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第9期|汪泉:刺杀
2023-11-05小说天地汪泉
1.铅球式灌篮少年
在我的球友中,球技最糟的要数沈飞,他今年上五年级。他很少投进球,所以,我不在场的时候,很少有人和他组队,他总是旁观者,其他几个组队打半场。直到我下午下班……
在我的球友中,球技最糟的要数沈飞,他今年上五年级。他很少投进球,所以,我不在场的时候,很少有人和他组队,他总是旁观者,其他几个组队打半场。直到我下午下班……
1.铅球式灌篮少年
在我的球友中,球技最糟的要数沈飞,他今年上五年级。他很少投进球,所以,我不在场的时候,很少有人和他组队,他总是旁观者,其他几个组队打半场。直到我下午下班回来,开车经过球场边,我会喊:“嘿,等我啊——”他们都会停下手中的球,或者扭头应声:“老汪来了——”沈飞喊:“快点来!”他们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我喜欢他们。
我来了,和他组队,谁也没得说。沈飞因为投篮技术太差,甚至不会跨三大步,所以我就鼓励他远投,我发现他力气很大。有一次,居然在三分线外投中了。令人惊诧的是他投球的姿势是铅球式投篮,你懂吗?他把三大步变成三跨步,侧身三步进,斜蹲,然后单手托起篮球,从身后斜刺里高过头顶,猛然射起来,孔武有力,“哐——”进了,干脆利索。这给那些藐视他的小球友上了一课,大家都惊呆了。看看,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啊!大伙儿都无语了。
同样是五年级的江帆急了,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输了,要下场:“不算不算,这算什么球,这叫犯规!”
我说:“按照篮球的比赛规程,单手投篮没错,跨三步也没错,进了球,应该是要算的。只不过他的动作有一些异常。”
另外一组当然承认了,一则他们急于上场,再说我也是五十多岁的老球友了,他们还是尊重我的意见的。江帆和吴斌只好下场。
沈飞受到鼓励,在接下来的一场,他居然做了另一个惊人的动作。因为他带球差,稍有不慎,球就会被抢走。这次,他被挡在三分线外,突围是不可能了,他将球举过头,然后重重砸在地上,球从对方的双腿之间飞速穿过去,然后又快速高弹起来,居然砸在了篮板上,天哪,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他才十二岁。
这下可好,场上场下的几个都提出质疑。面对太多反对的声音,我也不好再次辩驳,只好说:“行吧,反正也没有投进,下次注意就是了。”这么一来,沈飞显得很沮丧,很快,他的球被断了几次,我们被赶下场。
我和他坐在场外的椅子上休息,我说:“你的力气真大。”他说:“我是田径队的,不是篮球队的,所以技术不高,但我的力气大,我能将八十斤重的杠铃连续上举50次,很平稳,没问题。”我吃惊地问:“天哪,真的吗?你哪儿来那么大力气?”“祖传的。”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很老成持重,像一个老人一样。他的目光看向远方,似乎回到了他的前世一般。
“你祖上是习武的?”我五十三岁的目光透露出无不羡慕的表情,我想他是会被这眼神打动的。
他说:“澳门,我祖先在澳门。我太公是一个刺客,杀了澳门总督。”
“吹吧你,我不相信。”这一次,我提出了质疑。
我们聊天的时候,场上的四个正在鏖战,旋即江帆他们胜利了。又该我俩上场了,我说:“这样吧,这次开始,我们打赌,谁输了要受惩罚。”
江帆说:“谁家输了,三十个俯卧撑。”
沈飞说:“谁家输了,在中场将篮球扔出场外,否则三十个俯卧撑。”
我同意,我知道沈飞要显示他的大力气。
我们终于赢了,江帆稍微有点虚胖,做到第十五个俯卧撑的时候,他已经翘着屁股,只有空口喊着十六、十七、十八……
沈飞将篮球轻轻压在江帆的屁股上,拖着长长的尾音说:“篮球都不动,这哪里是俯卧撑——”
我在一边笑。在沈飞的督促下,江帆终于做完了三十个俯卧撑。
我想看看沈飞真的有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所以,下一场我们输了。我说:“沈飞做俯卧撑吧。”沈飞说:“老汪,看我的。”他捡起篮球,站在中场位置,连续三个大跨步,右手将篮球高高举射出去,那篮球似乎在这球场上从来没有如此高傲地飞翔过,它高过篮板很多,然后越过十米高的围栏,落在了场外。
我很吃惊,进而我信他说的祖传是真的。
沈飞打篮球总是不按规矩出牌,譬如,他倒着投篮,也就是前面有人阻拦他的时候,他站在两分线或者三分线外,突然转身,背对着篮球板,双手倒着将篮球高高倒抛到身后,很多时候球还能上板。我知道他这个诀窍后,将球传给他,喊一声“投吧”,我就跑到篮下,准备接他的倒球,没想到有一次那倒球居然进了。
我和沈飞坐在场外,再次休息。他将三斤的矿泉水瓶递给我,我喝一口,再递给他。汗水从浑身各处渗出来,我觉得非常享受。
我问:“你太公叫什么名字?”
沈飞说:“沈米,沈志亮。”
没听说过。
沈飞所说的他太公是刺客的事深深吸引着我。有一次,我和沈飞打球打累了,在一边闲聊,他爸爸来了。他爸爸来到我们身边,笑着说:“累了吧?”我说:“是啊,你家细仔好力气,说他太公是武林高手,还是刺客。”他爸爸温煦的脸色突然僵硬,他立着眼睛说:“这孩子胡说八道,你别信!”转而对沈飞喊:“沈飞,快走,还赖着干啥,看看几时了?”
好没意思。孩子跟我说再见。我也跟他说再见后,独自无趣地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这是怎么了?
小区的很多家长都知道我喜欢和孩子们打篮球,很多时候,家长们坐在球场边的椅子上,看我们打球玩耍,所以多数都熟悉,有的见面也打招呼,有的没对上号。毕竟我住在半岛才五年,和他们交往不多,除了打篮球、看露天电影,其他交往很少。
周末的下午,我们一般都会早点来到球场,他们会带着各种小吃,譬如辣条、饼干、米糕等,都要分给我吃。自从沈飞被他爸爸带走之后,连续几天没来球场。这个周末,他来得很早,他来的时候,我没怎么注意,他喊了一声老汪,我才看到他。他说:“我今天带了一件好东西。”我边将篮球传给他,边说:“什么好吃的?”“不是。”他走过来靠近我说:“是我家的家谱,上面都写清楚了。你不知道我爸为啥那一天生气,他不想让人知道我太公是刺客的事。”
我走出了场地,他说:“我没骗你,不信你看——”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塞给我。我接在手里,像抓着一个人的手,绵软无力。封面是“沈氏家谱”四字,一股神秘的气息像一股电流传遍我的周身,直冲脑门。我一时被这孩子这一举动搞蒙了,我手里好像牵着那位刺客的大手。
甫一镇定,我说:“让你爸知道咋办?”
