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2年第7期|刘涵玉:出线
2023-11-06小说天地刘涵玉
瞅见地上那根白线没?
巩自平一巴掌拍上车门,被擦得洁白的现代浑身一哆嗦,徐晓急忙扒住方向盘,伸长脖子往前看,车头白花花的,啥都没有,凸出去老远。徐晓说,哪有线。巩自平不动。……
巩自平一巴掌拍上车门,被擦得洁白的现代浑身一哆嗦,徐晓急忙扒住方向盘,伸长脖子往前看,车头白花花的,啥都没有,凸出去老远。徐晓说,哪有线。巩自平不动。……
瞅见地上那根白线没?
巩自平一巴掌拍上车门,被擦得洁白的现代浑身一哆嗦,徐晓急忙扒住方向盘,伸长脖子往前看,车头白花花的,啥都没有,凸出去老远。徐晓说,哪有线。巩自平不动。徐晓赶忙把车窗摇得更低了些,努力往前探头,哪怕是一个直线头,并没有。日光正盛,洒下车盖,茫茫一片。巩自平终于探头进车窗,瞥了一眼,说,还真是,真没有,不过,能从挡风玻璃看见就见鬼了。徐晓顿悟,使劲靠住车座,偏头,挤右眼,瞧向前视镜。巩自平冷笑道,几指。徐晓说,两指,不对,三指,不,两指半。巩自平不语。徐晓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从这儿,松刹车,慢慢松离合,挂倒挡,方向盘右打紧……她一边说一边做。巩自平抱住手臂,他个子不高,有点瘦弱,因常年教车,皮肤深棕,脸更甚,发怒的时候直接黑下去,眉眼挤成两道线,也看不清楚。他吼道,下车!徐晓一口气沉下去,推开车门,瞧见整个车身跨在一堆白线上。
巩自平问,你是第几次考了。徐晓说,四。他笑着道,车库都被你撞飞了你注意到没。徐晓说,巩叔叔。巩自平道,在这儿我是教练。徐晓说,我忘记原理了。巩自平道,我说了很多遍,不要发散思维,不要想太多,你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别出线,按我说的做,很难吗?放着自动挡不学,非要来学手动挡,学手动又不听话!徐晓说,学手动可以开很多种车。巩自平停了三秒,吼道,开赛车吗!徐晓说,反正,你不是金牌教练嘛,我这个暑假还跟着你。巩自平停顿良久,面无表情道,我过一个,五百块钱,挂一个,倒扣钱,跟着我,没准儿你这假期都考不了了。
投诉他,旁边一个蹲在地上的黄发男青年说。巩自平指着他,道,蒋亮你负责把车扭正,然后看着每人再练两把,我去开个会,要是车撞树上我回来就找你。
徐晓有点羡慕。
驾校是母亲为她选的,名叫稳严,地处祈县县郊,学员不断,占地广,建筑是灰白色调,拔地而起,比县政府还气派。以至于县里一直传言,政府没钱,就找稳严。大门处有张深蓝色告示牌,是所有教练的成绩单。巩自平坐稳第一很多年。徐晓六岁时,他们家搬来了县土地局家属院,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据说巩自平都是第一,凌晨五点起床去带科目三,一直忙到晚上九点,不抽烟,不喝酒,不乱跑,不瞎玩。离“五好男人”差一步,是脾气。训练场积累的火,总要跟家里发一发,早些年会扰民,后来偃旗息鼓。人很实在,邻里后来集齐那一“好”——不宣传。虽然不打广告,小区里四个单元,四十户人家,一小半都曾是巩自平的徒弟。
不要想太多,别出线就行,别出线。徐晓在心里讲。
一直到晌午,巩自平都没再回来。
