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2年第4期|草白:应许之地
2023-11-05小说天地草白
病榻中的妻子忽然提出那个要求,让我深感意外。她要我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定要找到那样的地方……如此才能瞑目。我不知道妻子的想法从何而来。在此之前,她可从没这么“出……
病榻中的妻子忽然提出那个要求,让我深感意外。她要我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定要找到那样的地方……如此才能瞑目。我不知道妻子的想法从何而来。在此之前,她可从没这么“出格”过。作为一名风景摄影师,我一直认为自己比谁都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好风景,我的相机以及本人就是为此而生。但妻子说,她不要埋在那样的地方,她要我找一个安静、温暖、明亮、干燥、没有人的……所在,她说了很多,每天都有新想法,就是说不出那个地方到底是怎么样的。
最后,她含着泪说:“只要你用心找,肯定能找到。”
“你一定会明白,我到底喜欢什么地方。”
年轻的时候,妻子就是个文艺青年,喜欢摄影、诗歌,曾将自创的诗歌谱成曲子,在篝火晚会上演唱。结婚后,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家庭和照顾孩子上,让我全力发展事业。我能成为一名颇有成就的摄影师,妻子功不可没。女儿出国那几年,妻子忽然迷上胶片摄影,还在家里弄了个暗房,不准任何人进入。整理遗物时我才发现,那几年风风火火拍下的照片中,居然没有一张彩色的。
三十几年的家庭生活中,妻子扮演的是保姆、姐姐、母亲、伴侣等多重角色,但大到投资置业,小至家里物品摆设,她向来都听我的。在女儿出国留学这件事上,她更是像所有谨小慎微的母亲那样百般劝阻,希望小孩永远留在身边。没想到,妻子乖巧、温顺的背后,还藏着一张让我陌生的面孔。
妻子患病很突然,例行体检发现已是晚期,无论怎么劝说,都不肯治疗,说事已至此,不如保全体面、坦然赴死。女儿人在国外,疫情隔绝,好几年都没回来了;妻子也不愿她回来,说好不容易出去,就不应该回来。从始至终,妻子的态度让我震惊。我不敢想象事情如果落在我头上会怎样,从来没有想过死这种事;直到如今,我仍不愿去想。向来,妻子的作息极为规律,常年练瑜伽,身材保持得也好。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比同龄人显年轻。我实在想不明白,只好将之归结为“遗传”——岳父母当年也是早早离世。
三个月前,我驱车去了妻子记忆中“山清水秀”之地。上一次去那里还是二十年前。那时,我们刚刚拥有人生第一台小轿车。本来,妻子想买明亮的鲜红色,说下雨天开在马路上特别好看。最后,还是我做主,买下黑色桑塔纳;大街上所有出租车都是这个牌子,坚固耐用,让人放心。
那个周末,我们开着崭新的桑塔纳,去了方圆一百公里内的最高峰,一座海拔仅两百多米的小山丘。妻子拉着我的手,非要把角角落落看个遍,连一块石头都不放过。妻子的家乡群山绵延,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大概便是山,自随我来到这个平原城市生活,便很少回去。
买了汽车的头几年,趁着周末和节假日,我带着妻子女儿着实去过不少好地方——海边渔村、温泉酒店以及山林里的小木屋,家中相册里的很多照片大都摄于那个时期。那时候的妻子三十几岁,年轻、迷人,充满活力,是我的贤内助。而女儿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眉眼嘴角都与妻子很像,是缩小版的她。后来,随着女儿升学、出国,我几次工作调动,一家人渐渐聚少离多。
没想到,妻子记忆中的“山清水秀”之地早成了废弃的养鸡场和养鸭场,他们在山坡上搭起棚子,筑起人工水塘,造了鸭舍和鸡舍。现在,饲养鸡鸭的人扔下这一切离开了,但空气中仍残留着一股莫名的气味。从那里回来好几天,我睡不着觉,生怕妻子知道这件事。我总觉得她什么都知道,这屋子里一直有双眼睛盯着我,敦促我去完成那件事。
四月的某一天,我准备出门。为了妻子,也为了我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那天,我在网上搜索“山清水秀”的地方,页面上忽然跳出“长寿村”“云上乐园”等字样。除了文字介绍,还有图片。村庄四面皆山,有带状河流环绕,古老的房屋树木倒映其上,影影绰绰的,很像世外桃源。或许,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我希望尽快找到它。
妻子离开后,女儿经常与我视频聊天。我们之间有时差,女儿的白天是我的夜晚,我害怕这种见面模式打扰到她的生活,每次都是仓促地结束通话。还有一个原因,每次看到女儿,我的脑海里总会涌现妻子的模样,尽管她们之间的相像处越来越少。环境、饮食的变化或多或少会影响一个人的容貌,如果妻子去了那个地方,大概也会变成这个模样吧?看着视频中的女儿,我总忍不住这么想。有一天,两人例行聊天结束后,我把网页上下载的图片发给她。
我说:“怎么样,这个地方好吗?”