沈飞笑着说:“老汪,别怕,你拍下来细细看,证明我是刺客的后代——”他转身去打球。
我拿着那卷书,在球场外背对着阳光,急切地想让目光钻进去,而书页虽然柔韧,却滞涩、粘连,甚至有一点抗拒被打开。我抚摸着书的封面,宣纸的韧性和我的肌肤交流,对话,进而缓缓打开。
内文是毛笔手写的竖排文字,很不一般,令人吃惊,显然不是普通秀才的手书。翻了几页,我怕沈飞此举被他爸爸发现就麻烦了,按照沈飞说的办法,急忙用手机拍了序言、家训等紧要的几页,而后叫他从球场出来,让他赶快将家谱送回家去。沈飞从我手里接过家谱,挤了挤眼睛,塞进怀里,晃着高于同龄人的壮实身子,回去了。
2.徐广缙
当天下午,我原本以为沈飞回家放下家谱后还会来打球,可他却再也没有回来。我打完球等了一会儿,只好怏怏地回家。
家谱是一个家族的神物,不会轻易示人,更不会贸然从神龛请下来。一般而言,只有逢年过节,家里的长辈净手之后,才将家谱从神龛请下来,清理一遍,再供上去,焚香叩拜,那是很庄重的事情。沈飞将家谱拿出家门,这本身就是犯了大忌;何况依他爸爸的性子,此举如果被发现了,必将遭到惩罚。如果他遭到惩罚,我似乎也有连带责任,心里很是惴惴不安。
草草冲了个凉,晚饭后才匆促打开手机,细细端详拍下来的家谱图片。先看家谱序言,并不长,千把字左右,字体隽秀,并非馆阁体,柔软却有筋骨,像一个体态十分雍容的老者,没有特别的锋芒,气势也不寒酸,不乏凌厉,似乎并非一气呵成,像抄上去的。我想这位作序的人一定是一位文人雅士,绝对不会是官员。而中间还有几处修改的痕迹,这说明抄写当中略有修改,每句都有朱笔点开的小圈,画得很圆,显然是严谨有余。令人意外的是,序言末尾署名:安徽太和庶士徐靖侯谨序于道光二十六年,鲍俊谨录。
安徽太和人徐靖侯给佛山顺德的人家作序,地理上似乎差了十万八千里。徐靖侯何许人也?原来徐靖侯就是徐广缙,靖侯是他的字,正如沈志亮其实就是沈米。徐广缙,字仲升,一字靖侯,是清嘉庆年间进士,选庶吉士。他做过不少官,诸如山东道御史、陕西道御史、西乡试正考官、榆林知府、江西粮道、福建按察使、顺天府尹、四川布政使、江宁布政使、云南巡抚、广东巡抚、两广总督和两湖总督等。呵呵,这官都做遍了大半个中国啊,真厉害。真是此人吗?如果序言真的是他所做,唯一的可能是他曾任广东巡抚和两广总督时,和沈家有什么交集,且有非同一般的交情,否则如此显赫的官员不可能为普通人家的家谱作序。如此看来,沈飞所说的他太公是刺客之说或许属实。
序言如下:
岭南香山地灵人杰,其地负山面海,自古人才辈出,气节英雄不乏其人……
沈氏一门原籍福建,后经商于闽粤,乾隆元年定居香山下恭都龙田村,道光十年海上商船遭劫,资产尽皆被掠,祖公海兄与其子涛懿皆遭害,自此家道中落,志亮与其母耕渔为生,艰难度日……道光二十六年,澳葡人亚马留出任总督,迁坟筑路,沈氏六座祖坟被毁,骨殖被投大海,亮号啕羞愤,愧对祖上,愤然约同村被毁祖墓之后生青年六人刺杀总督亚马留于望厦龙田村路口,割其首颅,断其独臂,携其首臂,昂然离去。满腔恶气一朝得出,祖上两代之仇得报,沈氏之祖上永得慰矣!国人自古有做人之基底有三,曰:不掘人祖坟,不砸人饭碗,不毁人婚约!洋贼亚马留所为,乃是人间绝事,得其偿矣……呜呼,人之为万物之灵,有别于牲畜者,以节而生,报德乃久;沈氏志亮泣血冒死,刺死洋贼,其节可嘉,其行可表,虽值乱世,理不可乱,堪称人杰!
…………
谨是为序。
从徐广缙的序言来看,沈飞所言凿凿。沈飞是刺客沈志亮之后无疑,而且徐广缙似乎是在这位刺客死后才写的,其中的褒扬之词,几乎是盖棺定论,作为一个堂堂广东巡抚、两广总督,能为一个刺客做出如此之高的评价,实属罕见。既如此,沈飞的父亲缘何对此讳莫如深,连上小学五年级的爱子提起这事都显得那么激动呢?看来这其中必有缘故。
序言之后,就是家训。其中有几句比较特别: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儿育女以食为天。
无论男女习武练拳,防身健体死御外辱。
志亮之后不得外泄,若有泄露重责十杖。
…………
其他内容和别的家训大同小异,只是这几句极有个性。作为家训,教导后人生了孩子首要的是让他们吃饱吃好,目的是习武练拳,拼死抵抗外辱;绝对不能泄露自己是沈志亮的后人,如果泄露,要重责十杖!天哪,十杖怕是会把孩子给打坏了吧!难道沈飞的爸爸真的会重责沈飞吗?如果就因为沈飞的那句话,被打十杖,我似乎也有责任,毕竟我是倾听者。既如此,沈志亮可谓抵御外辱的民族英雄,家训为什么规定不得对外泄露这个家族的信息呢?难怪沈飞的爸爸对沈飞在球场的所言大为光火。
当晚,我久久没有入睡。
随后几天,沈飞都没来球场,我心里更是惴惴不安。按照沈飞爸爸当天失态的样子,他还真的要对沈飞家法伺候,加之沈飞又将家谱偷出来让我看。我得想办法和他家里取得联系,加以解释,免得孩子受到责罚。但我又不能贸然上门去找他的爸爸,毕竟这是他们家最私密的事情。沈飞几天不来打球,沈飞爸爸也不来球场,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小区有微信群,我可以试着加他家长微信,或可与他的家长联系。
我在小区微信群找到了30栋402室的微信,添加并注明:我是13栋的老汪,是沈飞的球友,他的东西落在我这儿了,请求添加。果然,很快,微信通过了。微信添加的是沈飞妈妈,彼此客气地问好之后,我说对不起,那天沈飞给我说了一句话,惹得他爸爸不高兴,这都怪我,希望你能理解,不要责怪孩子。沈飞妈妈说都过去了,没事。我问这几天沈飞没有来打球,是因为这个吗?突然沈飞妈妈的对话框弹出流泪的表情。我问咋回事?孩子因为一句话惹祸了吗?沈飞妈妈说他爸就是一个神经病。接着,才絮絮叨叨地说出了缘由。