她只好拎起包,出驾校大门找徐艳丽。一般情况下,徐艳丽都会提前十分钟到,把别克车停在小广场上,躺在后座歇一会儿。同组的学员顶着烈日,骑着小电驴或自行车离开,还有个女孩子走向14路公交站牌。徐晓很想问她要不要搭顺风车,女孩似乎察觉到,只是淡淡地看过来一眼,就低头敲起手机。徐晓敲敲车窗,徐艳丽爬起来,推开车门,许是爬得有些急,T恤衫卷上去,肚子上三圈白肉明晃晃。徐晓笑着摸上去。徐艳丽“啪”的一声拍开,看向她身后说,结束啦,你巩叔呢。徐晓说,人要开会。徐艳丽说,今儿训练还顺利吧,你有基础,问题不大。徐晓说,嗯,巩叔还夸我来着。顿了顿,徐晓又讲,我要不练自动挡试试,快点拿证,回北京实习。徐艳丽从后视镜瞥她一眼,道,咱不考研啦?以前人们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叫我看呢,学车也是,学好手动挡,开遍天下都不怕。徐晓说,是,开赛车么。车子跑起来,徐艳丽拨开了歌单,又是她喜欢的草原男女情情爱爱,来回循环的几个中性嗓音,除去歌词,旋律勉强能听。一个红灯,急刹车,徐晓没坐稳,撞上了副驾驶后背。徐艳丽顿了顿,问,巩自平批评你了吧。徐晓说,没。徐艳丽嗤笑一声,说,让我想想啊。徐晓说,你啥也别想,啥也别做。徐艳丽笑道,小娃儿们啥都不懂。徐晓急道,妈,我二十了,早法定成年了。徐艳丽说,哦,那你倒是考过啊,还得天天接送你,伺候爷一样。徐晓说,我说要转自动挡,你又不让,另外我可以坐公交,或者骑电动车。徐艳丽道,说到底,还不是能力不行,你骑电车,我就那一辆,给你不出三天,肯定就废了。言毕,徐艳丽又嘟囔着,巩芃还是巩瑶。徐晓说,巩芃不行,别打扰她。徐晓并未见过巩自平的大女儿,只知道她高中时患上了强迫症,辗转到南方养病。后视镜里,徐艳丽紧盯着前方,事实上路中并没什么车,良久,她一个左转弯,拐进家属院,道,那就巩瑶吧,小丫头该小学了么不是。一口气从丹田升上来,堵住了嗓口眼……徐晓推开车门,直接冲上三楼。徐艳丽在身后不知骂了句什么,依稀有个字眼飘入耳,呆子——是书呆子吧?
祈县自从前年开始划分学区后,徐艳丽的寒暑假除了辅导学生、接送徐晓外,多了一项新的活儿——“说学生”。划分学区后,一年级入学新生,需持房产证进入就近一所特定学校报到,以保证每所公立小学有均衡生源。只有购销合同的住户则被拒之门外。徐艳丽家族有许多亲戚,通常在一线城市打工,回来在县里买房子,手里有的只是购销合同。小孩要读书,或者想换学校,只好通过徐艳丽联系学校校长。也是因为划分学区,祈县的校长人均两部手机,开学前大都会关一部。
学个车而已,徐晓想,大不了就不拿驾照了。巩自平家搬到这片家属院,少说也有十几年,不会没有产权。难不成徐艳丽想免费辅导巩瑶那小丫头?至于么。徐艳丽做的许多事,徐晓都觉得匪夷所思。她应该学习她爸老樊。老樊说过一句至理名言:有些事,宁愿不知道,不然徒增烦恼。老樊这句话,倒与巩自平的“别出线”有共通之处。徐晓关上房门,找出一个笔记本,开始抄写倒库、S弯、半坡起步的操作要领。网络上的说明与巩自平的叮嘱有出入,但从另一个角度做了注解,徐晓慢慢悟,在脑子里模拟,似乎打通了一些盲点。
此后一周,练左倒库和侧方,巩自平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但也瞧出了问题。
徐晓一摸车就紧张。巩自平一站到挡风玻璃前瞅着,她的腿就发抖,尤其是控制着离合的左脚,抖抖索索,带动整个车身颤动,车速也诡异地变动。巩自平笑骂道,出息,跟巩芃真他妈一模一样。徐晓抿起嘴唇,说,教练我怕撞到你。巩自平指着地说,撞我没事,别出线。蒋亮捋了一把黄发,蹲在地上,浅褐色蝙蝠衫垂下去,掏出一根烟,正打算点。巩自平一个眼神过去。蒋亮装作委屈道,等得无聊。巩自平指着他说,你坐她副驾,压着刹车。巩自平又找借口离开。他走之后,徐晓果断地抬脚,熄火,下车。蒋亮问,不练了?怕他干啥,你们认识啊。徐晓说,跟你没关系。蒋亮嗤笑道,真不懂你们这种人。徐晓问,哪种人。蒋亮想想说,好学生。蒋亮点起烟,坐进驾驶位,将车身扭正,说道,姐,坐副驾给我压着呗,我怕撞树上,车毁人亡。徐晓不置可否,又不想被发现偷懒,只好坐进去。她盯着蒋亮左手指间燃起的烟,琢磨措辞。蒋亮把烟叼在嘴里,调整好座椅后,猛吸一口,丢出窗外。徐晓便耐心看着蒋亮的操作,一步都不放过。