女儿说:“还不错啊。”
我说:“是不是有点像你外婆家?”
女儿说:“是有点儿。”
我说:“那是长寿村,也是网红打卡地,据说风景很不错。”
女儿说:“嗯。”
我说:“我想着去那里看看。”
女儿说:“好的呀。”
我说:“你第一次去那里大概几岁时,还记得吗?”
……
等了好一会儿,女儿才回过神来:“哦,sorry,老爸,刚才在忙。”
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一句:“时间过得太快,我都记不得了。”
几分钟后,我补发一个微笑的表情,算是给父女俩这一天的闲聊画上句号。从前,是妻子负责与女儿联系,娘俩总有说不完的话。有些话妻子会转告给我,有些则不会。说实话,她们之间的关系让我嫉妒。我隐隐觉得,女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看见狗都会害怕的小姑娘了,她的人生早在我的规划和视野之外了。
“长寿村”位于本省东部,要经过妻子老家——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去那里一趟。看时间吧,如果时间允许,倒是可以下去看看。记忆中,那是一个破败的村庄,木头房子,两层楼,窗户很小,位于山谷之间。人仰头走在其中,宛如坐井观天。
有一次,我问妻子,那里可有什么好玩的,妻子慢悠悠说出一个地方:水库。水库的水像翡翠,随季节变换颜色,蓝色、绿色或蓝绿色,但永远不会变成浑浊的泥浆水。妻子还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偷跑到水库边。那个地方死过很多人,不是自己跳下去,就是游泳时淹死的。妻子一直没搞明白水库的水为什么那么好看,直到我们去九寨沟旅游看到同样的水时,我告诉妻子,那些水本身并没什么特别的,是表面的反光和透明度不同让水那么好看。妻子却不以为然,“为什么附近小溪里的水不是这个颜色?它们可相距不远啊。”——妻子的话再次回荡在耳边,她的模样我却有些想不起来了。我一直想去水库看看,离村庄只有三里地,但一想起关于死人的话,有些瘆人,最终也没去成。
这还是我头一次独自开在这条高速路上,以前副驾驶座上总坐着妻子。有一年清明节,我们急着赶回去扫墓,傍晚上的高速,半夜还堵在路上。雨天路滑,被追尾了,拖车久候未至。车祸发生时,女儿正躺在后座上睡觉,整个人一下子就弹到妻子脚下。那一次,全家都大惊失色。
后来,妻子告诉我,车祸就发生在离水库不远的地方。
天黑,下着雨,我自然什么也没看见。可我还记得妻子说到“水库”时的表情,总有些怪怪的。
忽然,道路前方出现一大片影影绰绰的山脉——就在挡风玻璃前,我从两座大山之间的豁口开进去,畅通无阻。两侧山体似乎被无形之手推开,推到不远处,将我引入另一个世界。前后左右,深浅不一的绿意瞬间包抄过来。这一路过去都是山,群山绵延,望不到尽头。而道路将变窄,三车道汇成两车道。
我将车子开进服务区,在一处花坛前停下。我调整椅背准备睡一会儿。事实上,我的身体并不觉得累,即使再开上一两个小时也没问题。但有什么东西让我退缩了。我想着妻子说过的话,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这个地方究竟在哪里,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妻子的拍摄角度很特别,也很有力量,就像一个人尽管坐在寒冷、漆黑的屋子里,仍让人感到温暖和安慰。不得不承认,她不再是那个我所认识的善良、平庸、没有什么想法的女人,她身上焕发出的某种东西让我震动。那些作品多么奇怪啊:原野上孤零零的树、石灰墙上破损的窗户、一只爬行在干燥大地上的蚂蚁以及被遗弃的破碎、脏污的被子……我从没有想过去拍这些。
车子一驶入山区,我就想起水库,一个巨大的蓄水池,也是无底深渊。人们一个个往里面掉。妻子带我去过镇上的学校、电影院、照相馆、菜场,它们比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要荒凉和落后得多。每到一个新地方,如果那个地方比我生活的环境明显要差很多,我便本能地感到幸运。我是个幸运儿,至今仍然是。我相信自己可以解决那个问题;无论什么问题,总是可以得到解决的,关键是行动。
离天黑还有一个多小时。我还有时间。我应该去那里一趟。我把车子停在狭窄的路肩上,底下就是那个水库——它赫然在目。
