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2年第7期|牛余和:摸鱼微澜(节选)
2023-11-06小说天地牛余和
牛余和,男,1955年生,山东济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2006年开始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收获》《十月》《青年文学》《上海文学》《山东文学》……
—— 文苏皖
《摸鱼微澜》赏读
牛余和
亓川掏出烟盒里仅有的一支烟,捏捏,窸窸窣窣的,像根干透了的豆叶卷,就把过滤嘴放进清水盘里小半截,浸一浸,拿出来将烟卷一头夹在嘴唇外沿,鼓起腮帮吹出过滤嘴里的水泡,再捏捏,烟卷软硬适中,跟刚开封的一样,点燃吸一口,又吸一口。竖起来端详裹着火头的软鳞状白烟灰,眼睛里泛出一丝小得意。这可是老烟鬼的绝活。浸泡与吹水的度都拿捏得不差分毫,否则不是烟卷吸不进恰到好处的水分,抽不出烟丝的糯香,就是濡湿了烟卷,抽一口寡淡水汽。 左手边大落地窗斜斜透进热辣辣的阳光,照亮了大半个画案和铺开的丈二宣纸。 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摸起支大号长锋羊毫,在清水里转了转,左手食指和中指夹住笔肚一捋,饱蘸浓墨连勾带皴,待水墨用尽,一片苍润的山岩已跃然纸上。又是标准的亓川笔墨。他扯起宣纸抛到地上,换上张新的。重新吸水蘸墨,抬肘悬腕比画了几下,啪地将毛笔拍在纸上,墨汁四溅,笔头洇染出一团墨块,颓然坐下,摸过茶杯抿了口,茶水在舌面上翻了个滚,扑哧喷在墨块上,模糊成一片乌眉灶眼。 真的该回溪城了。 掏出烟又点上一支,深深吸一口,望着左手边门口一侧墙上的画像,春妮迷离的细长眼回应着他眼里的沮丧。亓川勾勒面部轮廓的线条在下颌骨处稍微一顿,使她微微侧仰的脸凸显出一股锐气,对冲了细长眼的狐媚。 自从“摸鱼事件”后挨了老黑那一拳,被小洛拉着落荒而逃,住进省城南郊这个“艺术小区”,就再也没品尝过“春妮茶舍”的勾兑茶。他总觉得春妮勾兑茶里那种繁复纷披齿颊生香的意象,能诱发创作灵感。 春妮的茶馆是溪城小峨眉山坡上的一座二层小楼,老黑给她盖的。落成那天春妮请亓川题写匾额。老黑说就叫春泥茶楼吧。蘸着唾沫在桌面上写了个“泥”字,很得意地看看围观的人。他在溪城也算个名人,起初在书画圈混过一阵子,后来倒腾煤炭挣了一把钱,又经常一身中式打扮,手腕上缠绕几圈佛珠,出入各种文化场所。亓川可不想买他这个茶馆老板的账,笑笑说,小地方的人好往文化上够巴,一够巴就露痴了。亓川甩出“够巴”和“露痴”这两个溪城方言,可就是当众打脸了,等于说老黑拼命往高处巴结,反而露出了没文化的屁股眼。老黑脸上的愤怒就恨出于黑而狠于黑了。可他忍下了,谁让人家是亓川呢?后来老黑打了亓川一个乌眼青的那拳,不光是因为摸鱼事件,应该也计算进了“露痴”的力道。亓川根本没注意到老黑的表情,提笔写下“春妮茶舍”。一看就是许多画家读帖读出来的书法,没下过深功夫,倒也洒脱不拘颇有味道。溪城多数牌匾都是亓川的字,这让书协的人很是不爽。亓川是溪城公认的艺术圈头牌,谁不想拿头牌充充门面呢?反正那些大小老板们也读不出张迁、二王什么的,只图个名头罢了。 亓川听听卧室的动静。小洛还在睡觉。毕竟相差了近二十岁,生活节奏不在一个点上。他习惯了小城里的作息,十点钟就上床。这时小洛还在客厅里刷手机,到凌晨才洗漱上床,弄得他很累。 他和她是在溪城认识的。那时她还是省城一所大学艺术学院的学生,准备参加全省画展。她老师让她来溪城找他的朋友亓川做指导,说我们这些当老师的都是按套路来的,只能教你如何体现“参展”元素,亓川这家伙是个山野派,笔墨不断出新,他能让你的画作从画展中跳脱出来。他要是不那么孤傲,听我的劝来省城搞个工作室,加入画界圈子,早该弄出大名堂了。