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2年第6期|弋铧:我们的岳某人
2023-11-06小说天地弋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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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们单位分来五个转业军人,武警过来的,据说都在全国性比赛中拿过名次。人事科的冯头和司机小范开车把他们一起提过来。英姿飒爽,威武豪迈的一拨年轻小伙子,齐刷刷……
那年我们单位分来五个转业军人,武警过来的,据说都在全国性比赛中拿过名次。人事科的冯头和司机小范开车把他们一起提过来。英姿飒爽,威武豪迈的一拨年轻小伙子,齐刷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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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们单位分来五个转业军人,武警过来的,据说都在全国性比赛中拿过名次。人事科的冯头和司机小范开车把他们一起提过来。英姿飒爽,威武豪迈的一拨年轻小伙子,齐刷刷从面包车里下来,一字排开,五短身材,腰背挺得溜直,虽然脱下军装,也能看出身先士卒威武不屈的士气来。我们在一边迎接他们,嘻嘻笑着,露出对雄性荷尔蒙崇拜的花痴般的笑容。也不怪我们,单位太文气,男孩子和男人们都太斯文,个个玉树临风,文质彬彬,我们太需要一点雄性激素的调剂和活跃了。
他们可能在面包车里,早对我们单位,拥有如此众多女性职员的商业银行,也心向往之,彼此开着些不咸不淡的玩笑,你一捶我一拳的互相揶揄,相互调侃,叽叽喳喳地来我们单位报到。那会儿我们银行刚成立保卫科,五个小伙子分到押现车里进行跟车保卫工作,平常对分散在各区的网点也进行巡查和安防,每到一处网点,就和女孩子打得火热,回到机关,又和机关里的女孩子打得火热。新鲜劲过去,我们当初花痴般的崇拜慢慢湮灭,这家伙,完全是些愣头青嘛!
岳斌是个异类。
他长相不俗,略显清瘦,皮肤白净,细细看,有时还略显羞赧,和女孩子说话会脸上泛起一抹潮红,哪像拿过全国散打第二名的武士?
有女孩子就欢喜逗弄他。他一下网点,或者跟车押现,女孩子就叫他:“兵哥哥……”我们南方人,前鼻音后鼻音不分,兵斌不分,所以音带双关,调笑他的职业和名字。他红了脸,低头,把交接本递过去,公事公办的样子,递过来的手却分明颤抖着,泄露出他的慌张和无措。那些胆大的女孩子,哈哈大笑。
那个时候的我们,以为对方接不住玩话,就是正儿八经的人,完全不知道撩拨这种男孩子的危险。
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正处在勃勃生机中,青春痘透出他们的焦急和火热,汗腺里分泌出的全是小兽般的燥郁和狂乱。岳斌在这种撩拨下,也有了对自己心仪的女孩子。
有个姓谢的女孩子在支行机关大楼财务处任职,刚上班一年,管理支行所有职员的报销事宜,就是我们的公费支出项目,或者看病医疗项目,拿到财务处主任批示报销的请款单,直接到小谢那里支领现金。小谢这个岗位,基本和全行的人员都打交道。她脾气好,性格温柔,也许因为才工作一年,新鲜劲还没过,没有那个老出纳的拿腔作势,老出纳也是个女的,年龄还不到三十呢,但每次我们拿到报销单去她那里支钱,就板着脸,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盯着报销单上主任的签字琢磨半天,似乎我们弄来的是个赝品,要不就是拿着主任签字的单,非要进到里面的办公室,和主任理论一番,我们在这边听得清清楚楚,意思是这种项目应该不用给我们报销,反正一句话,到她那里支领款项,好像拿的是她的私房钱,非得百般刁难折磨我们一番,才肯罢休,不情不愿地打开抽屉,点出钞票,推给我们,幸好她嫁了个军队干部,随军到大连,当时她调走的时候,可把我们给乐的。
小谢完全是老出纳的对立面写照。她爱笑,谦虚,礼貌,客气,有时她抽屉里的款项不够,还不停地给我们致歉,请我们等候她,她到楼下的专柜取钱再来给我们办理。转身拉过椅子,倒杯凉茶,让我们在神秘而庄重的支行财务室重地,如贵客般地小坐。
这一比照,老出纳简直就是恶魔,小谢完全是天使在人间。
小谢是很喜欢岳斌的,像银行里其他稳重收敛的女孩子,觉得同样稳重收敛的兵哥哥,才是未来的男朋友模样。
岳斌的保卫科办公室和小谢的财务室正对着。保卫科不常有人,五个小伙子总在出外勤,保卫科老是安安静静的,直到午饭时段,那间办公室才热闹异常,打打斗斗,谈笑风生,电话不断。每到这个点,小谢的脸便像抹了一层腮红,粉俏俏的,嘴唇也紧张得咬出血晕来,煞是好看。总有保卫科的小伙子歪到财务室的门边,“小谢啊,还不去吃饭?”“小谢啊,今天穿得很漂亮啊,哟,还踩上这么高的高跟鞋了?”“哇,小谢,你今天是不是化妆了?天啊,你们看,小谢抹了胭脂,还涂上口红呢!”另几个小伙子赶过来,小谢羞得脸通红,那些男孩子完全不放过她:天哪,认真瞧,小谢确实把自己收拾妆扮了。
