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2年第9期|赵雨:川上
2023-11-05小说天地赵雨
雪夜
那晚,北风卷起残云,夜幕下,飘落第一颗雪花。他冒着严寒,站在故乡最外围的地界,心热乎了起来。他的肩上背着沉重的行囊,锅盆冰冷的把手顶着他的第二截脊梁骨,脸上浮现出痛……
那晚,北风卷起残云,夜幕下,飘落第一颗雪花。他冒着严寒,站在故乡最外围的地界,心热乎了起来。他的肩上背着沉重的行囊,锅盆冰冷的把手顶着他的第二截脊梁骨,脸上浮现出痛……
雪夜
那晚,北风卷起残云,夜幕下,飘落第一颗雪花。他冒着严寒,站在故乡最外围的地界,心热乎了起来。他的肩上背着沉重的行囊,锅盆冰冷的把手顶着他的第二截脊梁骨,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一辆人力三轮车从他身边骑过,溅起一地零碎的冰花,他望着远去的车影,在石拱桥上站了片刻。河面已结了厚厚一层冰,几颗石子在冰上泛出银色的光芒,他回忆曾在这条河里游泳的日子,走过这条桥,就进入故乡地界了。
他寻思,在过去三年,有多少次像这样遐想踏上这片土地。他躺在夜幕四垂的工地窝棚,汗水淋漓的背部贴着燠热的席子,胸口窒息般难受。断续的钢铁焊接声飘荡在耳边,还有塔吊挥动铁臂的“吱嘎”声。他知道城市里的风和乡下是一样的,幻想一股风从他打工的×城,穿过紧密的高楼大厦,飞向轻柔的铁轨,绕过太白山绵延的山脉,然后是灵峰山的山丘,最终吹进故乡的田野。有时候,这种漫山越岭的吹拂还没结束,在想到父亲无数次跟他讲述的青竹林和山腰子的某个地方,他就一头栽进了梦乡。
此刻雪花粘附在他的上唇,有一颗飞进了他冰冷的脖颈,他拉了拉衣领,呼出一口热气。天色断黑,他穿过以前和小舅割过稻子的麦田,又穿过小舅家的打谷场,从去年起,村里就再没有人收割过一株稻穗,农用拖拉机闲置在集体仓库内,泛出青绿色的锈斑。窗内没有一丝亮光,小舅母和两个侄子肯定早就睡下,要不就是去“子林小店”拿家信,要走很长一段路。现在,冰河就在打谷场边匍匐着,几只觅食的鸟儿在冰面跳动。村子如此安静,犹如原始部落的聚居处,它的四面被群山包围,山上一年四季开着各色小野花、高可参天的大树、绿色的灌木丛,半山腰星罗棋布的坟包迎着时缓时急的山风透露出一股哀婉的气息。这里有他祖先的埋身处,每到清明,父亲总会带他前往祖坟祭拜,坟包上长着高高的野草,黄土和碎石历经风吹雨打,已然倾颓大半,父亲会重新培上土、割掉草,在墓碑上添写红漆。
他揉了揉眼,寒气之外叠加了一层困意,雪愈发大了,他想揉去睫毛上的雪花,雪花遇到手指的温度,化为雪水,迷糊了他的眼。道路转了个弯,在岔道堆积了一地冰渣子,飞雪像刀片刮着他的腮帮,他觉得棉鞋沾满了水,无比沉重。这条路旁曾是油菜花地,菜花地的旁边,是片桔子林。以前每到春季,三月半一过,满目金黄的油菜花在春风中摇曳,那种浓郁的花香是别的气味难以比拟的,渗透进他的胸腔深处,直抵腹部。油菜花不是观赏植物,村民们收割下来,放到热锅翻炒,炼出菜油,用它炒的菜,味道可口。到了秋季,万物成熟,桔子林里的桔子迎来丰收期,那些日子,人们拿着竹编的箩筐,每棵桔子树下都站着人,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扶住桔子,从枝上剪下来,丢进箩筐,堆在石拱桥的两边,迎着秋阳熠熠生辉。孩子们玩累了,顺手摘下桔子,剥皮来吃。
眼前的道路又拐了弯,透过绵密的雪花,他现在能看到那个废弃的村办扎米厂。他来到扎米厂的房子,绕到后面,抬头看那片黑瓦。他眯起眼睛,那一刻似乎又闻到白花花的大米从机器口筛下时那股扑鼻的香气。他顿觉万般疲惫,这一路走来几乎没休息,坐车挤在人堆中,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身上的行李成为负担,他没有丢弃,这是他在城市生活过的证据,他要把它们带回来。
