们掐了一些麦秸秆儿,把麦秆儿插进瓶子里,小心地吸一口,宴会一向如此,三茶碗白酒下肚,万国洋相展览会便开始了:
浪打浪一定要用麻沙沙的男中音来一段他编的《洪湖水》——
洪湖水,浪打浪,
生活叫人闷得慌。
清早哇,可怜我,
去呀么去下矿,
晚上归来坐牢房,
十点大门落了锁,
对着窗户想姑娘……
这个孟鱼儿,颇有些音乐天赋。动听的歌儿他一听就会唱,并且能马上填上新词儿……宋麻子呢,这个老骚胡又向小青年们讲他的风流韵事了。骚胡的骚呱在七八百米地层下的巷道里永远长青不老,代代相传,宋麻子还把他的这味菜上升到了理论高度。他说圣人曰“食色,性也”,何况我们这些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埋了没死的雄性动物乎?
小马,十有八九是不参加这宴会的,因为他上了井一定直奔浴室。洗却满身包括鼻孔里耳朵眼里胳肢窝里那飞沫般的煤尘,然后到火锅餐厅要上一个小号的鸳鸯锅,一半红一半清,切上半盘羊腱子肉和一盘冬瓜,要上500毫升的北冰洋黑啤。半个钟头了事。再后,他喜欢带上他的鸽子,去爬城外的抱犊山。那山上有许许多多的酸枣树儿,树上有许许多多的红酸枣儿。他摘一些带回来,分给醉了的酒鬼们。那又酸又甜的小果儿是解酒的佳品。
今日的地球宴会,小马动了个心眼儿,把人们的兴趣儿全扯到鸽子上来了。
圣人孙,你自称天上事略知一半,地上事全部知道,你说,世上有多少种鸽子?
圣人孙哪有空研究这玩意儿?可是又不想怯这个阵。他涨红了脸,有无、无数种吧!天底下不会有人知道的。
浪打浪很聪明,放臭气儿!有两种:一种是公的,一种是母的。
小马心里一热:都是些人才,只是……他笑了笑,说,世上一共有58种。最有名的,有家鸽、原鸽、岩鸽三种。我喂的全是岩鸽。山里生,山里长,野得很,也精得很。逮一对岩鸽不易啊!……俺庄上有一个姑娘,常年在山里养蜂。她迷鸽子迷疯了。那年腊月,大雪天,冷极了。她织了一张大网,把网拴在两棵树上。她拿着竹竿儿在山上等呀,等呀,全身冻麻了,她还在等着。终于等着了一对野鸽子。她拿着竹竿撵呀,撵呀,树枝上的雪都叫她打光了,才把鸽子撵进网里……
说到这里,马风叫了一声:
豆豆!米米!
高大的天轮风车穹楼上的那群准时飞来迎接马风上井下班的鸽子里有两只飞下来了。一只银灰头,白翅膀,黑尾巴;另一只是黄褐头,花翅膀。两只鸽子都是赤小豆一样的眼珠儿,蛐鳝儿一样的脚爪子。扑棱棱,两只鸽子落在他的肩膀上了。
马风脸盘儿一红,说,我有一事求兄弟们!
刷!一下子站起十几条汉子,全是红脸膛的。
我想当掘进队队长,请大伙捧场!
