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2年第4期|吴全礼:沪申理发店(节选)
2023-11-06小说天地吴全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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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申理发店是石关市美发行业店龄最久的一家老店,别的不说,仅看沪申理发店门楣上方那块多年未变且古风浓郁的招牌,懂行的人谁也不敢小觑其分量。城管部门多次清理招牌大小……
沪申理发店是石关市美发行业店龄最久的一家老店,别的不说,仅看沪申理发店门楣上方那块多年未变且古风浓郁的招牌,懂行的人谁也不敢小觑其分量。城管部门多次清理招牌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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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申理发店是石关市美发行业店龄最久的一家老店,别的不说,仅看沪申理发店门楣上方那块多年未变且古风浓郁的招牌,懂行的人谁也不敢小觑其分量。城管部门多次清理招牌大小不一的商户,甚至数次武力统一,但对沪申理发店这块招牌只能近观不敢动手。
别看店面不大,百万人的石关市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几乎没有店老板申松发没打理过的“面子”。官再大,也不能不在乎头面上的事;官再大,申松发也不会弯下腰去上门服务。就这个小店,自国营店变成自家店,申松发从没软过。凭啥?就凭师傅传承下来的“一剪美”手艺。传统手艺传统发型,申松发也说不上这些人跟风的理由是什么。跑多远的路,排多长的队,不急不躁,心甘情愿。
七十六岁的申松发完全称得上石关市美发界的“大佬”,从店面到店里的理发设施,全都停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旧模样,世纪风似乎刮不进来一点儿。听不到酷炫激烈或舒缓优雅的音乐,看不到高大上的镜面或洗发护发染发产品的展架,更没有模样奇怪的烫发设施,但店里那四把椅子始终不会空闲太长时间。
申松发靠近窗口专用的那把理发椅,不仅不会闲下来,长条椅上还有坐等排队的。就算排了一个连的人,也得不分地位高低贵贱,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排着。想插队加塞的,理由再充分,申松发还是那句话:对不起,等您得空了再来。他不会为多赶几个活儿,浮皮潦草地对待任何一个顾客。要是发现儿子们有赶活的嫌疑,还会让顾客留步,他再按程序过一遍。顾客当然求之不得,被留客的儿子当天的收入全无不说,当月的奖金也只能过过眼。儿子们没尝过“打江山”的苦,申松发要让他们知道“守江山”更不易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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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松发的老婆一连诞下了四个秃头小子,尽管两口子眼巴巴地想再要个姑娘,无奈那四张嘴,嗷嗷待哺如伸长脖子等食的雀儿,紧忙着还填不饱,只好无奈地放弃了贴身“小棉袄”的奢望。但凡有个好看的小姑娘被家人带来剪头,几句甜死人的话一出口,申松发哈哈笑着就把人家送出了店,分文不取。等儿子们一个个成了家,一连串的孙辈儿在他膝下缠磨,嫩娃娃的头他不再上手了。
市级媒体对全市老手艺人进行抢救性宣传报道后,儿子们建议提高收费标准。周围那些理发店的收费比他们高了一大截,照样有顾客出入,虽然三天两头店面易主的也不少。申松发的孙子孙女不愿意在自家店里收拾头发,且早就表态,未来的志向不在老店,要从头开始,远离桎梏。
听得多了,申松发也不再对孙辈们抱有太多的期冀,心想咱走着瞧,等你们想拜爷为师,怕就没这机会了。尽管他发现儿子们在理发手艺上越来越明显的创新痕迹,但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还没等他明确松口,店里新的价目表已经上墙了。
