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2022年长篇小说A卷|王晓燕:虚构的人(长篇小说节选)
2023-11-06小说天地王晓燕
小编说
小说叙写一个身份可疑的人。她在A与B之间拉扯,在自我与他者之间折返。生命的旅途中,每一段都会有一个依靠填充空置的内心,建立起短暂的平衡。A与B的之间的纠缠、过……
小说叙写一个身份可疑的人。她在A与B之间拉扯,在自我与他者之间折返。生命的旅途中,每一段都会有一个依靠填充空置的内心,建立起短暂的平衡。A与B的之间的纠缠、过……
小编说
小说叙写一个身份可疑的人。她在A与B之间拉扯,在自我与他者之间折返。生命的旅途中,每一段都会有一个依靠填充空置的内心,建立起短暂的平衡。A与B的之间的纠缠、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牵连以及身体与心灵相互的悬置,生命无常的绳索始终捆绑着她行走的脚步,一步步经历内心的险境,重建心灵的秩序。
王晓燕,出生于1970年代,现居天水。曾在本刊发表小说《思帝乡》《梨花颂》等。
虚构的人(节选)
王晓燕
逻辑和说教从不叫人信服 夜晚的潮湿更深地渗入我的灵魂——[法]兰波
我再也不用去表演别人要求的那个我了。 他最先想到了这点。他看见自己的躯体躺在那,从未有过的安详。他打量自己,看似不一般的脑袋,正竭力想发出最后一声深情呼唤的胸膛,微屈的双腿。他那个躯体先是一阵阵冷战,然后会慢慢地变凉,肉体终会寂灭。 有某种东西,一股强大的东西,起自他的内部,叫他幸福欢愉,人心是多么奇特的构造啊,这阵强大的力量,难道就没有一点意义,尤其是在这生命将尽之际难道不会成为永恒。 床铺有点拥挤,靠墙一侧被衣物占据了,但看上去他是以极舒适的姿势躺着,一只胳膊伸展着,手指张开,臂弯里还有她头发的味道。过去的几个夜晚,他整晚都搂着她挤睡在那道衣服之墙下,那可能是他有生之年度过的最美好的几个夜晚。是的,他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还对自己不诚实。显然,如果他们一路平坦地走到现在,那可能他此刻的感受就没这般强烈了。他倒不是要感谢这些年的风雨飘摇,他只是庆幸,兜来绕去,在生命快要完结的时候,他们重新拥有了对方。如果还有机会再拥有一次这生命,呃,这番设想令他的肉身猛然间感觉到难以忍受的撕扯和疼痛。 他不知自己在哪里,无所不在,又像是他已经不存在。他仍是那个沉重的肉身。猛可之间,他又感觉自己很轻,快要消散于无形了,连同记忆,他想快速地抓住一些什么。 他在这人世间度过的四十七年飞掠而过。最美好的,是他儿子的降生,是他在玄池度过的童年,那时候的记忆最深刻,他能听到一些声音,看到一些慈悲的面孔。不,他马上否认,不是,这些统统不是的。即便在玄池,他心里也充满了仇恨和惊惧。他憎恨自己的儿子,痛恨自己的父母,是的,你没听错。他有爱过什么吗?或者说,这个世界真有什么值得他去留恋的吗? 六月份的天气,大清早就已热得叫人受不了。可是他感觉到冷。大街上空空荡荡,小区门口站满了穿防护服的人。他努力回忆着已经逝去的时光,他得笼络住意识飞速的流动。他看见茂林路那条老街上的法桐,浓密的阔叶间落满了密密麻麻的鸟儿,它们的体型有他一只手掌大,麻灰色,成百上千只。阔叶间猛一阵惊乱,几辆警车和救护车呼啸而过,那些鸟儿呼楞楞飞起,在空中扑腾,在那些关闭着的店铺门外挤挤挨挨着降落。这个城市静止了,仿佛空气里布满病毒。而他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他发出微弱的呼喊。他竭力想要触碰她。几番折腾,他够不到她。他看见她还站在队伍里,与前后的人拉开近两米远的距离,她戴着口罩,如今人人都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惶恐不安的眼睛。自从摘不掉口罩以后,人们发明出各种眼睛的装饰品。