沈飞的确挨了揍,不是当天,而是次日。当天父子进屋,沈飞爸爸就让沈飞跪在家谱前,向祖先认错。原因是家训明确规定,不得向外人泄露祖上沈志亮姓名的事,更何况沈飞还说出了“刺客”二字,这令他爸爸气愤难当。孩子只好跪下,认错。他爸爸责令沈飞当日不得吃饭,沈飞只好悄悄去了房间写作业。他妈妈见孩子进了屋,就对呼呼喘粗气的沈飞爸爸说:“你既然对家谱那么信奉,家谱也规定了‘生儿育女以食为天’,咋能不让孩子吃饭呢?责罚归责罚,孩子吃饭是必要的。”沈飞爸爸说:“这规矩我们家守了一百七十年,不能到我的手里就毁了,也不能在他手里就毁了。”沈飞妈妈说:“都什么时代了,澳门都回归二十年了,你还在这里守着老规矩。”他爸爸也不吭声,自己也不吃饭,愤然进屋躺在床上,一夜无语。次日晚上六点多,沈飞妈妈下班回家,一进门就看见沈飞爸爸端坐在沙发上抽烟,烟缸里堆满了烟蒂。她心里有些奇怪:平日他下班一般都在晚上七点左右,他自己开了家具厂,厂里忙,很少按时下班回家,今天倒是准时,就问他:“今天咋这么早?”他不吭声。又见茶几上一大堆的消毒酒精、棉签、纱布、创可贴,同时还有一堆沈飞喜欢的零食,甚至平时不让孩子吃的辣条都有,也摆在茶几上。沈飞妈妈见状说:“买这些东西干啥,谁买的?儿子?”沈飞爸爸一句话也不说。她又问:“孩子呢?”他还是沉着脸一声不吭。她隐隐听到孩子的哭声,急忙进门,才见孩子的屁股上横七竖八地印满了血蛇一样的痕迹,她这才知道沈飞已经被责罚了十杖。她一边哭一边问孩子,最后扑到客厅,捶打着沈飞爸爸。他一动未动,任由她打骂了几下。她转而哭着,拿着酒精棉签去了孩子卧室,擦洗伤口,敷上了创可贴。沈飞倒好,见了他妈不哭了,也不喊,咬着牙,始终没有吭一声,只是最后说:“我就是让老汪知道,我是英雄之后,不能辱没了祖宗。”沈飞妈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又哭了,抱着孩子的脸,亲了两下。最后,沈飞妈妈向沈飞爸爸下了最后通牒:“你要是再守着你的破家谱打孩子,我就不跟你过了,你跟你的家谱过吧。这是最后一次。”沈飞爸爸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将几袋零食拿在手里,徘徊良久,进了卧室,扔给了沈飞。沈飞也不计较,接在手里,吃了起来。
如此说来,沈飞偷拿家谱的时候,已经负伤在身,他是硬挺着来了球场,还打了一阵篮球,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太公真的是刺客,真的是英雄。我当即问沈飞妈妈:“周末我还见到沈飞了,他是负伤出来的?”沈飞妈妈这时才说,沈飞被毒打了一顿,她就给沈飞请了假,在家休息,周六下午出来的时候,其实她是知道的。沈飞爸爸再不让他来球场打球,她想他正在气头上,再说,家训还规定要孩子强身健体呢,她想等过几天,孩子伤好了,再说让孩子去打球不迟。没想到周六她看见孩子悄悄出门,后来发现他去了球场,等他很快回来,她也装作若无其事,但她却发现沈飞偷偷将家谱放回原位,她才知道他去干啥了。
沈飞妈妈说:“我原来也是当老师的,后来考了公务员,去了政府机关工作,对他家这事,我本来也是很敬重的,只是沈飞爸爸太过守旧。其实,家谱规定不得外泄沈志亮的身份,在当时的确是有必要的。”我问为什么,她才娓娓道来,原来是为了徐广缙。我惊讶道:“为了徐广缙?”她说徐广缙当年之所以为家谱作序,原因是徐广缙就是沈志亮的救命恩人,史书上所写的沈志亮刺杀了澳门总督亚马留之后,迫于当时政府的重重压力,徐广缙在良心和现实之间难以做出选择,毕竟他是一位官员,以大局为重,朝廷软弱,他自己也无奈,最后为沈志亮家写了一封信,沈志亮读过这封信之后自首。其实,徐广缙当时作为广东巡抚兼两广总督,他痛恨亚马留,从一开始,有一位叫鲍俊的地方绅士和他提起过,民间有六人要刺杀亚马留,徐广缙就说了四个字:“此诚可恶!”其实就是默许,后来果然刺杀成功了,沈志亮两人提着亚马留的人头和独臂,来到中山,是徐广缙保护了他们,安排他们全家在顺德落籍,至于后来为家谱作序,其实是他耍的政治手腕,但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如果有人知道此事,怕是他的官职、性命都完蛋了,所以家训才有明确规定,不得泄露此事。最后,沈志亮和他的伙伴郭金堂两人作为主犯自首,在监狱里,两人为了谁去送死争执不休,这事再次深深打动了徐广缙。徐广缙决定以一个死囚换沈志亮的性命,所以,在澳门的行刑地杀死的不是沈志亮,而是替身。沈志亮隐姓埋名为郭姓,来到顺德陈村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上百年。
我恍然大悟,基于此,沈志亮的身份,乃至徐广缙为他家家谱作序的事不得外泄,自然作为家规严格执行,直至目前。
我问:“如此说来,你家的家谱序言真的是徐广缙所写?”
沈飞妈妈说:“的确是徐广缙所撰,但字是鲍俊所写。”
这令我对鲍俊此人兴趣大增。
3.鲍俊
史料显示,鲍俊(1797—1851),字宗垣,号逸卿,自号石溪生。香山县山场村人(今珠海市香洲区山场村),出身于书香世家。清道光二年(1822)中举人,次年中进士,曾授翰林院庶吉士,后调刑部山西主事,候选员外郎、即用郎中。清道光十一年(1831)辞官返粤,在广州芳草街(今登峰南路仁生里),构庐“榕塘吟馆”,朝夕以诗酒书画自娱。晚年归里,讲学于凤山书院与丰湖书院。清咸丰元年(1851),清咸丰帝登基,闻其才,诏鲍俊入京补官。鲍上任途中,突患痈疾,遂返香山,不久病逝。
1848年春节,鲍俊已经辞官十七年,回香山县老庴过年,正月初二,外甥郭金堂前来府上拜年。舅舅一向对外甥在澳门的保乡团不置可否,这个民间组织曾组建于明末,明亡后,转入地下,时断时续,无人过问,但是对于清廷而言,自然是非法组织。鲍俊作为曾经的清廷进士,以殿试第五名的好成绩而入仕的官员,自然对此不能公开认同,但他是读书人,心中默认那些当年组建保乡团的人为志士仁人,就是做了清廷官员之后,也不置可否。后来,葡人入驻澳门后,加收税种,抢占地盘,勒索民间,种种恶行使得保乡团再次复兴。他知道外甥郭金堂就是这个保乡团的首领,其组织已经针对澳葡政府,但他从来不闻不问,作为一个在清朝官场多年的官员,他是有政治经验的。席间外甥郭金堂向舅舅敬酒贺岁,后来,舅舅问起了生活情况,外甥聊起了“澳葡鬼头”亚马留的种种劣迹,连同祖坟被平的事也一股脑儿端到了桌面上。说着说着,郭金堂突然伏案大哭,鲍俊也不劝阻,任其哭够了,端起酒杯说:“此一杯敬你祖上,我知道你哭从何来,有什么办法?多少人家的祖坟都被亚马留毁了,多少人都想得而诛之,你祖上若在天有灵,也是深解其中原委的。”郭金堂含泪向舅舅致歉,说这正月里不该说这些,但自己心中实在愤懑难当。舅舅自是理解外甥的心情,端起酒杯劝酒。郭金堂喝完了这杯酒,接着还说了一个人,此人名叫沈志亮,他家的六座祖坟尽皆被毁,他打算刺杀亚马留。
“刺杀?谈何容易!”鲍俊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唇前,盯着郭金堂说,“那是要丢命的事。亚马留拥有西洋大炮,仰仗着葡人撑腰,一旦失手,沈志亮的小命休矣!”
