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2年第8期|于则于:螃蟹行者
2023-11-06小说天地于则于
塑料箱里,有十几只螃蟹。虽然没有像一般超市那样,用绳子捆成团形,但它们也没有爬得到处都是,只伏在箱底,安静地吐着水泡。只有一只,挥动双螯,从一边到另一边,正试着朝箱外爬。箱壁……
塑料箱里,有十几只螃蟹。虽然没有像一般超市那样,用绳子捆成团形,但它们也没有爬得到处都是,只伏在箱底,安静地吐着水泡。只有一只,挥动双螯,从一边到另一边,正试着朝箱外爬。箱壁高,它纵有八只脚,也没法爬出去。很快摔下来,换一个地方,再接着爬。再掉下来。
魏馨拍我一下,问看啥呢,这么入神。我跟她说,看这只螃蟹。她问我,这只螃蟹怎么了?我想说,看这只螃蟹,多像我现在的样子。没说出口,怕她觉得我是抱怨,负面情绪太多。魏馨买好东西了,一包骨头,一包鸡胸肉,都是要弄给她家狗吃的。她和男朋友住郊区,养四条狗,分别是博美、吉娃娃、比熊和约克夏。她日常的生活,就是给这些狗做饭扎辫子戴红领结。如今要去美国一年,担心她男朋友只知道给狗吃狗粮,食物单一,四只狗掉毛,特地买一堆骨头和鸡胸肉,煮熟,用烘干机烘干,留给狗当零食。
结完账,我帮她提,实在是重。问魏馨,买这么多,要给狗吃多久?她说不多呀,这些最多只能吃一个月。我说,靠,你家狗比我吃得都好。她笑一下说,谁让我男朋友有钱呢。这是实话。这个世界上,有钱人很多,其中就包括魏馨男朋友。他是名校毕业的计算机博士,出来创业,挣钱比弯腰捡钱还快。不过我也不羡慕,钱虽好,总有比钱更好的东西。那才是我真正想要追求的。就像魏馨,她嘴上说只想安心过甜蜜日子,其实比谁都折腾。疫情这么严重,她还申请了耶鲁的交换生,行李箱里装一个锅,出去熬白菜煮面条吃。
魏馨打车,我把骨头和鸡胸肉给她放车上,关上门。她在车里挥手,跟我说再见。我说再见。转身朝旁边走。我骑车来的,天冷风大,吹得脸疼。不过吃完饭,又提东西运动过,身上暖和,便慢慢走回去。现在北京的天是好天,晴朗无云,没有沙尘,没有雾霾。不管白天黑夜,抬头看,天都是那什么,瓦蓝瓦蓝的。这大概是最专门的形容词,只此一处,别无他用。
天好,外面就热闹。也是因为周五的缘故。我想我住的地方,楼下酒吧,估计又要嗨到半夜。租房子的时候,我问中介,不会有什么坑吧?中介笑笑,说,这房子最大的问题就是外面马路,晚上吵,你不嫌吵就没事。那时正是晚上,我关上窗,听听,不吵。我哪知道楼下就是酒吧!我甚至不知道,那条街是著名的酒吧一条街。后来说起,都笑我傻,也不事先打听打听。其实也不是傻,是着急。来北京第一天,去学校安排的宿舍看过,闻见那股恶臭,我就一分钟也不想待下去。那天又下着雨,跟中介后面,实在不想多跑,看房间挺大,过得去,就定下了。不过抱怨归抱怨,说实话,都能忍受。就算吵,习惯后也能睡着。甚至这些天,我睡得比过去还好。也可能是因为天气,天冷总是比天热更适合睡眠。而且那房子还有一个好处,是在宇宙中心的五道口。在上海,我住五角场,嫌吵,嫌老小区房子破。搬到后滩,才知道寂静最难熬。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喜欢静。但我总结出来,我喜欢的静,是闹中取静。如今这样说,你可能会嘲笑我叶公好龙。不过我就是这么矛盾,明明最需要的是陪伴,可身边有人,又会觉得烦,疲于应付。萨特说过,他人即地狱。日本开始销售仿真机器人的新闻出来时,我曾激动过,以为终于有解决办法。但看价格,才知道是想多了。不过就算我这辈子都买不起,也不影响仿真机器人能够解决我们这一类人的难题。我相信,一定有很大一群人,他们跟我一样,既需要陪伴,又不愿陷入复杂的关系之中。过去一年,麦克尤恩和石黑一雄的小说,都选择这个主题去写,足可证是英雄所见略同。你不知道他们是谁?没关系。他们只是两个英国作家。我喜欢英国作家,也喜欢带浓厚英国味的作家。像亨利·詹姆斯,像南非的库切。放心,这不是一篇世界文学史书稿,但请你原谅,我没法不一直提到这些作家们的名字。毕竟我不像你,曾去过那么多地方,亲眼看过、感受过不同的生活。既在大堡礁看过鲨鱼,也在尼亚加拉瀑布淋过水。而我,只在这些作家的书里,才看见过这个世界。这些作家和书,是我的武器,我的马其顿防线。虚张声势,但没办法脱离。