推开车门,经过一段俯冲似的下坡路,径直往那条灰白的、荒草丛生的小路走去,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我的身体动作呈现出某种仪式感,好像有人正在暗处打量着我的一举一动。原本,我只须站在高处张望一眼就够了,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非去不可。当年,那些过不下去的人,就顺着这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走到这里,或许也在这样的时刻,黑暗降临之前。可能,他们并没有想要去做那件事,当来到这里后一切都变了。
车子驶过妻子童年的村庄,我并没有减速慢行。我的目的地是这里。我的双脚踩在柔软的草茎上,就像踩在一处随时可能下陷的地面上。我脸色苍白,四肢发抖,一阵本能的战栗让我几乎跌倒在地,好像水库就藏在草丛下面,在某个空隙的深处。岩石那头,出现蓝绿水面的一角,有一个不断拉伸的镜头,将它移近,近在咫尺。草叶的窸窣声远去,马路上的汽车声也听不到了。几分钟后,水库完全裸露在面前。我站在岩石上,冷冷地望着它,好似望着一样毫不相干的东西。
如果妻子认为这就是风景优美之地、理想中的埋骨之所,我能接受吗?那天晚上,当我躺在连锁酒店的床上,不禁如此想到。初次见到水库的恐惧和惶惑渐渐消散了,好似多年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我总是莫名其妙地信心十足,又对一切来到面前的事物感到本能的忧惧,似乎任何东西都能将我的生活捣毁,让我陷入困境。
那晚,女儿照例打来电话,让我注意安全,开车时间别太长,遇见服务区及时进去休息。女儿的语气让我有些不舒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应该就是妻子离开以后吧,她摸索出这一套与我说话的方式,将我当成随时需要照顾的老人。我才五十六岁,离退休还有好几年。或许,我应该主动与她聊聊站在水库边的感受。当我躺在那块岩石上,后背居然暖暖的;一股暖流传递到我的身体里,好像身体与岩石下的大地接上了。某种东西于无声中流淌着,汇聚在一起。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温暖、亲切,有所依傍。随着黑暗降临,那种感觉收紧了,消失了。我离开水边,回到车子里。
原本僻静的小村摇身一变成了长寿村、网红打卡地,到处都是餐饮酒店、纪念品商店以及由农家乐改造而成的民宿,日式极简风格,落地窗、大露台,家具陈设都很现代化。妻子就喜欢住在这种风格的酒店里,每个房间都布置得温馨而别致,比在家里还舒服。她不喜欢跟团游,常常一个人背着包,去荒无人烟的地方。我担心安全问题,妻子却不以为然,认为没什么可怕的。
前台是个二十几岁的大男孩,眉目清秀,举止文雅,倒像是由这片好山好水养育出来。一问,果然是本地人,大学建筑系毕业回来创业,与同伴合伙开了这间民宿。那个正在一旁研磨咖啡的服务生就是他的同伴吧,同样眉眼俊朗、举止周正。男孩问打算住多久,如果连住三天以上,还可以打折。我不知道自己要住多久,这种事情怎么能提前预知。
我的房间在顶楼。山景房。落地窗外,山色空蒙,云雾缭绕。如果以妻子拍摄黑白照片的眼光去看,很难认定这是一处风景优美之地。它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村子,如今因商业策划的成功而成网红打卡地。我注意到山林的颜色,比别处更显深幽,给人一种湿漉感,像是久雨乍晴。下楼吃饭时,我无意中与那个接待我的男孩聊起这个。现在,我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他叫小晨,伙伴叫小牧,民宿名便为“牧晨”。两人既是老板,也是伙计。
小晨说:“周老师,您大概还不知道吧,我们这里号称“云上村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可能起雾。其中,二月到四月间,雾最大。而一天中,早晨雾气最重,晚间其次。反正,经常云雾缭绕的,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那岂不是整个村子里,有时候什么都看不见?”
“对啊,就是这样的。”
“肯定会影响生意吧?”
