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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雪波,中国作协会员,内蒙古自治区政府文学艺术特殊贡献奖获得者。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狼孩》《银狐》《火宅》《锡林河女神》《青旗嘎达梅林》《蒙古里亚》《诺门罕之锤》等;中短篇小说集《沙狼》《沙狐》《大漠魂》《郭雪波小说自选集》(三卷本)等十余部。《沙狐》和《沙漠传奇》等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法、日、德文出版。《大漠魂》《继父》分别获台湾《联合报》第十八届联合文学奖首奖和《中央日报》宗教文学奖。《沙狐》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版的《国际优秀小说选》。根据《沙狐》改编的广播剧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狼孩》《银狐》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狼孩》获首届国家生态环境文学奖。小说《哺乳》获“德国之声文学大奖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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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的晚霞,远看着像是草甸上着了火,红得迷人。我的眼睛似是被灼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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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的库伦河冰面,也似乎被点燃,整条河就像是从那个火团里逃出来的一条长蛇,曲曲弯弯地燃烧。这景色,诡异得令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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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决定去看看那片远处的晚霞是怎么回事。看看它怎么燃烧的,如何把整条冰河也给染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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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一人在河上滑冰已整个傍晚,现在玩儿腻了,很是无聊,要打发这漫长的时间需要更换个方式才行。去看看那片远方的晚霞,也不错。那些不屑跟我玩的村童们说我是个爱幻想爱做梦的家伙,可做梦有啥不好呢?梦中总能遇见阿爸扶我上马背,那是他第一次送我去上学……可每次做完这梦我就泄气,黯然神伤,想哭。因那次之后,再没有过第二次,那天阿爸被一伙人从校门口带走再没有回来,从此我也失学了。可我是多么渴望上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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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的冰面上,被我滑出的那条冰道亮晶晶地躺在那里,四五十米长,如一面长条镜子,透明得能照脸。双腿滑、单腿滑、倒滑、侧滑、蹲着滑、倒立手滑、单腿金鸡独立滑,我像一只猴子在冰道上玩出百般花样,冰面已被我磨出了一条闪亮的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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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大河床只有我一人,形单影只,连叽喳的麻雀都弃我而去,归窝儿了。我朝不远处河岸上的家那边瞅了一眼,两间土房戳在那里,静悄悄地歪巴着,显得可怜。肚里感觉饿,但现在是不能回家了。临傍晚生产队秃头队长又来找额嬷磨叽,我在门外听见两人吵起来,额嬷责问他答应让儿子阿木上镇小学,为啥说话不算数?后来两人不知怎么扭打起来,接着从门缝里流出黑红的血,额嬷在大声叫,阿木,快跑!儿子快跑,快去找和圣塔亚,不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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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圣塔亚是谁?我边跑边想。脑子里对此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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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家那边来了好多人,还有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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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真的回不去了。所以,我决定先去看看晚霞,然后再去找那位和圣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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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发了,沿着河道滑冰上行,直奔河上游那片燃烧的晚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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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冰费鞋,脚上的布靴子有点漏风,鞋尖那块儿已开了线,从岸边捡来两片苞米叶子塞进去,顿时暖和了。继续朝上游滑行,布靴子就是我的风火轮,踩着它去追赶晚霞,趁她还在燃烧的时候赶到她的家那里。我想,那里肯定很温暖,或许还能读书。年已八岁,我的胆子变大了很多,不知道害怕。河道很长,在冰上滑了很久很远,没完没了,而那片晚霞依然在遥远的上游那里燃烧着,总是滑不到她跟前。像是到了吧,可又没到,明明走进霞光里了,可发现她仍然在河上游的远处燃烧,好像总是在躲着我,跟我捉迷藏一样。我并不泄气,继续滑行,反正没事做,滑着吧,离身后的那边世界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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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地暗了,那片晚霞也渐渐变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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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惶惑。甚至沮丧,看来滑不到晚霞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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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有一股黑乎乎的旋风从河岔里卷出来,正好把我裹进风的旋涡里,不偏不倚。我眼前一黑,嘴里吐出白沫,就懵懵懂懂倒在了那里,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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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觉得有人在对我耳语,往我嘴里塞进苦苦的东西,后来知道是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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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儿,醒醒,快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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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是怎么了?我被药丸催醒,心房那里感觉热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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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被黑旋风的邪气给刮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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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旋风?邪气是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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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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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魂?谁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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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是我额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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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额嬷的魂?还是个冤魂,可为什么刮倒了我呢?跟我有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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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跟你没有仇,娃儿。今天是她的忌日,等着我的祭祀,一着急就撞到你了吧,可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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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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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奇怪,老人家是怎么知道那股旋风就是他额嬷的冤魂呢?冤魂,难道真的是传说中那样总聚着不散,刮着旋风或者乘着黑风四处游逛的吗?难怪荒原上老刮那么多旋风呢。世间的许多事,真的很奇怪,不是我能理解的,我还是太小了,才八岁,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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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能睁开眼睛了,半晌后才看清东西,发现自己躺在一位白发白胡子老人的怀里,蓝色长袍,白狐皮帽,慈眉善目,就像墙画上的寿星公或什么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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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呀,爷爷?