到了晚上,徐晓打开微信,搜索“芃”字。陌生的头像跳跃在第一栏,似是一盆插花。她点进去,拉起键盘,想说点什么,又收起来。小心翼翼地再点头像进入,巩芃的朋友圈背景是两只白猫,躺在操场的跑道上,四肢摊开,脑袋倒着,直直瞅向镜头,莫名让人起栗。两只白猫下面,没有个性签名,再往下,没有她期待的“该朋友仅展示三天朋友圈”,只是一条单调的直线——要么拉黑,要么屏蔽。与往常一样。高考结束,巩自平把徐晓的微信推给巩芃,让徐晓多“影响”下她,但两人一句问候都不曾有过。徐晓退出来,想想似乎无期的驾照考试,宽慰自己,终会有时,再考一次,她或许就可以回北京上学了。家属院里有许多珠颈斑鸠,脖子上有两公分全是白色圆点。有那么几只,总喜欢在徐晓睡觉时攀住窗框,沉默地蹦跳,塑钢窗户频频发出沉闷声响。徐晓默默打开行李箱,抠出几粒褪黑素,混着凉水吞下,企求能睡过去。再次醒来,只记得梦里有个漆黑一团的东西,躺在一堆白线上,冲她讲,真他妈一模一样。
徐艳丽这些天没过问她练车的事,可能是风声渐紧。祈县近来打压校外培训,不断有查处。徐艳丽在第三小学东边夹巷租了房子,办了暑期辅导班,一般上午两节课,下午两节课,能赶上接送徐晓。老樊性子也稳妥,不敢把查处教师的公告发给徐艳丽,只转发到家族大群里,让一堆徐家前辈在群里语重心长。徐晓隔着屏幕觉得好笑——
徐家人比徐艳丽还要担忧她的饭碗。
樊家人么,倒很少麻烦徐艳丽“说学生”,尽管老樊家这边都住在农村,买不到产权房,多在城里租房供孩子读书。想来老樊总有办法。
练车之余,徐晓偶尔去徐艳丽的辅导班代课。迷宫一样的巷道,引向幽闭的空间,老式空调吱扭扭转,吞吐着冷气、汗味与脚臭味。那些学生都是四年级,按徐艳丽的原话讲——“关键时期,不能放松”。徐晓讲话温柔,没有紧迫感,孩子们很活跃,但不能出声,只能默读课文或单词。一切都在静悄悄中度过。她尝试过做游戏,但响应者寥寥。因为收费便宜,务工、务农的家长们都很感激,知道徐晓在北京很好的学校念书,私下里甚至想让徐晓一对一。徐晓不介意挣点钱,她觉得哪怕是一点钱,都可以堵住徐艳丽的嘴。但是徐艳丽婉拒那些家长,回来跟老樊说,自己干这一行就算了,徐晓不行,开始都别开始,想都别想。
匆忙结束了补习班,徐艳丽谨慎地解散群聊,发愁辅导班里二十多张桌子如何是好,堆在那里要付房租的,虽然不贵,但搁置一季度下来,她的工资也存不住多少。晚饭桌上,老樊咬了一口白面馒头,嘟囔道,不如请搬家队,完事搁到地下室里。徐艳丽说,哎呦,先生,就那些小桌子、小椅子,搬家队要三百块哦,再说了,地下室那么潮,桌子椅子都是泡沫压缩板,放一段时间肯定就坏了。
徐晓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徐艳丽说,要不请巩自平帮帮忙?他当初在郑州跑生意,应该能搞到货车。老樊说,老巩不是在带晓晓练车?徐艳丽说,是啊。老樊说,那不好说吧。徐艳丽没理他,直接对徐晓说,你明天问问巩叔,他们家瑶瑶要不要去绿洲小学。徐晓咬了一口馒头,不讲话。老樊瞅了徐晓一眼,说,我问好了,老巩不就在一单元住么。徐艳丽说,你天天去乡里扶贫,巩自平又回来得晚,巩瑶又跟着她奶,不在这儿住,巩芃跟晓霞呢,又常年不在家。老樊沉吟道,让孩子掺和这些干啥,她好好学习就中。徐艳丽把筷子摔在不锈钢碗上,说道,啥叫掺和,只会念书怎么行,人情世故得懂一点吧,啊,得懂一点吧。老樊说,行行行。徐艳丽又嘟囔道,也不知道李晓霞在那边咋样。徐晓说,行。徐艳丽诧异道,啊?徐晓说,我是说巩瑶那事儿。徐艳丽点头道,对嘛,问一句而已,明天你就问。
