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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意志

2020-09-24叙事散文潇湘渔父
意志七零年我刚进入湘潭师专读书时,总看到这样一幕: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挑着一担灰桶(装和好的沙石、水泥桶子)在校园内来回行走,她个子很矮,大约一米五十多一点,头发已经白了不少,脸上堆满了皱纹,走路已有点左右摇晃。我心里想,学校要请临时工也不至

                意志
  七零年我刚进入湘潭师专读书时,总看到这样一幕: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挑着一担灰桶(装和好的沙石、水泥桶子)在校园内来回行走,她个子很矮,大约一米五十多一点,头发已经白了不少,脸上堆满了皱纹,走路已有点左右摇晃。我心里想,学校要请临时工也不至于请个年近花甲的妇女吧,这是为什么呢?

  带着这个疑问,我有意向传达室的阿姨打听。她轻轻地,又带有几分神秘地告诉我:这个人叫秦文兮,原来是湘潭师范的校长,五八年打成右派,文革中被开除党籍,还被判了刑,现在是监外执行。我听后“啊”了一声,觉得这看似简要的介绍中还充满着疑团。   后来又听我的老师说,这个秦文兮可是湘潭的大名人呢,她是四十年代中期西南联大中文系的毕业生,据说还深得闻一多的赏识呢。五十年代湘潭地区有五大知识分子,她们家就去了两位。她是师范的校长,她丈夫是湘潭师专的校长。只是她的命啊真是倒霉透了: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先是被批斗,后来更是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还被判了刑,现在是监外执行。她丈夫文革中投塘死了,四个儿女有三个下放,只有一个小儿子在身边。真是可怜那。

  听这位老师的口气,对秦文兮可谓是满掬同情,我也不由得对她产生怜悯之意。在我的小学、中学老师中虽也有被打成右派的,可并未有那一位被强令劳改,更未见那位被判刑,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我在师专读了两年书,秦文兮也就挑了两年的灰桶。据说她原来是师专(湘潭师范并入湘潭师专)教职工中工资最高的,可现在只给她发生活费,大概也就一二十元吧。可看她挑灰桶的样子却并无痛苦之状,当然也未见她笑过。   后来我留校任教,渐渐地有机会单独接触她了。   大概是七四年吧,她再也没有挑灰桶了,而是到图书室当了管理员。有时我去图书室借书,碰上她值班时,我还是很客气地喊她“秦老师”,她则很热情地给我拿书。   又过了三年,她被进一步落实政策,于是从图书室来到了中文科,成为一名教师,并且与我同组,一起教古代文学。这样我与她的接触就更多了。我原想着象她这样多灾多难,又摊上中年丧夫,只怕是心情忧郁,话语不多吧。没想到她仍旧性格开朗,喜欢谈吐,说到高兴处还少不了哈哈大笑。有一次我试着问她:“秦老师,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唐校长也不幸去世,四个小孩有三个下放在农村,你心里只怕有不少怨气吧?”没想到她却爽朗地说:“前人早就说过人生不如意事常有八九,人生在世,哪能样样如意呢。虽然我有过不幸,但现在党和政府已给我恢复了名誉,工资也照发了,我还有什么怨气呢。”听了这话,我心里想换了别人只怕是满肚子牢骚,或许还要骂娘呢,可她却一点怨气都没有,真是难得。   后来,她的三个儿女都回了城,安排了工作,加上政府又给她补发了工资,家庭条件自然是大大改善,她也就变得更乐观了,成天话语不断,笑声连连。

  她娘家与婆家都是书香门第,受父母影响,她的四个儿女都会读书,七七年恢复高考,四姊妹全都参加了高考,统统都被录取:老大与老四进了师专(老大作为超龄青年要多八十分),老二进了师院,老三进了师范。对此,她的高兴全都写在脸上了,说起话来声调都高了八度。