他不管湿腻肮脏,在扎米厂南墙下的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脚上的筋脉由于长时间运作,酸疼鼓胀,他想抽支烟来缓解一下神经,找不到烟,只能把手肘撑在腿上,弯下腰,支着脑袋闭目养神。他的思绪飘走了,再次回到那个塔吊、铁臂挥舞的工地。他想起出门在外的无数个日夜,想起朝夕相处的工友,他们和他一样,来自五湖四海的偏僻山村,在一起日以继夜地工作。然后他想起和自己最为投契的那位名叫老李的工友,工地上常年散发着混凝土的干硬气息,工程车来来去去,卸下砖头、钢筋、板料,照明灯整夜通明。他和老李两人一组搅拌水泥,好多次他抬起头,透过汗水迷蒙的双眼去打量那道强光射来的方向,感到身边什么都不复存在,只有炽热的光源在漆黑的空间如一个悬浮的火球,传递着比太阳还强的能量—一种没有温度的冷光。
然后,那场事故发生了,一个下着大雨的冬季早晨,一堵搭到一半的墙倒了,没有预兆地倾倒下来,没发出任何声响,当时他和老李正在工墙下干活,被墙体砸个正着,他感觉脑壳像被一只大锤重重敲了一下,半截身子埋进碎砖堆里。他迷糊了好久,有那么片刻,一堆幻影从眼皮底下闪过,他看到了去世多年的父母和老家的妻儿,他们站在他面前,朝他微笑,向他招手,身边围绕着一团团云彩。他怀疑自己来到了天堂,抬起布满鲜血的眼皮,艰难地支撑起受伤的胳膊肘和半截身子,趔趔趄趄站起来。他看到一旁的老李,强忍疼痛去扒拉老李身上的碎砖。老李的左胳膊已被砸碎,一截白骨从肌肉中刺出来,露在外面,他喊了两声,老李没回答,他俯下身去拉他,老李的身子软绵绵的,骨头似乎已碎裂。他拉不动他,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雪还在加大,多少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适逢他回乡之际。他有些气愤,有什么是让人顺心的吗?从他出生到现在,仿佛世上所有的灾难都找上了他。他从石凳上站起,走回大路,在铺天盖地的苍白中,他看到眼前那片广袤的山林。那里的树木歪七倒八,裸露的山皮上,白雪积了厚厚一层。十年前,山林犹如丰富的矿藏,树木繁茂、鲜花似锦,小溪之水环绕山之东北,各种兽物在山间奔跑蹿跃。每年农闲时,村民们会大规模地围山狩猎,而如今,山上的树木已被砍伐殆尽,他想起跟随父亲上山打猎的日子。
父亲曾是一名出色的猎人,有一杆漂亮的猎枪,枪柄用老樟木制成,单枪管在阳光下散发出白色凛冽的光,枪肚上绑着绳带,挂在柴房的板壁上,一进门便看见斜着的枪身,一股奔腾的热血在他体内涌动。打猎前,父亲将枪从墙上摘下来,挎上身,带他上山。他们选择一处隐蔽的草丛,趴在草丛后,盯着广阔的山野。枪管里装上了威力强劲的猎弹,墨黑的枪托顶着父亲的肩窝,有一次,一只兔子远远跑过来,那是只漂亮肥硕的兔子,异常小心谨慎,跑几步停下来,左右四顾。父亲的枪声响起,兔子的躯体一下子弹开好远,他兴奋地跑过去抓起它的两只耳朵,只见一身白毛下,渗出一缕殷红的鲜血。他用手摁了一下兔子的肚子,鼓鼓的,里面有一只未出生的兔崽子,和母兔一起死了。
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他总会想起父亲手持猎枪,静待猎物的样子。