苔蓝城里再次爆发疫情,许多人都很焦虑,但那些年轻人还戴着千奇百怪的眼睛饰品,有些则贴在额头上。她也贴了只过于逼真的蓝色小狗。就算它时而会陷入病态之中,这依然是个美好的世界。 他想跟她道个别,最后一次道别,想提醒她赶快回到房子里去,回到被她打造得像个洞穴似的房子里去,然后她会发现,不要,不知从哪里传出一阵阵刺痛,他一点也不希望她看到他快要死去的样子,以及他的心痛。 如同听到一种召唤,他们不约而同回到了那所房子里,茂林路13号,那是他们的家。他相信,经过了同样的束手无策和内心长久的煎熬之后,她跟他一样,已经洞悉人内心世界的秘密,感受到某种命运的神秘特性。 他就要带着对茂林路的记忆永远离去了,是这些记忆,是排在队伍里的那个女人,还牵挂住了他。他想要对你讲一讲,那个女人,他的女人。她从来都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只有他了解,令她成为那样一种孤冷品性的原因不是因为她的出身,也不是因为后来他赐予她的那些外在的东西,更不是因为她具有某种特殊的能力,统统不是。而是源自她的内心,她精神的独立品质,类似于一种野性,这种独特的品性成就了她这个人。她始终是那个他最初遇见的人,因为在这些年里所经受的自贬式的磨练,如今更具有了令他赞叹的高贵迷人气质。 记忆是如此零乱。他感觉无法集中精力。你们看见了吗,那个将背挺得很直,背影年轻得令人吃惊、目光衰老破碎的女人,那个内心如海的女人。他的手指多想再能感受到那些发丝的缠绕。 他跟她是在苔蓝相遇的。苔蓝是座老城。 第一章 1 他们的相遇一点也不奇特。麦伦对异性一直表现得很羞怯,直到看见南希,他感觉自己的天性里突然迸发出一丝果敢来。 那是一个老乡聚会。李延芳在苔蓝建满了房子,圈地造房子曾经成就了很多人。李延芳极力想帮麦伦,想把他打造成一个理想人物。麦伦总是蔫头耷脑的,要不是还没有品尝到活着时的一丁点乐趣,就一准是把这人生已过够了的样。但年轻人,让他有个好环境再遇上热心肠之人,就像那春天的根苗,将来会成为什么,谁知道呢。李延芳不放过任何一个时机想让麦伦知道,那些房子和资产,将来全属于李蓓。李蓓是李延芳的女儿,在谈过十一次不成功的恋爱后,就由着李延芳做主了。麦伦说:“一个人活着,能用得着那么多东西吗。”可不久之后,他将会发现,自己需要的比这可多了去了。 在那个欢腾笑闹的晚上,被一道闪电击中的感觉他头一次经历。她穿着一件蓬松的上衣,一条蓝丝绒长裤,站起来时显得特别修长,她的头发也很长,随意扎在脑后,时而,那束头发会甩到她的胸前来,她微偏一下脖子,头发又甩到后背去了。她身体的发育似乎还停留在那种肉嘟嘟婴儿肥的阶段,手腕子都圆乎乎的。那双眼睛很大,却不是很有神,宽宽的眼皮上涂了蓝色的眼晕,她的目光里有种特别的东西,一丝忧郁,一抹警觉,还有些微的不屑和怜悯。这些东西混杂成为一种复杂的光芒,不那么咄咄逼人,也不是消沉黯淡,那丝怜悯,也许是一种自怜,也许,是对他们这群止不住大声聒噪的人流露的。透过那双眼睛他能感觉得到,她的内心正如海水的底部,正是这种她独自拥有的东西,把她与那一帮人区别开来了。她令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他母亲也时常流露出这样的目光。 他暗暗地想,这是怎么了,他感觉自己的内在如一条解冻的小河,他忽然有了对自我的明确意识,之前他好像是个死人或是一架机器。他很想马上对南希说: “你不知道,这个时刻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他甚至感觉自己一下从工作里那种过于漫长浑浑噩噩的适应期中挺过来了。他还没向办公桌前那台电脑以外的事物投过一瞥。人生还未开场,他已觉消沉无望,整天耗在材料堆里的工作再坚持一天都令他痛苦得想死。 他很早就已经预见到:他的人生,不过就是在那个自以为是的圈圈里自我陶醉一番的经历罢了。只是身不由己,沉沦或者向上。他一点也不喜欢循规蹈矩,但还是考了公务员,源自潜意识里一种暗示的力量。 