“的确,一开始大家很不适应,毕竟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风景嘛,什么都看不见,会让人不开心的。但时间久了,有些人就适应了,甚至喜欢上了。”
“那这又是为什么呢?”我有些疑惑。
“呃,大概是朦胧美……看不清的才算美。”小晨摊了摊手,没再往下说。
我是“牧晨”最勤快的客人,天一亮就起床,村里村外四处游荡。这里家家户户都养花,养的都是一些寻常的花卉——长寿花、指甲草、万寿菊、天竺葵、鸡冠花,落在盆盆罐罐里,落在瓦砾、石缝间,随意扦插都可存活。屋里大都住着老人,或门口晒晒太阳,或屋内吃饭睡觉,比任何地方都安静。这是一个安静的村子。老人在这里是金字招牌,活得越久越有价值。游客允许进入那些经过改造的老宅,近距离观察他们的生活。
那个清晨,我像往常那样,在巷子里走着,忽然被一个醉醺醺的老人拦住去路。老人眼睛通红,拉扯着我的衣服,嘴里絮叨着什么。我听不懂此地方言,本能地从口袋里摸出香烟递过去。老人伸出树皮般皱巴的手,将香烟别在耳后,嘴上仍絮叨不止,通红的眼睛更红了。
老人的房子就在边上,木门敞开着,一个隐秘的洞穴里似有微光闪烁。老人用那种哀怜的目光望着我,似在邀请我进入。我一阵犹豫,矮身跟了进去。随处可见打开的酒瓶子,窗台上、椅凳上、灶台边,或歪斜或直立,像是某种悲伤而失控的道具。老人跌跌撞撞,在那把唯一的椅子上坐下,很快便人事不知。我有些后悔自己的贸然闯入,生怕有人忽然出现,必将尴尬万分。四处张望之际,一幅放大的黑白照赫然立在低处的矮柜上,一张虎虎生气的脸被禁锢在里面,正冲着我笑。我想逃走,却被什么东西摁住了似的,不得动弹。忽然传来一阵老妪的哭声,微弱、断续,时有时无——这个房子内部好似隐藏着无数个次第缩小的空间,那声音便来自最里面的那个。
从屋子里出来,一道白光晃得我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似被拉进一件宽敞的大氅里。起雾了。大雾从天而降,瞬间将这片时空吞没。我愣怔着站在原地。出门时,旅店里的人还在睡梦之中,整个村庄似乎也是如此。现在,世界消失了,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掏出手机,信号飘忽,迟迟无法定位。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读妻子的旅行日记。那上面可什么都有,商品价格、车票信息、旅馆环境、美食特产等,她尤喜记录旅途中的奇谈怪事,比如,某个高原古村落里有名少年,从未上过一天学,却能说唱上百万字的长篇史诗,只因在一次梦中获得神的旨意;另有知名茶山脚下,一名六岁孩童,长着一张类似六十岁老人沧桑的脸,足不出户,却对上千公里之外一名成年女性的事情如数家珍,只因那人是他上辈子的姨妈。
妻子的记录尽管五花八门,却毫无猎奇之意,好像事情本该如此。她不过是如实呈现。我只想找到妻子那么做的原因,总有什么事情触发了她,让她起了那种执念。过去几个月里,我查过相关资料,知道某些少数民族还留有树葬传统,将婴孩悬于树下,借助树木的灵气轮回转世。关键是要择一处风水宝地,方向也不能错。但妻子日记里并没有这方面内容的记录。可能,她并未碰到此类事情,或者她并不想将任何隐秘想法留在纸面上。或许女儿知道一些,但我无法与她聊关于妻子的话题,这实在难以启齿。
我来这里有些时日了。这个地方虽然风景不错,但与别处相比也没有太大不同,除了起雾时人们被迫去做的那些事。偶尔给女儿发发文字版微信,告诉她这里的“奇观”,以及发生在那个老人身上的事。
“你根本无法想象,这个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地方,常年笼在一片缥缈的云雾里,看不见彼此,难道人们因此而长寿?民宿里的人告诉我,那个老人的孙子死在外面,村里不让设灵堂,不允许纪念哭泣,说是有碍观瞻。他们只能在大雾起时,悄无声息地哀悼。雾散后,一切不得不恢复常态。大雾不时光临,也随时会消失,哀悼活动只能断断续续地进行。好几次,我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走进一片漫天的云雾里。在这样的雾里行走,你什么也看不见,就像一个名副其实的瞎子。万物被彻底吞没。每次大雾过境,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此过程中被置换掉了。人们会忘掉烦恼,剔除杂念,专注于眼下之事。我怀疑这正是他们获得长寿的秘诀。”