鲍俊说完,一口喝完杯中酒,把着空盏,看着外甥,一声长叹。他知道外甥是随了他的性格,就连姐姐也这么说,此其志不在小。一介布衣能有此家国情怀,作为读书人的舅舅心里更多的是欣慰;他也知道,郭金堂说这话是想听他的意见,说不定他和沈志亮就是同伙。可以肯定地说,这就是保乡团的集体行为,所以,他这话与其说是评介沈志亮,不如说就是直接说给外甥听的。
郭金堂说:“要杀他,说来也容易。”
“容易?”鲍俊又停下了正举起的筷箸,“好,就算周密部署,刺杀成功,然后呢?官府会咋样?澳葡方面会咋样?亚贼代表着葡国在澳门的最高权力,这将是两国之间的大事,说不定就会挑起一场战争,这都是需要细细斟酌的,没有万千把握,万不得仓促行事。”
郭金堂一听舅舅此话并没有否认此事,似乎是在策划如何才妥当,便说:“舅舅此话在理至极,但不知官府徐广缙徐大人态度如何?”
“亚贼心狠手辣,此事需得听听徐大人的意思。”鲍俊就此打住了话题。
郭金堂哪有心思过年,实为向舅舅请教此事的可行性,既然舅舅都说出来了,也答应和徐大人商议,那么此行目的已经达成,再无心逗留,于是告辞回了澳门。舅舅免不了打点些吃穿用度的钱物,让外甥带回家去。
鲍俊自从辞官回乡,免不了和徐广缙等一干官员来往,尤其逢年过节免不了酬答往来。鲍俊是在徐广缙中了进士两年之后,接着中了进士的,他早就对徐广缙敬慕有加,加之徐广缙赴粤为官后,两人更是惺惺相惜,在乱局中不时有倾心之谈,对朝政也多有评析。每每此时,徐广缙对辞官还乡的鲍俊也是高看一眼,有时候心中甚是惭愧:自己眷恋宦海,而时局又是如此复杂,难以左右,尤其是亚马留悍然宣布澳门为自由港,这意味着自己被迫将澳门拱手让渡给了葡萄牙,这显然已经是自己官宦生涯中难以抹去的败笔,甚至认为自己是千古罪人,但悔之晚矣。他甚至羡慕鲍俊的智慧,早早辞官,写字画画,优哉游哉,何其轻快!于是,两人之间的交往更是频繁,甚至遇到大事徐广缙都毫不忌讳地问计于这位隐退宦海的鲍俊,鲍俊也是每每推心置腹地为他谋划,所以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自从外甥郭金堂拜过年之后,鲍俊的心里就再也没有平静过,他知道,没有他的首肯,郭金堂是不敢造次的,也就是说,沈志亮他们一干人等是不肯轻易举事的。
正月十四,鲍俊接到徐广缙的请柬,邀他于正月十六在香山县徐府相聚庆岁。如若在往年,这种邀请是十分自然的,然而在今年,在外甥郭金堂拜过年之后,这次相聚的意义就显得颇为重要了。
正月十六一早,鲍俊特意将画好的一幅画用锦盒装好,打点包装,正要出门,他又回身进门,让家厮又取出那幅画,展开来看了又看。这幅画意境很特别,画面上,远处海水荡漾,中景是海边岛屿,显然是澳门望厦村,隐隐可见座座坟茔;近景是大三巴牌坊,而奇怪的是牌坊门口是一只臂膀,显然是左臂,高举着一把洋刀。题款为:海阔天空当年日,出海渔猎归来耕。自从独手纵洋刀,岂有香山百姓门。这是他近日反复构思而得的一幅画,题款也是反复斟酌构思,琢磨再三才题写上去的。眼下他犹豫不决,毕竟是大吉年头,将这幅画送给两广总督,不知人家会怎么想,但是思来想去,他还是决绝地把画装进了箱中。他备好礼品,带着贴身书童,骑马不到两个时辰便赶到了广州徐府。此时,徐府上下已经热闹非凡。至正午,两桌酒席正式开宴。
主人贺岁迎宾,众人互相祝福,客套一番,酒过三巡,开始三三两两互相酬答敬酒。一场欢愉聚会很快也就结束了。鲍俊原本想,其间若有空隙,他就要和徐广缙徐大人好好说道一下沈氏刺杀亚贼之事,但事关重大,此间人多嘴杂,也没有机会和徐大人独处,此事非密谈不可。只要日后徐广缙展开此画,自会联络。于是,在一番应酬之后,鲍俊告辞,不疾不徐回了家。
鲍俊依旧在家作诗画画,闲人一个,但他心里却一直牵挂着外甥郭金堂的事。直到端午赛龙舟之际,他特意发去邀约,请徐广缙徐大人来府上相聚。这一次,鲍俊专门为此事准备了一场二人酒宴,再没有第三人。徐广缙如约而来,席间兴冲冲相谈,自是提起了鲍俊的那幅画,忽然悲从中来,举杯面向澳门方向,酹酒一杯:“那广阔的海洋和莲花般的半岛就此去了,这都是徐某之终身耻辱,此辱不雪,有何脸面苟存于世!这是辱没祖宗的事啊!”
鲍俊抱拳相向,说:“徐大人身处此境,虽守土有责,但时局如此,奈何大人有计难施。如今状况全是葡人亚贼所为,如若除了此贼,亦是给家邦百姓一个交代!徐大人觉得如何?”
“鲍大人不是不知,如今圣上哪有此心?我等虽守土一方,哪有权力向亚贼挑战?”徐广缙说完,一杯闷酒下肚。
鲍俊朗然笑曰:“除此贼易,又岂劳大人之手!”
徐广缙这才明白此宴真正的意义所在,于是正坐惕目,曰:“愿闻其详。”
鲍俊这才将整个事情的前后低声说了一遍。
徐广缙最后说:“此诚可恶。”
说话间,听到外间有人说话,鲍俊唤来书童进来问话,书童说:“是郭金堂哥哥来了。”
“唤他进来。”鲍俊想,这正是让外甥拜见徐大人的机会。
郭金堂进来,拜见过舅舅。鲍俊介绍了徐大人,郭金堂急忙叩拜徐大人。鲍俊这才对徐广缙说:“这就是适才我说的外甥郭金堂。”
徐广缙不语。
“都是自家人,你再向徐大人禀报一下沈氏的情况,也好听听徐大人吩咐。”鲍俊对郭金堂说。
郭金堂举杯给徐大人、舅舅敬过酒,才将沈志亮要刺杀亚马留的原委一一道来。此间,徐广缙没说一句话,最后举起酒杯,语气笃定地说了四个字:“此诚可恶!”
鲍俊说:“他是怎么计划的?你说得详细一些。”
郭金堂又细说了一遍行动路线和计划。
鲍俊说:“届时务必向我通报,我好将细节禀报于徐大人,好歹要有个退路。”
徐广缙再次应邀,举起酒杯,第三次笃定地说:“此诚可恶!”