小时候,他一直生活在乡下外婆家,上小学后才来到金牛城父母家中。他一直在努力克服着一个乡下孩子的诸多习惯,这些习惯在他自己觉来是天然,而在城里孩子的眼里却成了粗鄙和笑话。令一颗孩童的心战战兢兢的事还不止这些。在父母的家中,他老感觉自己做错了事。他变得几近无声,不得不埋头学习,好为自己赢得一点自尊。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然后没有丝毫波折地考上大学,后来成了苔蓝市的一名公务员。他从不试图去分析或是反抗,逆来顺受的性格养成,对他后来的仕途生涯可谓影响深远,就这一点来讲,倒算不得是缺陷。 多亏了他的母亲,他母亲时常像一阵欢快的微风,吹透叫他窒息的墙壁。他父亲是一家国有企业的负责人。他在外省上大学期间,母亲病退,成了家庭主妇。他跟父亲之间,怎么说呢,他很勉力地想从记忆里搜索出一点美好来,最先涌出脑海的却是一些让他惊恐的场面。这跟一个顽皮捣蛋的猴孩子和一个失控的父亲之间那种带着些许炫耀色彩的记忆完全不同,这些记忆,像雨天时河里发大水,光是意识到父亲那个形象的存在,他就一下跌落进那河水之中,浑浊的大水一次次要将他淹没。 有一年暑假,父亲带他去亲戚家,哪个亲戚、父亲为什么要带他去,这些他都记不得了,因为另一种过于深刻的记忆将别的都淹没了。中途,父亲突然想起有事要去处理,让他一个人坐到终点站,然后等着有人会来接他。亲戚家在乡下,那时候没有手机。父亲拍拍他肩膀说:“有些事情必须是这样子的,小子,我现在没法给你解释,你试着慢慢弄明白,你自己小心点吧。” 在那个又脏又小的候车室里他待了六个小时。他坐在门口的一张长椅上,一眼不眨地盯着那个脏兮兮的门,他出了很多汗,夜色降临,他意识到了死亡。直到一个陌生人大声喊叫着他的名字从浓厚的夜色中跑进来,他才一下大哭起来。那时他只有六岁,那天的惊恐持续了很久,以致成年后他还经常做被父母抛弃的噩梦。 他还能举出无数的例子,好证明自己并不是敏感或是想象力太过丰富了。在他上中学以后,他强迫自己学会了选择性遗忘这样本事。 他从母亲脸上看不出任何征兆,也难以判断他们是不是商量好的。他从没告诉过母亲那件事。慢慢地,他很吃惊地发现自己怀有某种仇恨,这仇恨令他有了勇气决定一些属于自己的事。 上大学以后,他再也没回过家,也从不与母亲联络,他主动把自己从那个家里分离出来了。 “正是动荡之时。”坐在旁边的李延芳将他跑远的思绪扯回来,悄声对着他的耳朵说,“怎么样,帮你操作下,加快前进的速度。” 麦伦则已经在想象中向南希讲述着自己的身世。但李延芳将他缠住了,有个项目,李延芳认为麦伦能帮上忙,只要麦伦肯听她的安排。李延芳后来替麦伦的仕途添力不少。这逐渐会成为一种互惠互利的事。渐渐的,麦伦的双脚会感觉到一条正伸展在他面前的路,战战兢兢,左拐右看一阵后,他的胆就越来越肥了。 那天晚上,没坐多久,南希就站起来说有事要先离开。她红着脸,一再地说着抱歉,好像她的离去会让大家真有什么损失似的。他不管不顾追出去,跟进电梯,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这听上去一定很烂,可我必须得把它说出来,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会有故事发生。” 他又记起那个冬天,他上大学二年级。袁丽挡住他就说了这番话,不过他学给南希时多加了前半句。他算不得是跟袁丽交往过,他有点喜欢袁丽,可是,他更怕她。她是一个口无遮拦雷厉风行的女子。 2 金牛城地处西北。从金牛城向西行七十里,就到了常年干旱的双子镇。也就隔这点距离,双子镇与金牛城的气候却有着天南海北的差别。金牛城阴湿多雨,多林带和苍翠的植被,双子镇则被一些光秃秃的山包包围,看得见的尘土静悄悄地旋在空气里。那山上,自有人类以来就坚决保持住一种土黄色。在这样一个焦烈地方生活,庄稼和人的运气就全凭天意。