时值立秋前后,暑气未退,竟下了场猛雨,灰白调的训练场衬托得雨丝也是灰溜溜的,落下来,洗刷着一切。直角转弯是最简单的项目,但需要开转向灯,徐晓一紧张,总会往上多推一格,于是转向灯一闪一闪,雨刷一扭一扭。突如其来的雨,像个合理的幌子,让徐晓的画蛇添足显得很是顺理成章。每逢徐晓练车,巩自平便找借口离开。蒋亮坐副驾感慨道,其实教练对你挺好的,他知道自己脾气差。给徐晓压车的间隙,蒋亮便一直讲话。慢慢地,徐晓悬着的心也稳一些了。蒋亮说他自己没怎么念书,十五岁去北京拜师,学着打灯光,后来跟着剧组走南闯北,挣得多,花得也多。他还掏出手机,给徐晓看拍过的艺人照片。徐晓自然不敢扭头看,只说,怪不得第一次见你时,感觉江湖气很重。蒋亮说,就当您在夸我了。徐晓忙说,不好意思,是褒义的,就是你给我一种,嗯,啥都不在乎的感觉。蒋亮说,贬义的也没什么,无所谓。徐晓抿住嘴唇。蒋亮又谈起拜师,说道,一碗一碗的白酒,我转着圈儿敬,以前也没碰过酒,完事儿就躺地上了。徐晓轻笑,没多问,扭转方向盘,对准地上的白色标识,默念要领。蒋亮默默补充道,因为过敏了,把我师父给吓的。徐晓问,怎么回来学车呢。蒋亮说,野够了,回来跟着我表哥,开了一个网店,卖辣条。徐晓莫名觉得有点惋惜,开完两把,探头出窗外,一看,惊道,还是出线了。蒋亮淡淡地说,出了就出了。
练车快结束时,巩自平拎着两把伞出现了,找蒋亮问了问训练情况,宣布解散,而后递给徐晓一把伞,说,看你似乎没拿,明天还我就行。徐晓点点头说,谢谢巩叔……教练。巩自平笑着说,最近练得不错,再接再厉。说完转身就要走。徐晓连忙问,瑶瑶打算去哪里上学。巩自平扭回来,问道,怎么了?徐晓不知如何作答。巩自平笑问,咱们那儿按学区不就是第八小学么。徐晓正要说什么,老远看到徐艳丽一袭墨绿色连衣裙,撑把淡绿色的伞,站在驾校门口招手致意。连衣裙看不出腰线,但也能收一点徐艳丽腰腹上的赘肉。巩自平忽说,走,我送你过去,刚好要去门卫取点东西。巩自平三步并两步走上去,说道,哟,徐老师。徐艳丽说,麻烦你咯,老巩。巩自平说,晓晓进步挺大的,对了徐老师,咱们这附近小孩上学不都去八小么。徐艳丽说,嗯,一般都去八小。巩自平摸摸脑袋,笑问,一般去八小,那还能去哪儿呀。徐艳丽走近两步说,绿洲呀,刚成立,上面有意识办出头,一个班限制四十个学位,教学质量更高,这是其他学校比不了的。巩自平笑着说,那不容易吧。徐艳丽说,也不是不能操作。巩自平说,唔。徐艳丽说,老巩,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回头把绿洲小学的公告转给你。巩自平应承道,好嘞,那谢谢徐老师。徐晓跟着徐艳丽道别,钻进车里。徐晓从后视镜里打量母亲,她的脸面比往常要白,右耳垂下有淤积的粉底。车子缓缓开动,徐晓扭身往后看,巩自平摸摸后脑勺,绕过门卫,径直往树林深处走去。
跨学区读书,需要校长点头,但是绿洲小学除外。绿洲小学有一套审批流程,需要上交房产证等,也有几次三番的核验。因为卡学位,又不停地有各类插班生,本该按照学区在绿洲读书的普通人家,有一小半儿反而如热锅上的蚂蚁……八月中旬一过,徐艳丽一通接一通地打电话,核实细节,打算走最难的一条路。
恰逢周日,驾校休息一天。巩自平在练车群里发了公告,让所有学员把身份证拍照发给他,并在群里回复,交由蒋亮督促。徐晓并未回复收到,也没有发照片过去。她忙得一上午都没注意这个屏蔽掉的群聊。