我曾答应过你,要好好跟你说一下我的生活。一直以来,我都在找一个时间点,一个开始之处。或是说,一个结束之处。做历史研究,我们总是很容易就找到那个点,一场战争、婚礼,或一个人出生,一个人逝去,以为坐标,就能划分出早期、中期和晚期。对我的人生阶段,该怎么划分?或许也可以参考历史研究方法。比如可以说在阿富汗战争以前,可以说在经济危机期间,也可以说在新冠肺炎疫情以后。学术研究和新闻报道,不是都已经开始使用那个说法了吗,后疫情时代。你可能会说,这些说法太“大”,离我们的生活太遥远。其实也不是,这些历史事件,我们亲身经历过,不管多远,都对我们影响深远。我不记得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一个初中同学,被阿富汗战争影响的故事。那时候刚进入二十一世纪,我们班上一个男生,痴迷历史和地理,像博尔赫斯笔下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将世界地图背得滚瓜烂熟。连地理老师都管他叫“活地图”。地理课作业,碰到不熟悉的国家和地区,又懒得去查墙上的地图,我们都是喊一句活地图,问他塞内加尔是在非洲还是南美洲。他立马就能说出答案。不仅能说出塞内加尔是在非洲西海岸,还能说出,塞内加尔比邻毛里塔尼亚、马里、几内亚和几内亚比绍。再问,他还能说出塞内加尔的首都是达喀尔,主要经济支柱是农业和旅游业。就这样一个人,在阿富汗战争开始后,痴迷于对战争的关注,成夜不睡,守着收音机收听广播消息。那可是初三呀,中考复习的关键时间,成夜不睡,白天自然没法学习。可想而知,他没有考上高中。退学回家,帮他叔看店,走村串户,安装铝合金门窗。
他的人生,自然就可以以阿富汗战争为中轴线,划分为阿富汗战争前和阿富汗战争后。但我呢?作为没有这样经历的普通人,或许在临终前,躺在病床上,可以总结出曾经的重要事件。不过现在身处人生正中,像站在太平洋正中,看见的都是蓝色海水,没有礁石,没有海岸,根本无法说出哪件事是重要的。既无法区分,或许就都没那么重要,任何一个时间拎出来,都可以作为开始。所以我想,那不如就从现在开始说起吧。就从我站在超市里,看着塑料箱里的螃蟹开始说起吧。
我之所以站在超市里看螃蟹,是因为陪魏馨去买骨头。陪魏馨,是因为她陪我吃火锅,过生日。我知道,你一直没记住过我的生日。就算是去年,三十岁,你也没记住。到那一天,还是我提醒,你才跟我发消息说生日快乐。不过也不怪你,我是在农村出生的,从小记的,都是农历生日。现在这个社会,除了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和春节放假,谁还会记得农历是哪一天?不瞒你说,有时候,我自己也会忘。所以没什么。而且对我这个年龄来说,生日也没那么重要,不会看重。看重生日的一般是两类人,小孩和老人,小孩急着长大,老人害怕岁月流逝。到生日的时候,都十分庆幸。一为庆幸又大一岁,一为庆幸又活过一年。我早已长大,也不害怕岁月老去,对生日,自然没有执念。我这个年龄,对任何事,似乎都没有执念。早几年,我曾执着于写小说,要写出庞大厚重的作品,一举成名,流芳百世。也确实构思过,甚至动笔写过家族故事。