  其实,秦老师的为人是很令人信服的。尽管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又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可她却童心未改,说话、办事毫无城府。开会讨论时,有什么讲什么,从来也不会拐弯,有时弄得科里领导不高兴,可她却象没事人一般。七九年全国第一次加工资,她第一个表态放弃。有一天,她看到报纸上刊载了某单位领导主动让出指标的文章,她就兴冲冲地去找科里的支部书记和主任,正好我在路上碰见她,问她什么事,她说她要去找书记和主任,要他们把调资的指标让出来,让给年青老师,我对她说:“秦老师,算了吧,这事很犯忌的,何必使领导难堪呢。”可她却说:“别的领导可以让,难道他们就让不得!”说完,她就径直到支部书记那里去了。   我与她同在一个教研组,她虽是我的长辈,可两人的性格比较相投,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比较多。那时我还没有找对象,她也不禁为我着急,于是私下里为我物色对象。一天,我从湖南师院进修回来,路过她家时,她要我进去,看她的神情有点异样。坐下后,她对我说:“小郭,你已经二十九岁了,还没找对象。我原想把我的女儿介绍给你,谁知她下放时已找了朋友。现在我想把林老师的女儿介绍给你,你看怎么样?”我起身向她表示谢意,并表示说:“既然您有这番美意,那我就先接触看看吧。”我知道她与林老师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她出面当红娘,肯定代表了林老师的意思,于是就开始了与方女士(其父姓方)的交往。后来我发觉方女士太娇嫩,生活上有不少小毛病,觉得这种人难侍候,便对她说:“秦老师,我与方女士生活习性相差太大,合不来,请原谅我的失礼,还请向林老师代为致歉。”她听了并不见怪,而是说:“既然合不来,那就算了吧。”几个月后,经人介绍,我与现在的妻子正式开始交往。她得知后,不仅没有闲言,还很高兴地对我说:“小魏很不错,祝贺你。”   七九年我结婚,因手头拮据,向她借钱,她二话没说,就把存折给了我,说:“你要取多少,你自己看着办吧。”面对她的一番赤诚,我深深地被感动了,不由得动情地说:“秦老师,您真是个好人,谢谢!”
八零年,学校建了一批一室一厅的房子,我有幸与她成了邻居,我们之间的交往也就更多了,对她的了解也就更深了。她没有任何嗜好,生活非常俭朴,穿着也很朴素,可对他人、对社会却充满了关爱,经常掏钱资助有困难的学生、同事,还常常向幼儿园、福利院捐款。每当湖南发生水灾,别的省份发生水灾、旱灾或地震,她一捐就是几百。她的二儿子经济条件较差,加上脑子又有点毛病,对她的到处捐款很不理解,时常向她发脾气,甚至动手要打她。她一方面忍受着儿子的抱怨,一方面则进行耐心解释。   八二年下期,我去北师大进修,她于十月来北京走亲访友,特地打电话给我,要我与另一位同事同她一道去她的一个学生(北师大历史系的老师)家里作客,又嘱托那位学生对我俩多加关照。第二天,她又要我与那位同事一起去她表哥家作客,她还告诉我俩说:“江姐的儿子是我表哥的女婿,也许明天可以看到。”作为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一代,我们都是在江姐精神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听说或许能见到江姐的儿子,我俩都很兴奋。第二天,我俩怀着激动的心情与秦老师一起前往她表哥家。到那里一看,原来是个典型的北京四合院,条件自然是不错的。她表哥很客气,用一顿丰盛的午餐招待我们,遗憾的是江姐的儿子那天有事,未能来岳父家,这让我俩很是怅然。

  我们学校的人都说她的命是最苦的,天下最不幸的事接二连三都发生在她身上。先是五七年打成右派,文革中丈夫被迫投水而死,然后是自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被判刑。落实政策后,刚刚好了几年,不幸的事又接踵而来:八四年女儿离婚,调往北京一所中学任教,不到一年,因评先进工作者的事不如意,大发了一顿脾气,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从楼道上摔下来,摔成重伤,没几天就伤重而亡。刚过了一年,大儿子在武汉大学进修,中秋时与朋友聚会,因喝酒过量,上厕所时倒地身亡。老来丧子丧女的巨大打击让秦老师悲痛难禁,她也因此而嚎啕大哭。可她哭过之后,又照常工作,并肩负起照顾孙女、外孙女的责任。她知道女儿、女婿的离婚责任多在女儿身上,于是为了补偿女婿,她干脆认女婿为儿子,把外孙女当作孙女来照顾。