好在涨价的幅度还不足以触及他的底线。心怀不满的顾客跑到周围理发店里尝鲜,割完肉掩着流血的伤口转回老店,再不肯动窝子了。申松发的那把椅子一点儿没有受到影响,官员名流就认他这把椅子,收费翻倍反而让他们觉得与其身份相符。毕竟,年龄放在那儿,一天站下来手脚明显吃不住劲,椅子无所谓,人却快散架了,再多的钱对申松发来说意义都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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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两口子在市属企业轴承厂上班,快熬到退休时,眼瞅着厂子破产倒闭了。申松发的老伴索桂英听说后直犯愁,两口子都过五十岁了,年轻人找工作都难,别说他们。孙女盼盼正在上高中,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无论如何得给想个法子。当年索桂英从理发店回家,也是为给老四腾把椅子。
“老大为几个弟弟,高中辍学招工帮着养家。两口子原本就挣得少,工作没了靠啥养家?不行就让老大进店理发。大媳妇更不好找工作,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你再想想。”
“店里只能进一个,早就说好的,为老大家破例他们几个肯定要闹。还是问问老大吧,让他们两口子商量商量。老大你还不了解?宁肯自己出去吃苦受累,也不会让媳妇到处看人脸色。”
老两口扯磨了半夜,叹口气转身睡了。
“让大嫂进店?”哥儿仨听明白了老父的意思。
尽管申松发提前进行了一通情感铺垫,暗示他们对老大当初的付出要抱有感恩之心,但从他们明知故问的口气里,申松发还是听出了强烈的反对。若不是申松发扔下一张冷脸,哥儿仨大有要把老父椅子旁边新置办的那把椅子扔出店外之意。
按常规,店里的这几把椅子是按手艺高低从外向里排放的。新椅子的位置引发了哥儿几个的万般猜测,但千想万想没想到这是给没有一点儿理发基础的大嫂准备的。
“太不守规矩了!”哥儿仨跟斗红了眼的公鸡似的,将这把椅子围困起来。刚打拼到第二把交椅的老三,如同受惊的骡子,踢腾得格外有劲,指着那套还没拆封的理发工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哥儿仨的手艺在老父的言传身教下,基本路数走不了样,但个人的眼光和悟性还是有很明显的差距,嘴上功夫差得就更明显了。申松发不想让儿子们之间薄了亲情,要挪位置得集体举手表决,不过想站住脚,还得看个人的业绩和表现。
“规矩是老子定的!”
老大对老三从小偏袒,没少替他顶包挨揍,偷摸地给钱买衣服就更别提了。老三成家,不怨大媳妇有意见,他们的确拿不出多少钱,也算是尽力了。老三媳妇记仇就不说了,你申老三再这么闹就太没人味儿了。
申松发气得砸了手里的玉石嘴儿根雕烟斗,一块碎玉溅起来落进了老三白大褂左边的衣兜里,烟斗锅儿不偏不倚地旋转到洗头池的下水口,转了半天稳稳地坐在了上面。四分五裂的烟斗惊得哥儿仨站回了各自的位置,用毛巾抽打着椅面儿撒气,嘴停了心里的算盘还在噼里啪啦响。
匡兰玉跟在公公身后进了店。
从自家人碗里抢饭吃,感觉比抢外人的还放不开手脚,走路也像猫似的缩手探脚。申松发好似预料到大媳妇将要面对的窘境,亲自给大媳妇开路打头阵,至少先把大媳妇的胆子壮起来,以防她不战而退,打乱了自己的部署。
开门营业前,申松发再次声明大媳妇不是学徒,店里的卫生照旧排班轮流,并且特意说明他亲自带大媳妇。这句话犹如三支利箭,一下子射中了哥儿仨的命脉,他们齐齐抬头看着老父。看样子每个人都猜想自己有可能成为大嫂的师傅,没料到这个重任老父自己留下了。或许,想到跟随老父学艺的苦累,他们嘴角撇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转头看着一脸茫然无措的大嫂。
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申松发秘而不宣。看不到底牌,哥儿仨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老父这个“镇店之宝”还无人能取代,掀翻了招牌,他们的饭碗也不是那么好端的。
匡兰玉进店,只有老四抬头招呼了一声,老二老三没正眼看一下,好似老父的话是说给那些明晃晃的镜子听的。镜子里那三张表情各异的脸,像三块有棱有角的冰,扔进了匡兰玉的心底,一股寒气充满胸腔。匡兰玉感觉就像被逼上舞台的丑角,十八般武艺连名称都说不全,硬要她站在台中央,哪来的底气?