麦伦第一次到镇上来,大为惋惜南希会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出生和成长,就好像把一棵树苗限制在一只瓦罐里生长,不由生出马上要给她广阔天地的雄心。 南希那时候在金牛一个文化单位工作。同事甜甜蜜蜜地呼唤一声南希,南希就站起来将经过粘贴复制过数万遍的公文拿去那些办公室,要不就往一些表格里填数字,南希根据对方的喜好往后增减一两个零,后面补充一通自摸式的废话。要么,就盯着空空的墙壁傻坐一整天。 单位不提供住宿,南希住在看守所,是唐叔叔一个女同事的办公室。房间很宽敞,有一个宽大的衣柜,一半用作衣柜,一半用来堆放上面贴有罪犯照片的文件。南希挂衣服时,忍不住翻看那些照片下面文字描述的罪状。 一个刮大风的天气里,南希站在窗前,阴雨天气加重了她在这房子里的孤独。漫漫风雨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她的思绪往远里飘,想起与她从无交集的大学同学,想起一些她已经打算遗忘的人和事。最后,她想起苔蓝的表姐。南希跟表姐小时候并无来往,表姐生活在乡下,南希生活在镇上。上中学后表姐住校。 表姐是南景行的远方亲戚。南景行有一天给林和蕴打电话,提出让表姐跟南希一起住,南希也有个伴。林和蕴与南景行后来连朋友也算不上,但她可怜那个女孩子,大冬天的,宿舍里的水都结了冰,就在南希的房间里为她另支了张床。饭桌上,南希笑眯眯的。晚上,俩人在灯下写作业,南希一句话也不说。表姐住了一个礼拜就搬走了。那天就下着这样漫漫的雨,表姐拎着一只装有脸盆和衣物的网兜,一条腿已伸在门外,忽然转过脸来说:“你爸懒得要你妈了,他们早就离婚了,你一定还不晓得这个吧。” 南希始终记得表姐脸上胜利似的微笑。起初,能听见房檐水落在一只铁皮桶里响亮的敲击声,渐渐就听不到了,雨下得猛了,从门框里斜斜地刺进来。南希站在门里,望见对面山上起了大雾。 她也曾为自己的姓氏困惑过,曾有一阵子,她姓林,过不久,她又姓了南,这件事,只要林和蕴走进派出所,唐叔叔就可以帮她搞定,无论多少遍。那之前,她都以为南景行只是调到城里去了。每隔一阵,南景行会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救护车来接她,她会在金牛住两天。南景行许诺,等她上中学了就给她转校,金牛城的教育质量好。对那个小城,她有很多美好的印象。礼拜天黄昏,她又给那辆救护车送到镇上来。林和蕴什么也不问,好像母女俩已经好多年没见面了,客气,试探。 那以后,南希拒绝被南景行接去城里。那辆破救护车也再没有因为私事而在双子镇上出现过。 多少年里,两个姑娘从没主动联络过。迎宁表姐发奋要改变命运,要超过南希,后来比南希考得好,毕业后留在苔蓝市。 南希稀里糊涂地站在了复印机前。费了些功夫,她才考了个二流大学,上到第二年就休学回来了。这个工作也是千辛万苦才得来的。 南希的办公室里时常人进人出,很多同事只是为了躲在这里打长途,南景行费了半天功夫才打进来。 “南希,你恋爱了吧。”这位在人到中年之后才想跟女儿套近乎的父亲时刻关注着南希,不知前些年他干嘛去了。每当南景行一出现,南希就又想起当年表姐在那个雨天转过脸来时的神情。 林和蕴似乎也过得不错,离婚后,突然有了非凡的女性意识,她给自己和女儿买各种衣服,多时候是先穿衣后付款,微薄的工资总是慢一步到手,过着有异于小镇人的生活。 那时候是春天了。南希一下班就像一条鱼钻入泥沙般沉潜起来。她买了两条香烟,放在那个装有罪犯文件的柜子里,想吃东西时她就吸一口。之后,她就歪在床上睡着了。第二天一早,爬起来洗脸,看见那个院子四四方方的,对面几个门开着,不时有人走出来。南希将门一直关着,连窗子都没有打开,等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快速地出门,低头穿过走廊,走出那个铁门时,她感觉自己像个逃跑的犯人。 这天,唐叔叔的女同事来过办公室一趟,将南希攒在柜子里的两条香烟全拿走了。南希忘了清理烟缸,她以那位女警的眼睛盯着那些烟蒂,喏,足以引起无限遐想。