  作为她的邻居与后辈,看着她成天为工作、为家庭、为孙辈操劳、奔忙不已,我既深受感动,也不免为她担心,唯恐她累倒。可看她的样子,照样精神饱满,有说有笑。面对这个又矮又小又瘦的老人,我不由得发自内心产生一种敬佩之情,觉得每个人如果都能象她一样地对待生活与工作,困难与不幸,天下哪还有做不成的事,迈不过去的坎啊!

  好象那位哲人说过“不幸的人老碰上不幸的事”,而这好象说的就是秦老师。按说她一生遭遇的不幸已经够多了,可老天还要折磨她,连天外横祸也降临到她头上:一天,她上街买东西,回来时路过一栋正在修缮的房子,万万没想到一根承瓦的横木突然坠下,不偏不斜砸在她的头上,当场把她砸昏在地。好在离学校不远,本校的老师发现后把她送到医院,打了几瓶吊针后,她才醒过来。让人想不到的是,她第二天就出院了。别人劝她说:“被木头砸昏在地,这可不是好玩的,还是多住几天医院吧。”可她却笑笑说:“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还有一次,她去二儿子家看望孙子,回来时因天色太黑,她一脚踩空,摔到了沟里,结果把右腿摔伤,逼得她只好手拄拐杖走路。   八六年她退休了,可她总觉得自己为党工作的时间太少,她想还要为社会做点事,于是不断向中文系提出她愿意义务上点古典文学的课,或开点讲座。系里考虑她一生多灾多难,身体又不好,只好耐心地劝说她,要她好好地安度晚年。她见此路不通,就把精力投向社会事务,或到市图书馆清理书籍,或到市幼儿园搞幼儿教育,或到市政协编辑文献资料。反正她就是不想闲下来。九十年代中期,我在中文系负责,她觉得我们是老邻居,关系又不错,这下她想为中文系义务上课有希望了,于是专门写了报告交给我,要我特批。我当面感谢她对中文系的关心,可对她的请求却不敢贸然答应。我想她已是七十大几的人了,新校区又离她家十几里地,来往实在不便,于是打电话给她在本校的儿子,征寻他的意见。他儿子说:“别理她,她就是闲不住。她来新校区上课,麻烦多着呢。”既然她儿子这样说,我也就来了个不了了之。

  九零年我搬到了新校区,我们之间的来往有所喊少,好在我的邻居就是她朋友的儿子,她每次来看她的朋友少不了来我家看看。我见她头发已经全白了,走路也有点左右摇晃,人瘦得只剩下六十多斤,心里不免伤感,就对她说:“秦老师,岁月不饶人啊,您老还是多保重吧。”她听了,笑一笑,点了点头。

  二零零二年,秦老师终于走完了她的人生历程,驾鹤西归。学校为她举行了盛大的追悼仪式,亲属、朋友、故旧、同事、同学、学生纷纷前来悼念,把殡仪馆礼堂挤得水泄不通。学校党委书记亲自宣读悼辞,其中有一段话是这样评价她的:“秦文兮同志虽然曾经受到不公正对待,遭受了不少磨难,但她始终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从不动摇自己的信念,意志坚定,百折不挠,体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精神品质。”的确,象她那样虽倍受迫害与磨难却精神不倒的人实在少见。对于一个瘦小的女性来说,风华正茂时被打成右派,中年时失去丈夫,将老时被压在社会底层,耆耄时痛失儿子和女儿,这种种打击是难以承受的。可她却对人生、对社会始终充满信心,积极乐观,发奋进取,这的确让许多须眉男子汗颜。

  为了表达对秦老师的哀悼之情与敬佩之意,追悼会上我也恭献了一幅挽联:“不是好命,偏当好命,命运多舛;虽非吾师,胜似吾师,师范永存。”但愿秦老师的在天之灵能接受我的点点心意。





[ 本帖最后由 潇湘渔父 于 2010-6-11 12:0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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