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2年第8期|吴君:光明招待所(节选)
2023-11-06小说天地吴君
责编稿签
毫无疑问,《光明招待所》是吴君的深圳叙事图谱中又一个充满寓意的符号性文本。小说主人公黄梅珠是“光明招待所”名义上的经理,也曾风头无两,如今却困囿在乌烟瘴……
毫无疑问,《光明招待所》是吴君的深圳叙事图谱中又一个充满寓意的符号性文本。小说主人公黄梅珠是“光明招待所”名义上的经理,也曾风头无两,如今却困囿在乌烟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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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光明招待所》是吴君的深圳叙事图谱中又一个充满寓意的符号性文本。小说主人公黄梅珠是“光明招待所”名义上的经理,也曾风头无两,如今却困囿在乌烟瘴气的琐屑日常中。母亲的百般怨怼、丈夫的软弱失态、发小的谄媚逢迎、职场的卑微尴尬等,这一切在我们看来,似乎都与“光明”十分遥远。但对这一类型的女性形象的书写以及对时代的敏锐把握,恰恰是吴君所长。她笔下的女主人公,总是有一张沧桑而不失倔强的坚毅脸庞。黄梅珠也不例外,她以积极务实的精神,勇敢地面对生活的挫折与刁难,为自己也为家人,保有一份体面与尊严。
—— 欧逸舟
《光明招待所》赏读
吴君
黄梅珠早晨起床,睁开眼睛便看见了蜘蛛,黄梅珠认为对方也看见了她。 黄梅珠再也睡不着了,她顺着看过去,墙上只有一些淡淡的斑痕,应该是前一家人留下的。靠近窗口是女儿小时候的一幅画,十多年了,还挂在原处。黄梅珠印象中曾经扔掉过的。 房子需要清扫了,至少应该粉刷一次,可到处都堆满杂物,搬起来需要些体力,黄梅珠担心自己力气不够,所以一直没动。她想如果哪一天陈家和心情好了些,请他帮忙,只是她一直没有等到。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有过无数次,被其他事情打断,到后面她也就不再想。女儿初中的时候,带同学回家,同学问你们家怎么那么旧啊,墙上还掉了皮,偶尔还有小蟑螂经过,对方夸张地尖叫后,顺手揭下一小块,导致周围的墙面有了更大的裂纹。这件事搞得女儿生了几天气,还差点不想去学校。黄梅珠没有说这是个二手房,搬进来的时候便没有钱装修了,煤气灶和空调等全部家私都是原来的房主留下的。她不想让女儿知道太多,包括她与老公陈家和的关系,黄梅珠害怕影响了女儿的幸福。那男仔也是本地仔,家里有钱,她不希望女儿失去这个机会。 眼下需要黄梅珠考虑的事情很多,哪样都比刷墙重要。比如在香港的大佬(哥哥),疫情的原因一直都不能回来,微信上也不回话,不知道眼下什么情况。阿妈非常焦虑,似乎黄梅珠的幸福是夺了大佬的。有时阿妈会给她脸色,哪怕嘴里正吃着黄梅珠送去的食品,都还在不停地埋怨,“又拿来这些便宜货,别人不要的东西,吃也吃不下,丢也丢不掉。” 黄梅珠希望不要把什么都放在冰箱里留给大佬,不仅费电,如果没有及时吃就过期了。考虑到何时通关还不清楚,便对阿妈说这三文鱼不能放久,要尽快吃呀,再留就不能食啦。 “过期的东西你为什么送过来,看不起我乜?”黄梅珠随后听见阿妈“噗”的一声吐出口里的黄皮果,她用这种方式表达对黄梅珠的不满。 “本来是想留给大佬吃的。”黄梅珠解释。 “你何时心里还会想到别人?”阿妈仇恨的目光射过来。 黄梅珠怯怯地说:“大佬如果过来需要隔离十四天。” “那又怎样,十四年也要等。”阿妈的样子咄咄逼人。 见阿妈又开始生气,黄梅珠也就不说话了。这些年如果黄梅珠过得好,阿妈就会生气,因为那边的大佬还不能去工地,只好在家里吃老本。原因是在屯门修屋时摔了跤,在家休息了很久,没有收入。这样一来,阿妈就开始着急,总是劝黄梅珠要关心一下大佬。“他那里只有三十八平方米哦,都转不开身的,你认为那是他应该受的苦吗?得闲时你不应问问吗?”阿妈翻了翻松弛眼皮下面那一对灰色的眼珠,继续说,“如果当时是他进了单位,哪里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阿妈口里的单位早已改了制,招待所变成酒楼,承包给了老板,四十五元一只的“光明乳鸽”成了远近闻名的招牌,所以这个名字也随着保留下来。 似乎阿妈眼里的好,就是没有在工地做工。每次见到黄梅珠穿了整齐的制服,都会冷冷地发出一声“哼”,好像黄梅珠并不是她的女儿,而是一个被她嫉妒的同龄人。