再不能这样下去了,脑海里不断地涌出这个念头。那种想要逃跑的欲望早就在催促着她了。 这天快要下班的时候,南景行打来电话,说他朋友出远门了,房子需要有人照管。南希想了想,宁愿住看守所。 对突然有了责任心的南景行,南希至今还有小时候弄坏了一样东西时一阵强烈的恐惧,总是林和蕴把她挡在身后,并把错揽在自己身上:“你看,要是这个小东西能让天塌下来,那就让它塌吧,我顶着。” 南希每个礼拜都回双子镇,她会吃掉很多食物。林和蕴准备好一个大包,里面装着衣服和吃的,再三嘱咐南希要吃好,天气不好时一定要多穿衣服,有事了就打电话,衣服床单可以带回来洗。南希像是被林和蕴拖着往车站走,出了医院那个大铁门,小街上正铺满金色的夕阳,遇见的每个人是那样可亲。 “妈,我不想去上班了。”南希忽然站住了。 天啊。又来了。这位可怜的母亲暗暗地叫道,慢慢地呼气,吐气。那年的情形也是如此,没有丝毫征兆,就不打算再去上大学了。 “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回去躺下来。我给你们主任打电话请个假吧。” “我不想干那份工作了。” 那条公路上,走起来会尘土飞扬。母女俩已经走到站牌底下,林和蕴没有跟后面小卖铺里的熟人打招呼,她看上去有些愁苦,一眼眼看着身边已经过了二十二周岁的女儿,不施粉黛,一头乱发粗野地长得老长了,随意扎在一起,一条棉布裙子外面是一件看不出样式的牛仔外套,笨重的运动鞋。 南希则想起那些大学同学,如今在大大小小的城市里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而她自己似乎从来就不曾走出过家门,还是个没有脱离母乳的婴孩。她的脑子突然间开了那么小小的一窍。她突然地怀念起那些曾经热情奔来她却无意回应和发展的友谊。她想念同学,想念舍友,后悔那时候把自己封闭得太严了。这份沉甸甸的母爱令她越发觉得自己空洞。 “要不,你去找迎宁玩几天吧。”这位愁苦的母亲都没意识到,把希望寄托在这个跟南希从无联络的表姐身上是多么不可靠的一件事。 过不了几天,迎宁表姐突然打电话来邀请南希: “苔蓝比金牛城暖和,已是春暖花开时节,快来转转吧。”让南希没法拒绝的那种语气。 那天是星期五,下午快下班时分,主任把南希请到办公室去问:“听说你在自学英语,要考试了吧。” 南希在主任面前总是很局促,一紧张起来索性没话说。 “好学上进总是好的,好吧,你去吧。希希,请等一下。” 怎么办。怎么办。这回又怎么办。南希调整下表情,转过身来。 “希希。”主任的手搭在她肩膀上,“我的话永远有效,你只要听我的,我会帮你的。” “我没什么需要帮的。” “哼。你太年轻了,真是什么都不懂。” 一天里,主任会呼唤她七十次。周末会找借口给她打电话。听说南希在小镇,主任说:“那算了,本来想让你赶个材料。” 南希观察着,电话机很远,门很近。如果他再像上次一样要抱她,她就一下拉开门,怯懦心理令她没想到完全可以猛踹他一顿。 “我是真的好喜欢你呀。”这个时常面露得意神色的中年男人叹道,“你走吧。” 一座山有高度,一堵墙也以为自己拥有高度。南希只是自己的影子。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方反应过来,是林和蕴替她在主任那里找借口请假了。一个出口。 苔蓝离金牛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六个小时长途汽车。几年后才通了高速。一层坚硬的塑料外壳紧裹着,她感觉自己迟钝,呆板,连季节的变化都不太感知得到。车窗外的景物慢慢地变得现代,热闹,有一种欢腾的气势。她要从一种昏睡式的沉闷里醒过来了。 3 表姐来接她,远远地冲她招手,以那种尖溜溜瞬间吸引来大片目光的嗓音喊:“嗨,希希。” 南希下车,拎着给表姐的土蜂蜜,再过一遍安检,表姐接住了那只巨重的盒子。 “哎呀,希希,你居然长这么高,真是想不到,小时候你是个小不点,都愁你长不高呢。” 表姐笑呵呵地扫掉了前嫌旧恨,她完全是个城里人了。