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2年第3期|俞莉:凤凰山下(节选)
2023-11-06小说天地俞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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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们四个人常常一起玩。我说的是我、梁玉凰、玉凰她姐梁玉凤,还有我小舅赵成华。我和玉凰同龄,玉凤和小舅同龄。小舅成华只比我大四岁,私下里我们一起玩的时候,我……
小时候我们四个人常常一起玩。我说的是我、梁玉凰、玉凰她姐梁玉凤,还有我小舅赵成华。我和玉凰同龄,玉凤和小舅同龄。小舅成华只比我大四岁,私下里我们一起玩的时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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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们四个人常常一起玩。我说的是我、梁玉凰、玉凰她姐梁玉凤,还有我小舅赵成华。我和玉凰同龄,玉凤和小舅同龄。小舅成华只比我大四岁,私下里我们一起玩的时候,我从不喊他小舅。有次,在外公家吃饭,我喊“成华,给我盛一碗饭”,被我妈听见了,将我痛骂一顿:“没大没小。”成华小舅笑着得意洋洋朝我扮鬼脸。他平时并不介意我没大没小,只偶尔我惹到他了,才摆着一副舅舅的款儿居高临下教训我:“我是你舅……”
但小舅真没有小舅的样子,他上房揭瓦,下河捉虾,淘气得没边,妈妈家人都称他“发物头子”(吾乡方言,就是带头胡闹的那种人)。谁管他呢?我外公八个子女,不算夭折的一个,送人的一个,菠萝结蒂一大串,他要养活全家老小,整天没日没夜在外面干活,小孩子们顾不过来,全都散养,外公信奉老话“上等人自成人,中等人打骂成人,下等人打骂也不成人”,他心慈手软对孩子打不下手,但小舅太淘气了,是家中唯一的例外,没少挨过打,不过,打也没用,小舅不长记性,照样闯祸。外公因而气愤地断定这个老幺儿将来就是个“下等人”。我妈说,小舅出世时,很可怜,整天就睡在草席子上,头都睡扁了,也没人抱他起来玩一玩。那会儿妈妈已工作了,白天都不在家,其余的弟妹能干活的也都出去找活了,剩下几个小的,也指望不上。
草席子就是稻草做的床,床下面垫的也都是稻草。“有什么办法,那时谁买得起棉花絮,想都别想。”妈妈说,稻草可是好东西,那时南门外人家大多住的都是草房子,用竹条捆扎稻草盖顶,切成草茎和泥糊墙,扎成草把引火做饭……每年外公都还要扛回来新稻草加盖房顶,不然屋子就会漏雨漏风。
“你现在看到的外公家新瓦屋也不过没多久的事,原先的草房子政府建血防站征去了,给了回补,在凤凰山脚下盖了这三间瓦屋。”
我很同情睡在草垫上的成华小舅。
“晚外婆呢?她也不管?”