夜已黑沉,他一心想着抵达家门,他到了那条独木桥,过了这里就是老家外晒场的地界了。桥由一整根树身制成,平展地铺在小溪上。这条小溪是村口的大河分流出来的,宽一米,春夏季溪水潺潺,小圆石分部在溪床上,时而会有白鹭来此栖身、饮水。溪边有棵大水樟,粗壮的腰身、浓密的叶子,倒覆下一席绿荫在溪面上。他小时候经常和伙伴们来溪边捉溪坑鱼、钓龙虾,用灰皮蛙的后腿作诱饵,拴在棉线上,红壳长腿龙虾一夹住,往上一提,一上午能钓上一桶。他总往水樟上爬,爬到半腰的大分枝上,躺下,翘起脚,听流水声、鸟叫声。现在溪水已凝滞不动,大雪将溪面覆盖住了,他想起老李曾告诉他,自己的家就在一条小溪边,溪水中也有爱吃灰皮蛙的龙虾,也有一棵大水樟。老李曾在他面前回忆溪边的小木屋,所有木料都是从山上运来的,在那里,老李和妻子孕育了他们的孩子。
过了独木桥就是晒场,也已白茫茫一片,没有任何杂物点缀在这层白色上。这里是村民们晒稻谷的地方,金黄的稻粒在打谷机中脱穗后,被运来铺在地上,他的孩子就喜欢在这里打弹珠。现在终于有时间来想想他的孩子了,孩子名叫严小武,还有妻子也该想一想,如果不是为了他们母子,他不会选择背井离乡,去争那一份口粮。那时候,村里所有男人都选择外出谋生,他若不加入出行者的行列,会被旁人看轻,他也无法原谅自己。只有出去,妻子和孩子才能过上好日子,但他不喜欢外面的生活。他喜欢面朝黄土的感觉,早晨的露水、田埂里土壤的气息、手握锄头、汗水淋漓的感受。外界的一切与他是隔阂的,工友们干累了一天的活,相约出去找乐子,只有他和老李,留在棚屋,互相谈着老家的生活。有时他们会来到工地,躺在一堆钢筋水泥上,脑袋垫在交叉的双手上,仰脸望头上的天幕。他们说城市和乡村如此不同,上面这枚月亮却是一样的,千百年不变。现在老李就这么死了,他的尸体布满鲜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脊椎以下严重变形,两条腿像是被强行扒开的灰皮蛙的腿。老李的尸体在火葬场的冷库里放了一天,被塞进火化炉火化了,家人到来时,见到的是一抔冷却的骨灰,他们带着骨灰,回到了家乡。
现在轮到他了,当雪花再次狂飞乱舞时,他看到了前方那道石牌坊,家就快到了。他加快步伐,跑了起来,双手摆动,风在他耳边呼呼作响。他感到兴奋,不管怎样,最后他回到了故乡。青皮竹在他身边掠过,那些日子他和小伙伴在此捉迷藏。青皮竹下,父亲在剥那只死兔子的皮,小心翼翼地从兔肚子里掏出未孕育成型的兔崽子,一团鲜红的肉在手中“突突”直跳。他问父亲:“为什么要把兔子杀死,剥它的皮,它的孩子还没出生呢,这不讲道理。”父亲说:“有些事是讲不出道理的。”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前方出现了窗口那一丝灯光,他有太久没见到妻子和孩子了,还有几步就能跟他们团聚。
当一颗最大的雪花落入他的睫毛,他想起了一些事,像今天这样的归乡其实已重复多次,每次都是同样的场景,每次都是即将跨入家门前,一切揭晓。
工地出事的那天,碎砖下的尸体不是一具而是两具,除了老李,另外那一具,是他自己的。
钟楼
向阳小学四年(六)班严小武同学,放学后不想回家,在校门口站了十分钟,望着马路,眼看一辆公交车驶近,踏上门阶,将硬币丢进投币口,选定靠后的临窗座位坐下,摘下书包,捧在胸前。
一个傍晚,微冷的风从窗外吹进,拂动严小武遮住耳廓的头发。三站后,他的眼皮盖下来,困意席卷,不一会耳边只剩些杂乱的声响,闻到水稻田气息——他恍惚看到老家连绵的田野、蜿蜒的山峦、机耕路上老黄牛留下的圆形粪便,那条入村的石拱桥,桥下的河面一到冬天就结冰。
一声“终点站——市区”到了,严小武醒来,车上只剩他一人,空荡荡的车厢弥漫着一股烟味,他急忙起身,下了车,眼前展开一幅图景:巍峨的高楼、宽阔的柏油马路、排着长队的汽车。
他走出终点站,置身十字路口。他到了市区,听到一记钟响,仰起脑袋向四周眺望,远处有一座高耸的钟楼,矗立在楼房后。