引南希往左拐,拐进一个通道,坐上一辆出租车,南希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她有种倾诉的渴望。她的表情像个中学生,矜持胆怯,忍不住偷看表姐的穿着,一件深蓝的工服套在长裙外面,工服上套着袖套,穿着一双平底鞋,显得小巧玲珑。就这样的打扮,也还是一下就把南希身上那件丑陋又价高的衣裳给比了下去,为了这趟出行,她专门去商场挑选来的。 表姐把她送到一栋老楼的一间房子里后又去工作了。表姐说她回来可能就到下午了。“我不去不行,我们这个科长很难缠的哦,你自己到楼下随便吃点东西,晚上带你去吃好的。” 表姐口音完全变了,她那个人像是放在一个人形的模具里给压挤了下,小鼻子小眼睛一样样分开来没什么看头,凑一处却有种妖媚。表姐曾经土得很,从里到外,迟钝笨重。现在,表姐变轻了,完全放开了。而南希仍像是裹在多层厚重的布里。她可不敢那样子嗲着嗓子说话,吊长了眼眉看人。 那时候还不到两点钟,南希洗了脸,将外套挂在阳台上,屋子有点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南希很想替表姐整理一下。她没吃早饭,包里带着几只水果和一瓶酸奶。她站在阳台上把这些东西吃了,远处有个亮闪闪的湖。大学那几年她是怎么上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她为什么会是这副样子,而不能像表姐那样自立。楼下的草坪里跑着几只狗,一棵高大的树上开着肥硕的白花。屋子里闷热,她穿着一件薄毛衫,楼下有人已经穿短袖了,到底是城里,花开起来也是轰轰烈烈。金牛真要热起来要到五一以后了。这阵子,只是杏花和梨花开放,也一片片地开,却静悄悄,孤寂寂,把自己忍到不能再忍似的悄悄地开。 考虑到要走路,她穿着一双运动鞋,为了配这双鞋子,又穿了条长裤,林大夫在电话里让她多穿点,一定记得穿上秋裤,她果真就穿了,这会儿恨得要死。推开卧室的门,走进去把秋裤脱了,卷了放包里。还是热,就势在那张乱糟糟的床上躺下了。想到星期一还得去上班,那无聊的工作,无趣的同事,主任那令她厌恶的企图和叫唤,她不饿,可是,想吃东西的欲望又那么猛烈,包里带来的都吃了,她不想让表姐看出来她动过这房间里的东西。汽车的鸣音还在耳中,摇摇晃晃的晕眩感又来了,毛衣在身上像火一样烤着,喘不上来气,将毛衣撩上去,扯过丝巾盖在身上,竟就睡过去了。 她梦到的那个人面容模糊,眼神温暖,他的头发蹭到她脸上,一股洗发水的气味,很好闻,但那头发令她受不了。罗校长,不,那是余叔叔,白衬衣一样的余叔叔。是周老师,好多年都没见过了。这是在梦里。不,他就在这里。 在这房子里。她完全醒过来了。有个男人压在她身上。惊叫而起。 “干什么你,你怎么进来的,你要找谁。”她往门外走。 “嘘,你别怕。别怕,你听我说,我以为是迎宁,我本来想吓吓她,我把你当成迎宁了。好了,好了。你坐下来,你也吓到我了。” 那人举着双手走了几步,慢慢地靠过来,手伸在她肩膀上拍拍。她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像窗外的那片湖水,亮闪闪,湿漉漉,又有那么几分贼溜溜。 “嗨,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我先来好了,我是李鸿祺,是迎宁的朋友。” 她听的是李红旗。这下,她倒是个外人了。 “原来是表妹呐,迎宁说起过你,没想到,我们竟然会这样相识了。”李鸿祺一下就自如起来了,“你真是美极了。别动,你听我说。” 他忽然就吻了她,就像拿一个物品一样,他的头发再次覆盖在她的眼皮上。瞬间,她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她的肩膀感受到墙壁的坚硬,突然地,她猛烈地挣扎,他的大手按住了她。那阵在汽车上时的晕眩感顿然才消失了,她完全清醒过来,一股因愤怒的蛮力从她身体里迸发而出。 