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寒：晚灯（节选）
2023-11-05小说天地杨知寒
杨知寒，生于 1994 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部分为《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选载。曾获豆瓣阅读征文大赛最佳……
杨知寒，生于 1994 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部分为《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选载。曾获豆瓣阅读征文大赛最佳人物奖，萧红青年文学奖，上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短篇小说排行榜。
晚 灯
杨知寒
1 又过了一场雨。南方街面上一股水洗后的味道，小店的霓虹招牌将紫红色光束照耀在路边，我看着水坑，它们不平静，还有细微的雨点不断落上去。这家开在远山路下的烧烤铺，在凌晨一两点，都还有人光顾的，今夜也许因为雨，没什么人来。我自己坐了快一小时，串儿吃没了，再去要，一锅热腾腾的涮毛肚上来，不锈钢锅子已变得微温。我等人，对方不算是个朋友。昨天我们在网上打游戏认识，今天约定现实里碰一碰。秉着不打不相识的初衷，我提前点好酒，点一些菜，打算和对方破除先前的成见，和睦相处。虽然我们基本已用文字将对方全家问候个遍，可我始终觉得，人与人之间，关系变化莫测，一如此刻的天气。也许今夜不会再刮风。 此时妻子给我发了条微信，问在什么地方。我说，在吃饭。她半天没回，等我多说一点，但我实在捉摸不透和她眼下的相处之道。她比我小七岁，十九岁上大一时就跟着我，我们在她学校边上租下房子，同居三年半。毕业后很快结婚，结婚之前，已铺设下不幸的隐患。当我们渐渐开始没有话，即使我始终坚持，对她的感情没变化。变化的是她后期不断指责我的一点，即我不再有耐心去应付她层出不穷的问题。每当她将身体蜷成小羊羔一样，歪在我怀里，腻声问我是否还爱她，都令我头皮发紧，生出想要去破坏什么的激情。能想出的解决办法，眼下只有躲。我不想回家后，再进行一场分阶段深化的争吵，先是低声下气，再到麻木不仁，最后拂袖而去。不如一开始，就进行到拂袖而去。妻子酝酿好后，给我发来下面这句：逃避是种非常低下的品格，尤其男人。我看了几遍，看到水坑里浮现出的色彩，都变作她的脸色。她那张瘦骨嶙峋，法令纹深重的长条脸上，眼睛里的内容空空荡荡，它只为映照你的卑劣。我觉得，她如今生活的心气儿仍在我身上，重点却改成了如何将我击倒。知道她会把我的应对也归结为缺点，冷暴力，女人总是如此指责男人。可我这样做，实打实是为了控制自己，不去使用真的暴力。 老板又给我上了几串烤海肠，我爱吃海肠，咀嚼得咯吱咯吱，每一口，都带甘甜和淡淡的腥。这是我第三回来，前两回，店里都人声鼎沸，路边飞驰过的任何车辆，都无法压碎男人聚会时，荷尔蒙建筑起的坚固堡垒。烤海肠是这家特色，头两回我都吃不尽兴，总早早告诉你没货了。今夜，我似乎能包圆。老板看着比我大十来岁，个头不高，肚子很大，双肩宽阔，脸像北野武。从没见过他和哪个客人表现出熟络，也不冷淡，像所有便利店里的服务员，伸手，只为让你扫码。他更像个机器人，能运行的程序不多，但效率极高。把四串烤海肠和两个烤生蚝放上桌后，我跟他打招呼，长夜漫漫，客人又少，想他不会拒绝。老板唇上留撮小胡子，能看出平时修理，整齐不乱，他的眼睛是细长的单眼皮，叫他时，脸上仍没一丝变化。问他，大哥，来几年了？我一准料定他不是本地人。我们有暗号，一对一个准，只有东北人，才会在一三七八和量词相连时，将数字统统发音成二声。拔个啤酒？他之前向我确认。我说，对，拔个。他站桌边，回答我，十来年了。