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22年第4期|郭爽:拓(节选)
2023-11-06小说天地郭爽
编者说
每年《收获》的“青年作家小说专辑”都呈现一幅别样的风景,风格多变,异彩纷呈,今年推出八位年轻人的作品,他们用文字在现实困境中突围,也用文学在灵魂世界中高蹈,更重……
每年《收获》的“青年作家小说专辑”都呈现一幅别样的风景,风格多变,异彩纷呈,今年推出八位年轻人的作品,他们用文字在现实困境中突围,也用文学在灵魂世界中高蹈,更重……
编者说
每年《收获》的“青年作家小说专辑”都呈现一幅别样的风景,风格多变,异彩纷呈,今年推出八位年轻人的作品,他们用文字在现实困境中突围,也用文学在灵魂世界中高蹈,更重要的是,用勇敢和独特的写作方式表达自我、诘问世界。郭爽的《拓》寻找失踪的一母同胞弟弟,她凭着女性的直觉逆流而上,在不可能中寻找蛛丝马迹,在不存在中谛听微弱心跳。
拓
郭爽
后来,小满常常想念他们最初的游戏。妈妈的子宫是堡垒,他们拥有还未知标准、因而不可量化的时间。住在各自的小房间里,一人一张软和的床,一人一根管带吸收营养,却可隔着胎膜击掌。击掌,单手击掌,双手击掌,然后踢腿,一起泅泳,一起膨胀,靠得如此近又各自独立,这就是他们的起始。等到真正诞生时,谁先出来不过是偶然,开刀的位置、医生的决断,这些合起来,让思齐比小满早五分钟开始呼吸。连思齐、连小满,这两个可最直接区分他们的三字音节,还没有附着于他们身上。跟看得见的东西相比,还未看见时,他们就已在一次次激素的脉冲中摸索与感知对方激起的波流。两颗跳动的心在各自身体里噗突,声波萦荡,回声传导,笃笃笃轻声叩门。他们认识了,开始相互了解,而人和人之间想要了解……长大后他们会知道,很少有人能做到。 要抵达尽头,只能凭借想象。小满在经历了最初的情绪震荡后,终于站到窗边,开始想。 窗外有棵高大的苦楝。是冬天,苦楝结出新子。她很难将近来发生的事按时间线均质排布,理出信息的次序与重点,它们根本在她脑子里搅成一团,一些地方反复疼痛,一些地方渐渐麻木。她想要去理解,试图让理性主导,却根本做不到。有时甚至怨恨:思齐为什么离开? 思齐的失踪最初像个玩笑,警察给妈妈打电话,又给小满打电话,电话里的说词跟常见的诈骗电话没两样。小满让妈妈不要再接电话,妈妈也同意:一定是骗子。 小满坐飞机回家,看到染发剂也盖不住妈妈两鬓的斑白,似乎时间扭结,一夜之间,妈妈就老了。 妈妈问小满,你没有感觉吗?没有,这次一点都没有,一直都没有,小满说。也没有梦到过?妈妈问。没有,小满说,没有梦到过。 大一的暑假,小满半夜从梦中惊醒,不知什么原因,让她立刻下床走去推思齐房间的门。枕头上,思齐的脸已经紫涨了。他在梦中癫痫发作,小满如果来晚一些,思齐可能很难救活了。思齐被抢救过来后,妈妈说,以后,你们俩最好不要离得太远。小满像惯常那样开着玩笑,说,别了妈妈,我就是想要离他远远的。小满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是,如果我真的足够强大了。 小满走到妈妈面前,低头看沙发上的妈妈,原来妈妈的头顶也都白了。没有任何预兆,妈妈抓住小满,头埋在小满肚子上。几乎就像小时候小满和思齐做的那样,一左一右把头埋进妈妈的怀里,各自索求一只妈妈的乳房。而现在,小满只能伸出两只胳膊,想象思齐跟她一起环抱着妈妈。 许多杂音。电钻般尖锐、没有规律,让人烦躁。比如,有记者找上门来,小满问对方,你见到连思齐了?得到否定答案后,小满就关上了门。那位记者不肯作罢,似乎小满的冷漠对他是种冒犯。 也有恶意与喧嚣。比如,那些不认识的人在网上点蜡烛、双手合十,或者根本就是复制粘贴,像是一套新的仪轨,一旦完成,就已获得精神的超脱。 某一秒,她甚至有种错觉,思齐被消解了。思齐也许压根没有存在过。 可她终究没法相信那些大部分人相信的事,不管有多少人相信。把思齐写成人人可懂的故事,写成一个年轻的天才,在证实了自己的能力、创造了互联网和财富的奇迹后,终究被现代公司制度锁死,如陷囹圄,人事的斗争夹杂资本的嗜血,让他一走了之的悲剧。这些世俗的标准与逻辑……太简单,太愚蠢了。 她知道自己需要重新想象,需要凝神静气,等待足够多的记忆涌起。拼图的碎片要足够多,她才能摸索出一条通往思齐的秘密小径。像小时候爸妈去上班,把他俩反锁在家时,两人一起玩的双人游戏一样。如果她藏、思齐找,很快游戏就会结束;如果思齐藏、她来找,她需要足够的专注、耐心和时间。但她能找到。一定能。 对一个单身男人来说,这套公寓好像有点太干净了。门窗紧闭,窗帘四合,木地板闪着洁净的微光。小满有种自己来迟了的感觉,似乎思齐早已在等她。不是他本人在等待,而是早早收拾好了屋子,等她来。 东西都是原来的样子。衣柜里,十几件各色T恤折叠成圆筒形,平放在抽屉里。几件衬衫挂在衣架上,松松垮垮,没有熨烫过,却遗留下思齐的身形,在衣柜里列队。六个抽屉里塞满文件。书桌上,电脑和三台显示器都在。除此以外,只有一张靠墙的一米二宽的床垫。