这是人家哥儿仨的舞台!她还只是观众的时候,哥儿仨见了她基本的礼貌还是有的,明里暗里的那些龃龉还能放得下。做好了迎接唇枪舌剑的战斗准备,结果是一场看不到硝烟的战争。匡兰玉觉得身心俱疲,比干了一天重体力活还要累。
哥儿仨的心里明镜似的,理发店的收入足够他们超越老大家黯淡的光景。假如老大跳脚闹将起来,多少能分半杯羹,奇怪的是老大一家三口几乎从不涉足理发店。老父拿走的那一半收入,到底是怎么支配的?他们暗自猜测,保不准老父多少会救济老大家一些。老大不修边幅,每每看到老父卷着理发工具回家,不用说哥儿仨也清楚是给老大上门服务去了。老大比全市那些官员还牛气。
匡兰玉进店想动手收拾卫生,可转了一圈,店里的卫生和理发工具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刮胡用的毛巾已蒸在了锅里。这是申松发开店以来养成的习惯,每天关门前就把第二天开门营业的准备工作做彻底,谁用的工具谁清理,其他的活每人轮流干。匡兰玉以学徒的心态和身段敛声闭息,察言观色,水再宽也像一条活在夹缝里的鱼,尽量不在小叔子们的视线里显山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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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明亮宽大的玻璃窗,老招牌、老师傅、结实厚重的理发座椅,衬着窗台上摆放的绿萝、吊兰,宛如一张年代久远价值不菲的油画。过来过去的行人,看到这个窗口恍如隔世,驻足观看、拍照的屡见不鲜。有的人看着看着就进去了,或是反身把老父老母带过来,送进店里博其欢心。
不少顾客都是进去一次,便一定终身。对突然不见的老客,或许就再见不着了。老年人格外喜欢申松发的手艺,碍于两倍的价钱,有些不肯再去坐第一把椅子。申松发若得空会主动让过来,言明自己请上座的还是老价。有的老客便耗几天专等这个空档。哥儿仨心里不快,脸上难免会带出冷淡的表情。
申松发一天就接待十个顾客。电话预约,有时一排就是好几天,想进店再选他的椅子,能捞着机会的比中奖还难。对进店的顾客,谁也不能主动拉客,全凭顾客的喜好自选。顾客的口味轻重不同,哥儿仨各自都有一些固定的顾客,电话预约早就不稀罕了。
申松发打破平均分配的框框,在保底工资的基础上,按理发的人头数发奖金。哥儿仨在老父的眼皮子底下明争暗斗,各显其能。老三在外偷学了面部按摩,老二就多学一项头部按摩,老四干脆连颈部、肩部按摩都囊括了。哥儿仨在顾客身上展示的花样技艺,一天看下来匡兰玉深感望尘莫及,原本饱满的心劲儿连根被拔!
“不急、不急。”申松发看出哥儿仨给大媳妇的下马威,理完了一天的定额任务,他照常背着手出门回家。匡兰玉看他甩手走人,一脸的恐慌快要掉地上了。公公只说了这四个字,并没有说接下来她该做什么。理发只看不练,皮毛也学不上,匡兰玉没有小看这个简单的“看”字,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才是看到了家,看到了做得出,才算是真看到了。
匡兰玉收拾了公公的椅子和工具,把顾客用过的毛巾悉数收进布篮子里,洗净、消毒后,晾晒在门口的架子上。看着自己空荡的椅子没着没落,四五个不知情的顾客坐上来,还没等她把单子围上,就不带掩饰地起身坐到旁边椅子里去了,或是宁愿继续排队坐等,也不愿意让她学手。
每每有这样的场景出现,哥儿仨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心里已经笑疯掉了。
老三的椅子很少能闲下来。老二闲下来就跷腿坐在椅上拿出手机刷屏。老四的固定客人不多,大多是等不及老三、老二的,才肯坐上他的椅子。老四孩子还小,媳妇忙服装店的生意,他每天惦记着去幼儿园接孩子,不到关门时间就收拾工具走了。那哥儿俩也不出声,送走了各自的顾客,清理完工具,前后扬长而去。