邪了,玄了,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儿?孔卓他们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那几个队长是摸不大准咱们的心路儿。咱们这样下去也不行……一个月上不了20个班,上班也是蔫蔫的。不说对不起国家,连自个儿的爷娘也对不住。咱们出门在外,是为了挣钱的,不是为了捣蛋的。对不?我想,我能摸着大伙的心眼儿。因为我爱矿山,爱生活,更爱咱们弟兄们……从心里爱。
人们低下了头。魔鬼也向实话低头的。
小马对待矿山、生活、他人,真够得上一往情深。他不是生活的幸运儿,矿山、生活都打击过他,羞辱过他。换作别人,心也许冷了,血也许凉了。但小马没有,他是痴情的林妹妹。举一个最小的例子吧。有一次,宋麻子向他借钱,他没有给宋麻子:大哥,别灌了,你在这里大酒大肉,家里的嫂子、孩子们……最不应该的,上了井也不洗澡回寓所,灌上三茶碗汾酒,标准的一个煤黑子,一准去天平庄里的“窖哥哥洗浴按摩中心”去快活……宋大哥,你对不住老家的大嫂,两个侄女呀!宋麻子最烦别人这样劝他,一听这种话就发狂,大爷不用你管!你、你真没有人味!世人都把煤黑子看作下九流,老区长晚上10点必然落锁公寓大门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们。我们活一天,就必须及时行乐一天,快活一天。每月发饷一万,三千三养老婆孩子,三千三旅游天下,三千三贡献“窖哥哥”,她们拿我当大爷伺候,供大爷爽,让大爷安逸。马风说,世人贬我们作煤黑子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我们自个儿把自个儿看作煤黑子。那次,宋麻子仗着自己身大力大,抡起巴掌来打了马风。第二天,宋麻子家来了电报,家里没钱买粮了。别人都不借给他,因为他光借不还。马风却把50元钱给他送来了……
按说,小马这样的人当队长应该捧场,应该拥护……可是,可是掘进队的好汉们喜欢自由,谁来当队长他们都烦。
孔卓想招儿叫马风打消当队长的念头:二哥,你变味了。你可是大官小官文官武官芝麻官西瓜官,恁官儿都不想当的呀。提起这,咱中德液化煤谁人不晓?哪个不服?后来,德国佬入股我们矿,洋老板一眼就看中了你的才分,尤其是给永远的灰不溜秋的中德液化煤养起了三千多只岩鸽,成为煤城靓丽的风景线。洋老板要你当他的中文秘书,你却一口谢绝了,说,我喜欢爬山下井。当一个掘进工人,挺美的差事。你,你咋会看中一个芝麻粒儿都算不上的掘进队队长呢?
一个人一个讲究。六十四对眼珠儿瞪着的官咱不干,扔了没人要的乌纱帽咱捡了。小马说完,仰脖喝干了酒瓶儿,问,捧场不捧场?
这时候,老区长正和矿长犯愁呢。在地球上,似乎找不出一个人来当这个金刚钻,揽这份瓷器活了。
呸!老区长吐出一口痰,痰里充满了黑色的煤沫子,他说,我去!
董事长摇了摇头。
老头儿急了,叫,凭着这口痰,我不信治不了这群嘎小子!
这是一口什么样的痰呀! 黑丝丝,黑沫沫,像一口炭泥。
董事长苦笑了,师傅,您都74了,还能下井?
恰恰这时候小马来请命了……
这是老皇历。阴天,晴天,从太平矿一直干到中德液化煤的老区长于晚上10点整,准时来到单身汉公寓大门口,把门一关,咔嗒锁上。零点,他又来给换班的开门、关门。他是那样忠于职守,像一位皇宫守门人。不能屈枉老头子,他是一片好心。他怕年青且单身的矿工晚上出去泡小姐,宿暗门子。老区长心里也愣清楚,他的锁,只是锁住了马风这样的规矩人,根本不能锁住宋麻子、孔卓、浪打浪这些“春狗子”。他们上了井根本不进矿上的浴室,他们喝上三碗老区长称为的花酒,便马不停蹄保持了煤黑子的本色,一窝蜂扑进专门为他们开的“窖哥哥洗浴按摩中心”,花50—1000元不等的价钱买来一个或两个小妞给他们洗澡,为他们按摩,还要为他们提供更密切接触的一条龙服务。他们倒是恪守着老区长的红线不去触碰,那便是21:45一个个像叫春的猫一样溜回来。所以,老区长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区长陪着董事长和马风谈话时便提出了唯一一个条件,马风答应了,他就任命马风成为中德液化煤001区第18任掘进队队长。
马风问,师傅,什么条件?
老区长说,师傅的心病你能不知道?你替我管住了掘进队的18个单身汉,师傅就告老还乡了。
马风说,师傅,我要是真当成这个队长,您老还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董事长还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我就收回我的毛遂自荐。
董事长从镜片下射出来两束阴光,但是脸上笑容可掬,说,咦,新鲜。说说看。彼尔老总对你十分赏识,看来,你值得我研究。马风,先说对我的条件!
马风把心一横,说,董事长,我的弟兄们为什么不进巴蜀火锅餐厅?绝对不是怕它的麻和辣,是怕它的地沟油,是怕它的罂粟壳。这我都有实锤证据。董事长,建议您和那个承包商解除合约。
董事长的白润面庞一会儿铁青一会儿惨白,还是迅速地恢复了常态,和蔼地用商量的口吻说,马队长,我也发现了这个承包商不大地道,早就想和他解约了,可是,餐厅还是必须要办的,谁来做我的承包者呢?
