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22年第3期|李冯:鹅湖疑案(节选)
2023-11-06小说天地李冯
编者说
大宋淳熙乙未年五月,元善怀揣一卷佛经,乘海船自日本镰仓踏上大宋土地。他此行有两个目的:一为归还朱熹先生的书款,二为完成师父遗愿,将佛经送至鹅湖寺寂长老处。朱熹……
大宋淳熙乙未年五月,元善怀揣一卷佛经,乘海船自日本镰仓踏上大宋土地。他此行有两个目的:一为归还朱熹先生的书款,二为完成师父遗愿,将佛经送至鹅湖寺寂长老处。朱熹……
编者说
大宋淳熙乙未年五月,元善怀揣一卷佛经,乘海船自日本镰仓踏上大宋土地。他此行有两个目的:一为归还朱熹先生的书款,二为完成师父遗愿,将佛经送至鹅湖寺寂长老处。朱熹正要赴陆氏兄弟之约,遂约定在鹅湖寺进行辩论,带元善一同前往。一行人来到鹅湖寺时,却得知寂长老刚暴亡。古怪的事还在不断发生,元善奉于供桌上的佛经失踪;一名自称邻县捕快的机敏少年以擒贼为名留下朱陆,元善却察觉小捕快和陆九渊弟子澄关系匪浅;一个鬼魂附身寂长老尸体,他洞悉寂长老和元善师父均为踏白军中人,更断言,一场针对朱熹的大阴谋即将展开,他要元善一道破解阴谋,护住朱熹。然而此时的元善,全部心神都被一个身着白衣衫的女子攫住。
五曲山高云气深,长时烟雨暗平林。
林间有客无人识,矣乃声中万古心。
——朱熹·《九曲棹歌》
鹅湖疑案
李冯
1 镰仓火工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首诗。他的那首写一个美人。朱红色的灯影中,一名女子立在栏杆旁,眼波流转,轻拧腰身,夹在人群中的他便心神大乱,恨不得化作长腿的紫色水鸟,跟她到云端比翼双飞。 “傻小子,在大宋,水鸟是有颜色的,你知道吗?”他教训我说。 我不敢造次,却也没有附和。 后来我见识多了,才明白火工说得没错呢。不同的人各有喜好,像我钟爱的诗,里头就没有女人,只有女人穿的衣衫。当然在诗歌鉴赏这方面,我们都无法与写出《九曲棹歌》的朱熹先生媲美,不过是些凡夫俗子。 哦,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我仍然记得大宋淳熙乙未年的一幕幕:寂长老的尸体爆出油脂噼啵燃烧,小捕快忍痛捂着腹部,蔡姑娘朝我投来的死亡凝视,而二楼底下空地聚集着各式衣衫,很快那些穿黄麻布、苘麻布、褐绉纱和印花蓝布衫的人们就将发出惊呼,吓得豕突奔跑。 那实在是我所经历的一场最诡谲的谋杀案。奇怪的是,在死亡即将发生、一切要变得不可收拾之际,我脑袋里掠过的居然是一串似诗非诗、音节美妙的口诀: “同名相除,异名相益,正无入负之,负无入正之……” 就好似两行大雁从清冽的蓝天上飞过——还有那座用青石筑成的精美水坝,琉璃般的清水哗哗漫过,也从我的记忆中复苏…… 且让我从头说起。 淳熙乙未年五月,我从镰仓出发,在一艘货船中颠簸了四十多日,到达泉州刺桐港。那年的我,虚岁十八,赤着脚,穿了条缚在腰间的破袴,像一只裹着渔网跳上岸的河狸。 码头居民朝我指指点点,我操着结巴的宋语向他们问路。为了证明我对大宋有所了解,我提到一位过世的圣贤,叫朱熹。 “你说的这位朱先生活得好好的,就住在我们闽北呢。”岂料,他们嘲笑道。 “呃,我、我该怎么找到他?” “你嘛,哈哈哈!一个傻瓜凭什么去找朱先生?”周遭的笑声更加响亮。 我没生气,我从小已经被嘲笑惯了,不过经他们这么一说,我反倒认真考虑起来。我回大宋要办的事并不急,所以我便想在去目的地之前,先往闽北拐一趟。我说走就走,没什么牵挂。我通常在黎明前动身,钻出头一晚借宿的农户的干草堆。那时的景物还是黑乎乎的,四周树木的轮廓如同怪兽。我的足尖沾满露水,走着走着太阳出来了,往我面前的每片翠绿涂上金光。我则像渺小的虫子一样,恨不得振开翅膀奔跑欢唱起来。 十天后我到达闽北建阳,那里一整条街都开着刻坊。我打听到朱先生开的叫同文书坊。之前按码头众人的说法,朱先生是大宋最有名望的学者,因此当走进堆满靛蓝新书的厅堂时,我以为会看到一位驼背白胡子老头,可站在那儿挥舞袍袖、声若洪钟的却是一位黑胡子中年人! “哈,我亲笔写的鬻书函起效用了,看,对方来函询问我编的《论语集注》!” 他身穿牙色襕衫,捏着一张信笺。