饮了此杯,徐大人告辞。
4.郭金堂
我和沈飞妈妈聊过天之后的次日下午,沈飞重新出现在篮球场。我知道这是沈飞爸爸想开了此事。我故意问他为啥这几天不见他的影子,沈飞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一个劲儿地从三分线外以铅球式的动作投篮。
为了补偿给沈飞带来的灾难性的后果,我故意和他赌球,我说如果我在三分线外投篮五次不中,就请他们喝饮料;如果他能五次从中线投球不碰篮板,他请客。他同意,只是说他没钱。我说那他就做三十个俯卧撑。他同意了。比赛自然是他胜了。
小区门外就有一个小超市,我和沈飞来到大门外,给他买了瓶冰镇绿茶,我要了一瓶常温的矿泉水。我们溜达的时候,我看见他爸爸开车进了小区大门。我告辞说要回家,沈飞也匆匆回家了。
我想见见沈飞爸爸。我看见沈飞爸爸将车停好,路过球场时,望了一眼,然后就朝楼下走来。
沈飞爸爸有点不好意思,说:“对不起,老汪啊!”
我说:“是我对不起孩子。我没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家的情况。我们找地方聊聊?”
“我先回家,然后加你微信聊,孩子他们在家等我呢。”沈飞爸爸说。
我回家吃完晚饭后,拿起手机,看见有人加我,正是沈飞爸爸。我们聊了很久。他首先道歉,说现在应该也没什么了,但这事的确是他家的秘密,为此有人付出了生命,连他们家都改姓了,所以那天很不礼貌,请我原谅他。他也知道我和孩子相处得不错,自从孩子和我打球,懂事多了,肯定是我打球时教育有方。我说这也正常,我是做出版的,身体每况愈下,只好每天打球锻炼身体,正好和孩子们打球身心愉快,也就有了这段友谊,我很珍惜,尤其是他家的孩子沈飞,既懂事又有志气,这是最难得的,他要好好教育,孩子一定有大出息的。
在一番客套之后,我好奇地问:“你刚才说,你家为此改了姓?”
他才徐徐说出了他们家后来改姓的事。
郭金堂自龙舟节从舅舅家回来,刺杀亚马留之事正式提上议事日程。这八人当中,沈志亮其实早就有了一个可行的方案。自从有了刺杀念头之后,他几乎每天都在盯着亚马留的行踪。他发现亚马留总是在周末和随从外出打鸟。唯有这个机会可以下手。为此,他们八人周密部署,终于在8月22日,完美刺杀了亚马留,但是最大的失误是刺杀亚马留副官李特没有成功。这个刺杀任务原本是交由郭金堂和另外一个人来完成的,没想到当时李特见亚马留被拉下马,似乎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而郭金堂就在李特的身边,他冲上去,抽出刈刀,向这个葡人一刀砍去,正中李特的大腿,他在马上一个趔趄,却没有掉下来;因为郭金堂的动作快而猛,其实早就惊吓了那匹马,那马嘶叫一声,纵身就跑,李特死死抓着马缰绳,乘机驱马向澳督府方向跑去。郭金堂悔恨不已,眼看着李特瞬间从他手下溜走,他捶胸顿足的时候,不远处的沈志亮已经将亚马留的人头提在手上,向他张望。郭金堂转身来到沈志亮处,将亚马留的独臂三下五除二剁了下来,接着将亚马留的尸体搭上马背。那马驮着亚马留的尸体,在黄昏中向葡人所立的界碑奔去。那块界碑当地人叫亚婆石,上面刻有葡萄牙国徽和其单方面宣布澳门为自由港的时间“1848”。那匹马驮着亚马留的尸体,独自嗒嗒而去,就在那块亚马留亲自竖立起来的界碑前,那匹马似乎疲乏至极,再也走不动了,低低嘶鸣一声,尸体无声滚落下来,像一个阴影落下,旋即被黑暗吞噬。
李特没死,是这个黄昏最大的阴影。
沈志亮提着亚马留的人头,郭金堂提着亚马留的独臂,领着一众弟兄,旋即来到距刺杀现场不到三百米的莲峰庙,祭祀被亚马留害死的无数望厦百姓冤魂。他们也像一众冤魂,哗然拥进庙门,将血淋淋的头臂献在昏暗的香案上,全体跪拜,叩首。
沈志亮曰:“谨以此贼头臂祭于神前,祭奠我香山望厦死于此贼的父老乡亲!”
祭毕,他们像一面暗淡的旗帜,在风中飘飞至关闸前。
驻守关闸的清兵似乎在等待他们的到来,没问半个字,看着他们浑身血迹,看着他们手中所提的亚马留人头和独臂,甚至欣喜地放他们进了关闸,以敬慕的目光送他们一行飘然而去。
入了关闸,郭金堂说:“按照我们之前的议定,各自带好银两,各自走散,再也不要回澳门。”其他六人各自走散。
郭金堂带着沈志亮来到预先安排好的地方,换了衣服,按照事先商量好的,他们用白石灰包裹了亚马留的首臂,将其掩埋在香山的一个秘密山坳里。之后让沈志亮等他,他去了一趟舅舅鲍俊家里。
郭金堂来到鲍俊家时,天已黑透,见过老母,然后拜见舅舅鲍俊。鲍俊早就在家焦急等待,听他说了整个过程后说:“虽然刺杀了亚马留,但是并不算十分成功,你们留下了后患,那就是他的侍从李特,此人不除,尔等后患无穷。”
“怎么除?”郭金堂说。
“再也除不了了,”鲍俊慨然曰,“沈志亮的家小已经在香山,你速速带沈志亮和其家小,去顺德陈村。到陈村找一个叫欧老七的,他自会安排一切。以后接头,只有这个人,除此之外,万万不可轻信。”
鲍俊匆匆安排完毕,交代人递给郭金堂提前准备好的盘缠,让他交由沈志亮,便于其以后度日。
郭金堂和沈志亮连夜扶携沈家老母以及夫人和孩子,黎明前来到了顺德陈村,找到了欧老七,自妥帖住了下来。
次日一连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将近中午时分,郭金堂睡得正香,突然听到一阵锐利的枪声,他翻身下床,急忙找到沈志亮,拉着他就跑,沈志亮问他咋回事,他说葡兵追来了,快跑。沈志亮一听笑了,按他坐下说:“不是枪声,是炮仗声。”
原来,正午时分,顺德人听到澳门总督亚马留被刺杀,大家放鞭炮庆祝呢,但是除了欧家,没有人知道刺客英雄正在他们村上睡大觉呢。
下午时分,欧老七传来消息,关闸的一名兵勇被葡人抓去,割了首级和一条胳膊,尸体悬挂在大三巴的牌坊上,扬言要清廷捉拿刺杀亚马留的凶犯,否则还有更多的人将会遭此下场。
郭金堂和沈志亮一时无语,没想到事情竟成这样。沉默半天,郭金堂说:“欧老,您捎信给我舅舅,我去投案自首,我们不能连累更多无辜的人!”
沈志亮一听,急了:“人是我杀的,自首也该是我,怎么能是你?你先别着急,官府自有安排。”
郭金堂说:“如果我杀了李特,也留不下后患,如今有人证在,你我迟早怕是要背起这责任。再说,你上有老母,下有孩子,我只身无牵无挂,何怕之有,杀了亚马留,为我香山人报了仇,虽死犹荣!”