神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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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你也不认识的,但不是神仙。老爷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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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认识和圣塔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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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认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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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麻烦你带我去找他吧,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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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他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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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嬷让我去找他。她,好像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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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知道了。那我们走吧。我问你,知道那个叫什么塔亚的住在哪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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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摇头,指了指河上游那片正在消退的晚霞,吞吞吐吐说,应该在那边吧,晚霞的家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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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的家?你还真是个爱幻想的小家伙。晚霞哪里有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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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爷爷。你看那片晚霞,变得暗了,说明那是霞光里的孩子玩儿累了,要回家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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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完,兀自咯咯笑起来。爷爷也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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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思乱想的小鬼呀,长大了你可以当个诗人什么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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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是干什么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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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爷似乎被问住了。诗人是干什么的呢?噢,可能是没事就胡咧咧的那种人吧,天晓得。他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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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看来我们要赶的路可不近呢。爷爷看着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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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又想起什么,等等,等等,忘了正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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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去河岸那边,拢了一把干草,堆了一个小土堆,上边插上三炷香,再点燃柴草,从怀里掏出冻梨、炸果子、黄纸放在火上烧,接着往火堆上浇洒酒水,然后跪在火堆前祭拜起来。他嘴里叨咕,额嬷,您老来享用吧,时辰迟了些,为了救活这个娃儿给耽搁了,他险些被你撞坏了不是?娃儿是个好娃儿,跟我小时候一样淘气,是吧?不然你也不会那么喜欢,想亲他一口,结果……嘿嘿,您老知道,他哪里经得起你的那种疼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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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心里想,原来旋风里的那个老婆婆是想亲我来着?亲得重了些?真有意思,忍不住想笑。可她为什么喜欢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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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机灵,还有,你想读书。老爷爷总能猜到我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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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是怎么知道的?一个流浪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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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是流浪的魂灵才对天下事无所不知。你可知,她是多么喜欢读书的孩子呀!正因为这个缘故,她才变成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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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胡子爷爷忍不住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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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子的呀,跟我的额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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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的额嬷们基本都一样吧。不过,你的额嬷还活着,只是拿剪子把人家给伤着了,那人对她动手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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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你是咋知道的?我好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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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儿,风都愿意传播四方的,你的额嬷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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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胡子爷爷往那个快要灭的火堆上埋土,等火苗彻底湮灭之后才带我离开那里,继续赶路。老人家不愿意走冰上,我们就沿着岸边小路徒步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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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爷,给我讲讲故事好吗?讲讲你额嬷怎么变成的冤魂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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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反正赶路无聊。白胡子爷爷沉吟片刻,紧了紧腰带,以免塞在长袍子襟怀里的鼓鼓囊囊的杂物掉出来,那里是他的百宝箱。然后,他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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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清朝的时候了,草原上没有一所学校,每家聪明点的男童都要送到庙上当小沙弥小喇嘛,去念经,愚笨的才留在家里放羊、干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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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多好呀,去庙上可以念经,等于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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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啊,不是读书,是念经,那也不是正经的庙。