小谢喜欢的人没关心这些,兵哥哥自顾自地去食堂打饭,自顾自地吃着。兵哥哥有自己的心事,他喜欢人事处的许贝贝。
许贝贝是我们支行的一朵花,长得真是漂亮,气质又好,披肩长发到肩胛处,黑押押的,像密云一般,总是穿素色上衣,下面配深色大摆裙,脚上永远是不沾一尘的漆皮鞋。她坐有坐相,站有站姿,笑不露齿,目不斜视,永远在人群里是最打眼的一个,太过耀眼的一颗星。但追求她的人可真不多,这种极品女孩子,对许多小伙子而言,可望而不可及,只能是望而却步后,停在指尖将要熄灭的烟蒂那缕缓慢飘起的轻雾,晨起的春露中悠悠荡荡似明若暗的远方的灯辉,回味昨夜美梦情境时的一点遐想,一丝午夜辗转难眠时的萦绕心间。许贝贝是梦一般的存在,摸不到她,也挨不近她。
兵哥哥请许贝贝出去过两次。一次去中山公园,中午吃加了份牛肉的热干面,再带一碗莲藕煨排骨汤。后面一次两人去动物园,中午许贝贝请的,到冠生园下馆子,吃的两热炒一冷盘。这点挺符合我们对许贝贝的想象,她从不恃靓傲娇,她是有板有眼的一个人,钉是钉,铆是铆,很有自己的原则,绝不像平庸的女孩子,认为男人应该为她的一切埋单。所以,当兵哥哥得意地分享他和许贝贝的两次相处后,保卫科的小伙子们,以及机关别的部门爱操心的女人们,全脸色黯淡,直言劝导兵哥哥,省心吧,你没戏。
小谢在一边难过地取下眼镜,擦擦有点被雾气朦胧了的眼睛。小谢这段时间的付出也是有目共睹的,她明显表示出对兵哥哥的亲近,约他一起去食堂啦,把银行包场的电影票换到和兵哥哥相邻的位置了,单位里分年节福利时,她主动请兵哥哥把她那份送到家里。
兵哥哥去小谢家后,多少有些动过心思。他给保卫科的哥们讲,小谢的家里是高干吗?房子那么大,像我们的办公楼一样,她家大得还有走廊呢!
那些爱操心的女同事们撺掇他,就和小谢吧,她对你多好啊!她父亲是军工医院的院长,一把手不说,还是心内科的顶尖人物,在国内国外的医疗界都是首屈一指的领军人才,这样背景的家庭,对你的将来绝对有好处。
岳斌冷笑地哼哼,对此嗤之以鼻,他最讨厌这些话,他对爱情有朴素的定义。他认为爱情本就是你情我爱的事,两情相悦的欢喜,为什么要附加那么多俗气的条件?
他淡淡地拒绝为他和小谢说合的热心人:“我自己也不会没出息的。我还没到二十五,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呢?”多事的人们,脸红一阵白一阵地离开。
爱情不问出处,不应该附加任何条件。他其实从没对许贝贝提出过做男女朋友的请求,他觉得两个孤男寡女的年轻人一同出去,应该不言而喻就是这个意思了,所以,当许贝贝给单位的相关人士发结婚请柬的时候,没被邀请的兵哥哥,从他处知道这震撼人心的消息,三天都没来上班。
保卫科的哥们挺理解他,四个人轮番替岳斌当差,他们也没被邀请参加那个代表身份的婚礼,心里的不痛快从嘴里直接吐出来。什么不干不净的话都说够后,缓下心思,分析岳斌的背景,也公允地承认岳斌的不自量力和心中无数。
但是我们的兵哥哥可不这样认为,他觉得他受到戏弄,受到欺辱,受到哄骗。也怪我们,撩拨他的分寸感没掌握好,让他自视过高,飘飘然,误以为银行里的女孩子供他挑选,而他选择只专宠一人,却遭遇背叛和抛弃。
保卫科的哥们点醒他:“兄弟,你想想你自己的家世和背景,你想想你自己的地位和职务!你想想!”
岳斌家境确实较差,有个残疾的妹妹一直待业在家,父母是铜锣厂的退休工人,铜锣厂只是集体企业,待遇可想而知,家中的住房还是一室一厅的团结户,如果岳斌不值夜班,他得回老房里和残疾的妹妹共处一室。
哪个女孩子嫁给他能忍受这样的苦?!
“如果当时你家境好,也能上高中,再辛苦点读书,考上大学或未可知,那可能会前途无量。”劝他的哥们倒是语重心长,分析得头头是道,不怕戳岳斌的心窝而去点醒他,“不然,为什么年纪轻轻选择当兵,苦巴巴地练出来夺得那么多奖项,不就为了转业时能有个旱涝保收的好去处吗?我们不都是选择这样的人生?!”
岳斌不认为他的人生就箍死在银行的保卫科里,每天跟车押送现金,查防各个网点的安全保卫工作。他才开始真正走向社会这个大舞台,他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和前景,谁能料得到以后呢?也许和许贝贝嫁的那个副处长混得一样,或者更好,也未可知。只要他努力!而且,他只要努力,应该是一定能达到的。老话不是说,皇天不负有心人嘛。当年在武警部队,人家都觉得他身子骨弱,腰腿没劲,他吃苦熬下来,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把别人眯觉抽冷子瞌睡的时间都用在对自己的狠劲里,这样拿下来一个又一个名次,这样,才被选进转业单位的名单中。
可是许贝贝这样的,本来就不是给普通男孩子准备的,她太夺目,太耀眼,得有阵场的男子才能压住她,那种阵场的男子,本身就不是一般人,本身就是优秀杰出的人,像刚提拔为总行的副处长的她的新婚夫婿,人家十六岁考进武汉大学,修的就是金融管理,正当银行发展之际,广拔人才,从科员到副科长到科长,再到副处,少年才俊,一步一步像坐火箭,青云直上,这才配得上大美女,人家的组合,是真正的传奇,再说了,许贝贝也大气,一起出去,不随便花男人的钱,你出初一,我买十五,光明正大,怎么就成了戏弄和欺骗呢?