他一下跌倒了,身体的某个部位给茶几撞到了,丝丝吸气,半天都没有爬起来,瞪视着她的眼睛仍旧是温暖的,湿漉漉贼溜溜的。 她拉开门,本能令她往出跑。她不知道这是在几楼,快速地下楼,从楼洞里跑出去。“该死,穿这么厚。” 四月天,这是别人的城市。她站在那棵开着肥硕白花的树下缓缓地喘气,她更加地愤怒了。一阵微风吹来,风里也是陌生的气息。李红旗的气息盘旋在她的头发里,周围的空气里,那是这个城市初给她的印象。她跟着几辆车子往外走,车里的人冲她长按喇叭。 他们商量好的。难道是表姐想试探李红旗。当“报复”两个字跳出来的时候,她立住了。一些证件在包里,不然她可以马上去车站。可是,那不是正合表姐的意吗。 车子从她的两侧绕过去,有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叫着:“有毛病啊。” 也不知几点钟了。通往大门的那条小径两旁,两排垂柳整齐站立,长长的枝条在风里柔软地摆动着,她往出走,下了一个坡,躲开进进出出的车辆,在槐树荫下来来回回走了一阵。那个湖还离得很远,得走到马路对面去。她不敢走远。方才的事,要不要告诉表姐呢? 4 “单位让我明天去演讲。你不在我柜子里找件衣服换上,你不热吗。”迎宁摘下墨镜看了半天。她已换了工服,一件薄纱的长裙外面罩了个件小西服。 “热,快要热死了,你们城里咋这么热。”南希不看迎宁,与她并排往回走。 “回去我给你找件衣服,晚上我们出去吃饭。” 表姐开门的时候,南希暗中深呼吸,调整自己的表情。门开了。南希松了口气。 卫生间里只容一个人腾挪,镜子里,是一张红脸膛,南希再洗一遍脸。 迎宁坐在沙发里打量南希。“到夏天你会瘦下来,该凸凸,该翘翘,男人就喜欢这样的。”南希去找表姐的眼睛。迎宁低头看南希的脚,拎出一双高跟鞋来,买大了,没穿过。南希穿刚好,衣服又不对,一件件翻出来,南希身上比画着。 最后,南希穿了件米黄色的真丝开衫,蓝丝绒的长裤,细得让人触目惊心的高跟鞋,表姐给她化了妆。反正无所谓了。 南希就穿着这身衣服随表姐去了吃饭的地儿。一个灯火哗然的大厅里进去,拐来拐去坐了两回电梯,也不知到了几楼,李白厅,杜甫厅,一路晃过去,最后走进轩辕厅,一眼就看见了李鸿祺。 三十岁上下,中等个子,因为记忆的缘故吧,斜瞪着眼的样子有几分猥琐。 “表妹南希。”迎宁给一桌人介绍。 南希冲那些人微笑,也记不住谁是谁,大约有六七个人,一个也不认识,没打算要认识,她不得不跟着表姐出现在这里,陪着把戏演完的心理。 一坐下来,迎宁就说道:“嗳,他是有妻子的。” “你说什么,那你为什么找他?哦,你说谁?”南希扭头看了眼李鸿祺,忙又收回目光。 “我后来才晓得呀。惟一明确的,他的心在我这。”表姐的侧脸看去高深莫测。 “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试过很多次了,分不了呢。” “你真的喜欢他吗。” “我是要结婚的,不结婚怎么办呢,我是老大,还有四个妹妹,我不想有个坏名声,再影响到我的妹妹们,‘哈,就是那个迎宁的姊妹们呐’。能想象不。你知道咱们那地方,都还是些太爷爷们的观念。” 李鸿祺旁边坐着个满脸倦容的年轻人,看上去又高又瘦,像是发冷一样皮肤苍白。他一直冲她望着。南希笑了下,他走过来了。表姐又介绍一遍:“这是麦科长,钻石王老五。” “别乱讲。”冲南希说:“其实我们的家长都认识哦,我爸带我在南大夫那看过病。李总,南大夫你晓得的吧,跟你是正儿八经的老乡呢。” 李延芳的脸笼罩在一阵烟雾里,冲这边挥挥手,让麦伦把南希照顾好。众人热烈地说着一个关于投资家乡建设的话题,南希没能听到一丝乡音,独这个皮肤苍白的年轻人,跟她一样不怎么投入这场聚会。 表姐端着酒杯拦住麦伦说话,南希悄悄起身往外走。进了电梯,麦伦却跟着走进来。 “我可以送送你吗。” “我只是下楼去走走。” “那正好,我陪你。” “我不用陪。”南希侧过身看着电梯里的镜子。 “都不晓得为什么要来凑这个热闹。” 这正是她在想的,镜子里又碰上他的目光,像两只手掌无意识的触碰。 “我知道这听上去一定很烂,可我必须得把它说出来。”