念了一辈子下来都听不懂几句经文。真的是纯纯地跟着经师念经,一字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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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多耽误人呀!为啥那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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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的是给庙上装样子,装阵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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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装人多,唬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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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为显出香火旺吧。这样可以召开各种法会,祭祀活动,能引来千千万万信徒捐钱捐物;同时,旗王府老爷贵族们也发放钱款物资给予支持。皇帝老爷更是放心了,草原上的蒙古男丁都圈在庙上念经,傻笨的才留在家放羊,无人闹事造反。唉,小鸡不撒尿都是有道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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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是,我家小鸡就是屎尿一起下。不过,这招儿挺黑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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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爷笑,然后说,我们被黑被愚昧了二百多年哟……新中国成立后草原上才兴起办学,这真得感谢新中国,念共产党的好,咱们不能忘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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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我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有些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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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快讲讲老婆婆的故事吧,爷爷。我央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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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胡子爷爷的大巴掌,亲昵地摸了摸我头上的那顶破狗皮帽,继续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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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额嬷是个寡妇,听说我的阿爸被征兵去守大西北,杳无音讯,传说人已不在了。额嬷不想把我送到庙上念经,希望我能读书识字,长大后去大西北把阿爸的尸骨找回来。她听说旗王爷扎布在王府里开私学,只招贵族子弟,额嬷就去找他央求,看在我阿爸守疆亡故的份上,接收他的孤儿进学堂读书。王爷立马黑下脸,骂一句狗头还想登宴席?想得美!就把额嬷赶出了王府。第二天,额嬷拦路跪在王爷的黑马车前继续哀求,结果王爷的马车从额嬷的腿上轧过去了。从此,额嬷断了双腿再也没有站起来,三个月后就去世了,弃我而去,做了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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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白胡子在冬日的阳光下抖动,声音也在风中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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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荒原,显得十分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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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言,木木地呆立在旷野上。冰河在旁边闪闪发光,那光芒很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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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后来爷爷还是被捉去了庙上,念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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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逃过几回,每次都被捉了回去。那会儿,无处可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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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一直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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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那样,还受罚当了苦力,专门敲钟 。早中晚敲钟,半夜报时敲钟,做法事开法会敲钟,婚丧嫁娶庙里念经敲钟,庙上起火出灾情敲钟……整整敲了多半辈子,敲得我呀,耳聋眼花,神经衰弱,一直敲到解放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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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人家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这和尚倒好,撞了一辈子钟也没当上个正经的和尚。爷爷,我问你,那经书,你读懂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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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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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字都没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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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六个字,唵嘛呢叭咪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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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老爷爷自个儿也乐了,我也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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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天就黑了,走得也累了,一老一少我俩就好比荒野上的两只流浪狗,就那么漫无边际地走着,说着。后来,实在走不动了,我们俩就躺在河边干草地上,仰望星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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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和圣塔亚究竟住在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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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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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远方是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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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走千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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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吗住那么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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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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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原来,书在远方;那么,梦,也在远方。我学着大人口气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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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儿,要知道,书和梦,都得自己跋涉经历过之后,才会懂得它来之不易。追梦很艰辛的,追到之后才拥有尊严,读书不是谁恩赐的事,是追求尊严和使命的事。一定要记住这点,孩子,读书是生命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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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仰望着黑蓝色的浩瀚穹庐。