老四出门时,背过老父的视线悄悄求匡兰玉帮他值日,没等匡兰玉答应就溜出了门。匡兰玉收拾完店里的卫生,把四个人的白大褂泡在盆里洗净,抻展挂起来。看到镜面有些发雾,又整个擦洗了一遍,屋里顿时亮堂了。她还把绿萝和吊兰抱到店外喷洗了一遍,去掉枯黄、发蔫的叶片,花草精神抖擞起来。男人看不到的角落和灰尘,匡兰玉仔细过了一遍,店里好似洗过澡,格外清爽、整洁。匡兰玉郁闷地坐在店里,看到丈夫申广在店门口不远处晃荡,这才起身闭灯锁门,长出一口气走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申松发远远看到店面的卷闸门打开了,心想那哥儿仨看来也有压力了。进门眼前又是一亮,屋里的陈设没变,却明显感觉不一样。每张椅子上搭着折叠齐整的白大褂,工具盒擦洗出了本来的颜色,镜子上的水渍、污迹清除得干干净净,洗头池架子上叠放着两摞砖块似的毛巾。接过大媳妇递过来的茶杯,申松发的眼睛有些潮湿,从老伴离店后,再没有体验过这种温馨的感觉。发工资时,哥儿仨没有一个嫌多的,店里的卫生却怎么督促,还是一个比一个懈怠,每年都要找家政彻底清理店里的卫生。
“不要给他们惯毛病,该谁做谁做,你不欠他们什么。放开手脚学,他们能学会,你也能。”申松发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喝着茶,不紧不慢地给匡兰玉讲解理发的基本要领。如何给顾客洗头的手法还没讲完,哥儿仨前后脚过来了。
三个人在门口愣了一下,进门又愣一下,店里的变化对比出他们平时的打扫过于敷衍。他们从老父的神情上看出了端倪,谁撞上枪口都不好下台。一个个小心避过锋芒,各就其位,赶早的客人陆续进来了。
“理发店有个女人感觉就是不一样,申师傅早该收个女徒弟了。”老顾客被店里不同以往的气氛感染了。申松发忙着手里的活,头也没回就说:“不是女徒弟,是我家大媳妇。厂子破产了,外面的工作不好找,日子还得过。”
“跟着您学手艺,那还不叫徒弟?儿子、媳妇都是您申家的人呀。再说了,求您上手的官儿那么多,只要您老张张口,找个工作还算难事吗?”
“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就是个理发的,哪来的面子?”
“您老有资源不利用呀。不过,现在啥工作也不好干,还是您这个店老板好做,挣钱不少还自由。”
“你们以为我愿意让儿子都守在巴掌大的店里找生计?张口求人的事我没干过吗?”申松发不想说也不能说,为此没少遭儿子们的抱怨,他不想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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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顾客不理解申松发为何专门强调不是徒弟,匡兰玉却听出了公公的弦外之音。旁边的三张脸在公公的注解声里,同时凸显出反驳与不屑的表情。匡兰玉当然不会忘记,厂子破产夫妻二人买断工龄自谋生路,日子捉襟见肘无以为继。父母不知公婆已经在为他们谋划去向,背着自己到申家主张权益,大闹沪申理发店,抹黑公公的形象。公婆在她面前只字未提,申广有没有挨公婆的骂她也没看出来。她回家硬逼着父母过来给公婆道歉,化解了两家的不快,但阴云散去,痕迹还残留着。
申广是在理发店长大的。他工作后,空闲时间到店里给父母搭手洗头,在父亲的指点下给顾客理发,稍有不对,父亲手里的毛巾就抽打到头上来。泪没少流,苦没少受,手艺的确学到了家。熬到老二、老三能给父亲撑上劲后,他没再进过店。申广伸出那双搬弄了几十年机械的糙手,说,刮脸修面挨不得顾客的皮肉,还怎么进店?匡兰玉明白申广的心意,理发店再累也比外面强些,况且还有老父罩着。权衡再三,匡兰玉只能厚着脸皮进店。
匡兰玉站着看了一个多月,练坏了店里存留的七个模特头,理发工具拿在手里才不那么生硬了。哥儿仨支起耳朵捕捉老父不多的言语,等着看匡兰玉如何在老父的苛责声中狼狈地逃出理发店。他们想象的场景一直没有出现,老父的轻言软语哪里是带徒的章法?这也就罢了,更令人不敢相信的情景,演电影似的在他们眼前上演了。