“都已经疯了。”妈妈叹口气。
关于我妈家的故事,我听了无数遍了,百听不厌,一次次让她重复,她记错的地方,我还帮她修正,但我总搞不清楚,晚外婆到底是什么时候疯的,妈妈嘴里也常有差池。
每次来外公家,疯了的晚外婆总让我莫名的好奇和畏惧,其实她不打人,看上去还斯文干净,瘦精精的高挑身材,面容像戏剧里的女旦,盘着乌油油的发髻(即便疯了,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穿着蓝竹布碎花斜襟褂子,端直地坐在八仙桌边,要么沉默不语,仿佛在思考什么艰深问题,要么碎碎念说出一句接一句毫无意义的词语,不管你怎么竖着耳朵使劲听,也捕捉不出一句完整意思的话来。她讲着讲着有时嘴角上扬笑起来,有时又皱起眉头,目露凶光——每逢这个时候,我就十分惧怕,怕她一下子发起疯了,打我,撵我走(我熟知妈妈姊妹几个与她的个人恩怨),我揣测她是认识我的,知道我是谁的孩子。有时我似乎听到她口里吐出“槐子”(我妈小名)的字眼。这更加剧了我的恐惧。在我们春谷街上,时常会出现打人的武疯子,妈妈平时告诫我,走路遇到疯子,不要盯着看,躲远点,我却不能自已地盯着晚外婆。是我的目光被她感应到了,才会产生那样的反应?成华在场的话,见我畏惧,就会把晚外婆拉到厢房里去,一点也不怕她。晚外婆被成华拉起的时候,不管前一秒有多凶,后一秒脸色就和缓下来,嘴角浮现出笑靥,乖乖听话地进里屋了。我怀疑,她其实并没有太疯。她知道谁是谁。
关于我外公家,若是我有能力非写一部大书不可,这里先一笔带过吧。我在外公家如鱼得水,当然陪我玩得最多的是小舅成华,小舅虽然自小就没人管,睡稻草席子,可怜得紧,但那是他没有行动能力的时候,等他可以走路了,就厉害起来,显示出了不同凡响的泼皮习性来,野得没边没际。什么都敢尝试,上房揭瓦,下河捞虾,无所不为,连人人惧怕的毒蛇也敢抓一抓。有次他又犯了什么错,外公要打他,他一下子就猴到树上去了,外公拿着扫把站在下面,气得干瞪眼。还有一次,过年边上,他弄到了一根小爆竹,把它放玻璃瓶里点燃,结果“啪”一声,玻璃瓶炸得粉碎,碎玻璃飞到他脸上,血流满面,至今眼角处还有一小块疤痕。他干下的危险事掰着脚趾头都数不过来。也正是如此,我很乐意跟他后面玩,太有趣、太刺激了。
外公家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成华小舅是原因之一。除此之外,玉凤玉凰那对姐妹花,也是好玩伴。我们都是成华小舅的忠实跟班。与外公家子女众多不同,玉凰家只有姊妹俩,她父母大概格外宝贝,或许也是图省事,干脆就拿家门口旁边的凤凰山来命名,一个叫“凤”,一个叫“凰”。据玉凰告诉我,她和姐姐玉凤之间应该有个男孩,由于生产意外,没有保住。在那个普遍多子女的年代,玉凰家这样的比较少见。也因此,养育负担小一些,他家比周围的人日子也因此要好过一点。不过,那时的普通人家好也好不到哪儿去,不外乎能多吃上一点点肉,衣服稍微新一点。但也就这点点新,玉凰和玉凤的穿着打扮在凤凰山脚下那片穷人窝里,显得比较亮眼。
小孩子对美有一种天然的崇拜。在我眼里,玉凰也就罢了,姐姐玉凤实在太好看了,天生丹凤眼,真正这个“凤”字没白叫,五官清秀水灵,身材不见得有多高,还削肩,但挺拔神气,走起路来有一种弹性,显得轻盈活泼,招人喜爱。老天还偏心地给了她一副好嗓子,声音清脆动听,会无师自通地唱许多歌,不像我一开口就跑调。她唱歌的时候,成华小舅吹口哨伴奏——吹口哨是他一绝。这样的合奏是我和玉凰的艺术享受。
“喂,要是他俩好了,你可得管我叫舅母哦。”玉凰人小鬼大地对我说。
这个问题让我比较棘手,我自然很希望他俩好,但一想到玉凰要骑我头上,荣登为我长辈,心里就很不服气,太吃亏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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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怪我和玉凰人小鬼大,操心起那俩人的婚姻问题,因为看的才子佳人戏太多了。过去的乡土社会,人们接受的文化教育不是来自课堂,而是民间戏剧。人情世故,伦理道德,戏文上都有,一代代传承下来。