阿妈如果约了人在招待所里喝茶,刚好又见到黄梅珠穿梭其间指挥小妹摆菜,都会多点几碟放在一侧晾着,出门时再打包带走,反正她会留下单由黄梅珠去买的。黄梅珠冷冷地说:“我怎么关心啊!我也有老有小,每天睡觉前感觉自己只剩下一口气,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我都在做工啊!” 阿妈不看黄梅珠,一只手抚在巨大冰箱的扶手上说:“你还有老公吧,还有头家,可你大佬乜都冇。”说到这里,黄梅珠的阿妈委屈地瘪了瘪嘴,她希望黄梅珠这个做妹妹的拿些钱出来。平时黄梅珠偷偷塞给阿妈的都被拿去给了大佬,因为阿妈觉得大佬太可怜没人管。这些黄梅珠都知道,只是不会揭穿。 “他怎么没钱,不会又去赌了吧?”有一阵子,黄梅珠的大佬迷上了买马,输了钱也不会说,只是会突然回来,爬到阁楼上面蒙着头睡觉,做阿妈的便开始向黄梅珠要钱。 “早冇啦!赌呀赌的真是晦气,你这样讲自己大佬乜意思?”阿妈不满意黄梅珠这么说。对于这个仔,阿妈也是有怨,只是放在心里,别人不能提的。当初他去了香港,跟着潮阳人在新界和屯门做建筑外墙。黄梅珠的大佬恋爱倒是谈过两次,只是被人骗了钱,到老都没娶上老婆,这让阿妈感到内疚和没有面子。别人家的仔从那边过来都是带港币带利是糖,而自己的仔乜都冇。每次邻居问到这些,阿妈便会烦躁,转过头来骂黄梅珠,她怀疑家里的这些事是女儿讲出去的。 见阿妈这么护短,黄梅珠索性来个狠的:“阿妈你要对大佬讲,不要拿我的钱给外面那些女人用,那些女人各个都在骗他,哪个都不会嫁给他,死了这份心啦!” 越是害怕越是会听到,这时的阿妈真的生了气,她重重地放下手里的炖盅,看也不看黄梅珠,黑着脸回房去哭了。平时阿妈最恨别人说出这句,就连走路都是躲着那些喜欢问东问西的人。上次她多吃了些治失眠的药,出院之后,身体有些虚弱,更加不愿同邻居们一道去逛菜场了。 黄梅珠想好了,如果没有非她不可的事,以后都不回娘家,哪怕是他们求自己。哪里是娘家呀,分明是狼家。一个招待所的事说了多少年,好像她占了天大的便宜。这些年,让她失眠的事情不少,芬必得、必理通不能再服,网上说吃多了会得老年痴呆。 起得有些晚,手机里的闹钟响了几次,可黄梅珠还是昏昏沉沉感觉不到天已经大亮了。原因是这一夜被分成几段,如同人生的各个时期。直到最后一次,她才没有那么混沌。快天亮的时候,睡在她旁边的陈家和便开始起床。与黄梅珠慢吞吞地起床不同,陈家和是猛然坐起,然后下床。每次出差,照例不说,只是把东西提早收拾好,放在客厅,时间一到,他便拎了箱子轻手轻脚地出门,像是担心黄梅珠临时把他叫住问些事情,拖了后腿。当时还是出很远的差,需要住几天,并且只要出去便不回电话的那种。黄梅珠懂得,只是她不哭也不闹。她早想明白,做什么都没用,日子还得过。只要回来就好,即使带不回钱,也是回来就好,毕竟家里有个男人才不会受欺负,否则会被小混混们威胁。黄梅珠和村里的其他女人一样,认命。有时她也会与其他姐妹一样,去街上发传单,美其名曰拓客。有次她遇见一个女人直奔她而来,应是见了黄梅珠穿的制服,便以为是社区干部。对方撩开上衣,露出胸前的伤口,说自己被家里的男人打了,其他部位也有。隔了衣服,女人手指着身上几处地方。由于没有心理准备,黄梅珠惊得张大了嘴,还没等她开口,对方便迅速离开现场。对方戴着口罩和墨镜,黄梅珠站在广场上发呆,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为什么觉得这把声好熟呢? 现在的生意越发难做,如果天热,陈家和是不愿意出去的。疫情之后,书越来越难推销。有一次他找熟人帮忙,对方笑着问:“你知道孔夫子吗?” 陈家和怯生生地问:“这是什么,是个人名吗?”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是不敢答。陈家和的手压着袋子里的古币,那是他自己花钱买的,如果有人买了他的书,他会送上一小串表示感谢。 “算了,说了你也不知,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肯定是当年没有好好读书,行了,以后别来影响我们做正事。”对方说完关上门,把陈家和一个人扔在走廊。监控器下,陈家和无比孤单。这个人曾经是他的同学。 每次站在那些单位扫码登记时,陈家和总会愣上那么一小会儿,他想不起自己要找谁。陈家和每次出差都会把声音搞得很大,拉柜子似乎是卸柜子,关门时必会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随后,黄梅珠会听见对方皮鞋在地板上来回走几趟,取钥匙、手机和老花镜。然后才算是彻底地出了门。只是很短的时间,他回来了,这次回来,他像是不再出门的样子。