“有时候,我感到自己是个怯弱的人,习惯于活在某种庇护之中。不像你母亲,好像什么都不怕。我承认自己对她缺少了解和关心,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否有过交流。有些事情,大概她只会告诉你。”
……
这些文字是我入睡前断断续续写下的。我不能在视频或语音里与女儿说这些,那会给我一种“赤裸相见”之感,但通过文字表达,也没有让我更自在。我总是在信息发送成功后,马上删除。第二天醒来,手机上已积了好几条未读短信,都是来自女儿。通常只是一两句嘱咐的话,并没有别的。我对自己感到失望,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曾给她发过那种短信。
那个晴朗的午后,我在一堵矮墙前再次邂逅那位老人,差点儿没将他认出来——如果不是那双树皮般皱巴的手,它们在阳光下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老人微闭着眼,嘴角浮现出某种笑意,好似经历艰难跋涉终于来到一个明亮、温暖的地方。我站在那里,好奇地打量着他。老人忽然睁开眼睛,嘀咕了一句:“你挡住我的阳光了。”这个人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心想。我不擅长与陌生人聊天,但那天我决定要与这个不幸的老人聊一聊。
“那天早晨,你喝醉酒,让我去你家。你还记得吗?”
“我每天都喝醉酒。你说的是哪天?”
“我看见你房间里的遗照了,那个人是谁?”
“什么遗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张脸看上去很年轻,是你孙子吧?他们都说你的孙子死了。”
“不可能。这个村子并没有人死去。”
“可你的孙子的确死了,我见过他的照片,他还很年轻。”
“你肯定搞错了。我根本没有孙子。”
“我亲眼看到的,不会有错。况且,别人也都这么说。”
“即使真的有人死了,那也是发生在过去的事。在我们这里,没有人会记得这些。太阳一出来,我们就忘了它。你最好也忘掉。”
老人说话时,一直微闭着眼睛,好似在回答另一世界的问询。作为一名闯入者,我的问话非常无礼,简直让人讨厌。我从来不这样与别人说话,但我决定这么做一次。反正,我迟早要离开这里,何必顾虑那么多。
那段日子,妻子的身体非常虚弱,根本吃不下东西,但精神还好。疼痛不那么厉害的时候,她便想着要和我说话。而我则一直劝她多休息,不要徒然耗损体力。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没有想过要去了解她的内心世界,那么多年朝夕相处,难道彼此还不够了解吗?
这一路上,当我脱离日常生活,完完全全一个人独处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与真正的生活之间可能隔着一面不可捉摸的镜子,你以为镜子反映了真实——恰恰与事实相反。
我来到的这个长寿村、网红打卡地,又是一个什么地方呢?如果仅仅是在网络上看看,大概与别的景点没什么两样。好几次,太阳刚露面不久,便被乌云遮住,乌云逐渐增大、变厚,完全挡住了阳光。晒太阳的人起身回到屋子,游客匆匆赶往旅舍,大风刮倒竹竿,将墙头上的花盆带翻在地上。村街又变得空荡荡了。
那天,我从街上返回民宿,才推开木门,小晨便急切地叫住我:“周老师,刚刚收到气象台消息——橙色预警,未来一两天,这里可能会有大雾弥漫。”
“大雾随时可能出现……恐怕,您暂时回不去了。”他抱歉地说。
“我原本也没打算现在回去啊。”我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
“周老师,等会儿,我把您拉到一个微信群吧。雾散后,我们有一个好玩的活动……”小晨还没说完,便被一个房客叫走,留下一脸狐疑的我。
回到房间,我看到女儿发来的微信,还是那些平常的话,叫我注意安全,保重身体之类。自从离开这个国家后,这个孩子好像不会和我说别的了。在两个人之间,如果旧有的联系已然终结,新的还未来得及建立或无法建立,大概便是这样的状态。
妻子的日记里提到一个叫胡安·鲁尔福的人,她迷上了那个人和他的摄影作品,还有小说。她提到一篇叫《卢维纳》的小说。来这里后,我一直想着它,想着小说里那个叫卢维纳的地方。“那里的土地是白色的,闪闪发光,仿佛总被清晨的露水沾湿。”“(那里)白天和黑夜一样寒冷,露水凝结在天空中,不至于落到地面上。”“(那里)时间是漫长的。谁也不记得时间,谁也不关心一年又一年如何过去。”