我想他也是舍不下在那座小城里被簇拥被膜拜的陶醉感。给你说个笑话,一次我带学生去观摩他现场作画,他匆忙间换一身正装,没发觉腰带扭了两个花。到下午他的弟子和几个围观的小青年,都系成了扭花腰带。他作画时的洒脱不羁、信笔挥洒,确实有很强烈的代入感。老师笑笑,又说,这家伙四十多岁了还一直单着,可他身边却从来不缺女人。小洛觉得老师最后这话纯属多余。她又不是去找男朋友,才不关心亓川单身不单身,女人不女人的。没想到她很快就在亓川独特的气场里沦陷了。大学毕业后还经常不断地来溪城看望亓川,让老师叹惋不已。 早在刚跟亓川学画那会儿,小洛就知道了“摸鱼”的故事。 春妮茶舍其实是一家茶餐厅。溪城人还没养成凑在茶馆里谈事闲聊的习惯,春妮经营的主要是茶叶和楼上的两间餐厅。那个夏天的傍晚,亓川溜达着去春妮茶舍喝勾兑茶。春妮说,我去摸几条“沙里趴”,晚饭就在这里吃吧。亓川啜一口茶水微微吸气,让香气在舌面上滚动着,没置可否。“沙里趴”是小峨眉山下河里的一种小鱼,也叫“傻趴鱼”,有一个丑陋的大头,身子很小,小火清炖出来再撒上几片河边的水芹菜叶,鲜美无比,是春妮茶舍的招牌菜。亓川小时候经常带一个蒲苇篓子下河摸鱼,很好这一口。 茶色已经淡了,窗外的阳光也消了暑气。春妮还没回来。亓川朝山坡下的溪水河边走去。这条河过去叫芹沟,由夏秋之际城南山区流泻而下的地表水和小峨眉山的泉水汇集而成,名字改得倒也名副其实,只是可惜了早年间那些“十二芹沟”掌故,又少了一处着落。正值丰水季节,河水溢出老河沟,形成阔大水面。这也是傻趴鱼金贵的原因,它们只生存在夏秋之际的浅滩里。傻趴确实很傻,身子埋在芦苇下边的泥沙里,手不碰到它都不会动。芦苇罩着层淡淡的橙黄,春妮在色彩变幻不定的光晕里,轻盈地挥动双臂,扭动腰肢划开一个扇面,又慢慢弯腰做出象征意象的包抄动作,双手却不触及水面。哪里是摸鱼,分明是给“傻趴”舞蹈嘛。这就有意思了。亓川收住脚。春妮忽然往前一扑,踉跄着倒退几步滑进河沟,手在河面抓挠几下,一团黑发浮沉着顺流漂去。他飞跃几步跳入河沟,将她托上浅滩。春妮仰在岸边汩汩冒泡,雪青短裙翻卷在腰间,胖胖的脚丫白鱼尾巴似的左右剪动,搅起一圈圈黄色泥沙。亓川抄起来往茶舍跑。春妮的胳臂缠绕住他脖子,咻咻的喘息喷在他脸上。咋会有醪糟的气息?北方小城很少有这种味道。把她交给迎出来的“茶博士”,扭头便走。晚饭后得知老黑把亓川喝茶的杯子砸在春妮头上,咆哮着要收回茶馆。几个弟子劝他躲一躲。躲?哼,他该提着酒来谢我。亓川仰起头,想起来了,勾兑茶里间或会咂摸出醪糟味的。 他还是好长时间没去喝茶。 小洛来溪城后,春妮一再邀约,他终究还是没顶住勾兑茶的诱惑,或许也是想验证一下茶水里究竟有没有醪糟味道,就拉着个朋友一起去了春妮茶舍,还给春妮画了张肖像,还在她额角用淡墨点了道浅浅的瘢痕,半袖露脐牛仔褂开着三粒纽扣,被两笔淡赭色晕染出一片春光。绝的是整幅画的色墨只勾染到第三粒纽扣,却在下边凭空点了个桃红色肚脐眼,透着缭绕的魅惑。 画被小峨眉画廊的老板娘乔姐高价收了去。老黑跑到画廊要砸了那幅画。乔姐伸出纤长的食指点住他,你倒动一指头试试。老黑不敢试。这娘们儿背景斑驳,他惹不起。甩手跑到茶舍,一记直拳把正在与小洛和几个弟子喝茶的亓川连人带椅子打翻在地。 小洛走进画室,掩嘴打了个哈欠,顺着亓川的眼神瞥一眼画像。 这是来省城领了结婚证后,他重新画的一幅。春妮神情依旧,只是没了那桃红色的一点。小洛就在自己的画廊里装裱了,挂在这里。很快她就有点后悔了。说她的眼睛里有你的感情,而且还不浅呢。他知道小洛的意思,不乐意春妮常在画室里跟他对眼神。他抱歉地笑,画却一直挂在墙上。小洛也不再提这个话题。离开溪城三年多了,他再没回去过,一张像看就看呗。可她心里还是不能完全搁下他看画像的旷远目光,是足以穿越时空,笼罩重重山水的那种。亓川吹吹她耳朵,这目光与爱无涉。爱的眼光是弥漫着荷尔蒙的,迫切而专注,身体会因火辣辣的性反应而绷紧。