一番道理讲下来,岳斌再钻牛角尖,也得把心放下了。
这世界,最重要的是明白,什么事情弄明白了,就解释得清楚了。当时如果和小谢,确是最佳的选择,人家高干高知家庭女孩子,一腔热情,不带任何世俗的有色眼镜,那才是真纯情。而且,人家小谢最重要的,是喜欢兵哥哥。有什么比真挚的喜欢,对爱情来言是更重要的?!
但兵哥哥也没赶上小谢的等待。
好女孩都嫁得早,被如意人家看中,优先抢去。小谢后来调走了,到省分行,听说她生完孩子后离开银行,又调去审计局还是财务部,甚至传言还有说是组织部的,反正是比我们银行更好的单位。小谢对兵哥哥短暂的热情,估计是这女孩子人生中唯一一次出格,她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听爸妈的话,听组织的话,听长辈的话。她的婚姻是媒妁之言,对方是省里一个领导的公子,我们只知道这些,然后就再没有小谢的消息了。
兵哥哥沉默许久,我们喜欢撩拨他的热情也被他的如冰如霜的冷淡降下温来。这样过了两年,大家都长大了,有了各自的私生活,矜持稳重许多,社会不再是简单的年轻男女的打打闹闹玩玩耍耍,有更繁复的纠纷缠结其中,也有更纷乱的压力和欲望诱惑着,烦恼变成多重的,内向变成自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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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两三年,保卫科的这些小伙子们都组建了家庭,有三个是和我们之中的女孩子们,平常的打打闹闹结出严肃的果实,爱情从青年男女的试探和撩拨的玩笑里萌芽,生长,最终沉淀出你侬我侬的激情。岳斌也结婚了,不是我们单位的,是另一家商业银行的,也是相亲介绍,算是媒妁之言。相亲有相亲的好处,介绍人对彼此的背景做过详实的调查和比较,确定望衡对宇门当户对,双方既不高攀也没低就,彼此平等,相处默契。
结婚时岳斌给单位的每个职员都下了请柬,在小梅园办的热闹的婚宴,像参加单位的年会,每桌的人都是相识的同事。新郎穿金盾的蓝绿色西服,新娘中西两套礼服轮番换场穿,白色的西式婚纱略大,腰身那里晃来晃去,在主席台上接受司仪调侃时,新娘不太自在,扭过来摇过去,让我们一众底下的看客,怀疑他们俩奉子成婚,嘀咕了半晌。后来各桌敬酒时,新嫁娘大红的改良旗袍却挺合身,腰身纤细,显得楚楚可怜起来,让我们对刚才的妄猜羞愧不已。妆化得忒浓,看不清底色,饶是这样,我们仍旧唏嘘,觉得新娘配不上我们的岳干事。
“兵哥哥”没人再叫唤了,也不知是岳斌直言制止的,还是女孩子们各自成家,矜持和有分寸起来,现在我们都叫他干事。这是岳斌提出来的,有次在单位开的年终总结大会,他代表保卫科汇报工作,结束时,他响亮地念出写稿人的出处:支行保卫科岳干事。对,我们听得清清楚楚,他给自己职务的定性。从那以后,我们没直呼过他大名,全部认真地称呼他这个新名号。
岳干事在小梅园大厅白炽灯昏黄的照耀下,脸带喜色,挨桌敬酒。三十来桌,大到行长,再到各科的科长,各网点的负责人,小到网点的柜员,他全叫得出名字。一个一个轮番地喝,他的诚意都在他的好记性里,也都在那端起的酒杯中。他很幸福的模样,甜蜜地看着他的新娘,新娘死死地拽着他,像落水人拉着那根救命的稻草,合卺之欢前若即若离的过度都没有,完全是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相。岳干事玉树临风,容光焕发,意气飞扬,连乡村暴发户标配的蓝绿色金盾西服套装,也掩不住他俊秀的光彩。
真可惜了!
他走后,这张桌子的人坐下来,提筷挟菜,划拳喝酒,借着酒话,小道消息和嘲讽之音流出来,像混浊的水,裹挟着泥泞的沙。
请这么多人,想逮着结婚赚一笔吧?还强调吃席时不让带家属呢。
一桌满打满算才五百元,他的酒和烟还是自带的。我们一人出的份子钱最少也有一百块吧,合计合计,你看看他挣多少?!
家境不好,也不带这样发财的。呵呵,呵呵。
女方家庭环境很一般,听说婚前提各种要求,把岳干事给整得凄惨荒凉。没辙了,只能弄这一出,大家算集资帮忙吧。礼钱也是债,最终还得他自己日后慢慢还情。来,喝酒喝酒,人家大喜的日子,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岳干事婚假只休息三天,便过来上班。他没去旅行,也没和新婚妻子回娘家走访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法定婚假只有三天,不然会扣全勤奖。岳干事极少请假,所以,我们只好这样解释本来可以顺延的乐不思蜀的婚期。
岳干事结婚后不和父母小妹住,他在城郊那里租个一室间,是那个城中村里的村长私宅。保卫科的其他干事帮他粉刷墙壁油漆地板。岳干事两口子买回一整套紫色的复合木家私,家私很齐全,有一般人不会考虑的书柜和书桌,女主人的梳妆台挺漂亮,椭圆形锯齿状的镜子,显出高于普通人的审美。岳干事把书柜里的书填满,保卫科的干事们啧啧稀奇,岳干事有好多好多的书,《十万个为什么》,《世界地理》,《拿破仑全传》,《二战详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一套盗版的金庸全集。
真是太想当文化人了啊!