我们之所以能看到那么多戏,也是得益于玉凤。她在十二岁还是十三岁的时候被选拔进了我们春谷县的戏剧团。
春谷戏剧团是我们县最有名的文艺单位,在老百姓眼里那可是高高在上的艺术殿堂,戏剧演员那会儿红极一时,就像今天的流量明星一样。大戏院坐落在我们县城的中心位置,解放前那儿原是一座庙宇,名为仙姑庙,改建成大戏院,气象焕然一新。玉凤被选拔进剧团的时候“文革”已经结束,文化生活日渐丰富,传统春剧老戏又开始红火起来了,戏剧团发展壮大,要培养接班人,就从学校里选拔好苗子充实后备力量。玉凤被一眼相中,人美声甜,简直就是天生为唱戏而生。成华小舅其实也在选拔之列,我小舅成华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美男子是不消说的,不过他最大的遗憾是沙嗓子,变声期简直就像公鸭在叫。妈妈说,是小时候没人理,哭坏的。戏剧团选拔组非常可惜,有人提出,可以收进来培养演武戏。这个倒挺对胃口的,成华本来就爱舞枪耍棒。玉凤也积极巴望成华能和她一起进剧团,有个伴儿。但小舅去了两天,就死活不去了,他嫌那里规矩多,约束紧,而且,那种练功方式不是他喜欢的。他不愿吃那个苦,受那个罪,他是个野惯了的人。
玉凤只得一个人进了剧团。刚进去还不能上台,整天就是练基本功,学习唱念做打。我们一起玩的时候,她时不时耍给我们看,玉凤姐腰身真软,可以朝后不费事就弯成一个球,头和脚相连,单腿站立另一条腿可以直直地踢到额尖。我非常羡慕,跟后面学了不少动作。玉凤姐走路时走着走着会不知不觉袅袅婷婷摆出舞台小旦的做派来。还成天价吊嗓子,咿咿呀呀地唱一些正在学习的戏文。
成华有时很烦玉凤戏痴那样唱个不停,“烦人得很,说话都不会好好说了。”有次我们去凤凰山里玩。山就在外公家旁边,我们抬脚就上去了。靠山吃山,妈妈说凤凰山是养育我们家的大恩人,小时候她经常带着弟妹上山砍茅柴,扳笋子,挖野菜。凤凰山是春谷城海拔最高处,登在山顶,可以一览全城风貌。对我来说,凤凰山是童年的大游乐园,每次来外公家,必去凤凰山报一下到。大山也是成华小舅施展拳脚的好地方,他能一口气冲上山顶,再一口气奔跑下来,不会摔倒,不打磕绊,我们模仿两军对垒,各人找坑凹,互扔泥巴子弹。当然我们也不是纯淘气,进山都带任务的,拾柴火、挖能吃的野菜,秋天打毛栗,补贴家用,那个年代小孩子都是要干活的。春天,凤凰山最美,漫山遍野盛开着映山红,我们采摘来一大捧,带回家,把所有的瓶瓶罐罐都插满,玉凤灵巧,还教我们用映山红涂指甲、嘴唇和脸蛋。
玉凤进了戏剧团之后,一起去爬山的次数少了,她变得忙碌起来。有个周末,终于有机会我们又一起进山了,那当儿正好是映山红开遍的春天,玉凤忍不住唱起来,“过了一山又一山,前面就是凤凰山,凤凰山上花开遍,可惜中间缺牡丹……”整个山野都回荡着她清脆的歌声。她一发不可收,一首接一首,把所学的春剧戏文都拿出来唱。好不容易进山一回,她不跟大家玩打仗,光顾着吊嗓子,成华决定捉弄一下,他告诉我们有个好去处,仙人洞,他找到了。听成华说得神乎其神,我们就跟着成华走,来到一个灌木掩映的深坑前,成华说,这就是仙人洞。“仙人在哪里呢?”玉凤不唱歌了,好奇地盯着坑问成华。成华说“在那呢”,边说边猛地把玉凤朝下一推。玉凤当即吓哭了。其实在推的同时,成华就拉住了她,只不过吓唬她一下。但这么一推显然吓得玉凤够呛,她哭得很厉害,我和玉凰都责备成华太过分了。成华头一次看见玉凤这么哭,不由也紧张起来,赔着笑脸拉着玉凤说对不起,玉凤甩开他的手,继续抽抽搭搭地哭。第二天听说玉凤病了,我怀疑是吓病的,我小时候受了惊吓,妈妈会在我睡觉的时候喊魂。成华大约很过意不去,悄悄买了一瓶“雅霜”雪花膏让我送给玉凤赔不是。这倒令我意外,他竟然还知道“雅霜”,外公家的孩子们不管男还是女,清水洗脸,从不涂抹任何东西的。再一个,他哪儿弄的零花钱呢?外公家穷得叮当响,小孩子从没有零花钱的。这个问题他一直没告诉我。我送给玉凤的时候,玉凤已经好了,她笑着收了下来,说,这个牌子的香味好闻,她们剧团的许多女演员都用。