他蹲下身,抽紧松散的鞋带,决定寻找钟楼。
钟楼高于一切建筑之上,空中飘着雾霭,具体的形状看不清,似有点像严小武小时候玩过的积木顶尖的那一块。他不知走哪条路能最快接近它,不知为什么要接近它。以往这个时候,严小武已经到了出租屋,它在严小武就读小学所在的镇子一条破旧的小巷内,一栋小木房顶部的一间小阁楼。刚来时,他无法适应那儿的环境,吃饭、拉稀、睡觉都在沿墙走一圈不用十秒钟的地方解决,空气中充斥着过夜的菜味、马桶的臊味、肥皂、潮湿、朽木,窗下的两个垃圾桶每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这会儿,店铺一下子增多,气派的玻璃门外延伸出一条红地毯,左右两边站着两个女孩,身穿袍子,腰系围兜,还有穿着休闲装,染着头发大声吆喝的男孩。在这些店铺的尽头,拐一个弯,便出现一条大桥。桥身由钢筋制成,数十条钢丝汇聚到顶上,底下连着防护栏,桥中央通汽车,两边高出地带供行人走动,整体犹如彩虹一般横跨在一条江上,好长好宽的江!江面卷起浪花,装着泥沙的船汽笛呜鸣,经过桥洞。江心有两个大石墩,系着锁链,江水扑打在防浪堤上,发出崩碎的声响。严小武走上桥面,走走停停看看,趴在防护栏上,能望到对岸三幢高楼的玻璃外墙。
他走到桥心,有一位乞丐趴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只破瓷碗,各种面值的纸币、角币散落在碗中。乞丐抬头看了严小武一眼,严小武觉得这人有点像出租屋的房东——那个年过半百的老头,眼神总在每寸阳光中翻飞,在母亲身上翻飞。那时母亲带他刚来不久,还在四处找工作,很早出门,很晚回来。有天晚上严小武听到奇怪的动静,跳下床,鞋都没穿,跑下摇晃的楼梯。黑暗堵在面前,不知哪个角落搁着发馊的饭菜,木马桶臭气熏天,屎尿上必有肥大的蛆虫,钻营、蠕动着,兴致盎然想成群结队爬出马桶壁。在房东屋前停下来,他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撕扯声,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有什么东西正在猛烈碰撞,像要捣碎一面玻璃、冲破一张渔网、钻进一摊温热的烂泥……借着过道一星幽暗的灯光,严小武看到悬灯的灯罩上死着一只硕大的飞蛾,肚腹已腐烂,马桶的臭味愈发糜烂,空气黏稠、沉重,甩之不掉,楼梯天旋地转起来,世界天旋地转起来。
严小武急匆匆下桥,耳边响起有力的钟声,天色一下子暗下来,眼前换了副景象,隔条马路,出现一个大广场,广场上有个巨型建筑,钟楼似乎就在它背后。
严小武来了精神,再次奔跑起来,在过马路时遇到红灯,走来几个年龄和他相仿的学生,背着书包,戴着红领巾,穿好看的校服。严小武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校服,污渍斑斑,他想起“向阳小学”。那是一所外来务工子弟学校,读书的都是打工者的孩子,它的对面是本地孩子就读的“中心小学”,两所学校大门对着大门。每天上学、放学时段,外来务工子弟学校的门口杂乱无章,像菜市场,本地学生就读的学校门口停满小轿车,井然有序。严小武不喜欢自己的学校,他坐在教室,集中不了精神,老师的声音辽阔渺远。
绿灯亮了,严小武回过神,跑过人行道,站在广场中央。他听到钟声又敲五下,广场的灯一下子全亮起来,先是路边街树顶上的灯,恍如火星,从严小伍身后依次向前传递。然后是广场中央,步行街、高楼、服装店、西餐厅、健身房……所有灯同一时间打开,周遭熠熠生辉。严小武包围在灯海中,不知往哪里看,最耀眼的是钟楼顶端那一盏,高高在上,硕大无比,衬得不知何时暗下来的天色更加昏暗,天上没有星星,月亮像把冰刀。