那里繁星满天,似乎都在向我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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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爷,天上的星星,为什么有的亮闪闪,有的很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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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闪闪的在我们近处,暗淡的在比较远处,但那不说明暗淡的就是暗淡,也许暗淡的靠近了之后你会觉得更光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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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你的额嬷,我的额嬷,在远处,默默闪着更明亮的光泽,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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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对,小鬼头。虽然你感觉她们在远处,但是,当你走进她们的内心世界,就感觉不到那个远近距离了,也感觉不出亮与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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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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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时你的心中也有了光明。身子在光明之中,她们和你都像是被融化了,都融进了那无限的光明之中。只要心中存有一片光明,黑暗就不见了,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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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那光明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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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我的孩子,是爱。老人家加重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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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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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有些震动,重复着这个字:爱。我似懂非懂,默默想,爱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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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长大,读了很多书,有了自己的孩子,慢慢就懂得这个字的含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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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爷又说中了我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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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点头,盼望着自己早些能读书,早些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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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点燃的篝火,已经灭了,荒野的寒夜变得很冷,但此时我心里暖融融的,感觉不到四周的寒冷。后来,我昏睡过去了。梦中见到了额嬷,她一手拿着小学课本,一手拿着剪子,那剪子亮闪闪的,光很诡异。我一下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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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出来了。旁边,白胡子爷爷点了把火,正在烤着香喷喷的土豆。他冲我晃了晃黑乎乎的土豆,逗我,想吃吗?先回答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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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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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出来,月亮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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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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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出来星星躲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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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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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不来,你会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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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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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的家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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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圣塔亚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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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圣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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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胡子爷爷一时无语。他叹了口气,说,长大以后你真的可以当诗人了,孩子,也可以当个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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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村里的老盲人都会唱这个问答式好来宝,当诗人歌手也太容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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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小鬼头,快趁热吃土豆吧。老爷爷又摸摸我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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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咀嚼热土豆,突然感觉,这是我吃到的天底下最好吃的烤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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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烤土豆,身上变得热,我和爷爷嘴里都感到干渴。可身边没有水喝,荒野上也没有水。这会儿,天上起风了,刮来了灰暗的云彩,浓浓的,很快把太阳给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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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爷爷愈发口渴。爷爷抬头看了看天,自语,八成要下雪了。他起身去野地上抱来一块大石头,就朝旁边的冰河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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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干啥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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凿冰取水!活人哪能让尿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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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在后边,就去了冰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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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尺多厚的河面冰层,透明,依稀能瞧见下边滚涌的深水在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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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石头第一次砸下去,扑通一声,只砸出一个白点,但动静很大,整个冰河在颤动,回声很大,轰隆隆的震耳欲聋。