这以后成华对玉凤不太敢造次了,不过,不代表他对别人也不敢了。他已经上初中,是我们县的第二中学,城关境内好一点的学生大都进了重点中学也就是春谷一中。二中在北郊,外公家在城南,他上学,要从最南头走到最北边,几乎贯穿整个小城的经线。那会儿县城也没有公交,这样的长途跋涉令他不开心,有时拖拉机隆隆驶过,他一个飞跃扑上去,趴在车后面跟上一截,再跳下来,十分胆大,这成为他上学途中发掘出的乐趣之一。二中的师资和生源都不咋的,他和一些无心向学的孩子纠结一起,打架斗殴无事生非,有次竟还和一位教物理的老师打起来。他上课睡觉,物理老师用教鞭敲他头,他醒了,一脸惊诧,物理老师发怒,要将他赶出教室外,他清醒过来,不愿意出去,就和老师拉扯起来,教室外面是个土坡,不知咋的,物理老师居然被成华推倒,眼镜都跌碎了,这件事被学校通报批评记大过,小舅因此更不愿意去学校了,就此辍了学。
成华辍学,在我外公家也不算什么事儿。初二学历,算高的了。我妈妈只读了两年学,是在当时凤凰山脚下的圣公会学堂,她亲生母亲去世后,就失了学。对外公一家来说,能活下来、能解决温饱问题才是第一要务。外公说“认几个门面字”就够了,因此外公家的女孩子通常只上两年学,男孩子好一点,能上到小学毕业,我大舅成材、二舅成军都是这样。大舅成绩不错,初一读了半年,就休学回家跟一个篾匠师傅后面学手艺,当时学堂里的老师觉得可惜,来到家做思想工作,一进家门,看见外公家一大串邋里邋遢的小孩便知难而退了。二舅小学时处于“文革”,学校乱糟糟的,毕业之后,也没继续念了,跟人后面学木匠。外公有句老话,饿不死手艺人。他让儿子们都学门手艺。
成华不念书了,游手好闲的日子也结束了,他不得不跟在我二姨夫也就是他二姐夫后面当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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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姨夫是漆匠,也算是个有才的人,会雕刻公章,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原来在工艺社上班,改革开放后突然吃香起来,凭手艺自找外快,源源不断地接活,名气渐大,春谷县大街小巷的许多门头招牌差不多都被他包下来了,连县政府的牌匾也是他所写,人称“大先生”。他油漆的家具人们更是交口称赞,花床,大橱,八仙桌,那些原色粗胚的家具到他手里变得精美绝伦,闪闪发光。二孃孃家成为我们亲戚中最先富裕起来的人,盖了楼房,二姨夫在庭院里养起了花鸟,楼上辟有一间专门写毛笔字的书房,长长的桌台摆放着文房四宝,成捆的字纸墨香四溢。
成华小舅学手艺后,完成的第一件实验作品是我家的小床头柜,淡青色漆面,光洁发亮,妈妈和我都赞不绝口,但二姨夫过来看了一眼,撇撇嘴,很瞧不上,挑出了一堆毛病。二姨夫抽着烟斗,神情倨傲,鼻子里发出笑声,道“你们哪里懂,凡事都一样,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自从玉凤学戏、成华当学徒后,我们在一起玩的时间减少许多,不过隔个一周半月的,我们总还是要一起聚一聚的。过去能当大师傅大先生的大抵都是骄傲的吧。这个过程大约也挺枯燥,尤其是二姨夫架子大,要求严,动辄训斥。成华小舅和我们在一起时,不免抱怨连连。“有啥好埋怨的,严师才能出高徒,你有我苦?我们老师说了,戏是苦虫,不打不成,我有时一站要站老半天,老师嫌腿站不直,还要打呢,老师告诉我,梅兰芳大师为了练眼功,每天天不亮就打扫鸽笼,放飞鸽子,训练眼神眼力。我们现在跟人后面学,将来,我一定要当角儿的,你呢,也一定会超过你姨夫,成为一个大漆匠。”
“我才不想当什么漆匠。”成华不屑地说。
“那你想做什么?”