钟楼就在眼前,严小武跑进广场的建筑,从中穿过去。里面像金碧辉煌的宫殿,严小武认不得那些店在卖什么,只觉得到处是光、到处是亮,光把夜晚拦在了外面,有了这么多光,城市是没有夜晚的。他头也不回地奔跑,生怕跑慢一步就会被身边的光淹没,这里只有他一人在跑,只有他亟待通过廊道出去。刚出去,却掉进了另一个地界,所有的光,疏忽泯灭,黑暗又笼罩下来,只有钟楼还在前方不进不退、不远不近。
严小武呆呆站着,钟楼的外貌已分毫不差展现在眼前,比想象的低矮,雾霾沉沉盖了下来,看不真切,严小武想要靠近它,自下了公交车,看到它以来,他就被它吸引。他四处寻找,还有什么路可以通往它——眼前只有一条路,窄窄的一条小巷,乌漆麻黑。他再次奔跑起来,进了小巷。
小巷里站着个老人,白头发白胡须,戴着一顶破旧的帽子,身影隐没在黑暗中,半张脸在不知何处投来的灯光中若隐若现。严小武觉得这老人像一尊雕像,很久以前就矗立在此处,专为等他到来,老人举起左手,向他打了个手势。严小武向他走去,到了跟前,他抬头看老人的脸,老人只有被灯光照亮的半张脸,其中一只眼珠是碧绿色的。老人说,小孩你为什么来这里?严小武说,我在找那座钟楼。老人说,你为什么找那座钟楼?严小武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车我就看到它,我想看看它究竟长什么样子。老人说,你找不到通往它的路?严小武说,是的。老人说,跟我来,我可以带你去找它。
严小武跟在老人身后,老人带他走到巷子尽头,那里有一只垃圾桶,一只毛发乌黑的野猫站在垃圾桶上,寻觅食物,诡异地盯着他。
月亮真像冰刀啊。
川上
黑暗中,雪花肆无忌惮地下,老屋窗口的灯光变得不真实,妻子和孩子等他回家的身影成了一堆泡影。他想抓住最后的机会,跑向窗沿,面对的却是万籁俱寂。老屋早已人去屋空,他揣度妻子和孩子去了哪里,为什么不等他回来?
他走进半掩的屋门。
地上积了一层灰,满屋子尘埃飞舞的味道,堂屋挂着的祖宗像耷拉在墙角,卷成一堆皱纸,以前过年的时候都会摆放供桌,全家人祭奠一番。两只老鼠飞快地跑过,在灰尘上留下几串细碎的脚印。卧房门的玻璃碎了,能看到曾住过人的空间狼藉一片,床上只剩木板,堆放着围拢的四块砖头,有烧烤过的痕迹,不知哪个流浪汉进来取过暖。衣橱的门开着,黑洞洞的,梳妆镜诡异地立在衣橱旁,镜中没有他的影子,曾经有过,也有妻子的,他们抱着刚出生的孩子站在镜子前,逗弄小婴儿。他来到灶跟间,这是他们烧饭的地方,一口土砌大灶,灶头贴着财神像,自然也不知所踪。灶上的大锅还在,锅上木盖破了一角,锅内积着厚厚的水,水中没有他的影子,到处没有他的影子。灶肚内有一堆黏糊状的东西,不知哪个年头烧下的残存物,他还记得坐在灶前添柴,灶肚内涌出的热浪扑向他的脸,火焰舔舐着锅底,那一团热腾腾的气息,满屋飘散米饭香。
他走出老屋,东厢不远是他小叔的屋子,过去紧邻的是他二哥和大哥,分房后,父母住到了西厢尽头。往上追溯,他的爷爷奶奶、太公太婆……都住在此,围起来的这片犹如四合院的场所就是他家的族居地。此刻,所有房子全都形同废墟,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他踩着积雪走了走。迎面是那间柴房,他进去,左手边摆着两只粪桶,右手边一块大石板拦起来的地方是猪圈,他家养过猪,收益还不错,猪拱食的声音听来滑稽。正对面墙上,他看到了那把枪,父亲留下来的单管猎枪,还在。黑色老樟木枪身,扳机扣吊着的枪绳,悬挂在墙体的铁钉上。父亲去世后,这把枪归了他,他学父亲的样子,上山打过几次猎,很快就失去了兴致。对那只怀孕兔子的屠杀让他无法忘怀,父亲剖开母兔肚子,取出兔宝宝的那一幕永远留在他脑海,以后一看到山上奔跑的猎物,他就会想起那两具血淋淋的尸体。