岳干事的书桌缘自他的坚持和任性。房间太小,摆不开,新娘拗不过,把流行的长条西式桌给换成中式小四人方桌,才得以放下岳干事的书桌。岳干事买了台灯,买了玻璃板,买了文具摆件,书桌上还有书夹,放一些他常用的工具书,《新华字典》和《成语词典》一类的,甚至还有本《英汉词典》。保卫科其他干事惊呼,你是要考大学啊?!岳干事羞涩地笑,中学时留下的书,保存到现在,时常翻翻。我那水平,考不上大学的。
其实岳干事很努力,他已经报考过三次成人大学,无奈都没过线,不能入学。好的方面是,他的成绩一次比一次高,再坚持坚持,应该没问题了。不过成人高考进去容易出来难,如果考上了,那一次次的考试想要通过就更艰难。保卫科的干事们劝他,我们一介武夫,从那么多武警里面被选拔出来,应该算是运气不错的,每天把工作做好,不犯错,银行的待遇也能保证到将来的退休。我们再努力,能比得过现在分进来的那些正牌大学生,还有研究生吗?你没看,现在研究生都来银行了,文凭那么牛,单位相当重视,我们没能力和他们争的。做好自己的本职才是最重要的。
岳干事点头称是,笑而不语。把桌上被哥们翻乱的书籍,小心地归整好。
岳干事每天上班都很勤力,排班也从来不争执,甚至那些保卫科的同事年节假日让他代班,岳干事二话不说顶上去。
他在我们银行的口碑越来越好。本来就长得体面,为人又少言寡语,工作又如此上进,不招人喜欢是不可能的。
单位里的先进,每次都有他的份,区里的,市里的,如果哪次名单上遗漏了他,我们所有人反而会觉得奇怪,不过这种现象从没发生过。周六周日的押现车上总有他的身影,逢年过节的,保卫科值班接电话的,也总是他的声音。他简直就是个劳模,不,应该就是劳模,只是还没得到评选上去的契机。
那年,整座城市传扬着一位民警的光荣事迹:他舍身关闭一罐被引燃的液化气,避免了一场在密集的居民区发生的燃爆事故,重度烧伤达百分之六十五,被授予英雄市民称号。报纸摊在保卫科的办公室里,岳干事认真地阅读了好多遍,边角磨皱了,甚至报纸上的民警相片都被抚出明净的光亮来。岳干事说,那是他中学同学。
保卫科的哥们叹道,真是了不起,这是职业的自觉性。再往下看,被记了一等功,从小片警升成指导员。哥们又齐齐感慨,真不容易,拿命换来的!
岳干事认真地说,换做是我,也一样会这样做的!
大家都说,那是那是,其实想想都挺后怕的,我们嘴巴上这样说,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当时情况如果发生,谁也不知自己怎么取舍。不过,岳干事,你不会犹豫的,你会往前冲的!
岳干事不吱声,大家没再聊这个话题。过了许久,岳干事突然说,人,还是得要逢着机遇啊。大家开始没弄明白,看着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张报纸上的相片,半天没有人再接话了。
银行开始给每个网点派机关人员,一对一考核,拉存款,拉项目。那时候,商业银行日子不好过,各银行竞争激烈,绩效开始提到我们的考核日程上来,再也不能等储户上门存钱,再也不能无视企业的呆账死账,再也不能放纵无良贷款。所有员工都动员起来,主动挖掘新客户。
岳干事被派到我们网点。他一周下来两次,选的是周三和周日两个下午。他说周六一整天要去上课,周日早上也有课,问我们能不能通融他选的日子。我们当然没问题。其实说实在话,这种被派到网点的机关人员,也不是我们需要的,我们有自己处理业务的方式,也有自己拉储回贷的资源和能力。但上面一竿子打下来,主要是考核机关闲散人员的绩效,我们也只能配合。
岳干事没有企业的资源,也没有日益发展壮大的新兴民企私企的关系,他给我们提供不了任何帮助,他只是放到我们绩效中来平均我们的奖励机制的。我们对岳干事,真心地欢迎不起来。
但岳干事人好,平常待同事不错,凡事找到保卫科,他能帮忙的全尽力帮助,还有什么说的呢?便是现在下到我们网点的那两个下午,他也拼命不闲着,一来,就扫地抹桌,把我们的网点打扫得干干净净,整理出闲置的报纸和杂物,让收破烂的清理出去,连卫生间的蹲坑也不放过,使那个五谷轮回之所又干净又香气四溢,展现了一个转业军人的良好习惯,勤快,用心,不怕脏,不怕累。甚至每半个月,他还会请我们吃顿好菜好饭,总是四菜一汤,去隔壁的小饭店点过来,有荤有素,有鱼有虾,所费不赀。我们兴奋地大快朵颐的同时,也会体谅传言中他生活的艰辛,据说婚后,他还给父母小妹每月生活补助,妻子的娘家也供奉同样的孝敬,他的父母身体不好,也因为集体制企业的制度问题,医疗报销的层次达不到,无法上医院放开手脚看一切疾病。岳干事一直没有生小孩,因为财力不允许,也因为房间的逼仄。
我们知道岳干事为了绩效对我们的讨好,我们也很懂事,在给他的打分中,总是宽容地允许他能得到分享我们平均奖的分值。他一如继往地微笑,含着谦卑,也带有那种对自身前景憧憬的自信,所以洋溢在岳干事脸上的笑容,其实是阳光体面和不卑不亢的。谁能说得清将来会发生什么呢?何况岳干事凭着自己不懈的努力考取了财大的管理专业,再过三四年,就能拿到证书了。
他保护着我们送走现金,拉下卷闸门,我们钥匙转过两圈后,他还会伏下身子使劲拉扯那扇厚重的金属门,确认我们没有空锁,这才扬扬手和我们告别,骑上他的永久牌自行车,沿着支行的每处网点,再巡查一番。
是的,岳干事一直保持着他的职业自觉,每次下班,他仍旧会骑车逡巡所有的网点安全,坚持了很多年。直到蓝天办事处,那晚遭遇盗窃,岳干事虽然没有抓到现行,却因为及时报警,及时提交保安报告,为刑警的立案和结案帮了大忙,被刑警支部送去锦旗,表彰岳干事对协助安防的事宜做出较大贡献。
岳干事那年被支行上报到省里,成为省分行的先进个人。这是他人生道路和职业生涯里重大的一笔。他在省里的表彰大会上,在主席台上披着红绶带,抱着装帧精美的证书和奖杯,和一众在业务以及技能方面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先进们一道,接受来自总行领导的表彰致词。他眼里闪烁的亮光,昭示着对自己的满意和认可,以及对付出终有回报的那种满足。
我们都觉得,下一任的保卫科长,应该是岳干事了。
“怎么可能呢?外派或空降一个,也不会轮到他的,级别和资历在那里呢,有什么资格轮得上三级跳呢?”