你哪的？我说，齐齐哈尔。他说，老乡。我说，你得是辽宁的。让我猜猜，丹东，大连？他说，大连。我说，海肠挺新鲜。他说，剩不多了。你战斗力挺强，总能续上。我说，也不占肚子。除了啤酒，没啥占肚子的。他问我要不要再来碗疙瘩汤，刚熬好的，解酒，养胃。我说不用，这才刚起兴，等的人还没到。他也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没出来。看他身后，一派平静，于是将手边凳子往外抽出，示意他坐下待会儿。他还在确认我是不是喝多了，我对天发誓，哥，来，你数，一共三个空瓶，三个谁能多。他呲牙一笑，这是我第一回看他笑，顿觉还是不笑适合他。 给他倒酒，老板起初摆手，说坐会儿行，喝就算了。我说就一杯，再三邀请，老板一口抿半杯后，享受地放空精神，视线望去远处，这样的清净对他也实属难得。碰杯时，我杯沿靠他杯脚，待服务员把最后一条烤鱼也给端上了，鲜香热辣，桌上顿时白气升腾，红绿辣椒点缀，一道菜就是一出戏。锣鼓点儿也敲得差不多了，有人在后拍我肩膀。我扭脖子，看见一个留寸头，竹竿样儿的年轻人站在那儿，瘦，还穿件紧身黑T，更显窄巴，上面印着：昨日在昨夜结束。我假装不知道他是谁，礼貌地说，你好，哪位？年轻人说，等半天了吧？我也请他坐，向老板递眼神，这就是我等的朋友。年轻人说，都叫网名吧。你叫装修队老王，我叫豆子。我看一眼表，豆子，约的几点，现在几点？豆子坐下给自己边倒酒边解释，我下周考研，晚上复习一会儿，效果不好，本来都不想来了。后来想，考试，赴约，总得顾全一头。接着他提杯，也把杯碰给陪坐的老板，问我，带朋友来的？我将他们简单介绍给彼此。豆子看着挺饿，筷子掰开，就要去掀鱼肚子。打他筷子一下，我说，昨天你说自己是哪儿人？他看看我。我想起来了，吉林，白城。那么在座都是老乡，我八五的，大哥刚问了，七二的。你看着指定没我大。豆子说他是九四的。我点点头，在座我酒兴最浓，不免拿了架势，此情此景，雨雾朦胧，烟火缭绕，路边野火，三人成虎。我起身，示意往下都一块儿喝，将杯子搁到桌心，他俩同时捏杯凑上，也站起来，如我长了三头和六臂，酒杯清脆地一碰，江湖夜雨十年灯。我冷不防想起这句，该有更应景的诗词，只是好些年不近这种气氛了，好些年都就着枕头，睡过去了，心里空无一物，全想不起。我舔舔嘴唇，感觉生涩。打量豆子，小孩还算懂了规矩，默默将鱼头转向给老板，示意大哥先起筷。 菜动得七零八落，酒瓶几乎都空，跟老板也好，豆子也好，一夜之间，都仿佛先前失落八方的兄弟再重逢，交情长了半截。豆子跟我借了火，一喝酒，他上脸很快，此刻眼皮虚浮，小胳膊架着瘦脑袋，含笑吐烟问我，昨晚上他妈的，为啥你老追着我打。他还牵挂我俩先前的战局，依稀记得，荒烟蔓草间，他一身黑衣溃逃，间或回身向我瞄准的背影。我说，因为你脆。他说我不脆，看我战绩没有？地区前五十。我坚定地说，昨晚上你一直脆。他看我，我看他，众所周知，东北人对视太久，将酝酿出荒诞的战火。此刻老板从中调停，原指望他喝喝酒能有话，没想到一沾酒，人更沉默，像嘴里始终含金块儿。他艰难地叫我和豆子弟弟，俩弟弟，到马路上打，别动我桌子。我挺费劲儿地抽出后兜里的皮夹，网络时代，少有人带现金出门，但我是老派的人。母亲从小教育我，穷家富路。哪怕出门不过五百米，我也会想着带五百块现金，做不时之需。我将皮夹甩到桌上，赔钱是容易做到的，手机则开始喋喋不休。妻子在凌晨一点半夺命追打，誓要打通我的电话。 2 一只蟑螂爬行在书皮上，李芜在每次处决小动物的生命时，都口念六字真言，用纸巾捻其身体，送它们上路。电视里放着西部片，暴雪降临的夜晚，六个男人来自不同的地方，相聚同一酒吧，看来都镇定自若，也都在喝咖啡时眼皮上抬，观察对方大衣下头手势的移动。她累了。给母亲打电话，那头时空安静，母亲还在单位加班，等领导看话剧回来后，和她到时一起接待更高级别的领导。她们准备到外面再吃一顿，这个时间，大概率是烧烤。李芜讨厌烧烤，荒唐的是，她诞生在烧烤之都。