不知什么时候思齐把床拆了,床架也不见了,床垫就直接摆在地上。小满只能坐在书桌前一张椅子上,盯着窗外的树看。过了会儿,她移到床垫上去。移动的瞬间,小满突然觉得,那些说思齐在苦修的人,说的也许是真的。不然,怎么解释这只有四十平米的公寓和家徒四壁呢?跟思齐一起创业的老猫(后来的公司合伙人之一)早已搬去市中心带管家的大平层公寓。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在这里,小满不会那么不自在。她想起一个看来的故事:乔布斯与前妻所生的女儿去造访乔布斯的大宅,在卫生间随意抓起一瓶看起来很贵的香水喷了喷。回到乔布斯身边后,她的爸爸、伟大的乔布斯问她,亲爱的,为什么你身上有股厕所的味道?这个笑话说给思齐听,他会笑的。 他们是小康之家的孩子,没有受过穷,也从未高人一等,父母专注于自己的事业,这多少影响了他们,总是专注于事,对钱没有太大概念。哪怕新闻里说思齐曾赚了多少多少……那些数字很抽象。 思齐失踪后,她试图像平时那样做个正常人,至少看起来是。却不知怎地,总被路人中形似思齐的人吸引。小满死死盯着那些人,直到他们走近,又走远。自然不是思齐,可这些人让她恍惚、失落,心脏漏跳几拍。小满以为自己掩盖得很好,继续跟身边人说笑,但这种时刻,朋友总会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总是笑一笑说,没什么,认错人了。或者就只是沉默,摇摇头。 手里的绳索突然断了。原本思齐一直拉着另一头,拉得松或拉得紧,他总在另一头,绳子也就能握在小满手上,或者说根本就像脐带,连在她身上。而现在,她不再被拉住,踉跄后几乎要跌倒。 一些人在撬开思齐的大脑。 他们从社交账号上的蛛丝马迹拼组出思齐的性格、喜好和价值观。有人说思齐曾买下美属太平洋群岛中的一个小岛,要在那里实现他的乌托邦。有人说思齐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甚至不惜做了结扎手术。有人整理出思齐标注过的所有书籍、电影和唱片,做出数据分析,说他的思想中,维特根斯坦占11%,赫胥黎占8%,阿西莫夫、弗诺·文奇、道格拉斯·亚当斯、奥森·斯科特·卡德、特德·姜、斯坦尼斯拉夫·莱姆、阿瑟·克拉克、罗伯特·J.索耶和罗伯特·查尔斯·威尔森加起来占31%,Harold Abelson、Brain W. Kernighan、Murray N. Rothbard占20%,富坚义博占4%,村上春树占7%,王小波占5%,乔治·奥威尔占6%,鲁迅占5%,张爱玲占3%。做数据分析的人说,思齐的音乐和电影品位乏善可陈,没有标注过舞台剧,也没有显示他对艺术展览感兴趣。他的知识主要来自书本和互联网,典型的小城市来的人。 这些人似乎在推论出一个新的思齐,天才的另一个代名词:疯子。他被推想为一个激进、狂热又反对所有现行秩序的理想主义者。如果要说不,如何自证? 制造出LAB一代挖币机后,连思齐让生产效率实现质的飞跃,也开启了一个财富的新时代。随着中国成为全球最大的矿机生产地,财富故事的写法变成:连思齐注册成立公司、众筹持股后,59%的占股让他在三个月内赚了两个亿。(《寻找连思齐》) 只是这些吗?小满摇摇头。 窗外,一街之隔是个公园。树看起来是黑色的。小满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再睁开,有棵树的顶上,长出了一点金黄。 她再度坐到床垫上去,控制住呼吸,深长地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平静到被暂时遗忘的东西可以从潜意识里浮出来透透气。她盘起双腿,想象思齐正在冥想,让注意力集中于呼吸吐纳,呼气只是呼气,呼气就是全部。她要重启他们的游戏。 然后,缓慢地,她的手伸到床垫和墙壁的夹缝里。如她所料,有东西卡在里面。一个旧手机。 关于双胞胎有一些笑话,也有一些不可考的传言。忘了是哪一天,小满想到了这句:他们作为双胞胎出生,也将作为双胞胎死去。 柏拉图《会饮篇》有个故事:两个半身在经历了长久分离后相见,立刻陷入“惊人的爱、友情和亲密”。这通常被解读为男人女人寻找伴侣的起源。 小满给出另一种解释:柏拉图说的其实是,一个整体被分割之后再也不能合二为一的故事。 …… (选读完,全文见《收获》2022年第4期) 郭爽,作品发表于《收获》《作家》《山花》《钟山》《上海文学》《西湖》等。出版《月球》《我愿意学习发抖》《正午时踏进光焰》。获《小说选刊》年度大奖·新人奖、《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奖、山花双年奖·新人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等。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