你看我多松弛,只不过是在看溪城山水罢了。她想想也对,再想想也不对。他看卧室里小洛的裸体画,有时也很旷远,难不成我也是溪城山水? 离开溪城七八个月以后,乔姐打电话给小洛,说春妮生了,是个黑小子。老黑把亲子鉴定报告单贴在了茶舍门上。嘁,鉴什么定呀,一看那张小黑脸,就是他下的种。小洛心里噗地一松,疑团却并未完全散开。男人那玩意儿可不是个个都会落地生根的,精选出的玉米高粱种粒,还保不齐会碰上几颗瞎种子——这也是溪城话,瞎种子就是发不了芽的种子——好在她并不太在意,毕竟那是她认识亓川之前的事,跟她没一毛钱的关系。 她看看地上和画案上的宣纸,暗暗叹口气。这小半年来买画的一催再催,他这里废画三千,一张能出手的也没有。人家要的就是亓川风格,他老先生却非要弄出个新花样。这事还急不得,得由着他性子慢慢来。笑一笑,收拾起他的茶壶茶杯走出去。浴室里响起哗哗水声。 亓川觉察出她笑容里隐忍的不满。 小洛是个好女孩。借着他老师的名头,在书画界各种圈子里周旋,代他经营公众号、出席各种活动,一年工夫就在省城捧红了他的画。他躲在画室里依然保持超然圈外的高冷。这有点虚伪,他承认。可他就是不想蹚进圈子打躬作揖,这是真的,小洛也知道。可她不明白,作画跟泡勾兑茶一样,都得不断求新出新,不反复试探哪能行?离开溪城后,除小洛给他买的上好茶叶外,一有空闲,他总好偏执地将几种茶叶掺和起来,试图泡出春妮茶的味道。偶尔弄好了,也会品出些别致的意思,像散步在竹林里忽然碰见一两株桃树杏树什么的,有一种意外的妖娆,像大写意草虫,于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之间,生发出耐品咂的气息。可大多是掺和瞎了,几种茶色茶味就不是彼此托衬,而是一起塌陷,一壶茶就脏兮兮的,变成暧昧不清的抹布。 喝杯茶缓缓神吧。小洛头发湿漉漉的,赤脚走过来,只穿件吊带丝绸睡袍,圆润脚踝隐隐细细的血管散作白胎瓷器上的青花缠枝草蔓,滚动着透明的水珠。亓川身体一阵紧绷,接过茶杯放下,一把抱住她。小洛踮脚吻他。他轻轻扯下她的睡袍,抱起她放在画案上。你干啥?小洛翘起头,大白天的。所有晚上的爱都该算作偷情。他关了空调,拉开窄窄的边窗,热辣辣的风裹着喧嚣扑进来,房间里的温度呼啦蹿高,小洛身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 亓川欣赏着静静躺着的小洛,喝口茶,是陈皮和普洱茶泡在一起的,两种不同的醇厚完美交融在一起。他忍不住“呵”了声。小洛翻身跳下画案,伸手去扯宣纸。别动!他一把按住她的手,端详着纸上的墨块茶渍汗渍,撕下片宣纸贴在揉破的地方,迅速将几个盘子里的颜料和水墨倒进敞口大碗,左手端碗泼洒,右手持笔拖擦勾抹。小洛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尽,看着他浑身亢奋,运笔如风,嫣然笑道,小伙子行啊,来劲了。 等她冲过澡化好妆,画案上已经满纸流光溢彩,各种形态的荷叶舒卷摇曳,风声扑面。亓川正在草书题写“无量春风入荷田”,精亮的眸子在她脸上闪了闪,行楷落款,悬起笔沉吟一会儿,打开粉彩瓷印盒,扯了块抽纸仔细擦干右手手掌,轻轻贴压印泥,稳稳按在落款下边,鲜亮的朱砂掌印间隐隐透出一个阴文的“川”字。他喊了声成了,紧紧抱住小洛。 小洛贴在他胸前,轻声说:冲冲澡睡一觉。我来收拾一下。她审视着画作,在笔墨不到的地方补了几笔,用焦墨加上几茎蒲苇杂草,想了想,在左上角墨色疏离处,印上两片鲜亮的唇印,调和胭脂和曙红略加勾衬,一粒饱满的荷苞妩媚了强势摇摆的满纸荷叶。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7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