不成功,又换成历史故事,也没写出来。再后来,我开始认真做研究,写博士论文。稍有发现,便觉得是改写学术史,意义重大。博士论文出版,反响寥寥。我才明白,小说也好,学术著作也好,对这个世界都没意义。有意义的只是对我自己和我身边的人。你们会真心为我高兴,会因为我,感到骄傲。又或许,这才是我应该追求的?内心的满足,亲人和朋友的骄傲。而不是前人高唱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不过不管哪一种,都没那么容易做到吧。尤其是像我这种,动辄又以文人自居的家伙,就算嘴上不停叫着只求此生安稳,也总忍不住会生出兼济天下的不实想法。像魏馨,她也一样。其实我以前也跟人讨论过,忘记是谁了,得出结论是说,我们这代人,既不像我们的父辈,有很高的思想觉悟,也不像再晚一点的年轻人,敢于以自私者自居。我们充满矛盾,在传统文化和现代生活间摇摆不定。一边念“关关雎鸠”,一边又热切关注载人航天飞船的新闻。这两者当然不矛盾,只是还需要找到一座桥梁,好过渡得不那么突然。当然也可以,就把“关关雎鸠”放在载人飞船里送入太空,播与宇宙共知。我们现在就是这么干的,没什么不可以。心理学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是复杂的多面体。我想我身体里,至少就住着好几个角色,其中最为矛盾的,是一个新时代的青年和一个善于妥协的老派文人。青年性格积极,奋发向上,偶尔也会愤怒。老派文人则保守、畏缩、懒惰。
还是接着说魏馨吧,你已经知道了,她是这边学校的博士,葡萄牙语专业。好几年前,我来开会,就认识她。研究需要,曾请她帮过忙,查葡萄牙语材料。也跟她一起合作报过课题。我到北京,人生地不熟,魏馨对我很照顾,陪我在校园里走过不少路。前几天,我请她吃饭,表示感谢。今天这顿饭,是魏馨陪我过生日,也是为她饯行。月底,她就要去美国。疫情原因,不能直达,得经由香港转机,总路程要二十多个小时。魏馨担心坐太久飞机,会脚肿,但除了准备拖鞋,又没有别的办法。一顿饭,我们都在聊这些。也聊最近北京又突然暴发的疫情,千万别影响她的行程才好。不过魏馨又说,疫情真严重了也没办法,多留一段时间也好。我问,你到底是想去还是不想去?她说,想去,也不想去。读硕士的时候,魏馨也曾申请过去日本,一年时间。每个月上旬,学校要求,要打卡报到,到中旬,她就买机票回国,月底再去。那时候还是“前疫情时代”,机票好买,不贵。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就是想回来啊。然后魏馨问我,你现在呢,不想回上海吗?
我想回上海吗?魏馨回国,是因为有牵挂的人,就算没人,也有四条狗。我呢,对上海有什么牵挂?当然,我爸妈,大哥小哥,嫂子和侄子,我的亲人们,都在上海。还有我的朋友们,还有张志明,都值得我牵挂。张志明是我养的猫,蓝白英短,只吃猫粮,吃太多,体重超标,而且掉毛严重。我牵挂吗?似乎也没有。来之前,我已经托了小哥去我那里住,猫和房子,都拜托他照顾。小哥是靠得住的,完全可以放心。一年后,猫只会更肥,房子也会更干净整洁。我牵挂也好,不牵挂也好,他们都在那里。曾经,我跟你一起过红绿灯,出于担心,拉起你的手。你挣开,跟我说,你自己能安全过去就好了。危险境地,能全身而退,不成为亲戚朋友们的拖累,已属不易。
魏馨说,看不出你这样无情。