最先对岳干事预想的前途翻白眼的,是和他一起进来、共同成长的那些保卫科的干事们。他们各个都不是吃素的,全是当年武警各支队光彩夺目的人物,拿的全是国家级奖项,平常有难同当嘻嘻哈哈,同僚之间得个奖什么的无伤感情,如果级别异化阶层分级,那就另当别论了。
保卫科的干事们,关系挺微妙。何况,有三对,还都是双职工呢,背后的背景错综复杂得没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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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的事情简直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起成长的好些同事被调到银行的各类投资部门,派往外地,组建银行旗下的种种分公司,有房地产开发的,有稀有金属直供的,还有股票证券业务的,林林总总,品类繁多,到海南,到威海,到浙江,据说都干得红红火火。和我们原来同一个起点的,从外地出差回来,手拿砖头般的大哥大,开着“桑塔纳”或者“日产”,脸色上全是志得意满。他们和我们已经拉开豁大的距离,他们不再是囿于银行的那种按部就班的小职员,他们俨然成为商人要人,谈着一笔笔数目惊人的项目,而为他们背书的,则是银行强大的国家背景。
嫉妒是理所当然的,眼红也是在所难免的。想着就不让人舒心,凭什么一条起跑线上的,他们就能像飞机一般地展翅翱翔在蓝天,而我们,却脚踏实地还在小小的网点,数着钞票,和那些居民们详细解说着利率的算法?
岳干事和我们有一样的不满。他的同事里,有两个去了外地,一个随着副行长,还有一个跟着分管信贷业务的副主任,他们都组建了神秘的公司,听说出入是飞机,行走是小轿,在广州最大的友谊商场用外汇券买我们从没听说过名字的手表,在北京最繁华的酒吧饮一千块一杯的洋酒,在上海住外滩那种带套间的酒店。还有一个,被银行委任成立的劳动服务公司的总经理要去,天天出入我们本地的高级场所,向我们炫耀他认识的一大批商界政界大人物。而我们,还在等着银行分配住房,为能分到一个好楼层而争吵不休。
岳干事的排名非常靠前,毕竟这么多年的先进,还有没读完高中就参军的工龄计算,都能给他非常广阔的选择余地。
我们银行是新兴的商业银行,这一批分房是第一次由银行自己开发的地产项目供给,中心市区的那幢,面积大地段好,但数量较少。偏一点的是中户型和小户型,交通和商业都不太方便。分数都是实名打印出来,张贴在支行的大楼里,一个个职员的细分项目全部标注上去,一目了然。岳干事排名第三。
选房时,主持大会的人事科冯科长,我们叫他冯头,宣布对公开分值的无异议,然后强调一句,按职务大小来优先选房,行长,副行长,科长,副科长,其他群众员工,就再按分值大小来选择。我们先“嘘”了长声,然后大家全无奈地笑笑,理当如此,官比民大,自古而来的道理。那些出去神五神六的家伙,用公款吃喝玩乐的同事们从各处回来,再体面再挥霍,选房时也越不过这些规矩。
岳干事眼睁睁地看着中心区的大房被选完,只能在剩下的房源里,选择出一处好楼层好朝向,来安慰自己。总算有了自己的房子,再也不用看村长村长夫人的脸色,再也不用在露天的城中村的公厕里解决自己的大小便问题。
我们感叹的是,单位可真牛,硬是算得极精细,那些中层干部和领导干部的人数,和那些盖起来的中心区房源数目,竟然惊人的一致。
这就是阶层的划线,逾越不得的分界。
选完房,大家都很开心,毕竟有了自己独立的居所。我们在支行旁那家豪华的日式餐厅里见到岳干事和他的妻子,他笑容满面地为他的妻子布筷挟菜,他的妻子已经身怀有孕,小声地嘀咕小孩子将来上幼儿园和上学的麻烦事宜,岳干事爽朗地说,不急,总会有办法的,事在人为,天道酬勤!
他的哥儿们过来,凑在那间有些情调的昏暗的小包房,几个从前的同事尽兴喝着清酒。他们在外面再怎么飞扬跋扈,分房时的选择还是远远地被甩在岳干事后面,有两个委屈地选择了顶楼和底层,嘴里嘀咕着“顶天立地”的自嘲,有一个不甘心地放了话:“等着吧,我才不在乎这种宿舍楼呢。我要有自己的房产,我要用钱去买市里最好的商品房!”