“还没想好,反正,将来要让我姨夫看看我的厉害,别瞧不起人。”
玉凤抿嘴一笑:“好吧,那我等着哦。”
我小舅成华还没想好将来干什么大事的时候,玉凤却渐渐显山显水崭露头角了。她一开始登台,不过是跑跑龙套,饰演一晃而过的小丫头或混在人群里串场的小喽啰什么的。慢慢地戏份多了一些,有一两句台词和唱腔了,扮演出场次数稍微多一些的丫鬟或书童。
玉凤带我和玉凰参观过演员化妆间,里面琳琅满目挂着各种五彩道具行头和戏服,演员们化妆要化很久,看着他们一丝不苟地在脸上左一层右一层描摹涂抹,我不禁想起小舅成华的刷漆,二者真是异曲同工啊。
有新戏上演,玉凤就利用演员的便利条件,带我们走侧门演员通道,进场后等观众都来齐了,我们再找空位坐下,有时没座位就坐旁边过道上看。可是不管与舞台隔多远,我们都能一眼看到玉凤。戏台上的玉凤画着浓浓的油彩装,是古代丫头的扮相,或精灵古怪,或乖巧可人,每次看到她,我们都很激动,没想到和我们一起玩的小伙伴如此光彩夺目,就连并不太热衷戏剧的成华小舅也两眼放光。
玉凤第一次担纲女角二号是扮演《白蛇》里的小青,她其实是小青的B角,剧团每次排戏,重要角色都分有AB角,B角通常是替补队员,人们都冲A角去的。那次扮演小青的A角突然生病,剧团急坏了,只得让还从来没有独当一面的玉凤上台接替。演员表名字都还没来得及改,大家捏一把汗,生怕观众喝倒彩,没想到玉凤大获成功。戏台上,小青妩媚出场,细柳般的身段,灵活顾盼的眼眸,既天真活泼,又娇俏动人,尤其是她一开口,清新柔美的唱腔,一下子惊艳全场,雷鸣般的掌声响彻戏院。
玉凤成功了。她被誉为春剧“水腔”最有前途的后继者。那一年,玉凤十八岁。
我们都为玉凤的成功高兴,唯有小舅成华有些闷闷不乐,因为成了名的玉凤后面多起了追求者。
原本成华是有些没心没肺的,我们四人一起玩的时候,也看不出他对玉凤有什么特别的情愫和表示。倒是玉凤戏演多了,开窍早,有时对着我那不解风情的小舅,显出忽儿害羞忽儿怨忿的神色来。有一回我们走在凤凰山里的小溪边,她唱起《梁祝》里的戏:“兄送贤弟到塘东,塘中照见好颜容,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看水里两个影,一男一女笑盈盈。”唱完祝英台,然后又换成梁山伯口吻唱:“愚兄明明是个男子汉,你不该比来比去把我比女人。”唱到这儿的时候,她含嗔带笑地瞟了成华一眼,摇头叹道:“这男人可就是呆头鹅啊。”
是玉凤的追求者激发了成华的觉醒,他一觉醒可不得了,差点闹出人命。
那一天,他和玉凤的竞争者比赛。是剧团里一个演武生的小伙子,那人追玉凤追得特紧。玉凤被缠不过,直白地告诉他成华的存在,武生不服气,要比一比,看谁厉害。比的内容也非常符合武生和成华特点,就地取材,看谁能在花溪河游得快,谁先游到对岸,谁获胜。
正是八月芯里,一个暑气熏蒸的大伏天。玉凤提出游泳做比赛项目,心里是有数的,成华是水猴子,游泳本领高强。
我和玉凰作为啦啦队员现场观看。花溪河是我们春谷的护城河,贯穿小城东西,一直通到长江。城里的人吃喝用度,淘米洗菜洗涤衣服都在这儿,花溪河还盛产鱼虾河蚌,成华曾带着我们在这里捞鱼摸虾,没少玩耍过。他会水,无师自通,扎个猛子人不见踪影,经常吓得我们半死。他还曾游到深水处的坝上给我们摘过莲蓬。比赛游泳,对他来说正中下怀。
我见到那个武生,年纪和成华约摸也差不多,长相比成华差远了。玉凤不会看上他的,但她还是公平起见,让他俩比一比。
