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2年第3期|陈再见:雷管炸了没有(节选)
2023-11-05小说天地陈再见
陈再见, 1982年生于广东陆丰。已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作品多篇, 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选载。出版有长……
雷管炸了没有
文/陈再见
1 金伯把晾晒着鱿鱼的竹架从阴影处挪到阳光里。一大早他就坐在屋檐下,一边抽烟,一边盯着院里的阳光,光线一点点往外移,他就一点点把A字形的竹架往外挪。整个早上就干这活。孙女会走会跳,已经不需要他花多大精力了,只要不往沙坝方向跑,不去海边玩耍就没事。夏天的海是无情无义的人,海水阴凉,充满诱惑,每年鸭屎礁至海城一带,都能听见有人被海水吞噬的消息,都是青壮年,不是渔民,也不是马街的烂仔,大多还是海城中学的学生,死得实在就有些不值。 金伯打了一辈子鱼,靠海吃饭,对海却怎么也爱不起来。 烟已经抽了三根了,得就此打住,一天一包,是儿子给他定的最大的量。村里的小商店,那个秃头的后生,儿子都交代好了,一天只能赊给金伯一包,多出来的,他不认那个账。金伯有时想一想也挺可笑的,以前瞪一眼,儿子就得浑身发抖,最严重的一次,他把儿子从海里揪回家,提拎着穿过长满马鞍藤的海沙坝,直愣愣地钩在村口的榕树上,再用咻咻响的木麻黄枝条抽,抽得满身是渗血的瘀痕……如今,老子得听儿子的了。没办法,人都有老的一天,儿子将来也是,庆幸的是,他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当然没儿子那样狠心。金伯念叨了多年了,要他们再生一个,他们硬是不生。金伯现在不念了,但心里还觉得是个遗憾,尽管他也知道,生个儿子也不见得就比女儿好。他掐灭了烟嘴,朝角落里吐了一口痰,走出门楼,往巷子头看。渔村的巷子比不上海城的街巷,像是小孩长了满嘴歪歪斜斜的蛀牙,刚开始没见着孙女,喊一声,孙女才从墙角处探出屁股,头也懒得回,以此告知爷爷,她还在那玩着呢。她已经在墙角下玩了一早上了,一个人,也没挪个地,玩过家家,收集了一堆残瓯片碗,沙子当米饭,草叶是青菜,然后自言自语,编排了一幕幕人来客去的场景。 要是海城的孩子,这个年龄早已经上幼儿园了。鸭屎礁没有幼儿园,孙女还得等过几年才能上小学。儿子在海城码头的海鲜城当厨师,儿媳是端菜的服务员,夫妻俩的工资不算少,他们却不想把女儿带过去住,说租房没意思,等以后有个十几万了,再到开发区供套房子。暂时,对,儿子说是暂时的,他们把女儿留给父亲带,夫妻俩平时就住在海鲜城的集体宿舍里,有空了,才开一辆本田摩托车,绕过海东大桥,回鸭屎礁看一看。 2 儿子没有和金伯一样成为渔民,作为疍民的后代,他这一代人算是洗脱身上的屈辱了,海城人不再拿有色眼光看他们,他们像是也忘了曾经是疍民的身份了。是的,曾经,他们的先祖一直在海上漂泊,不敢上岸,鸭屎礁只是暂时停靠的地方,成为村子是后来的事情。那时,他们被海城人戏称为“瓯船”,晾晒在岸上的衣服收回来时总是被剪出大大小小的窟窿。当然,那时金伯还小,他每次目送父亲行船出海,都感觉像是一场诀别。