这应该不算豪言,这是看得到的不久的将来。商品房已经开始陆续进入市场,薪水也不再是一个人的死工资,像银行旗下那些红红火火的投资公司,无法算计到他们的净利润,除了眼红地猜测他们的收入,真没法去和他们一较高下。
岳干事手脚稳健地陪着那些微醉的哥们喝了几盅清酒。
形势风云变幻,像南方的天,倏忽一下子就调了个儿,刚才还晴朗着日上正午呢,转眼便黑云压境暴雨来袭,避之唯恐不及。
总理发狠,整顿市场经济,强化房地产监管,大力整治金融秩序。银行旗下的一间间办事处被定性为皮包公司,干部回来报到述职,财务报表被审计部门轮番稽核,查处一大批空头公司,所辖人员全部回支行报到。
我们银行倒下上十个头目,连副行长都在被审查阶段,抓捕一批贪污挪用款项的干部和职员,进去一批曾经耳鬓厮磨的同僚,倏忽间,我们都觉得惘然,幸灾乐祸之余,多少有点心有戚戚。
真的是,应了那句老话,眼看着他起高楼,眼看着他宴宾客,眼看着他楼塌了。
全行地震般的人事大调动。我们支行的全部行长被撤换,该退的退,不该退的劝退,替代来的是三个雷厉风行的支行长,每天一早就和押现车到各个网点排查。没人见他们在办公室里待着,全部都在各个部门走访问话交流。夜里办公室灯火通明,他们三个没回家,送的三套盒饭一吃完,就连轴转地开会。谁都不知道他们准备干什么,我们人心惶惶,茫然不可终日。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都学过历史。总算还没到半个月,他们应该摸清我们支行的人数和底细,所有的部门开始遭遇狂风骤雨般的换将。
是的,狂风骤雨,全部打乱,我们的岳干事,正式被委以重任,成为人事科的副科长。说是副职,只是级别只能这样委任,但他的上面没有正科级别的管事干部,冯头已被劝退,而岳干事,实际是人事科的一把手。
我们恭喜他,祝贺他,改口叫他,岳主任。他微微地笑着,给我们抱拳略鞠躬,请大家协助我工作,配合我工作,感谢感谢!他真诚而谦虚地说。
听说升任这批干部,我们的新行长们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一个个地找去摸底谈话,听各方面的意见,也调取各方面的资料。
岳主任当时已经取得管理专业的大专文凭,但是这种继续教育的文凭,除了在薪水上可以比照同等学历递加那级工资,作为干部考核,并不具有附加价值。但我们从没想过,岳主任平时的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的对自己的提升,早已经在这种委以重任之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和自觉培养的充分的准备。
岳主任在别的保卫科同事玩闹疯逗之余,沉下心来修习得一手好字体,庞中华钢笔正楷是他的入门级,后来他又主练行楷,写得遒劲有力,自成一格,却又不拿腔拿调天马行空,让人辨认不清,他的行楷像他的人,劲道中的倔强是有的,却有回旋余地,那丝中庸后的一点妥协。
曾经他在下我们网点时,帮我们写过宣传海报,我们赞他的毛笔字,他谦虚地说因为成绩不算好,只能在字体上下功夫。字是人的脸面,和你们的算盘一样。我们当时用算盘结算账目早已经被淘汰,只是作为一种技能考核成为参赛的工具。我们笑,不好意思用珠算的消亡来调侃他的书法。他还在解释他的成就:当时在照相馆帮忙,需要做大量的海报和广告,硬是练出来这个功夫。
我们惊讶,照相馆?你还去那里做过事?
他不好意思地笑,上学时暑假期间做过零工,还懂一点摄影技术呢。
我们问,零工有多少薪水?
他说,那个月给了三千八。
我们大惊,那年代,这数目是天文数字了。为什么没干下去?
他认真地说,不是正经工作,我不想干长了,后来入武警,正正经经地转业到银行,这样有保障,而且体面吧?
我们都不吭气。我们也是为了一份体面保障的工作,而来的银行吧,虽然是一眼望得到将来的工作,虽然从二十岁进入银行,我们就知道五十岁是什么样的日子,但我们还是选择了这份职业,安稳的,能看得到将来的职业。
但岳主任不一样,他对将来充满了向往,他从不认为他的前途是一眼尽收的。
他在自己租住的婚房里,在妻子独自看着连续剧的噪音中,在院子里那帮村民的麻将声里,在村夫人那煎炸爆炒的浓郁气味中,他独自守在认真铺置玻璃板的书桌前,摒弃一切人世的杂念,写出一份份的公文和报告,用他坚持练习过的行楷,翻着他案头的《新华字典》和《成语词典》,贡献出领导赏识的文笔。
大行长请他到自己的办公室,问过他详尽的对支行的工作看法和发展方向,岳干事——那会儿他还没被提拔为人事科的副科长,只是在三个行长的备选名单中,他非常准确地捕捉到这份信息,也非常准确地把握了这次机会。岳干事认真地谈着在银行工作这些年的体会,这家支行所有的毛病和整改方案以及构想,具体到个人的长处和短处,大到业务科主任的放贷方式和管理手法,再到支行会计核算部门和几个大企业的相处模式以及关系处理问题,小到每个网点的新职员,他们的出勤率,他们的工作热情以及工作态度,甚至后勤部门里的食堂管理,以及出车时的司机消极怠工的情形。所有的这些支行信息,岳干事详尽描述,没有一个不在他的心里,没有一个不存在他的脑海里。他简直就是整家支行的地图和心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大行长点点头,问,如果让你接手人事科,你觉得你干得好吗?