他的目光和嗓音像一团灯光暖意融融地照过来,他没说出来,电梯门开了。 一阵温润的风从门厅处吹过来,大厅里坐着几个人,一树硕大粉色的樱花开在大厅正中央,南希凑过去看,是一树假花,太逼真了。 “你想购物吃小吃,还是想看夜景。”从旋转门里走出去,麦伦问道。 “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小心谨慎总是好的。” 正来到一座桥上,桥下是夜晚的湖水,正是她在白天看到的那个湖。湖水上映照着霓虹的灯彩,还有几只点了灯的游船在湖面上晃荡。 “你们这儿的气候可真好。” “咱们那边还冷呢。” 想起白天那一幕。“我先回去了。” “给你献殷勤的人很多吧,所以你才会这样敏感。” 风把她的头发撩得老高,有只白鸟的影子忽一下掠过。 他走到她面前来,看着她的脸说:“我只相信一见钟情的爱情。” “你真有意思。”也许,他不过是在这一刻寂寞。反正,过了此时,又成陌生人了。他在他的城,她继续在她的坚忍里了。 “我可从没对谁这么殷勤过。”他不知再要说点什么。 “我也没请你来对我殷勤呀。” “高高在上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我是个乡下人,不懂得高高在上。” “我知道了,你很难伺候。” “是迎宁这样告诉你们的吧。”这下,她恼了。 “你原来也在乎别人怎么看你。” “乡下人再高,也是自娱自乐,在你们城里人眼里,还不是个笑话。” “我丝毫没有笑话你的意思,相反,我正抛开了自尊在求你的嘴巴别那么厉害呢。” “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去了。” “我觉得你才刚刚自如一点了,跑去受那罪干什么。” 她低头只是走路,被他一把拽回来,差点撞上一辆车子,却发现她满脸泪水。 “我真不该来这里,”知道他听不懂,又说,“谢谢你。” “我知道你其实是在嘲笑我。我见到你,真是不由自主了。”他有点沮丧。他一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就哭了。又凶又爱掉眼泪,好奇怪的人。 5 表姐喝多了。凌晨四点钟,表姐起来喝水,南希给吵醒了,俩人就躺在床上说话。 “第一次你感觉厌恶自己,唔,然后你会说,下次再也不这样了,可下一次,那是一个得罪不起的混蛋,南希呀,很久以前,有人跟我说,你没有背景,那就得往死里喝。” 南希下床又去倒了杯水。 “你就那么爱咱那个破地方。” “我没你这样的勇气,我什么能力也没有。” “你一直被护在翅膀底下,不像我,得自己吃苦,碰得头破血流。” “你看我,现在是个废物,离了我妈,不知道要怎么活。” “你不废。你得多谈几场恋爱。说说吧,现在有目标没。” 南希说:“有过很多。” 表姐打她一下:“你跟那个罗校长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希翻个身,看着天花板上一缕微弱的亮光,想象着表姐的真实心思,“恋父情结吧。” “我就料到会是这样。” 如果没有昨天发生的事,南希会全告诉表姐的,“我不想干那破工作,也对男的没兴趣。” 表姐一下开了灯,“真的假的,难道你爱女的呀?不好不好,我就见过一个同事是这样,那让人极不舒服。” “别紧张。”南希拉她躺下,“我不是同性恋。我对那些男的女的都没兴趣。” “哦,那是你没遇到合适的。”表姐又坐起来,看了眼时间,“早上我没时间,下午我陪你出去转转吧。” “不用,你忙你的,我打算回去了。” 她果真就回去了。 只是,她真的没有想到,麦伦的信,从此就无止无尽地为她写来了。这一趟的另一个结果,她跟表姐彼此再也没有联络过。 ............ 全文首发于《钟山》2022年长篇小说A卷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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