“放开手大胆地来,我怎么说你怎么理。”申松发坐到大媳妇的椅子上,对着镜子指挥起来。哥儿仨手里的活儿没磕绊,掩住吃惊的表情,从镜面里偷瞄着匡兰玉抖动着牙剪,随着老父的指令比画了好一阵,还是没剪下一丝头发来。老四背转身暗笑,老二没忍住笑出了声,老三转身看到匡兰玉把老父本不长的头发,一抖擞剪出了一个显眼的豁口。申松发旁若无人,继续指挥大媳妇在他的头上动剪子,一个好好的发型眼看剪得七长八短没了样子。
申松发手艺再高,面子活儿还得别人做。从学徒工互剪,到老伴儿进店学徒,理发修面再没离开过老伴儿的手,其他人休想动他一根头发丝。顶着一头没型的花白头发,申松发照常穿过人群熙攘的大街回家。第二天得闲,他再次坐到大媳妇的椅子上,继续指挥起来。如此几番,申松发晃着秃瓢似的脑袋,不理老顾客的迷惑不解,开始了新一轮的培训。哥儿仨看到匡兰玉在老父头上动手,心里那股别扭劲儿大了去了,却又不敢说出口,生怕老父把自己抓过去让大嫂练手,没客人也装作手脚不闲的忙碌样子。
“放心让她理,最后我给您收拾,保证让您满意,不满意我分文不收。”申松发劝坐等的顾客到大媳妇的椅子上去。公公的保证打足了匡兰玉的底气,动起剪刀渐渐不再满头游弋,公公间或亲自动手示范。
匡兰玉用了哥儿仨理两个头的时间,出了几身汗,还得公公最后扫尾出型,才能剪完一个头。舍不得出双倍价钱体验掌门人手艺的顾客,对这种曲线理发的途径不再排斥,而是主动担当匡兰玉的试验品。
早先,匡兰玉的椅子尽管被公公硬摆在第二的排位上,但老顾客还是按原有的秩序选择椅子。现在被冷眼旁观的第二张椅子,突然人气渐长,令哥儿仨很是无奈。
“不合规矩?你们当初是如何学会的,还要老子再给你们掰扯掰扯?是谁让老子半个月没挣着一分钱,不是你大哥救急,你们现在还能站在店里挣钱吗?”
从夏初到冬末,匡兰玉的理发技艺飞速提升,哥儿仨觉得有些不真实,怀疑老父把真传绝学传给了一个外人,暗自嘀咕暗中窥探,看到的还是常规的那一套。按摩谁都可以学,从匡兰玉椅子里起身的顾客,完全不顾及哥儿仨的感受,连说从头到肩比松绑还舒服,力道刚刚好。话里有话,这是嫌弃哥儿仨的手法粗暴、潦草,不细腻。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在哪里?就在一个“细”字上,慢工出细活,细活出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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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媳妇的问题解决了,你还得想想老大的事。我在街上看见老大给人家卸货呢,那么大一包东西扛在背上,满头的汗。才五十的人,头发白得比我还多呢。算算还有五六年才能拿上退休工资,东奔西跑地四处打工,辛苦不说,还挣不下几个钱,心疼得我大哭了一场。”索桂英说着话,哭声眼泪一起来了。
“我想着呢,也思摸得有些眉目了。理发店斜对过胡同里那两间门面房,前几天人家退租了。那片平房有五六百户人家,一时半会儿拆迁不了。我转悠着看了又看,附近没有开浴池的,不行就给老大开个浴池,生意也不会太差。不过,这两间房他们几个都不知道,暂时还得瞒着,跟老大也不要说。”
“我们家老大别的都好,就是太拗了。当初要是听你的话,早点从厂里出来给他开个店,现在也不用作难了。那个门面房最好早些过到老大的名下,我们这个岁数了,能活到哪天都是没准的事,留来留去倒留成了祸患。”
“这事怨我考虑不周。现在肯定不行,那几个整天相互盯着,一旦让他们知道了,又给老大惹下事儿了,暂时先这么着吧。”
“老爹,那么好的地段,租金这么低,不会是房子有啥问题吧?几乎和白用差不多,我觉得没这么便宜的事。”申广狐疑地看着老父,“您已经租下来了,还一下签了五年的合同?”