父亲出海前,总是先把钱财和该交代的东西都悉数交给母亲,因为出海十天半个月的,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数,后事得先交代清楚。所以海城人说瓯船人怕老婆,赚的钱一分不少交给老婆,那实在是误会,瓯船人打老婆的时候他们没见过,不过打归打,钱还是得照交,一分不剩,海上又没有小商店和妓院,带钱有个屁用,恨不得连命都不想带上啊。 金伯行海一辈子,也习惯了身上一分钱不带。儿子就跟他不一样了,他的荷包拿出来,大钞小钞总是塞得满满的,先把小卖部赊烟的钱还了,再留下五百一千给金伯买菜。金伯每次都挥挥手,让儿子把钱放在他妈灵位下的抽屉里,要用了去拿就行了。金伯的口袋里除了香烟和打火机,从来不放任何多余的东西。 有一段时间,多年前了,那时金伯刚把渔船出让,想去海城码头找点事做。渔业局的领导是他的老相识,让他帮忙在码头守瞭望站,平时没什么事,禁港那几个月,就得严防有人在夜里偷偷出海,大半夜的,稍一听到发动机哒哒响,他就得起床,通过简易房的窗口察看究竟。局里给他配了强光手电筒和扩音喇叭,对一些小毛贼,他得及时发出警告。他做事太认真了,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以为那样局里的领导会表扬,谁知他们反而不高兴了。有一次有人偷偷跟他说,那些敢在夜里出海的人,都是跟领导打过招呼的,结果你倒较真起来了,坏了两头的好事。金伯一听,大悟,后来就学乖了,睁只眼闭只眼,这样一来,大家都高兴,偶尔,船家还会把船只靠近瞭望站,从窗口扔进来一整条香烟。金伯的烟瘾过大,也就是那几年抽出来的,不用钱的烟,谁不抽得猛?后来儿子不同意金伯在外面做事,要金伯回鸭屎礁帮忙带孙女,儿媳要去海鲜城当服务员。金伯就这么一个孙女,当然不好拒绝,就把“肥水”的工作辞了,回了鸭屎礁。 慢慢地,也就习惯了。鸭屎礁这些年,有点能力的都进城了,剩下不到一半的住户,有时金伯在门楼坐半天,也见不着一个人从巷子里过去。他都怀疑爷孙俩是不是住在一个被人废弃的村子里。为此,他还得时不时走出巷子,直到看见人影了,才松了口气,再返回厝内。 竹架上的鱿鱼是儿子从码头买回来的,刚拿回来时,新鲜,鱿鱼身上还发着萤火虫那样的闪光。金伯最熟悉不过了,行海时,晚上出海照鱿鱼,带着高强度的白炽灯,先把网兜潜在水下,灯光一亮,大大小小的鱿鱼就簇拥过来了,谁也拦它们不住。网兜往上提拉时,眼看着鱿鱼们已经走投无路,金伯还隐隐有些于心不忍,不过终究是快乐的,鱿鱼好吃、好卖,大的杀了晒成脯,小的蒸熟,蘸酱油,一口一个,嚼出满口的墨烟,笑起来,牙齿都是黑的。渔民即便万般不好,在吃海鲜这块,确实占优势。 阳光下,鱿鱼刚刚被晒干水分,蔫着一层皮,像是许久没喝水的嘴唇,腥味已经出来了。金伯走过去,挥手赶走围过来的苍蝇,不能坏了他的好事,他之所以这么上心,是想着晒好了,要给老蔡送过去。平时买回来的鱿鱼脯不见得真是在日头底下晒出来的,金伯老经验,一看就知道,鱿鱼发红,肯定是在屋内用炭火熏干的;阳光下晒出来的鱿鱼,通体发白,还带着粉末,像是妇人往脸上涂了甘蔗汁又扑了层细粉。 3 老蔡是金伯的发小,两人从小光屁股在海里玩到大。当然,现在他们都老了。 年轻时走得近,恨不得像对情侣一样黏在一起,老了反而生疏了,住在一个小渔村里,十天半月见不着一面是常事,如果不是有什么事,金伯都不好意思上门。这么大的太阳再煎几天,鱿鱼大概也就干了,金伯想用一张干净的报纸包好,带上烟,再带上孙女,去老蔡的厝内坐坐。