老爷爷的蛮劲儿可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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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下砸下去,白点扩大,出现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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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下第四下砸下去,裂纹继续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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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下砸下去,扑通一声,爷爷手里的大石头砸透冰层,咕咚一声掉进冰窟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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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砸出了水缸那么大的冰窟窿眼,黑乎乎的水冒着白气在洞眼儿里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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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咧开嘴乐了,他额头上已有汗珠,捋着雪白的胡子说,喝吧,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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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着手高兴地跳,然后,就趴在冰窟窿边沿,饮水。把嘴巴伸进水里,跟狗一样吧嗒水。那水真凉,冰透了心扉,呛得我差点噎住。这时,天上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的很缓慢地飘落,无比美妙,就像是乌兰牧骑姐姐们在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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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下雪了。你也快来喝水吧,好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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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下雪了。好,我来喝水。爷爷收起烟袋锅塞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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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他看了看天上漫天飘舞的雪片,嘀咕一声这天儿说变就变啊。然后,跟我一样跪趴在冰窟窿边沿饮水。老人家的饮水方式跟我还是有区别,不像我跟狗一般把嘴巴直接伸进水里吧嗒,而是把身子俯下去用双手捧水饮。那个慢吞吞不急不慌的神态,有模有样,像是喝着烈酒一般的范儿,也表达出对水的尊重。路上他说过,万物都有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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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俯身捧水时,他长袍襟怀的纽扣儿给扯掉了,于是那个“百宝箱”兜不住了,从里边稀里哗啦掉出不少东西来,纷纷落进冰窟里去了,有生土豆,酒瓶子,打火石,炒米袋儿,干奶酪,旧经书,烟叶包,烟袋锅……最后掉出来的竟然是两本书,哗啦啦也落入冰窟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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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本!我的课本!不,是你的课本,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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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失声叫,慌了神,往水里伸手就捞。划拉几下,什么也没捞到,那些个东西转眼间沉进冰窟下的水里都不见了。老人家急了,把手臂还有半拉脑袋都伸进深水里去捞,最后扑通一声,不小心他的整个身子就滑着掉进冰窟里去了,咕嘟几下,人就不见了踪影,没入了那黑沉沉的深水中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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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吓坏了,趴在冰窟边大叫,爷爷,爷爷,你快出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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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起来,大声喊叫,把手伸进水里摸,可什么也摸不着,冰水刺骨的冷。而砸开的冰窟窿眼,又开始结冰封口子了,要知道在零下30℃的大北方吐个唾沫都会冻成冰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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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乱之极,又很恐惧,没着没落,正在不停地砸着冰窟水面已结的薄冰时,突然,哗啦啦一声,老爷爷的脑袋从水下边破冰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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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你还活着!我喜极大哭,疯了般嚷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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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额头被冰碴儿刮破,流着血,白胡子上挂着碎冰凌,头上的狐皮帽子不见了,湿透的乱发上居然带出绿莹莹的水草,还有两只小冻虾,像是水底老龙王现身,老怪物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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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本!瞧,课本!我把它找回来了,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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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在冰窟里挣扎着,手里高举着两本课本,湿透的课本,语文算术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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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快从水里出来吧!来,我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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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把课本接过去!你这娃儿真是,这是你的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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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老人家生气,我乖乖地把课本接过去,放在旁边的冰上,再去帮着拉拽他。老爷爷开始往上爬,身上的冰碴子噼里啪啦掉落。但这时遇到困难了,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的皮袍棉裤,冻着他的身体,如无数根针在刺砭他的皮肉。老人家艰难地伸出双手,攀住冰窟边沿,喘着粗气,想爬上来,我拉着他的衣领子,可冰岸太滑,他的手指没有抓头,我的力气又太弱小实在拽不上来,他又掉落下去了。几次攀爬,几次滑落,老人家身上被水泡透的厚棉衣棉裤,越来越变得沉重,如坠着铅锭坠着铁块般的往下拖拽他的身子。老人家的四肢开始冻僵,变得麻木,人也筋疲力尽,于是万般无奈地再度往下沉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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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边死死拽着他的衣领子不放,双手被冰划破,渗着血,还是咬着牙拽住,不让他沉下去。从老人家鼻孔中蹿出两道白气,一双眼睛也开始昏花,看东西模糊,他的血液也似乎已经冻得凝固,不再流动了。只见他艰难地启开变紫的双唇,对我说,娃儿,你走吧,带着你的课本走吧,那是你额嬷交给我的,你就不要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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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我不走,爷爷!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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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嚎啕大哭,绝不松开手放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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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娃儿,你是个好娃儿,你尽力了,就这样吧……老人家冻紫的嘴巴又张了张,说得轻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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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会走的!我要跟爷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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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疯狂地吼叫,鼓起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继续往上拽老人家那已经冻得麻木的沉重身体。此时他的四肢已经不听使唤了。由于时间拖长,风雪在呼啸,冰窟水面很快又结冰封冻,连着老人家的半个身子一起封冻起来。