“反正房子我是给你租下了,租金也给人家付过了,干不干是你的事。我这个年纪也没别的本事帮你。”
“老爹,我听您的,我干。改上下水、安装锅炉我都能干,就是环保局那块要找人呢,不然经常来检查罚款受不了。”
“环保局我想办法找找人,你把钥匙拿上,明天赶快去收拾。这一万块钱算我投资,挣了钱给我分红,这事不要在你弟弟们面前说。”申松发没想到老大这么痛快地答应了。
“您帮我找人?还是我自己想办法解决吧,我可不想再让您搭脸面去求人。为啥要瞒着他们?再说,咋能瞒得住呢?”
“你就按我说的办。除了你老娘,谁的面前也不要提钱的事儿。分红我就那么一说,你先开起来再看。有需要搓澡的,也不用专门雇人,你兼顾着也是份收入。女澡堂雇上一个人打扫卫生,搓澡钱你再多少抽几个。里外里也够你们应付日子的。盼盼的学费我包了,把你的问题解决了,你老娘的心也就不揪着了。”
浴池开业,申松发带哥儿仨给老大捧场,特意带来两个大花篮摆放在门口。浴池的招牌,申松发说就走理发店的路数:沪申浴池。环保局验收时,一点不带掩饰地说,拆迁是迟早的事,千万别太乐观。老父的面子人家是给足了,只是条条框框的规定年年有变,违规了还得处罚。
匡兰玉得知公公资助了一万块钱,在哥儿仨面前越发谨小慎微。作为大媳妇,匡兰玉家里家外还是能维系公婆面子的,从不掺和妯娌之间的闹腾,有意见也只是在自家里说说。女儿的学杂费公婆暗地里帮衬,埋怨公婆好似也没有十足的理由。
浴池开业庆典的鞭炮还未炸到尾,哥儿仨的脸上已经下了一层霜。申广的工友、邻居们来了不少,一些理发店的老客听说后也赶来捧场。门口的充气拱门是申松发安排的,申广不想弄得动静太大,也是顾及几个弟弟的情绪。一向做事低调的父亲,在这件事上怎么都不肯让步,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专门在附近的饭馆订了三桌酒席,把全家人和亲朋好友都邀请过去庆祝。
申松发让老大做了一块电子广告牌立在胡同口,便于招揽生意,和理发店遥相呼应。听到顾客有洗澡的意向,申松发就会隔着窗户指指老大的浴池,说对面就有,抬脚就过去了。理个发再洗个澡,那才爽快呢。老父再次打破自己的规矩,还动员哥儿仨一起多给老大拉顾客。哥儿仨嘴上答应着,脸上的不快全甩给了一边的匡兰玉。
“破澡堂子还拉什么客?嗤。”老三声音不大,却好像有意说给匡兰玉听。老四扭头看了看大嫂,冲老二笑了一下。老二撇撇嘴,一分心将顾客的下巴刮伤了,慌忙抽了一张面巾纸压在伤口上,低声给顾客道歉,又紧赶着转过身想挡住老父的视线。
“您不用交钱,对不住了,请慢走。”顾客正准备付钱时,申松发回过头说。
老二缩回了手,涨红着脸,气闷地瞪了老四一眼,收拾了几条用过的毛巾走进清洗间。只要伤了顾客的脸面,不管伤口大小绝不收费,还要倒扣理发师的奖金,况且申松发一再强调,决不允许出现这样的状况。
“哎哟,老四,你想啥呢?”听到顾客的吆喝声,匡兰玉扭头看到老四的客人捂着嘴一脸痛苦。
“老叔、老叔,抱歉抱歉,我的手滑了一下,马上给您处理,您这次的理发费用我包了。”老四慌慌张张地在理发工具盒里翻找,匡兰玉从自己的工具盒拿出一张创可贴递给老四。
镜面里,申松发的怒气快要绷不住了,他停手让大媳妇给顾客净面、按摩,快步走出了店门。
……
(节选,原载《清明》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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