沈志亮说:“我至少还有个后人,而你尚未婚配,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的事我来背,和你没有关系。”
两人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
“二位别争了,事情还没到那地步,或许还有转机。我欧老七见过的多了,也没见过二位英雄如此义气。这事我之所以接下来,我有我的道理,一切无惧。”欧老七见二人互为对方生死争执不下,甚为感动。
欧老七是读书人,能诗会画,家境富裕,曾和鲍俊同中举人,又一同进京参加殿试,无奈欧老七没中,只好在顺德授业。但二人早就拜为至交,他们和徐广缙都有往来。
闻听欧老七此言,郭金堂才说:“有欧先生庇护,我等感激涕零!我二人谨从先生和家舅安排。”
沈志亮也附言相谢:“今日当着欧先生的面,我有话要讲。”他叫来妻子,说:“事已至此,我有话要当着欧先生和金堂弟讲明,一则是为了保护家小,二则也是我沈米的一点心意。吾妻记住,我家从此改姓为郭,金堂弟尚无妻儿,若有三长两短,吾儿就是他郭家之后,不管将来我死还是我活,也不管金堂弟你死还是你活,我沈家从此就姓郭了。欧先生若不嫌弃,还请起草文书,我和妻子签字画押,作为将来的凭据文书。”
郭金堂立马跪地说:“兄长,这个不敢,万请收回成命!”
欧先生看着这两位义薄云天的兄弟,一时感慨万端,取过笔墨纸砚,郑重写下文契:
改姓文契
我沈志亮之后自今日起改姓为郭,家谱重新立定,吾后既是郭金堂之后,此具。此文书除鲍俊大人、徐广缙大人和欧先生之外,不得与其他人等观看,否则天诛地灭。
具书人:沈志亮夫妻
道光二十六年八月二十八日
夫妻二人签字画押。
欧老七不断传来消息。
1849年8月24日,葡军以“缉凶”为由头,乘机攻占关闸以北的拉塔石炮台,同时照会广东省政府严惩凶手,英、美、西等国领事馆发表声明支持澳葡当局。英、法、美三国助纣为虐,向两广总督徐广缙提出抗议,英国派出两艘军舰于澳门示威。
1849年8月25日,葡萄牙炮兵军曹、亚马留的童年玩伴米士基打率兵攻占了关闸炮台,残忍地将一名中国军官的头和一只手臂砍下,挂在竹竿上,招摇过市,并毁坏了香山县衙,还掳走了三名中国汛兵为人质,扬言若不捉拿“凶犯”,将有更多的人为此付出生命代价。
1849年8月26日,葡萄牙当局以私藏凶犯为由,抓捕并杀害了龙田村的三位村民,同时杀害了郭金堂家附近的一位邻居。
1849年8月28日,两广总督徐广缙还在力挺,他召见各国使节,在会上严厉指出,不得传播谣言,不得污蔑其大清国包庇罪犯,不得炒作新闻,不得制造事端,否则凶犯缉拿事宜交由葡方,清廷不再插手,任由葡国自己处理。英美葡三国使节在会上大肆叫嚣,要求尽快捉拿“凶犯”,三日内若不交出,一场战争在所难免。
1849年8月29日,郭金堂悄然离开欧老七家,自行投案于顺德县衙门口大喊:“是我郭金堂刺杀洋贼亚马留,今日我自首于衙门,还请各位乡党见证。”
郭金堂历数亚马留种种罪状,傲然而立。乡亲们都劝他尽快离开衙门,不要自找麻烦。他说:“葡人已经杀害了我国官员一名、兵勇三名,望厦村、龙田村村民五六人,我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责任自当由我来负,与他人无关。”
县衙听得闻报,急招郭金堂进门,问:“若真是你杀了亚贼,你这是自首;如若替罪,还是早早离开,别无事生非。”
郭金堂朗然笑答:“谨谢县太爷好意,我郭金堂顶天立地,岂能让别人为我送命!”
5.沈志亮
我和沈飞爸爸边走边聊,直到半岛的岛头,那岛头像一艘巨轮之首,面前是静静涌动的潭州水道。我俩坐在岛头的椅子上,我俩都点了一支烟,暗夜中,两个暗红色烟头一闪一闪,像两个不离不弃的灵魂,在历经一百七十多年之后,依旧不愿分开。
潭州水道的流水特别安静,似乎偶尔会停下来,不再流动,好像在细细倾听沈飞爸爸的讲述。
我说:“既然如此,那沈飞怎么没有改姓呢?不是你家祖公立下了改姓之约吗?”
沈飞爸爸说:“改了,我本来姓郭。”
沈飞爸爸的讲述更像是沈志亮自述,在暗夜寂静的河边,似乎是沈志亮的灵魂附体一般,穿越了百年的时光。
道光二十六年(1846)8月29日郭金堂投案,30日,我也随即自首。
人活的就是一个“义”字。郭金堂无妻无后,尚不怕死,我沈志亮有妻有后,如果苟活在人世,那还有什么脸面?再说,已经有那么多无辜的人为我而死了,我要是再埋头不敢出面,我还算个刺客吗?
从我个人的角度而言,我的人生使命已经完成了,我为这片土地尽了我的本分,我也愿意将我的热血洒在这片土地上,这将使我的人生更加完美,可以说自首伏法,这是我的理想。何况当时,徐广缙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道光皇帝早就被英美葡三国的威胁吓破了胆,我再不自首,就是缩头乌龟了。同时,鲍俊在闻听了自己的外甥郭金堂替罪的事后,会怎么想?他是读书人,肯定会为自己的外甥而骄傲,这也是他暗中支持我们的缘由。这些读书人自己干不了什么,但他们明白这个世界应该干什么,应该怎么干,这个世界的正道在哪里。加之郭金堂尚无婚配,没有子嗣,他要是伏法了,他可真就此终结了,历史上只有他空空的名号了,这对他不公平。如果我自首了,谁的罪责谁背,他至少也不会被判死刑,因为他并没有杀死李特,甚至都不算重伤,加上他舅舅和徐广缙的运作,或可免去一死。
就在我做了种种分析,决心自首的前夜,我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正是我家的家谱序言,是徐广缙徐大人所写。我仔细反复地读了这封信之后,才渐渐明白徐广缙徐大人为我家写这个家谱序言的目的:徐大人看来是撑不住了,他的头顶上是清朝皇帝、葡萄牙政府、英国政府、法国政府、美国政府,我知道,他这是万般无奈才给我写了这封信的,当初我举事之后,是他安排我家小来到顺德,是他保护了我们十多天,既如此,岂能负了人家这片好意!我将这封信交给妻子,让她好好保护,将来请鲍俊先生抄写在家谱上,供在我家的神龛里,我死而无憾。
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我走进了顺德县衙的大门。为了保证我自首的事为众人所知,做成铁案,我特意请欧老七写了一个牌子,挂在胸前:刺杀亚马留者,沈志亮也!同时,我也像郭金堂一样,在衙门口向顺德百姓讲述了我刺杀亚马留的经过,并述说了之前投案的郭金堂并不是真正杀死亚马留的刺客,他只是刺杀亚马留的副官李特未遂,他只是想替我送死。
现场有人显然在怀疑我的身份,认为我是冒充英雄,开始发问:“你为啥要刺杀亚马留?”