马风说,董事长,我向您推荐三个人。三个女人。一个是我没过门的媳妇,从20岁高中毕业就干了中高档饭馆这一行,还经营着自己的养蜂场。第二个是孔卓的未婚妻,省财经大学本科生,已经毕业三年仍然待业。还有第三个,也是女人,宋麻子的妻子,破产的小老板。她们三个人有本事把我们的川味火锅餐厅经营得红红火火。最要紧的是,我会让她们完全雇佣掘进队那18条单身汉的已婚未婚的女人做服务员,彻底让我们这些苦不堪言的单身汉过上甜美的幸福生活。
董事长似乎真的被感动了,说,美妙绝伦的创意。怪不得彼尔老总那么欣赏你的才干。马队长,马上去落实你的计划。即刻上任,我的掘进队长。
老区长说,小马子鬼八卦就是多。师傅没有白疼你。
马风问,师傅您愿意扔了那把上锈的将军锁了?
老区长说,师傅的锁老了,拴不住18条单身汉的人和心了。徒弟的法子高哇,扎紧那些花尾巴春狗子的裤腰带,老锁不中,他们的女人才中。
雪,鹅毛似的、绒絮似的腊月里的大雪啊,飘下来了,落下来了。半空中,它们还是洁白洁白的。一接近煤城上空那乌云似的灰色烟雾,它们便被熔化得很小很小了,还沾染得灰溜溜的。宋麻子溜进那个寡妇开的小酒馆晕雪的这天,马风正休班。一大早,他就进山了,来到了老宋的家乡。傍黑,他领着一个破衣烂衫的瘦弱女人和一对小儿女来到一条河边。河没有结冰,城里的污水都淌进来了。马风把一对小儿女抱在怀里,蹚过了河。他赶紧又往回蹚,那女人已经下水了。
嫂子,别动!他艰难地在河里跑着,溅了一身水。他全身几乎冻成冰块了,嘴唇乌青乌青的。他来到女人身边说,我背你!
不……不,兄弟,我能行!30多岁模样依旧清秀的女人慌乱地拒绝。
你比我大10岁。老嫂比母!马风硬是背起了女人……
他们来到了寡妇店前。
两个干瘦的小儿女进店了。
大姨,给口吃的吧!
大叔……
那个寡妇出来了叫,去!去!
大姨,俺们来找爹爹,他不知做啥去了。俺,饿,冷……
老宋从里屋红脖子红脸地出来了。一见两个小儿女,触电似的哆嗦起来。两个小儿女上得前来,一人抱住爹爹一条腿。
老宋一把把孩子搂进怀里。
小马扶着宋大嫂进来了。
老宋抱着脑袋蹲下了。
宋大嫂几乎站不住了。小马急了,说嫂子,你打呀,打他两下子……嫂子,你哭呀,哭出声来心里畅快!
善良的女人哟,扬起了巴掌,却怎么也打不下去。后来,巴掌打在自己脸上了。老宋抱起了两个孩子,摇摇晃晃冲出店去。
寡妇老板似乎也受了震动。她说,马兄弟,我不应该……俺可绝没有那种事儿,只是想、想多赚点钱。
大婶,您是明白人……我不说了。
走在回矿的路上,老宋羞愧得难受。他扶着羸弱的妻子,拉着幼小的儿女,眼里的泪花花滚来滚去,队长,俺觉得眼前没路了,破罐子破摔了。
叫大嫂来矿上吧!破产的老板还是老板,因为她的人生和本事又淬火了。
……那我更养不起!
我有法儿。我已经和董事长谈妥,把火锅餐厅承包给我老婆、宋大嫂,还有孔卓的未婚妻。她们三个人保险能成功。
宋麻子说,马队,你是我们永远的好兄弟。
大年初一,上夜班的马风和掘进队的人从井下上来了。一张张黑油油的脸上流下一条条汗水,写满疲劳。雪霁天晴,东天的太阳刚刚一竹竿高,为他们披上了一身红霞……
扑棱棱,哗哗哗,那几千只在井架上天轮穹顶上煤山上矸石山上等了一夜的岩鸽,终于见到主人了。瞧它们欢的哟!转着,打着旋儿,翻着筋斗儿,一会儿像白色的精灵射向天空,一会儿又像一位位娇小的仙女翩然下凡,降临到了马风们的肩膀上。
马风掘进队整齐划一地从井口径直走进了刚改建的富丽堂皇的中德“水一方”大澡堂,大理石的台阶上,站着董事长、彼尔老总,还有中德巴蜀川味舫的三个老板:马风的未婚妻、老宋的夫人、孔卓的未婚妻。他们笑吟吟地迎接马风掘进队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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