岳干事一阵狂喜,他太知道这个位置对他意味着什么了,他也太知道在银行里他奋斗的目标了。是的,他不是专业人士,按保卫科同僚们的说法,他们将来的职业发展,可能还不如网点一介小小的柜员,因为他们的专业限制了他们,他们充其量爬到保卫科长便到头了,退休前,再到工会或者档案室过度一下,职业生涯也就结束了。但岳干事绝不是如此鼠目寸光,他相信金子总是发光的,而那种光彩,总有一天会被发现,宝贝收归,供若神明。
岳干事认真地点头,甚至立正站起来,身手就像散打决赛时的登场。我当然可以胜任。
大行长说,文凭不够,我们把你报上去,看上面批不批吧?我尽力而为。
岳干事的心掉下来一截,热情快速降温,他有点发抖地说,谢谢您。
大行长拍拍他的肩膀,支行里,难得一个像你这样兢兢业业,真心对待自己单位和职业的人了。
岳干事不知道怎么接话,退出来。
岳主任以后在长年的官宦生涯里,会慢慢学到大行长的领导话术。他会记起来,当年大行长宣布他为人事科副科长时,他对大行长的感恩戴德之情,会全然感激大行长对他的文凭不达标的力荐之恩。他会把此种方法,融会贯通到他的职场生涯里,发扬光大。
岳主任回去告诉了他的妻子,妻子喜极而泣,转而说,你一定好好干,我们可能也只到这个位置了。
岳主任冷笑着没做声,他早就深入研究过,从人事科科长再爬上去,比任何科职都更容易成为行长。这是历年的职务升迁人员的履历,岳主任细致入微地考察后,研究得出的结论。
岳主任的理想,是要做岳行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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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主任大名岳斌,据他的简历,他曾用名是岳兵,后来参军报到时,改成斌,意为文武双全。是的,岳主任绝不只是一介散打得过好名次的武夫,岳主任是能文能武的将才,如他的祖先,岳飞一样。
岳主任现在会稍微提一下他的祖先,不经意地,像说起远房亲戚一般。唔,我和他是本家。他淡淡地一笑,又转到他的文案前,似乎很不在意我们的诧异,这个话题到底是调侃还是认真呢?原来的兵哥哥或者岳干事,那么矜持,不苟言笑,轻易不接玩话,而现在的岳主任,我们倒拿不定他说出这些话的用意,是亲民呢?还是略显自己的风趣?
他现在不再是跟着押现车来下各个网点巡查保卫安防工作的干事,他已经正式成为行级领导下来检查工作的随访官员。刚开始,岳主任还有些不太适应那种和我们拉开距离的高高在上,行长点评每个网点的工作时,岳主任会在一旁悄悄指点我们的工作,甚至有次行长突击检查,岳主任因为曾经下过我们网点的亲密经历,提前打电话通知我们,虽然我们仓促得没来得及准备充足,遭到行长批评我们网点的乱象以及卫生不合格,但是岳主任悄悄进入卫生间,拿起沾满水的拖布默默地帮我们收拾。
不过时间不长,没出两个月,岳主任便适应了他的工作,他再也不会提前通知我们突击查访,他颐指气使,在行长还没指出我们的缺点时,岳主任首先会火眼金睛地讲出我们工作的缺陷:网点大堂安排得不合理,大堂经理对某个问题无法对答如流,内部的安全隐患,会计和出纳的工作不协调,甚至,在我们自认做得无懈可击时,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白手套小心地戴上,沿着铝合金安全杆上下摸一遍,也不说话,就那样摊着手掌,让我们看到白手套上的灰渍,羞愧得无地自容。
据说他写过好几份报告,上报工会,要求重新分配他的住宅。他已经是副科级科长,理应搬离现在的宿舍楼,到他应该去的阶层,那幢城中心的干部楼里。
岳主任这样做是有理由的。第一,他的职务已经达到级别。第二,曾经的干部楼里,有两任科长和副科长分别被开除和收进监狱。
工会迟迟没有批复,也不好说出意见来,报呈行长办公室,让三个行长定夺。另两个副行长没有发表任何建议,也许有,我们不可能知道,我们知道的只是,大行长语重心长地劝岳主任,那两个走掉的科长和副科长,家属和小孩子还住在里面,而且,分房也是当时行里一致通过,有一个,还是双职工,妻子还在支行的房贷部门工作。大行长说,虽然理论上如此,但情义上没办法操作,房子是终身的事情,人一走,茶不能凉,支行本来就调动频繁,波动极大,那是工作需要,但如果生活上再搞出这么大的震动,人心就冷了。
大行长说,你好好干,将来总有更好的机会。
将来的机会当然有,谁也说不定,就像岳主任的提拔,谁能料得到?但当时单位里的房改政策已经出台,以后恐怕不可能享受单位分房了,那次分房大概是银行最后的福利,房产证就快办下来,据说只象征性地收八千块钱,便成为自己的私人房产。将来,怎么可能再有如此好的机遇?