到了这个样子,老人家的身体活动起来更是困难了,露在水面上的头部和肩膀上的湿水也冻成一层闪着亮光的薄冰,像是披着一层冰制的铠甲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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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着,嚎着,如一头恼怒无比的小豹子咆哮着,坚决不放松,又拉又拽老人家的似是被无数根铁索冰绳拴住的身躯。那身躯沉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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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的嘴巴再次费力地稍稍启开一条缝,趁着失去知觉之前喃喃低语说,娃儿,我告诉你个秘密吧……是我自己跑到庙上去的,不是被捉去的……读不了书,念念经也挺好的,还可以把庙上发的馍馍偷偷带给额嬷吃,她那时下不了炕,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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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一怔,心里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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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是和圣塔亚……是他派我来接你走的,他在罕乌拉山溶洞里等着给你上课呢——你快去吧,要不你也会在这儿冻干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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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就是那个和圣塔亚!我不走,我要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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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你了,娃儿,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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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坚决不听话,根本没有放弃的打算,依然坚决地拽着老人家的衣领子不松手不让其沉下去,就那么僵持着,硬挺着,死死地硬挺着。我的双手也开始跟老人家的身子连在一起冰冻起来。我的身子也快成了一根冰坨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这零下30℃的极度风雪寒冷中,在这冰天雪地的大冰河上,任何活物用不了半小时都会冻得凝固,冻成冰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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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已经不能说话了,露在水面上的半个身子已然冻成了大冰坨子。一个人体冰雕。我的拽着爷爷的双手,跟那个无与伦比的冰雕冻连在一起,已经没有任何感觉。渐渐变模糊的直觉告诉我,我的屁股我的双腿也跟河冰冻在了一起,正在变僵硬,无法动弹。唯有我的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还能转动,还有泪水流出,挂在眼眶下冻成小小冰球,晶莹玲珑。啊,你这残酷的冰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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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上的风雪,又开始怒号起来了,咆哮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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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冰河被吞没在漫天的狂风怒雪中,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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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事情变得更加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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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渐渐失去知觉,等待死神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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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死亡的感觉是什么呢?我全然不知。我见过一个村里上吊而死的人,面色紫青,嘴流白沫,四肢僵硬,双眼无光冷寂,身上什么知觉也没有。看那情形,死亡显然没啥乐趣,没啥意思,此时我突然强烈地感到,自己并不想现在就死亡,讨厌的死亡来得太早了,我还想活着上学读书呢,这是我生自心底的唯一的愿望,强烈的愿望:读书——可现在,这个愿望已经似乎不可能了,黑乎乎的死神已经牢牢缠住了我。好吧,那就守着这位慈祥的白胡子爷爷一起走吧,也挺好的,死亡有啥了不起,勇敢面对它就是了。于是我,万般不舍地闭上了双眼。听见眼眶下垂挂的冰泪珠,咔嚓落地,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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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股旋风,在大河冰面上乍起。风起于白雪之末,蓝冰之上。它,呼啸着旋转着,风团逐渐变大变得狂猛,正好冲这边卷过来。很快,黑乎乎的旋风猛烈地冲击了我的身躯。好熟悉的味道。如一根棍棒撞击了我,哐当一下,我的身躯便从冰冻的爷爷身上剥离开来,撞裂了冰隙,我倒下了。眼前一黑,我的身子如一把茅草般被风吹动着,在光滑的冰面上轻飘飘地滑移,如陀螺旋转,最后碰到河岸的土崖,嘭的一下才停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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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风的土崖下,淡淡的阳光照射出一捧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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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我身上的血液又活了,流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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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然中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是那尊冰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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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在不远处的河的冰窟窿上,戳立着那尊冰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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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祥的白胡子爷爷,下半身封冻在晶莹的冰窟中,上半身傲立在冰窟上面,冻硬后变成了人体的半身冰雕。双手向上伸张,像是奉献出什么东西未及收手,而手的下边是掉落在冰面上的那两本课本。冰雕上落满雪花后已经化成一层透明的冰层,栩栩如生,晶莹透明,铸立在旷野的大河冰面上纹丝不动。几经雪下雪化雪冻,这尊冰雕变得更加透明晶莹,完全融入大河大自然的原始风景里,成为天地间的绝美部分,成为一尊永恒的冰雕,守护着这片天和地乃至万千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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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本课本,冻粘在一起,紧挨着这尊大冰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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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的页码,时而被风掀开来,一张又一张,似乎有人在翻读,也隐约能听见儿童们的琅琅读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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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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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无人。只有阵阵清风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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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无人阅读的书,就那么守护着冰雕,成为人世罕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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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泪水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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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的哭泣无人知道。天下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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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活动着身体,向那尊冰雕,向那两本课本,艰难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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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山花》202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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