因为她要去照看巩瑶。
徐艳丽在天明小区联系到一户人家,让巩自平、巩瑶、巩家奶奶“住”在那里,以应付绿洲小学接下来两周不定时的核查。这是最后一个环节。徐艳丽早已搞定了所有资料,只要走访这关不出问题便好。此前,县里有一户人家,同样“借住”在学区范围内,绿洲小学教务组来访查时,专门询问小孩子,小孩回应得很好,核查人员临出门之际,所有人都放松下来。这时,孩子忽然有了尿意,便问母亲,能不能去下他们厕所。然后,功亏一篑……徐艳丽早晨在车上给徐晓复述这则流言,带了一点紧张情绪。徐晓说,这跟我有啥关系。徐艳丽道,检查应该不会持续两周,就在这几天,你巩叔也就今天放假,我们去搬桌子,刚好,你巩奶奶住独家院,有空房间的,桌子可以送到那里去。徐晓望向窗外,道,此前不也只有巩奶奶照顾巩瑶么。徐艳丽道,你就不能懂点事儿,至少学着懂一点?徐晓一句话憋在心里,没说出口。徐艳丽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比如居住年份、单元号、物业电话等,让徐晓一一记下,说,关键时刻提点下你巩奶奶,她老了,记性不好。之后便调转车头离去。
天明小区位于菜市场旁,楼层不高。这户人家是常规的三室两厅,从北窗望过去,能看到一处噪声冗杂的墓碑加工地,三三两两的棋牌室等,有几分烟火气。巩奶奶洗了苹果和红提后,专门等在楼道的电梯口。老人有点鸡胸症,脖子微微往前送,肩膀耷拉着,面容如枯树皮,没有徐晓高,话也很少。巩瑶坐在客厅泡沫板上,给排成一排的芭比娃娃换裙子,看到徐晓后,自然地低下头。巩奶奶督促她叫姐姐,小丫头垂着齐刘海,拆解娃娃身上的蕾丝裙,不发一言。徐晓随口问,瑶瑶,谁买的芭比娃娃呀。巩瑶仍旧不说话。巩奶奶严肃道,瑶瑶,要是人家有人来,问你,这里是不是你家,你咋说?巩瑶低头道,是我家,我住在这里的。巩奶奶给徐晓使个眼色,佯装生气道,你姐昨天打电话说,瑶瑶如果说错了,她就不让你去广西玩,可记住了!徐晓心里一动,问道,奶奶,巩芃怎么样了?巩奶奶叹口气道,现在么,比之前要好一点,吐字稍微清晰些了。徐晓还想问什么,巩奶奶已扭身进了厨房,唰唰唰,端着烧水壶接凉水。
楼道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是在水烧开后的一瞬间。徐晓踮起脚尖,蹭到房门前,盯住猫眼,是两女一男,都挂了深蓝色条状带子,垂下来一个方形证件。不过,他们往走廊另一侧尽头走去。徐晓长出一口气,扭头说,没事,应该是物业。哪知巩奶奶拽住巩瑶,站在玄关,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小丫头眼神黑漆漆的,盯着徐晓。徐晓微笑道,奶奶,别紧张,没那么严峻,应该不是他们。巩奶奶终于点头道,应该不会是,今儿星期天,老师们也放假。巩瑶重新跪在地上玩,奶白色小裙子拖了一地。徐晓回到茶几上,抱着玻璃杯,轻啜了一口水。巩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她,道,你后来,没吃药就好了呀。徐晓面不改色道,奶奶,你说什么呢。巩奶奶说,不是你吗?那是谁,我听晓霞讲来着,因为升学压力……徐晓道,我是有点脾胃虚,经常喝中药的。巩奶奶叹口气说,不是这个,现在的娃儿们,大鱼大肉吃着,还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还要住院花个钱。徐晓盯着眼前朴素的老人,感觉心里有条线在消失,可是——
咚咚咚。
清脆沉稳的女声响起,有人么,绿洲小学访查。