骄阳悬照的晌午,花溪河还很安静,热辣辣的大太阳把人们都逼进了屋内,要到傍晚太阳落山,花溪河才会热闹起来,那时候洗衣服的妇女们会提着竹篮水桶纷纷出现在河边的石头坞子上,棒槌声此起彼伏,消暑的男人们则会领着孩子,带着当游泳圈的汽车轮胎,下到水里来嬉戏一番。
玉凤选在人少的白天,是不想惊动大家。游泳是那俩人都会的,这很公平。我们仨坐在岸边老垂柳树下,武生和成华开始比赛。一声令下,那俩人光着膀子“呲溜”一声,跃到水里,铆足了劲奋力游起来。没想到,这次成华还真遇着了对手。那武生游泳也是一把好手,俩人在水里齐头并进,甚至有一度武生还领先了一点。我捏一把汗,看见玉凤也坐不住了,她焦急地站起来。
最后两人同时到达,没有分出胜负。怎么办呢?成华提出比赛跳台决胜,所谓跳台就是站在大桥墩子上往下跳。武生说,那你先跳吧,他有点露怯。
成华于是站到了花溪河石墩桥桥沿上,光是看着他站上去,我都吓得两股颤颤,头发晕,蒙着眼不敢看。玉凤还没来得及阻止,成华伸展手臂,“扑”一下,像个跳水运动员一样,跳了下去。
这次他吃了大亏,他落水的地方正好有个大石头,一下子砸在额角,我们听到“啊”的一声惨叫,花溪河的水立即红了。我们急哭了,大声喊救命,那个武生也吓傻了,反应过来后,赶紧下去将成华救上来。成华的额头缝了十二针。
付出了血的代价,玉凤和成华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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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儿我已经上初中了,和玉凰分到一个班。我们都进了春谷一中,玉凰因为有个出色的明星姐姐格外沾光,被指定为班级的文艺委员。外班的同学络绎不绝地跑到我们班门口,伸头观看,寻找“名角儿玉凤的妹妹”。自然,我也感到与有荣焉。我俩的关系不同一般,玉凰为自己将要荣升为我的“小舅母”而得意非凡,她说,到时候你就得这么喊我哦,不能失了礼数。我反驳道,你休想,你听我喊过成华小舅吗?玉凰笑嘻嘻地说,那我可不管,反正你得喊我,而且,不管你喊不喊,事实就是,哈哈哈哈……她很开心。除了辈分上让我有点别扭之外,对成华小舅和玉凤相好我也是由衷高兴。玉凰每天向我汇报那俩人动态,成华如何护送女朋友上下班,俩人散了戏又如何一起不知跑哪儿去约会,她姐现在天天搞得很晚才回家;成华送了一只自己油漆的小板凳;玉凤给成华织了件马海毛毛衣……有一回,玉凰一脸兴奋,拿了张一寸的黑白小照过来偷偷给我看,我惊得差点没在自习课上发出声来——是成华和玉凤的合影,那俩人头亲密地挨在一起,脸上盛满了幸福的笑容,简直漂亮极了!大胆极了!那会儿,男女合影可不是随便的事,照相代表着一种仪式,要结婚的人才这么干的。玉凰说,姐姐洗了好几张,压在枕头下,她偷偷拿了一张出来。看来,她要当我小舅母是板上钉钉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玉凰终究没能如愿当成我小舅母。