旁边站着一位老佣人,似乎被这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瑟瑟发抖。 “唉,先生,以后你不要推销了,现在外面的人都故意来询价,骗你的亲笔信呢!你的墨宝比书值钱。” “那又怎样?难道不是为了让人读到校勘无误的著作,我才开了这家书坊吗?” 朱熹先生一边数落佣人,一边去旁边取毛笔准备回函,那模样活像个在长辈面前卖弄的孩童。我觉得有趣。 可忽然间,朱先生的笔便指向了我。 “傻小子,你在那里笑什么?” “我、我吗?” 对话发生在淳熙乙未年五月十六,哦,几十年过去了,我跟先生的初次见面仿佛仍在昨日!我记得我傻乎乎地盯着他脸上的美髯,那种好奇,那种喜悦,该怎么形容呢?当一个人从小便没有对故土的记忆,到十八岁却远渡重洋,又跨过田野、溪地与森林,并遇着了一位活圣贤。但我并不清楚,我跟朱先生之间那曲幽的联系,以及,我将带给他什么危险。 我告诉朱先生,我从日本来,想归还他一册书的欠款。 “倭国?我的书何时卖到那里去了?”朱先生诧异说。 那天下午,书坊里拥进来一大群人,是朱先生的弟子和朋友,他们不停拿我打趣。 事情是这样:我叫元善,是大宋人,自幼跟着一位火工在镰仓长大,他也是大宋人。有一年,有一批货物从海上漂来,其中有一捆新书,夹了张纸条,写着“款未付讫”。火工从中抽出一册说适合给我启蒙。那是册孟子语录,由朱熹先生编纂。等我学了几年,有一天火工提醒说我什么时候回大宋了,记得还债,因为“未付讫”是没付款的意思。 “所以,你千里迢迢就回来了?”朱熹先生问道。 “书……好像是运往琉球的……遇着了风浪。” 我词不达意,结结巴巴说按规矩,得把钱还给卖书的人,可我找不到,才想到了朱先生,书里的每行注解都是他写的。在日本,我们也用大宋铜钱,有淳化通宝、宣和通宝,可我省吃俭用,能付给朱先生的也就七八枚,不知够不够? “哈哈!”朱先生愉快地拒绝道。 “可元善,你读的竟是一册假书呢!”一名弟子嬉笑道。 “啊?” “漂到日本去的叫《孟子精义》,是无良书商盗印的,当时先生都没著完。如今先生自己刻的叫《孟子集注》,才是正解。”另一名弟子道。 我简直被他们说懵了。 “你们别为难这老实孩子了。元善,你提到的那位镰仓火工呢?”朱先生问。 “他死了。”我如实说。 “哦,听起来倒像一位有道德的僧人。”朱先生道。 后来他们撇下我,又聊起一对远在抚州的陆氏兄弟。听大家的口气,陆氏兄弟好像跟朱先生颇有罅隙,在邀请朱先生过去作一番辩论。 从建阳去抚州,要走一条叫鹅湖的古道。 “呀,那条古道……我也可以走呢。”我说。 “你走做什么?”朱先生问。 我嗫嚅说,镰仓火工生前一直给一卷佛经作注,想送回大宋一家寺院,我打算替他完成遗愿。 “哪家寺院?” “叫鹅、鹅湖寺。” “太巧了,先生,弟子知道那里!”一名弟子叫起来,“鹅湖寺恰好在去抚州的半道上,不如把陆氏兄弟约去鹅湖吧。” “对,我们走一半,让他们也走一半,这样公平。”众人道。 “唔。”朱先生捻须道。 他提起笔给陆氏兄弟和鹅湖寺分别写信,于是,我们去鹅湖的事便这么定下来。 五月十八,我们一行人从建阳出发。一路往北,先经过了武夷山的九曲溪。到第五曲,朱先生见山高林深,便有感而发,写了“五曲山高云气深”的诗句。“先生,此去必是一次盛会,不如刻石存念,留下众人的名号吧。”有人提议。“好,把元善的名字也刻上去。”朱先生道。于是众人停下,找了一块岩石雇人刻字。我感到惶惑,在我旁边是大宋最出色的一批学者,与他们相比,我不过像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砾。那天是五月廿一,离鹅湖寺还有六天路程。我根本察觉不出朱先生此去有被谋杀的迹象,因为那诱发凶案的秘密被抛出了那么久,漂得如此远,如一根长长的钓丝,曲曲折折,早已沉没在幽暗的大海深处。 …… (以下略,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2-3《收获》) 李冯,1968年生,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居北京,著有长、中、短篇若干。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