徐晓从地上爬起来,示意巩奶奶和巩瑶。猫眼另一端,只有一男一女,但也挂了蓝色证件,徐晓辨认着,证件上有“绿洲小学教务处”的字样。她打开门,请两人进来。
女老师说,这是巩瑶小朋友的家吧,真是打扰了,我们来随便聊一聊,走个流程的,不必紧张,资料没问题,到这一步就没啥大问题。男老师已经打开录音笔,举起手机,无所顾忌地拍照。巩奶奶应承下来,道,请喝茶,我去给你们倒杯茶。说着便钻进了厨房。男老师扬声道,不用啦,老人家,我们耽误几分钟就走。女老师绕过茶几,蹲在地上,牵起巩瑶的手,说,小朋友几岁了呀。巩瑶说,六岁。巩奶奶在厨房嚷道,一三年的人。女老师笑笑说,奶奶,我们只问瑶瑶。巩瑶自然地拿起桌上那串红提,递给女老师,不发一言。巩奶奶端着两杯茶水出来,称赞道,好孩子,知道是奶奶早上去菜市场买的新鲜水果,就拿给老师,是吧?巩瑶点头,自己抠开一颗,慢慢剥皮。女老师又问,这是你的家吗?巩瑶说,是我家,我住在这里的。女老师说,跟谁一起住呢?巩瑶说,爸爸,奶奶。女老师问,瑶瑶的妈妈和姐姐呢?巩瑶说,在广西。女老师问,在广西干什么?巩瑶顿了顿,看向巩奶奶。巩奶奶说,都在打工。女老师指着徐晓问,瑶瑶,这是谁呀?巩瑶不说话。徐晓连忙说,我在这附近住,跟巩奶奶比较熟。巩奶奶说,对,两家经常一起玩。女老师点点头,随后又让巩瑶带她转转屋子,指指卫生间所在。徐晓跟在一旁,可以看出每个房间都被重新打理过。前后不过十分钟,女老师示意男老师,可以离开了。男老师收拾起纸笔等设备,从果盘里揪起一颗提子,塞进嘴里,不经意地问,老人家,这里电费多少钱一度?
巩奶奶愣在原地,摸摸斑驳的头发,看向徐晓,又看回来。徐晓迅速回忆徐艳丽早晨的嘱咐,她记得徐艳丽说了许多数据,都是干脆利落的整数,但应该没提到电费,因为电费会带小数点。女老师适时说道,可能巩奶奶记性不好,那,大概多少您还有印象吗?巩奶奶挤出一丝微笑,道,确实,老了,都是她爸弄这些,我不交钱,也不知道。男老师点点头,说,应该七毛多一度?徐晓回忆起自家电费,一个月几百块的样子,可如果精确到单位,一时也茫然。巩奶奶点点头说,七八毛的样子。男老师嗯了一声。女老师冲巩瑶挥挥手,说,瑶瑶再见呀,秋天就是小学生啦,好好学习。
两人一走,徐晓便翻出来手机。主屏幕跳出来一条好友申请,还有三通未接电话,电话显示地是北京。
是蒋亮。
三通电话也来自他。徐晓查看了群里的消息,将身份证发给了巩自平,并在群里回复“已发”。想了想,似乎没有必要通过申请,但她还是点了“同意”。
她紧攥着手机,略过冗杂的部分,将电费一节着重对徐艳丽说了。徐艳丽那边良久没有回复。屋子里有些安静,热水蒸汽凝成一股烟,徐徐向上飘散。巩瑶忽然问,奶奶,我说错话了么。巩奶奶说,没有,你表现得很好。手机依然没有振动。徐晓打开微信,扒拉出蒋亮的聊天窗口,发送道,你好,我是徐晓。蒋亮很快回复,我知道。顿了顿,他又说,发了就行。徐晓说,蒋亮,我害怕。蒋亮发了一个问号,随后又说,害怕啥。徐晓顿了顿,敲字道,我害怕出线。
发送完,她抬头看着手足无措的巩奶奶,等待手机响动,等待她想看到的一句话。
出了就出了,蒋亮说。徐晓心头的一口气稍微沉了些,但仍觉得胸口很闷,她抬头,缓缓说道,奶奶,没事的,没那么严重。巩奶奶问,娃,如果不是七毛多一度,怎么办?有一瞬间,徐晓有点恍惚,像是踏入了不实的所在,不知自己怎么会在这儿。因为,很少会有人问她“怎么办”。可是,眼下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拉着淡定撒谎的小孩,问她“怎么办”。