父亲把兔宝宝埋进青皮竹下的泥土,让它成为竹子生长的养分,母兔挂在灶跟间的悬篮,准备第二天下锅烹煮。那天晚上,父亲睡熟后,他悄悄起来,摘下悬篮,捧着母兔,来到青皮竹。剥了皮的母兔展露出粉红色的肉质,一条条若隐若现的脉络和肌理如紫色细棉线,遍布其间,呼吸已从它体内抽离,它成了一团粘稠湿滑的物体。他把母兔放下,挖开埋葬兔宝宝的泥土,下着雨的夜,泥土湿润腥臭,他的手指触碰到蚯蚓和小碎石,烦躁地弃之一旁。他抱出兔宝宝的尸体,几乎认不出父亲将它从剖开的母兔肚子掏出的样子,那么短时间,迅速萎缩、干瘪,转化成另一种存在。他沿着母兔肚皮的刀缝,掰开两旁的软肉,将兔宝宝的尸体重新塞进母肚,包裹起来,仿佛它能继续吸收母亲的体液,完成孕育和生长。双手合十,希望、祈祷,并相信,有一天,它和母亲会复活,重新拥有生命,成为这世上至亲的一对,在田野和山间自由奔跑,吃美味的食物,不再被猎人枪杀。
他让猎枪留在柴房,回到场院,眼前多了个人,是他远方的表亲。很久前,这个表亲远赴他乡,下落不明,突然的相遇让他猝不及防。表亲来到他跟前说,你来了。他点点头,村里怎么见不到一个人?表亲说,大家都走了,这里很快就要拆了。他这才注意到,屋子的外墙用红色喷漆喷着大大的“拆”字,他问,你怎么不走?表亲说,我来接你的。他问,去哪里?表亲说,跟我来就知道。
他跟着表亲走,从小叔的老屋和柴房之间的那条小道穿过,脚下的石板路是他太公当年铺的。近一百年时光,几代人留下的脚步,重叠在石板路上,出口即是河道,他看到结冰的冰面,知道自己在走来时的路。这条河自有村以来就存在,河道交叉,水质干净,贯穿方圆三乡五村,赶集的日子,他搭乘乡下人的水泥船去邻村,见识来自各地的广袤特产。夏天在河里洗澡,扎猛子,打水仗。有一次,下雷雨前,他游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水域,四处都是高高的水草,绕了许久才绕出来。电闪雷鸣,大雨倾泻而下,整条河沸腾起来,硕大的雨点砸在头上,让他头晕目眩,那次他觉得自己会死在河上。
岸边的村屋照例也是荒废已久,屋瓦破败,不知走了多久,他们上了桥,来到对岸。冰面渐渐消融,这一段河道焕发出和别处不同的气息,河水恢复为流动状态,冰雪没有对这里产生影响,两岸距离越来越宽,很快就看不到对岸的样貌了。四周景物消失在不知何时而起的雾霭中,他奇怪,下雪的夜晚怎会起雾?眼前只有流动的河水以及走在前头的表亲,表亲停下脚步对他说,到了。
他看到河面上一道亮光,先是萤火般大小,漂浮在水汽氤氲的河面,一闪一灭。继而变大,亮光所照之处浮现出来,是一只巨大的木筏,横亘在水上,筏身像一匹布帛,紧贴着河面,中央立着一根高高的竿子,竿子上挂着一盏船灯,光亮就从那里散出。木筏上站着许多人,垂手、仰脸,目光投向远方,挺直腰杆,一动不动。表亲向他们招了招手,撑船的是一位老人,看不清脸庞,将木筏靠岸,对表亲说,你们再不来,我们就走了。表亲和他跳上木筏,木筏稳如平地,他向其他渡客扫了一眼,都是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人。他没和他们打招呼,眼下他要做的只是和他们一样,静如磐石。
赵雨,1984年生,浙江宁波人,鲁41高研班学员,文字见《十月》《作家》《山花》《天涯》《青年文学》《江南》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出版小说集《蛇行入草》《白鹭林》,浙江省“新荷十家”,获第十四届滇池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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