可她明明知道,我是最容易动感情的人。来北京这几天,和她之间,就发生不少故事。在图书馆里牵过手,也在没人的湖边接过吻。吻完,魏馨说,这就是美好的校园爱情吧。她男朋友是外面认识的,没有经历过校园爱情。我跟她说,很像,但不是。魏馨点头。校园爱情美好,并不只是因为发生在校园里,更多是因为年少懵懂,敢于把全部的自己都投入其中。至于我们,偷偷摸摸就算了,甚至还斤斤计较,哪里有美好可言。回到出租屋,我把她按在床上,跟她说,这才是真的美好。她别过脸去,任由我脱下她的衣服。如今她竟说我无情。我辩解,魏馨拈起桌上一片菜叶,砸向我,让我别再说下去。又拈起桌上的硬纸卡,指着上面的字说,你就是个恶魔。硬纸卡之前插在小蛋糕上,是万圣节包装的一部分,上面画一个恶魔形象,旁边写着“一只可爱的恶魔”。我说好的,浮士德博士。魏馨愣一下,说,我才没出卖灵魂。说完,突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我马上明白过来,没出卖灵魂,那出卖的,就只有肉体。玩笑话说到事实,便无法再宣之于口。我也低头,夹起碗里的肉,认真吃起来。
我跟魏馨之间,也不能完全说没有美好可言,爱情主题的戏剧,表演得像,甚至比真的爱情还牵动人心。就像假笑和真的笑,用到的肌肉其实一样多。再说,我们是朋友。大概是去年,我看过一部电影,印象中是泰国的,讲一对男女,关系比朋友更亲密,却无法成为恋人。年少时,我们都曾遇到过这样的暧昧关系,有些能进一步发展,有些则错过,成为以后的遗憾。年少时的暧昧,总是充满期待,而两个成年人之间,则更多是无奈。彼此都很清楚,只能到此为止。再走一步,掉进悬崖,伤人伤己。就像魏馨在车里挥手,跟我说再见,我跟她说再见,就全都结束。她到美国,也许会再碰见另一个人,继续填补她校园爱情的空缺。而我,也会再在床上,帮另一个人宽衣解带。
我住的小区,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建筑,你最熟悉不过的那种。门洞低矮,上面永远挂着一盏昏黄的灯。可以想象,下雪的夜晚,昏黄的灯光照着雪纷纷落下,像是新小说派作家罗伯·格里耶会描写的那种场景。进去,第一眼看见的,也永远是楼梯上的污斑,由痰渍、尿渍、食物蔬菜汁液等共同组成。沿楼梯上去,打开门,房间里一片漆黑。同住的室友一家还没出来活动,没打开灯。
这又是另一个坑。租房时,中介说室友只有一个人,男性,平时工作忙,早出晚归。进去看房,门都关着,看不出有人。中介敲门,也确实没人应声。可住进来,才知道隔壁至少住着四个人。男人和他老婆,还有他们的孩子,一岁不到。还有孩子的姥姥,性格爽朗的东北阿姨。我先是听到孩子哭声,以为是他们看电视,没在意。第二天,看见东北阿姨抱着孩子,才明白真相。东北阿姨热情,跟我打招呼,我回答着,急着冲到厕所去。等出来,她还在原地,一副要跟我聊天的样子。我将房间门开得大一点,好进去,她就在后面探头探脑,向里面看。我不好直接摔上门,扭头冲她笑笑。她脸上也堆起笑,用故作和善的语气问我在哪工作,多大年纪了,结婚没有。这样的和善最难应付。但为了不失礼貌,我还是手扶着门,一一回答她。答完,迅速把门关上。她女儿要好交流一些,当天见到,交流几句,她脸上就从头至尾都没有任何表情。她跟我说暂时在家,不上班。同时也欢迎我住进来,有任何问题,都请跟他们直接交流。我没意识到这是一个警告,连连说好的好的。几天后,才明白她当时话里已经暗示,他们会影响到我。声音开到最大的电视,总也哄不好的小孩哭闹,做饭,说话,一家人轮流洗手洗澡上厕所,各种声音轮番上演,无休无止。为了不受他们影响,我得想办法解决这件事,跟他们谈判,或者干脆退租,赔掉几千块押金。但身体里的老派文人又冒出来,劝我说,他们也只是普通家庭。一大家人,为了在这个城市活下去,已经是十分不易,又何必故意与他们为难。是啊,他们的吵闹,也只是生存需要,而不是针对我。我跟他们谈判,他们也一定没法理解吧。毕竟他们都是常人,我是怪人。更主要的,我想到我大哥大嫂,刚去上海的那几年,也是这样跟人合租住在一起。周末,我回去看他们,说话吵闹,又何尝顾忌过住在其他房间的室友?