我祖上原本是商人,往来于福州和广州之间,二十年前,我家的商船在海上被葡人抢掠一空,这可是我家全部家当,祖公和家父奋力保护财产,被葡人当场击毙。当我家的商船一日漂浮在岸边,有人发现我家祖公和家父的尸体,急急差人给我家捎信,十五岁的我从学堂跑到现场,我蒙了。和老母安葬了祖公和家公,我在他们坟前起誓:不除洋人,誓不为人!不报此仇,不苟活于世!我家只剩下我和老母二人艰难度日,家道从此衰落。
道光二十五年(1845)11月20日,葡萄牙女王玛丽亚二世公然宣布澳门为“自由港”;道光二十九年(1849),澳门总督亚马留单方面宣布,不准中国海关和税馆在澳门执法收税,中国官员及家属被迫全部撤离。从此,葡萄牙占领我的家园澳门,不仅停止向中国政府缴纳租金和关税,1846年5月,又宣布对华籍居民征收地租、人头税和不动产税,把原本只对葡人实行的统治扩大到华籍居民。我家原本就不太充裕的日子一下子陷入困境,亚马留这是要将我们望厦的人都逼上绝路啊!1848年,亚马留下令修建一条开关马路,自水坑尾起,向北经龙田村背后,直出马交石、黑沙环再到关闸,正好经过我们村的坟场。亚马留下令限期迁走,逾期就铲平坟墓,将骸骨扔进大海。岂有此理?祖坟岂能随意迁动?村民气愤难当,却无可奈何,只有观望等待。孰料一夜之间,我家入土未安的祖公和家父的坟墓,连同其他人祖上的四座坟墓都被他们毁了,都被推平。这些坟墓里埋的多数是近年来在海上和葡作战时死的村民,这一推,就是想抹掉他们的名字,还有更多活人心中的仇恨。此仇不报,我枉背了一张人皮。全村人的脸上蒙着一层云翳,像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更可恨的是1849年3月5日,亚马留限令设在关前街的中国海关“关部行台”8天内撤出,3月13日派兵捣毁了海关,并随即拆毁了竖立在市政厅的刻有《澳夷善后事宜条议》的石碑,并擅自审判在澳门的华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和郭金堂还有其他几个兄弟有同样的仇恨,我们一致决心铲除这个恶魔。亚马留已经狂妄到了极致,他曾举着他的独臂说:“我出生入死,身经百战,所向披靡。扫荡敌人,我单手足矣!”听听他狂妄到了什么地步!单手?是的,他的另一只胳膊!这个杀人狂魔天性凶残暴戾,十八岁前往巴西参加葡萄牙殖民战争,在战场上他右臂被大炮炸掉,他在现场自己仓促包扎了一下伤口,危难之际,用独臂指挥战斗。此后,他被葡萄牙女王封为海军上将,葡萄牙人一时称其为“独臂将军”。也正因为他的残暴兽性,才被葡萄牙女王看中,将他派驻澳门,替代前任总督。
从春天铲平我家祖坟之后到秋天,我一直在观察亚贼的行踪。我发现亚马留经常骑马到望厦村、龙田村一带游逛打猎,我一直在瞅机会,可因为亚马留每次游猎,随从众多,防范甚严,始终没能下手。其实,亚马留也很狡诈,他知道自己恶行累累,总是提防,但是见屡次游玩都无意外发生,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
8月22日,这个疯狂的恶魔将炮口对准县衙,扬言要炸毁县衙,赶走县丞汪政和全部中国官员和衙役。同知汪政无可奈何,好在只是恐吓,也没有真的开炮。当日黄昏时分,亚马留带着副官李特,驰马前往关闸,只有两人。我清晰地看到亚马留的副官的马背上挂着几只硕大的鸟,鸟头朝下,似在喊冤叫屈;亚马留的马背上挂着一只更大的鸟,似乎是白鹳,一只翅膀半张,腹部洁白的羽毛上有鲜红的血迹,像一簇火苗,点燃了我暗藏在心中的仇恨:在你亚贼杀死这只白鹳的时候,注定你的死期将至,你的鲜血将很快被用来祭祀这片土地。
我知道这是罕见的机会,平日亚马留都是前呼后拥,而今日只有两人:报仇雪恨的时机来了!我迅速安排兄弟们行动:“今日鱼仔怎么像死鱼,快快鲜的唔——”装扮成鱼贩子的兄弟听到我的喊声,旋即开始靠拢:卖水果、蔬菜的兄弟开始以暗号叫卖:“火参果啦,非洲货哦——”郭金堂藏在路边的树丛中,他想得更为周到,早就把事先准备好的野花和豆瓣从暗处撒在路边,以引诱亚马留的马。这时候天色渐暗,只见亚马留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来。越走越近,亚马留骑的马身上那只沾满血迹的白鹳左右摇晃,像一面折断的旗帜。那匹马闻到了花香和豆香,便停在路边吃豆瓣。我手举事先准备好的状纸,口喊冤枉,来到马前大呼:“大人,冤枉啊——”
亚贼见我前来申冤告状,便用执缰绳的左手向我伸出食指,向他那边勾了勾。
我走上前,扑通跪地说道:“冤枉啊大人!小的叫沈米,家住龙田村。昨天县衙突然派几个兵勇到我家,要小的搬家到黄埔,离开澳门,小的不从,他们便大打出手。小的挨了一顿打,无奈告到县衙那里,县衙非但不管,还训斥了小的一顿,非要我搬走,请大人为我做主!”
“澳门我说了算,谁敢强迫你搬迁,岂有此理!状纸拿来——”亚贼傲慢自大地说着,伸出独臂,接过状纸,就在用嘴巴咬开状纸信封的一瞬间,他用狡黠凶恶的目光和我对视。
我想,此一刻,他已经从我的目光中看到了无可隐蔽的深仇。
我浑身颤抖,所有的仇恨冲上脑门,我迅疾抽出藏在身上的刈刀,向他砍过去。我原本是想用刈刀勾住他的脖子,将他从马上拉下来,正好割了其首级,不料亚马留身高过人,加之骑在马上,我的刈刀柔韧有力地插进了他的左肩部,他龇牙咧嘴猛一侧身,状纸从他的嘴里滑落下来,我的刈刀划破了他的肩头和军服,一道血口随着刈刀划开,鲜血随刀涌出来。其他几个兄弟旋即围拢扑过来,亚马留在惊慌疼痛之余,慌忙用左手将马缰绳衔在嘴里,准备用独臂掏枪还击,我再次一刀刺向他的胸部,他又一个趔趄。这次,我的刈刀勾住了他的手枪带,我用力一拉,加之兄弟众人合力,将这个高大强壮的亚贼拉下大马,哗然扑地,一团尘土惊起。我从腰间拔出利斧,向他的颈部剁下去,亚马留狰狞的头颅被砍了下来,那原本可恶的脸庞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龇牙咧嘴。
此时,我才知道郭金堂刺了亚马留的副官李特一刀之后,李特拍马仓皇逃跑。郭金堂也不恋战,迅速来到现场,手起刀落,将亚贼的独臂也砍了下来。郭金堂提起亚马留的左臂手腕,站起身来,如同在玩着幻术。
一张纸飘落在亚马留的无首尸边,那是我的状纸,上面写着: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天已经黑透,旁边就是莲峰庙。莲峰庙的庙门露出一点微光。我和兄弟们提着人头和独臂,迎着那一缕微光,来到庙里,将那人头和独臂供在神像前,燃烛上香。我们一行人跪下,告慰为守卫自己的家园而葬身大海和死在亚贼手上的无数冤魂。
如今,仇恨已报,再无遗憾。
顺德百姓掌声雷动,有人喊:“不要自首,带领我们继续杀敌!”我似有所悟。此时,衙门的大门已然敞开,我回头说:“我死了,变成鬼,也要保护你们杀尽葡鬼,还我澳门!”