也许就是始终生活在浓呛的油烟下头，才让她格外厌倦火和热络，并在往后绞尽脑汁想逃离到空气清新的地方住。现在她实现了自己的夙愿，独自在南方的家里等人，和母亲的通话，原是她的一个指望，能让时间过快一点儿，让等人的心情缓和一点儿。如电视里的六个男人，知道今夜将有生死角逐，可不耽误他们好好品尝一壶热咖啡。她说，妈，我有个发现，在我写的所有小说里，我都是个勇往直前的男子汉，一概无所谓，我轻飘飘活着，但现实不这样。我从来胆小怕事。母亲感叹，为什么你胆小怕事？她说，因为你从不在人前夸我。你好像羞于这样做，好像只有打击我，才更能显示良好家教似的。你总会先于任何人打击我。母亲说她从没有这种想法，何况父母都是这样做的。李芜说，可我没法不照着你这样做。我没法不继承你对我的办法，也给施加到身边人头上。越是亲密，我越要踩，直把他们踩进深里，才感到安全。母亲问，张齐什么时候回来？李芜突然暴躁，狂灌啤酒，压低声音说，快，很快。 坐在布满褶皱的沙发上，她点根烟，想象此刻张齐在的地方，他身边该有笑闹声不断，觥筹交错，一个个透明的绿瓶子林立桌上，偶尔被碰倒，响动一样不绝。表针走向午夜十二点，西部片进行到屠杀开始，六个男人不是垂死挣扎，就是背过脸一动不动，血浆四溢，无以为继。李芜试着给张齐拨打第一个电话，预料中无法接通。她一口烟一口酒，逐渐自说自话，在如溺死之人往上吐气泡的嘟嘟声中，找到无声的倾诉者，话开始决堤。她忘了自何时起养成这样的习惯，越是难熬，越要借助想象，想象自己不在此时此地，而在一个能叫她感到安全、荣耀，被爱包围得窒息的环境里，以此缓解疲乏的神经。她徒劳地问电话，什么时候回家。电话说，很快了。她追问，很快是多快。电话说，五分钟。她说，好，五分钟里你要陪我度过。电话回答，行啊，爱人。声音何其细腻温柔，像把她收拢进了电波织成的怀抱。她语调也放软，说，我现在就想看到你。愿意让我下楼迎你吗？我喜欢这样有时限地等，让我觉得可靠。电话说，最好别。我很快就到。李芜说，不，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等同你已经回来了，等同我已经等到你了。我不指责，更不催促你。我只想让时间快一点过去，想给自己找点儿事做。下楼，等电梯，将用去三分钟。走到小区门口，将用去五分钟。你说了五分钟能到，那么我到的时候，你已经下车。假如路上堵车，我也已用去八分钟，给你富裕出三分钟，这么夜深，车堵不了太久的，你还是会到。现在我可以下楼了吗？电话虚弱地说，爱人，我快没电了。 她不断地用拨电话的方式让它充电，让那个声音不得不出现。第十六个电话时，接通了。是货真价实的，张齐的声音。而她已经开始嚎啕。张齐半晌没话，可能把电话搁到一边，让她尽情哭，哭吧，别控制，反正影响不到他。李芜慢慢叫停自己，再沉默一会儿，声音狠稳，一如准备索他姓名的杀手，将枪口压着说，了不得，你接了？张齐答，今晚特别尽兴。遇到俩老乡，黑吉辽三省，一桌凑齐。都是外地人，齐聚在南方，这种缘分不容易。她强笑，我要你现在回来。张齐说，办不到。听出对方语气也开始带着剑拔弩张的气味，起初他还能忍耐她，现在，他忍耐的功夫一如未曾忍耐过，点火就着。而李芜每一次，都几乎像迫不及待去烧导火索。她开始哀求，回来吧，我不舒服，头热了一晚上。我还在喝酒。就刚才，酒喝太多，你知道我会吐。齐，回来吧，我吐出血了。你说怎么办？我六神无主。整个城市里，我能依靠的只有你。张齐没说话。又过会儿，她问，觉得我在骗你？他还是说，就回去了。她忍耐，忍耐，忍到想拔枪扫射，将家中五六年积攒下的，一切用心打造的陈设、布置统统打烂。她说，再不回来我就死。二十分钟，你不回来，我割腕。张齐还在说，好啊好。 李芜伸出自己的一条胳膊，放在白瓷洗手盆前，光很亮，照见那条可怜的手臂上，从十年前开始，一条条或深或浅的伤痕。手背上共有三处不长不深，却留下痕迹的疤。