隔几天,吵闹声忽然都停下来。原来东北阿姨有事回去,留下孩子,让男人和女人自己照顾。男人上班,早出晚归,我一直没见过他。女人犯懒,睡到中午起来,点外卖吃完。下午继续睡。只有孩子,仍一直哭。一次半夜,我被吵醒,听见女人说,让他哭去,哭够就不哭了。没有回答。我也翻个身,继续睡去。再过去几天,我才看见男人,皮肤很白,又留一头长发,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养家糊口的人。不过也是因为年纪轻,大学刚毕业的孩子,又能有几分稳重。我就是在大学毕业,读硕士时遇见你的。现在想想,我那时候,也很稚嫩。
我租的房间,大小是十平方米。不大,也不算小,除去床、衣柜和桌子,还能有一点活动空间。我曾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学校宿舍,十人间、六人间、四人间和两人间。毕业后,才开始租房子。最早,我租的房子,是由一个大房子的客厅隔出来的。阳台上装了马桶和淋浴设施,做成独立空间。阳台另一边,我甚至还能在一个台子上,用电磁炉做饭。你去过那里,应该还有印象。印象最深的,估计是我在一整面墙上都装了书架,摆满书。但那一年我刚参加工作,告别学生身份,进入社会,难免压力大。你又在那时离开我,我情绪低落,一年时间,过得糊里糊涂。回去五角场,觉得还是和家人住在一起,能得到更多安慰。于是就在五角场找了房子,一个独立的一居室。住得离我妈他们近,我妈就常来帮我打扫收拾,或者做好饭送过来,都很方便。那里靠近体育场,我最喜欢的,是到体育场散步,能走十几圈。累了,就在体育场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休息。看着商业广场的灯火,陷入思考。思考的事情,现在都已忘了,可我相信,就是那时的思考,构成了现在的我。在五角场那个房子里,我摔过一次,也食物中毒过一次,后来又检查出来生了肿瘤,我妈便觉得是风水不好。租约到期,我跟她说能申请政府的公租房,但又会离她很远。她仍然极力支持。再后来,我就搬到后滩去,住在二十一层的高楼上,每天看着黄浦江上卢浦大桥灯光闪烁,听着过往轮船的汽笛声。我跟魏馨说不牵挂,但写到这些,心里明明又是热的。到底还是忍不住怀念,无法免俗。
我已经跟你说过,我住的地方,正位于酒吧楼上。酒吧喧闹,有时也有好玩的事。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从窗户上看,是一个外国女人,高大健硕。边哭边用我没听过的语言,喊着一些话。天冷,女人头上缠着围巾,也看不出是哪里人。然后,女人走了,我听着她哭声越来越小,终于完全听不见。还有一次,我看到一群人站在路边,彼此递烟,说着话。一个人忽然给另一个人一巴掌,另一个人愣住,却没有任何反抗。这些都是足以支撑电影情节的场景,只是零零碎碎,无法勾勒。也许有一天,我会把他们拎出来,拼到某个故事中。写小说就像拼图游戏。
我在窗前站一会儿,看外面风景。外面是马路,白天的话,能看见马路对面的停车场和更远一些购物中心的大楼。晚上灯光明亮也看得见。只是离得远,灯光连成一片,无法区分。楼下酒吧,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吵,门口也没有站着成群的人。为什么总有人站在酒吧门口?我曾问过经常去酒吧的朋友,他们说,为了烘托气氛吧,显得人多热闹。我听出来,这个回答,由之前流行过的咖啡馆“气氛组”衍生出来,是开玩笑。不过想想,可能也是因为酒吧热闹,人多,挤不进去。又或者,就是站在那里抽烟、醒酒。我只去过人不多的酒吧,也不抽烟,没有到酒吧门口去过,没法理解。也许是时间还早,再晚些,人就会聚集来。我关上窗户,拉紧窗帘,把自己从整个世界中孤立出来。
桌子上,还倒扣着我下午看过的书。威廉·特雷弗的短篇小说集。他也是我喜欢的作家,小说写得冷静而克制。也许是因为天气原因,爱尔兰的作家都有类似特点,最近在国内十分流行的科尔姆·托宾和克莱尔·吉根,他们的小说,无不透着一股清冷气息。我也试着把小说写得清冷,但很多时候,又忍不住抒情。或者大发感慨,或者议论。只能说,我还在摸索,在寻找适合自己的写作模式。也许能找到,也许终此一生都找不到。