我毫不后悔,走进了衙门大牢。
我和郭金堂迅疾被押解到了香山县衙。
据广东省档案馆现存的《杀害西洋兵头亚马留凶手沈志亮供词》载,时年45岁的沈志亮说:“夷兵勒索银钱,阖澳民众愤愤不平,即西洋夷人也因亚马留派银两、短给兵饷、奸淫妇女各有怨言。小的心怀愤恨,起意乘间把亚马留杀死除害……闻之夷传说,亚马留带人无多。小的就身藏尖刀在那路旁等候……委因亚马留平毁祖坟愤恨将他杀死,并没别故。”
9月14日,官府衙役端来上好酒菜,摆在我的牢房内,对我说义士被判极刑,明晚执行,不知还有什么要说的。我说:“郭金堂呢?”那位宣判的衙役抱拳跪拜,说:“义士,您眼下被判极刑,还要顾全郭金堂,真是令人感佩!郭金堂充军新疆伊犁。明晚一同上路。”
我哈哈大笑:“好!一起上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死得其所矣!我唯一的愿望是见一面郭金堂。”
衙役说:“您签字画押,之后我禀报大人。”
我平生第一次如此端庄地写下了我的大名,这是我平生写得最为豪气的一次。我也曾读书习字,懂点书法,十五岁之前我家境尚好,若不是葡贼寇杀了我祖公和家公,我可能还能在学堂读书呢。
很快,郭金堂被带到了我的牢房,我们隔篱相见,我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他走过来,我斟酒奉上:“金堂兄,这就是我人生最香的酒,要与你分享!你无须担忧,尽管去吧,充军新疆,这是最好的安排!记得去新疆找林则徐林大人,他也是被贬新疆不久。我曾在他手下干过几天水勇,只要你提起我的名号,他定当优待您!我的理想即将实现,为我干一杯!”
我俩满饮一杯。
“新疆的事舅舅和徐大人已经安排好了!也已经修书与林则徐大人,兄长尽可放心。”郭金堂说完,我们再干第二杯。
“只要我活着,兄长的家就是我的家,兄长的儿就是我的儿!”郭金堂说,“暂时几年,生计应该不是大问题。等我从新疆回来,我自会料理,请兄放心……”郭金堂话没说完已经哽咽难当。
第三杯之后,那衙役说:“两位义士,不能再喝了,县太爷有令,今晚即将启程,免得耽误事端。”说话间他撤走了酒壶。
郭金堂含泪说:“沈兄,今日一别,就等来生了!兄长放心,我郭某将来有后,必将姓沈,你的牌位就是郭家的牌位,请你不要忘记。只要我郭某活一天,留下一个后人,都姓沈。”
我知道,郭金堂这是还我改姓之谊。
我跪倒在地,叩首有声。
郭金堂也伏地跪拜,泣涕不绝,直至我喊来衙役将他拖走。
大牢寂静无声,似乎在等待15日子时的到来。我知道,肯定是这个时刻,如果是在白天,将会激起多大的民愤,不知会闹出多大的乱子,那肯定不是徐广缙和道光皇帝想要看到的。
子夜时分,我的牢门哗的一声打开,我知道我的归期到了。一位衙役进来,递过一身军服,说:“义士,什么也别说,快穿!”
我站起身,一动不动。我不知道这是何为,我是要赴死的,穿这身衣服做什么。
那衙役见状也急了,说:“这是您活命的衣服,快穿啊!闲话稍后再叙。”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徐广缙精心设计的一个局。
我穿上衣服,那衙役说:“快走,你现在是军役朱大山了,记住。”
我随着那衙役出来,门口站着郭金堂,他似乎并没有认出我。
那衙役说:“郭金堂,现在我们去新疆伊犁充军了,你可知道?”
郭金堂说:“沈志亮呢?”
我心中一阵酸楚,默默站在他身后。
那衙役说:“就在前面。走吧。”
郭金堂戴着镣铐,在我和衙役的羁押下,走出了县衙大门。县衙大门外,一队人马肃静无声。队伍正前方是一辆囚车,囚车内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子,他的头顶插着一杆白色令箭,在暗夜里格外刺目,像一把利剑,即将刺破黑穹。上写四个大字:刺客沈米。
我们走出香山县接近斗门村的时候,远远看着村口挽幛高悬,上书:义士沈志亮走好!村人跪地向东,烟火熊熊,纸钱凌乱,哭声震天。
我知道那个刺杀了亚马留的我已经死了。
另一个我于次日抵达广州时,衙役买来一张澳门印发的报纸,头条《刺客沈米今晨被砍头》。
我们翻越韶关梅岭,跨过长江,越过秦岭,进入天寒地冻的河西走廊,再沿着天山走廊于次年3月抵达新疆伊犁。
第三年,我和郭金堂又缓缓返回顺德陈村。回来的时候,我老母已因过度悲伤而离世,家妻又为我生了一个男孩,已经两岁多了,名叫郭阿哥,后来我改名为郭小米。
郭金堂回来后也改名为沈金,很快完婚,次年生了儿子,叫沈生国。
沈飞爸爸的漫长叙述像潭州水道那一脉缓慢的流水,两位义士的人生脉络至此才大概清晰,但我还是没有明白:既然约定两家改姓,为什么现在又改回本姓了呢?
沈飞爸爸说:“我们两家一直没有改回本姓,直到澳门回归,亚马留的铜马像被拆除后才改回来。自从我家祖公从新疆回来,每年9月15日,我们两家都要走一趟澳门,祭祀前山鹿仔山城墙下替我祖公而死的那位死囚。当年当日,那位死囚替我家祖公死之后,前山百姓为他修建了“义士沈米之墓”,当地百姓每日黄昏在墓地哭悼,直至七七四十九天。
沈飞爸爸这次声音里带着微笑说:“我们家族的人说来也好笑,就这么轴、固执、一根筋,哪有自己给自己上坟的。”
“我家祖公沈米活了九十八岁,郭金堂小我家祖公十二岁,也活了九十多岁。晚年他和郭金堂约定要埋在一个墓地,最终我父亲都遵从了。你看,就在那里,就在那个小山上。我们两家人年节上坟都在一起,至今也是。”
远远的,我看见陈村南面有一座小山包,隐约像一个马蹄糕,稳稳放在那里,弥漫着一股香味。
“那你怎么还那么计较外泄祖上的事呢?”我笑问沈飞爸爸。
他很诚挚地笑了:“我就是个古板的人,还不是为了让沈飞记住,我们活得多么不易。”
汪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小说月报·原创版》《解放军文艺》《作品》《飞天》《西北军事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广州文艺》等文学期刊发表数十篇中短篇小说。出版长篇小说《沙尘暴中深呼吸》《枯湖》《白骆驼》《西徙鸟》《随风而逝》等。曾获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梁斌小说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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