某种意义上,这个村庄很像卢维纳。这里,常年大雾弥漫,老人们只能躲在屋子里悄悄祭奠死去的人;当太阳一出来,他们就要被迫忘记这一切,什么也不能倾诉。显然,妻子并没有来过这里。但她一定知道,这世上肯定有这样的地方,就像卢维纳——尽管谁都不知道卢维纳在世界上的什么地方。
那天下午三点多,大雾就来了,排着看不见的阵列,一点点汇聚起来。也有可能,它是一下子出现的,反正当我望向窗外时,它已经在那里了。一开始,还能看到朦胧的山影,缝隙里渗出点绿意。不多久,眼前只有一片冷凝的白。这里的雾与别处的不同,好像它们不是经水汽汇聚而成,而是由某种切实的材料做的。雾一直通到天上,与天空长在一起。云也从空中垂挂下来,变成雾。树枝表面的水汽凝结成雾。湖面更是雾的天然诞生地。总之,乳白色、青白色的雾铺天盖地。如果不是有玻璃挡着,它们随时可能漫浸过来,将我置身的房间淹没。
此刻,如果有人和我说,我的房子已经被转移至一座孤岛上,无论如何呼喊、求救,都不会有人听见——我也不感到意外。但民宿里的人并没有将我忘记,我被拉进一个叫“雾中见”的群里。不断有人进来,新人要求发送位置共享,此事诡异之处在于,我们不是无法准确发送,便是显示:在雾中。显然,这是一个被赋予特殊功能的微信群,只为了让雾中的人汇聚一堂,消除恐惧。此群还有一个更为神奇的功能:所有人皆可畅所欲言,不显示名字与头像。我试着打了几个字,投进去——根本没人知道发言者是谁。人们如饥似渴地分享雾中信息。有人趁着浓雾弥漫去约会邻居女人,去偷窃、打劫,去引吭高歌,去做原本需要掩人耳目之事。完事后,他们又迫不及待地向众人汇报自己的雾中所获。
我看到一张张图片、一行行文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惊心动魄。雾成了掩体,成了屏障,人们尽可由此去完成任何心愿。我想起此行的目的,何不趁着大雾弥漫去给妻子找个理想的归宿?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没人会发现我的所作所为。可这里真的是妻子心心念念的风景优美之地吗?我真的找到它了吗?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妻子的话,“只要你用心去找,肯定能找到”,心头一阵战栗。
梦醒后,我发现自己躺在民宿床上,手里还攥着手机。窗外,大雾散去,草木树枝在风中摇曳,栩栩如生。我打开手机,发现已被小晨拉进一个微信群。
他召集大家明天去爬山。
“你们会看到真正的美景。”他在群里说。
第二天,我跟着他们上山,都是民宿里的客人,爬山对他们来说无非是茶余饭后的锻炼或消遣,于我却全然不同。我不仅用眼睛看风景,还得用上耳朵、双手和心灵。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感觉。在看到真正的美景前,我不应该给自己设置任何障碍。村子后面是一座荒山,从前是柴夫和农人所走的路,如今长满茅草和荆棘,似乎不欢迎任何人闯入。他们走到无路可走的地方就坐下休息,而我无法停下。我走在带刺的茅草丛中,走在盘根错节的植物丛林里。在我四周是辽阔无边的暗绿色所形成的背景。某些时候,我自己也成了路旁的栗子树、松树或柏树中的一棵。我没有意识到自己越走越远,与这个世界走散了。那天,我爬到山顶。山上世界澄澈、明亮,无边无际。俯瞰之下,那一座座山坳和谷地,很像上苍遗留人间的殿堂楼阁。它们只是天然的存在,不长庄稼、果树,没有任何商业利用价值。它们苍凉、沉寂,亘古如斯。
阳光在我眼前的树枝上跳跃,我被一种闻起来像青草、泥土以及干燥的暖风的东西包围了。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在峡谷里回荡。时间过去很久,我仍然在那里。看着那么多鲜活的东西,看到妻子的脸出现在树丛后面,正对着我微笑:“你一定会明白,我到底喜欢什么地方。”
或许,一切寻找或等待不过刚刚开始。
【作者简介:草白,1981年生,现居浙江嘉兴。作品散见《山花》《天涯》《钟山》《作家》《十月》等杂志,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等杂志选载,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等。出版作品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短篇小说集《照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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