老蔡有十元一支的大连米酒,他一直喝这个,到时老头两个,在门楼摆一张松木桌子,煮两个鱿鱼,再用酒精灯烤两个,就够他们喝一下午了。他们好久没那样面对面坐下来了,金伯不觉有些期待,之前在村里偶尔碰到,最多也就打个招呼,来得及的话就抽根烟,来不及连句话都没说。金伯知道老蔡心里难受,越老心里越难受,年轻时可能还感受不彻骨,那时自己什么都能干,下海捕鱼、上山采药,根本想不到身后需要一个人来接手——最好还得是个男孩,像金伯这样。所以,老蔡对金伯是羡慕的,其实闪烁的目光背后还藏着嫉妒,这点瞒不了人。金伯只是有些愧疚,虽说老蔡儿子的死是个意外,不过当年出海炸鱼,说到底还是金伯牵的头。 老蔡会制雷管,早年在海城的锡矿场干过,不是技术工,不过和技术工好,一来二去,看都看会了。他们年轻的时候,海上的管理还不是很严,出海炸鱼是经常的事,那些老渔民每次出海,都捧着个瓦甏,绷得紧紧的,像是装了什么宝贝,实则就是自制的土炸药——硝铵化肥用火炒过,直至变色,木屑用温火炒熟,二者配以柴油进行调和,炸药基本就做成了。后来才慢慢改进配方,用了硝酸铵和硫磺。为了增强炸药的威力,老渔民们还得把炸药填埋在瓦甏之下,周围塞进瓦片和沙砾,再把雷管埋在里面,扯出长长的炮芯。那时候的炮芯还比较原始,沾了水就灭,所以每次炸鱼还必须得把瓦罐捧在手里,眼看燃得差不多了,才急忙往海里扔。这就需要经验了,一般人不敢逞能,弄不好鱼没炸到一尾,人却先成了筛子。 炸鱼当然比拉网简易粗暴。老蔡从矿场回来后,金伯便拉拢他一起出海炸鱼,金伯有渔船,老蔡会雷管,两人合作,不愁炸不过人家。金伯这主意也确实不错,那年头的鱼又多又肥,随便在浅海处扔下一枚雷管,就能收获满满一船舱,红衫、蛇鲻、青占、海鳗、鲐鱼、池鱼、笛仔、硬壳虾、石蟹……有时两个人忙不过来,老蔡就把儿子叫上了。那年老蔡儿子还不到十五岁吧,总之金伯没见过他“出花园”。金伯的儿子比老蔡的儿子大一岁,刚出过花园。金伯的儿子和老蔡的儿子不一样,那小子晕船,甚至见到船只在海水里摇晃,他都可以吐半天。真是奇了怪了,打小金伯每天要花几趟工夫把儿子从海里捞回来,简直是嗜水如命,金伯心想惨了,这孩子长大了还和老子一样,离不开海,也离不开巷口河湾上搁着的那艘刷过无数遍红漆的破渔船了。谁知十五岁花园一出,开窍了,金伯的儿子竟一步也不再靠近海水,晕船也是那时候才被发现的,像是为了逃避出海故意装出来的症状,却又不可能装得那么像样。金伯心想算了,不出海就不出海,这不就是他一辈子的愿望吗,希望子孙后代不再靠一条渔船过日子了。但是,一旦确认儿子就此将与这艘风雨多年的渔船无缘,金伯的心里又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怅然之感,不知道除了出海打鱼,作为一个瓯船人的后代,在海城还有其他什么路子可走。 老蔡的儿子被叫上渔船帮忙后,如果不出意外,金伯都已经做好把渔船出让给他的准备了。那小子机灵胆大,对打鱼事业十分热爱,凡事一教就会,甚至都不用教,一看就会,跟老蔡一样聪明。没过多久,老蔡的儿子就成了船上的主力,装了炸药和雷管的瓦甏也慢慢由老蔡的手交到了他手里。 …… (此为节选版本,更多内容刊于《湘江文艺》2022年第3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