他先是用力拉上窗帘,脱掉的袜子放进了鞋里,随后躺倒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陈家和睡觉从不打呼噜,这就把从小爱打呼噜的黄梅珠比得像男人。陈家和不打呼噜就跟一个人喜怒不形于色一样,安静却恐怖,似乎让人找不到节奏和破绽,更弄不清他什么时候是不清醒的。黄梅珠任何时候回到床上,都感觉到一双眼睛在暗中打量着她,虽然陈家和可能已经睡着多时。这样一来,黄梅珠只能等到困得睁不开眼,才昏睡过去。黄梅珠平时走路也是提心吊胆,她不想惹陈家和不高兴,原因是对方的嗓门高低与他生意好坏有关,半夜的一声吼叫,常常会点亮不少人家的灯,随后是群里的一片骂声。 黄梅珠走进厨房时,看见了灶台上的油垢和没洗的碗筷,脑子又回到了昨晚。昨天晚上陈家和动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说不如大家一起死。 本来陈家和没有这个意识,家暴这一句出来,他仿佛被点醒了,他竟然把另一只手也抬起,两只手环着她的脖子,并大叫一声。生意失败之后,他的脾气越来越大。黄梅珠知道陈家和希望老婆恨他,只有这样,还当他是个男人。所以黄梅珠越是原谅,对方的火就越大。逼到最后,他说:“你在同情我吗?” 碗筷是黄梅珠一气之下留下的,她本来想要临睡前把这些东西都洗净,无论如何都要收拾好,可是在厨房里找不到工具了。陈家和再次把她洗锅的刷子扔掉了,而且还不忘记放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一脚,使得那个东西即使捡起来也不能再用。陈家和每次这样,黄梅珠都知道他又心烦了,生意没谈成,白白浪费了他的烟和酒,那些烟和酒是他自己都舍不得却带着黄梅珠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送给对方的。他俩已经在树下等待多时,直到别墅的大门打开,他看到了同事熟悉的身影,想不到他们已捷足先登了。递上自己熬了几天填写的资料后,对方礼貌客气地说谢谢暂时不需要你的介绍,实在抱歉我们最近没有这方面的考虑,说完对方厌弃地看了黄梅珠一眼,陈家和才想起介绍黄梅珠的身份——招待所曾经是个体面的工作。 这时他们身上的雨水透过裤管,在干净的地板上流淌。黄梅珠能想到陈家和心疼地看向礼品时的样子,他们都在想要是能收回来就好了。之前他用雨伞护着它们,使得这些珍贵的礼品没有受到雨淋。回到家时,陈家和没有骂人,他甚至都没有提过对方的名字,只是沉默。天亮前,他用手捻碎了自己喜欢的一只功夫茶杯。 黄梅珠像以往那样从床上跳下来,差点儿摔了跤,她第一次发现脚有些沉重,而且酸痛。她如同一个小脚女人那样摇晃着来到镜子前。里面的女人是她熟悉的样子,肥且灰暗,长得越来越像自己的阿妈,那是她非常不愿面对的事情。原来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仔,中年之后越来越难看,她不明白原因。黄梅珠眼皮浮肿得厉害,却不是哭的,她早已经不会那样。发生过的一件件事情缠成了麻线,泡了水,化在一起,再次打成了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捋清。当然,黄梅珠的样子是与陈家和一起变的,对方原来高挑的身子眼下成了缺点,提早有了驼背,腿中间出现O形,脚也成了八字,穿歪了几双皮鞋。而一头白发染成黑发,不到半个月便成了黄色。黄色的头发配着一张面无表情苍白的脸,非常古怪。抽着廉价香烟的陈家和变得松松垮垮,再也不是那个每天早晨在头上打摩丝的新华书店经理。陈家和的脸是阴郁的,他就是要这样对着房间里的所有人。黄梅珠的脸倒是经常仰着,又白又虚,没了焦点,她不想再看这张让自己也感到讨厌的面孔了。这些年,她一直都躲着镜子,里面的那个女人倒是会远远地观察她、提醒她。 黄梅珠是当年招待所的楼层经理,那个身材细长、特别会讲话的小珠珠。这是那些叼着牙签嘴花花的男客们给她起的绰号。不承想没过几年光鲜日子,光明招待所便成了老板的。 光明招待所变成了私营的,经理的名倒还给黄梅珠挂着,只是已经兑入百分百的自来水,几乎没有人听她指挥,黄梅珠成了光杆司令。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8期 【作者简介:吴君,女,1969年出生,现居深圳。主要作品有《我们不是一个人类》《亲爱的深圳》《皇后大道》《万福》等。部分作品改编为影视作品、舞台剧,有作品译成英、俄、蒙等文字。曾获中国小说双年奖、百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