情节其实很老套,就是戏文里唱的“嫌贫爱富”,玉凰的父母不同意。其实玉凰家也不算多富裕,凤凰山脚下本来是穷人窝,有正当职业,条件好一点的大多住在城里,城南郊外多是小手工业者、菜农、打短工的箩帮(搬运工人)。玉凰爸是石子厂工人,妈妈在家做农活,收了菜拿去集市上兑卖,换点零碎钱。不过因为人口少,日子要好过点。而我外公家,很显然,生活条件更差。早先就我外公一个人工作,在三元饭店上班,要养活全家十口人,疯外婆啥也不能帮忙,还经常闹事添乱。我妈小时候冬天没有棉衣穿,只能用一团棉花絮塞心口取暖,为了帮衬家里,不得不十四岁就开始上班,这还是外公好求歹求商服公司领导得来的,领导被吵不过,也着实同情外公一家,就说,“你闺女若有大饭桌子高,就过来吧。”这样我妈才进了人民饭店。我二孃孃不得不早早嫁人,就是我前面说的二姨夫,二姨夫虽然很有才,但相貌普通,五短身材,人家笑话他“矮子矮,一肚子拐”,我二孃孃嫁得委委屈屈。大舅初一失学,跟人后面学做篾匠,干了几年,恰好印刷厂招工,才进了去。
在我小舅成华和玉凤恋爱时,外公家其实负担也小了不少,因为哥哥姐姐们都长大了,好几个均已成家。但玉凤家还是瞧不上,因为女儿成了角儿,挑选的余地大很多,凭他是谁,条件都比我小舅强很多。一个小漆匠,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一眼望去全是贫穷。
我三个舅舅找对象都很坎坷。大舅曾喜欢一个女孩子,也是因为同样原因,分了手,后来娶了比他还穷的大舅母。
二舅相亲反反复复,拖到二十七八才成婚,我妈妈为这个弟弟还贡献了一块自己好不容易攒钱买下的上海牌手表装门面。
他们都娶到了平凡的女子,可是,我小舅成华,他妄图追求明星,这意味着难度相当大。
外公和玉凤家是邻居,两家原先关系也还是不错的,都看着对方孩子长大,孩子们从小一起玩,互相帮衬,自然没得说。可是,当玉凤家发现苗头不对的时候,就开始变脸了。
有一天妈妈去外公家很晚才回来,惊慌失措,带来一个消息,说成华将他和玉凤的合照一刀剪断了,扔给了梁家,然后人跑不见了,全家人都在找,屋前屋后,街上,弄堂,还去山里找……到现在也没回来,妈妈急得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又过去,还好,成华胡子拉碴地回家了,也不知那一晚他躲到了哪里。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妈妈伤心地说。
这对青梅竹马的朋友就此决裂了。
玉凰应该同时知道了这一消息,第二天上学,我们不约而同朝对方狠狠地瞪了一眼。至此,我们亲密无间的关系宣告结束,在班里我们再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我们毕业分开,各自上了高中,也再无交集,校园里偶尔撞见,我们都把头昂得高高的,仿佛对方无物一样。有时候,擦肩而过恨意涌上心头,我情不自禁地朝地上啐一口吐沫,她也立即“呸”一口,然后各自含恨而去。许多年以后,我和玉凰重逢,玉凰告诉我,成华小舅把撕碎的照片扔给她姐的时候,同时退还的还有她姐为他织的毛衣,玉凤哭了一宿,把毛衣和照片点火烧掉了,就像她唱的戏剧里黛玉焚稿断痴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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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凤和成华分手后,我去外公家次数减少了不少,主要是功课日紧,我不像小时候那样有那么多闲暇时间了。偶尔和妈妈周末或者节假日过去看外公,也很少能见着成华,他本来就是家里待不住的人。不过,即便不在家,成华也常常是家人口边最爱念叨的话题,他总令人操心,令人担惊受怕。