第一道，是她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时留下的。当时她独自走进学校厕所，拿美工刀试验，划在上头，细小的伤口像条线，随之殷出的血珠，仿佛线上结满的红珠子。手肘上那块形状不规则的烟花，则是第二次爱人时留下的。当天，她还砸碎家里的一切玻璃器皿，在遍地晶莹的碎片中，拿香烟烫伤自己的手肘。用过烫伤膏后，伤口面积增大，腐肉一一被吞噬，化脓成为必然。她还记得自己后来动用了多少借口，去向他人解释，她其实也知道这种行为的愚蠢，在当时却是必须。现在她又取出一把刀。一把久不使用的修眉刀，用过它刮体毛，刀口沾染皮屑、铁锈。她终生都在提防这样的时刻到来。每当此时，那个她习惯于躲藏其中的胆小怕事皮囊，就要被冲破，而冲破人皮的她，一身鲜血，非鬼非人。 关掉客厅灯，在阳台上留下一盏，是她的习惯。李芜希望，张齐往家走时，不管多晚，抬头一望，都能看见自家的灯火。借着几乎照不见的光，她拢共割下五刀，留下三条红珠项链，第一道和第二道，都因等不及，被重复划了两遍。现在它们看着像她需要的了。拿来洇伤口的纸上，很快梅花映雪，红了遍野。放血的确让她冷静一些，和前两次一样，起到镇定的效果。她找了个角度，给张齐把伤口的照片发过去，然后扣过手机，回沙发上坐着，喝没喝完的酒。影片已经结束，她不知道结局如何，片尾曲伴随演员表，代码一样正在电视上爬楼梯，她茫然看，回想自己近些年人生中，占据绝大多数的画面是什么。 2009年8月27日 去年和现在相同的月份里，南方盛夏，我自己躺在卧室床上，整夜闭不上眼。他离开后，家里不再有熟悉的声音，没有马桶边的咳痰声，没有呼噜，没有争吵前那阵让人不安的沉默，双方呼吸里的蠢蠢欲动。只有楼上邻居仍在吵闹，那个新生的孩子总在半夜里嚎啕大哭，楼上接着会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隔着天花板想象，我好像就能看见一家人围着婴儿车转圈圈的画面。他们只是兜转，毫无举措。天渐亮后，我拧开床头的台灯，看一会儿小说，一本大部头的情节细腻漫长的故事。早可以读完，但我常中途去看手机。去年整整一年，手机上的娱乐新闻耗费了我一年的寿命。在黑夜里就着一瓶又一瓶酒，我也终于找到了其他类似睡眠的、漫游般的娱乐。 2015年3月4日 几年前毕业到如今，我眼睁睁看自己的生活从海浪汹涌一点点化作水波不兴。我对书房外那个天蓝地阔的世界产生了怀疑，高楼上望下，那些行走在烈日下的小黑点儿当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吗？我觉得世界是张微缩地图，人的行动都比我过去经验中的样子来得缓，来得幻。下午三点，我开始准备一天的晚餐，把蔬菜和冷冻肉类从冰箱拿出，放到厨房台面上，看它们表面凝结的水珠仍然鲜活的状态，忘记下一个步骤是什么。白天已足够漫长，仍敌不过晚上。张齐下班时间算是早的，他四点半就可以出现在厨房，帮我切菜或蒸米饭。他留在厨房的时候，我总是躺在客厅沙发上，做万种千类的幻想。幻想我是一座游荡的岛，张齐是大陆，只有他拖住我的绳子，将它拉近，我才能得到完整的领土。整晚，我们一起坐，一起动筷，看电视上一幅共同的画面，两人的思维逐渐像放在首饰盒里的两条项链，不知什么时候缠在一起，一旦试图解开便将带来气急败坏。夜晚窗下小区里，传来孩子们喧哗的吵闹，青蛙和蝉的鸣叫，偶尔还能听到阳台上邻居打电话的声音。那些杂七杂八的方言，像外星信号。看着钟表上的时间从七点半走到七点四十，我总想象有些遥远的地方或许刚发生巨大的爆炸。此刻我蜷缩在一座堡垒中，堡垒是我被摧毁后仅剩的家园。 …… 节选自《北方文学》2022年5期 很赞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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