不过回顾我写过的小说,很多都是乡村和小镇题材。乡土文学曾十分流行,现在却很遭唾弃,投稿时,杂志编辑也多次建议我写城市故事。我不是不想写城市故事,只是生活在其中,反而找不到抓手。乡村和小镇,是我曾十分熟悉的生活,现在跳出来,从远处看,看得更清。我听过一个作家的讲座,他说一个人写什么,是从娘胎里就决定的。当时觉得乖僻,不敢苟同。时间慢慢过去,却发现是经验之谈。自然,我也在构思城市故事。就像现在,我一直在想的,就是可以拿租房和室友一家的故事,写一篇小说。
小说里主要有三个人,我、室友男和室友女。我初来此地,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处于性压抑状态。室友男上班,早出晚归,室友女一直在家带孩子。生活忙碌,室友女顾不上梳妆打扮,也常常衣衫不整。共用卫生间和厨房,自然会被我多次遇见。我有心偷窥,甚至也隔着门,看见室友女向杯子里挤奶的场景。然后就是我和室友女发生关系,从她那里得知,室友男其实是同性恋,孩子也不是他的,而是他朋友的。他喜欢那个朋友,朋友喜欢她,她却喜欢室友男。顺时针旋转的三角关系,像敦煌洞窟壁画,画在藻井上的三只兔子,永不停息地追逐。大学毕业,朋友去南方,退出三角关系,室友女却发现有了身孕。她不愿告诉已经离开的朋友,求助室友男。室友男出于对爱人的责任感,和室友女结婚,承担一切。
这样写,看上去还算精彩。但仔细推敲,就不难发现,故事前半截,其实来自金基德的电影《空房间》。后半截,是烂俗的青春题材,被许多人写过的。也有类似情节的电影和小说,最大的不同,只是填入一个同性恋角色,没有意义。不过什么又是有意义的呢?
低着头想太久,脖子酸疼,两边扭一扭,才好些。想的过程中,我用笔在纸上画着关系线,在纸上标记的几个人物之间,留下几条横线、几条竖线,和一个圆圈。懒得再仔细看,就丢下笔,不想了。
手机上有魏馨发来的消息,先是告诉我她到家了,又发来十几张狗的照片。我想起来,说到四条狗的时候,她给我看的照片,都是很早以前拍的,说过回家后再拍给我看最新的。我翻看着,四条狗都很可爱,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大型犬,阿拉斯加犬、秋田犬之类。不过还是回复魏馨说可爱,很漂亮。魏馨很快又发一张照片过来,是和男朋友一起,在楼下遛狗。我回她说,拒绝撒狗粮。她回我一个表情。我没再回复。
魏馨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我她跟男朋友在楼下遛狗?尤其是在今天之后,我们可能再没机会见面。是想告诉我她生活幸福,无须担心?还是想秀给我看,让我吃醋?又或许,两者都有?其实不管是作为情人,还是爱人,她都是一个不错的对象。聪明又很努力,既渴望成就又希望能有一个完美的家庭。未来,她也许会在矛盾中,选择放弃一些方面。但不管怎样,都一定能处理得很好。更可贵的,她还有些孩子气。女人发现她们比男人成熟后,就主动承担起母亲的身份,却不知道,永远长不大的男人,除了依赖母亲,更需要玩伴。也许魏馨跟我说她跟男朋友在楼下遛狗,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很多时候,我们都想得太多,反而失去真相。就像读阿加莎的推理小说,贴着故事情节走就行,到最后,罪犯自然浮出水面。写给你的这些话中,我或者也只要陈述事实就好。就像我跟魏馨,也许你会想不通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但这是事实。很多事实,发生的时候就发生了,没有前因,也不会有后果。
【作者简介:于则于,本名于业礼,中医学博士,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写作小说、诗歌等,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湘江文艺》《山东文学》《青年作家》《香港文学》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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