那当儿成华已不跟二姨夫做学徒了。妈妈给我讲了一桩事,有一次,成华在姨夫家,大概饿极了,把橱柜里的一碗剩饭拌着猪油吃掉了,结果姨夫回来很不高兴,说成华好吃懒做没规矩,骂了一通。为这事,二孃孃和姨夫还吵了一架,说弟弟饿了,吃碗饭有什么。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成华就此放弃了学漆手艺。但成华后来跟我说的时候,并不是因为这个,他只说,不喜欢干这行,而且,师傅教学徒,总留一手,他笃定是超过不了二姨夫的。
不做学徒的成华也没个正经工作,东游西荡,和一帮社会青年纠结在一起。那当儿国家正在严打,二孃孃在县委招待所当服务员,每次看到警察逮了一批小青年,抱着头蹲在那里,心里直打鼓,生怕成华也在其中。
有一次还真险,有个新结识的大哥,邀请他去乡下某一个村子看戏,那会儿城里的戏剧团时不时送戏下乡。成华与玉凤闹掰了后再也没看过戏了。也不知成华是怎么想的,反正,他跟着那个大哥去了。谁料那大哥根本就不是为看戏而去的,村子里那天确实有戏,他恰恰是想乘着村子人都看戏去了,要做一票大的。他事先打听好了谁家有钱,选了灵活的成华做跟班。成华一看事已至此,想走也走不掉了,只得跟在那大哥后面,潜入人家。谁知那户人家养了条看家大黄狗,狗闻到生人气息,立即大声吠叫起来,叫声惊动了看戏的村里人,大家从看戏的晒谷场四面八方地赶来,那个大哥和成华赶紧逃跑,村里人扛着扁担、锄头、铁锹包围过来。他们无路可逃,还是成华机灵,情急中看到旁边一个大水潭,当机立断拉着大哥跳了下去。两人在水里躲了一夜,那是深秋,水寒刺骨,天蒙蒙亮时,追捕的声音终于消散了,俩人落水狗一样,抖落身上的水草,逃了出去。“要是逃不出去,一定会被活活打死的。”妈妈后怕地说。
这事大概给了成华小舅很大的刺激,开始考虑起以后的前途来。找不到固定的职业,没有钱,成华萌发了做生意的念头。那会儿国家开始鼓励个体经济了,芜湖出了个年广九,靠炒瓜子炒出了名,成了万元户。春谷距离芜湖不过短短四十公里,隶属芜湖管辖,榜样就在身边。成华萌生做生意的念头或许也有我外公的遗传基因在起作用,外公以前也是一个小手工业者,开油炸铺,炸油条、麻花、酥饺,远近闻名,他跟年家一样,做生意实诚,油条麻花比别家大而酥,遇着老人孩子还给人家多点添头,被当时街坊誉为“油条大王”。
成华做的第一笔生意不是卖油条,也不是卖瓜子,他卖的是扫帚。我不知成华怎么做起这个生意来,据说,有个江北人过来,看到江南的扫帚,很是惊叹,棕榈、高粱苗、芒草、芦苇秆都能变成扫帚材料,既美观精巧,扫起来又干净无尘。成华便和那江北人搭上了,在春谷批发扫帚,再将扫帚拿到淮北卖。
不过,成华的扫帚生意以失败而告终。扫帚利薄,路费成本都填不下来,而且,精细美观的扫帚在江北并没有太大的市场吸引力。
那一次,在淮北的一个小破旧宾馆里,他等着拿货的人把货款结算给他,迟迟等不到,人家跑得无影无踪,他身无分文,连宾馆费都凑不上来,最后不得不翻窗子逃走,一路吃尽苦头,拼车,当搬运工换船票,最后才狼狈不堪地回到了春谷。
虽然卖扫帚吃了亏,但成华做生意的心并没有气馁,他就此在这条路上走了下去。
……
(原载《清明》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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