手机再次振动,仍是蒋亮。隔着屏幕,蒋亮说,大姐,今儿没练车啊……另外,咱还没预约考试呢,就算预约了,挂了就挂了,出线么,出了也就出了。蒋亮又说,真的,你可是学霸啊,重新学呗。徐晓琢磨着如何回复,不知自己该“哈哈哈好”,还是发送一个表情包。那种不实感又加重了,像是遁入另一个幻化的空间,捧着的手机、玻璃杯、茶几统统化入洒进来的日光中,形成白茫茫、明晃晃的一片,她在这片白光中时而轻盈,时而沉溺,七上八下。
渐强的节奏声响起,徐艳丽直接打来了语音电话。徐晓看了看巩奶奶,起身到阳台,没有点语音外放,轻轻关上了身后的玻璃门。徐艳丽说,五毛七一度。徐晓说,嗯。徐艳丽说,我在车上是不是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五毛七。徐晓没吱声。徐艳丽说,我这些天,从每一份资料,到每一个步骤,亲力亲为,只让你盯这一件事,徐晓,只这一件。徐晓把语音电话最小化,重新点开蒋亮的窗口,浏览收藏的表情,她囤积的表情包达到了上限,有一百多个,此时却没有一个合适的。
她觉得自己不认识那些表情包了。
听筒里,徐艳丽吼道,说话啊!徐晓扫了一眼手机,深吸一口气,说,第一,你在车上没说电费,第二,别整得天塌下来一样,至少这事儿钱能解决吧,第三,无论怎样,这跟我没关系。徐艳丽似乎顿了几秒,尖声叫道,老樊,你来管管,我不管了,钱能解决?你挣钱啊!老樊温润的话语响起,听不真切,倒是巩自平低沉的嗓音传了过来:孩子们嘛,本来就扛不住事儿,应该怪我妈,我临走交代得好好的。
事情最终以最简单的方式解决了。短短一个周日下午,巩瑶的名字被除去,又被加上,但终于,在县城另一端,她即将拥有一张小小的课桌。
徐晓找出身份证,打了一辆破旧的三轮车,直奔稳严驾校。车子颠簸,斑驳的铁皮轰隆轰隆响。她在脑海里过了三、四遍自我介绍与情况说明,天黑之前,抵达了驾校报名中心。如她所料,自动感应门一动不动,里面并无人影。良久,落地窗里有个淡淡的影子,是一个头发毛糙的女孩,圆脸杏眼,身材微胖,穿着白T恤和浅蓝牛仔裤,双拳紧握。那女孩张嘴对她说,你好,我叫徐晓,我要换成自动挡。
珠颈斑鸠依然在窗台徘徊,衔取褐红花盆中的枯枝,脚爪攀住窗框,去向不知名的角落。此起彼伏的“咕咕”声,在深夜的胸腔轰鸣,也引来阵阵蝉鸣,交缠,吞吐,连绵,侵袭。两股声音搅和成一团,缠绕成一条链,钻入徐晓的太阳穴,且不急于钻出。她再次吞入两粒褪黑素,终于睡去,恍惚间又来到了橡胶跑道,一圈又一圈白线从中心开始,往外扩张,最中心是一粒白色圆点,走近看,那圆点原是一只白猫,眼珠呈琥珀色,四肢摊开,刺向无言且无极的暗夜。那双犀利的猫眼,倒过来,直直地瞅着她。白猫张嘴,叫了抑扬顿挫的三声。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调子,引向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徐晓控制不住自己,奔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地,握住了白猫的脖子,微微低语着,安抚着,直到那对琥珀色的眼球一隐一隐,缓慢地,埋于粉嫩的眼睑后。
她轻呼一口气,举目四望,天大地大,可是不难判断,走到哪里,白线就蔓延到哪里。
刘涵玉,1999年生于河南邓州,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在读,有小说见于《作品》、《中国校园文学》(青年号)等刊,并被《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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