岳主任不再坚持,闷闷地回自己的办公室。
他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调动网点的人员,配备办公室的科员,固有的模式和人脉打乱后重新整配,不能再搞小帮派,小组织,来给曾经的金融违法和犯罪提供土壤和便利条件,来对抗他的新兴的人事科。他要稳住自己的位置,也要加强自己的上升途径。
岳主任开始端着了,非常像个主任了,他权利越来越大,手也越伸越长,连我们的医药费报销以及款项支出的提请,他也要审批和过问了。
这是什么项目?岳主任严肃地翻着医疗费用单。我们支行财务科,一般有每月规定的报销日期,这个时间段,岳主任人事科的门口总排着长队,比医院的诊疗室的病号还多。
妇科。我们木着脸,呆板地回复他。也算是戗他吧,多少有点看不惯他,毕竟他和我们本处于同一起跑线上,现在登进火箭,跋扈飞扬得似乎翻脸不认人,也得允许我们的一点嫉妒和不满。
他批复报销签名后,我们走出来,看着他龙飞凤舞的字体,小声嘲笑他的书法,这么多年的操练,也就为了显摆在报销单的签名上。
他一定听得到我们的揶揄,从不吭气。下一个报销者已经进去。
我们不知道的是,因他父母的疾病医疗报销问题,还有他小妹的生活补助问题,他一直生活得焦头烂额。再是银行的人事科科长,也得跑前跑后为父母的医疗报销说尽好话,也得在是否公费医疗的药品和治疗选择上,艰难抉择。岳主任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体会到拿取父母报销单批复的狂喜,拿到小妹补助经费的宽心,他实在太在意这种签名后的意义,他实在太愿意把握这种掌控别人经济补助的权利。
可是,我们从不知道他酸涩的家庭生活,我们只看到他小人得志的虚荣心。而且,从后来的发展上,我们坚信低估了他。
我们当时天真地以为,他会感觉自己的德不配位,得意一阵子后,良心发现自己的经历和专业,根本无法领导和驾驭我们,根本无法在我们面前猖狂嚣张,毕竟年轻时,我们那么亲密过,打趣过他,撩拨过他,宠溺过他。我们以为那份识于微时的友情,会一如继往地跟着岁月延续下去。我们从没体察他的野心和报复欲,一直植根于他的本性。
许贝贝调回我们银行来了。
前两年发生过大事。许贝贝的老公,那个当年的副处长,青年才俊,后来被提拔为某支行第一把手的正处级行长,又被提为省行第三把手的副局级干部,那年的大年初三,从省行大院的楼顶平台一跃而下。
没有遗书,也没留下只言片语,留下许贝贝和他们的独子,匆匆奔赴黄泉。这件事传闻太多,也没有最终的说法,许贝贝那边家属宣称是家庭压力大,婆媳不睦,弄得副局级干部不堪其扰,在孝子和贤夫两者间彷徨,终至结束自己的生命而逃避人世的俗务。葬礼后,许贝贝请长假,停薪留职,不再上班。我们以为她消失在人间,或者找寻别的方式度过余下的一生,这种遭遇,完全无法和曾经熟悉的生活再相处下去,也是人之常情。但银行的条例这两年传达下来,整顿闲散人员,所有在职在册人员必须回来述职复工。许贝贝不想再去原机关上班,要求调到清静点的单位,我们支行接纳了她。
据说许贝贝在行长办公室待了三十分钟,然后被引进岳主任的办公室,关上门后,也就五分钟不到的交流,门开启,许贝贝昂首挺胸地走出来。
许贝贝仍旧是大美女,曾经的那份稚气和清纯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经历过富贵而面对大场面的得心应手从容不迫。她的脸面因为长期保养得当,而泛着一层我们这种年纪最糟心的黄脸婆所渴慕的光泽,白得像一片英国皇家骨瓷所具有的透亮。她的身材依旧挺拔,稍丰腴点,显出诱惑人的男女通杀的凸凹曲线。她头昂着,嘴角上扬,冷漠的同时却有一点温情,就是那种可远观却不可亵玩的不容侵犯不容小觑的高贵。
她一点没变。
这是我们对许贝贝最高的评价。她没有一点寡妇的哀伤,也没有带一点对她死去丈夫纷至沓来的传言的小心和畏惧。有关她丈夫之死的传言太多太繁杂太神秘太离奇,简直再传下去,一定会震天动地翻江倒海的那种,似九级地震,如十二级飓风。我们真的很好奇,也非常佩服,在这种流言裹挟之下,许贝贝如何应付自如的?她的那种神态,似乎像一切没有发生过,就如从前,她只是告个小假去总行参加歌舞彩排,光彩照人地又返身复工了。
她有五件貂,还有两块劳力士带钻带金的手表,她左手上一枚麻将大小的红宝石戒指,右手套一枚鹌鹑蛋大小的钻戒。
这是许贝贝呈现给我们的。还有那些我们不知道的家底呢?关于她去世丈夫的传言甚嚣尘上。许贝贝俨然是个传奇。她竟然不离职?她竟然还回我们银行上班?!而且还如此张扬?!
许贝贝被分到支行最遥远的天成码头网点办事处,城郊,离她的住所大概一个小时车程。是的,许贝贝开车去网点上班,座驾是辆红色的奥迪A6。她现在的职务是储蓄柜员。
她和岳主任提过,我孩子刚上中学,接送不方便,我现在一个人管孩子,和原来的婆家没来往,父母身体弱,也帮不了我,你看看,能不能把我安排离家近一点的工作?
岳主任和蔼地说,既然选择回我们支行,也是你有自己的考量,我们支行本就偏离市中心,大多数网点不会太近。
许贝贝说,不是为我自己,我得照顾孩子,我现在一个人……
岳主任打断她,如果为孩子,你可以不用来上班,如果来上班,就不要提孩子。每个女职员都有照顾孩子的困难,这无法成为我们优待某一个特殊女职员的理由。
许贝贝想想,笑笑,用手抚平裙角,挺直身子站起来,离开。
许贝贝进去岳主任的办公室前,一定设想过岳主任对她的旧情难忘吧?她选择来到我们支行,也一定是因为曾经在做女孩子的时代里,我们支行那么多男性对她的倾慕以及她能设想得到的宽容和怜爱吧?
我们都以为岳主任余情未了,小说里,电视电影里,不都强烈描述过这种男人的痴情?便是虐我千百遍,我待你始终初心不变?!
文艺作品里的唯美爱情,确实全是假的,虚构的!
岳主任是管理我们的干部,是高于我们一层的领导。我们和他,有了非常明显的阶层之隙。
他的同来保卫科的那几个哥们,有两个分别调往别的支行,还有一个去往银行直属的保安公司,管理现金车的安保事宜,待遇不错,另一个仍留在支行,和岳主任的关系很好,不过,明面上,那位哥们永远大声招呼他为“岳主任”,有时候还帮繁忙的误了餐时的岳主任,去食堂盛饭端菜,让食堂的师傅们重新回锅加热,甚至捎带一个热炒回来,热情洋溢地返回来伺候岳主任进食。私底下,他们会不会如以往那样称兄道弟,打打闹闹,我们就不知道了。
那哥们的工作一直安稳无忧。当时保卫科已经招进几个临聘人员,负责他们原来辛苦的安保工作。那哥们后来调到信贷部,管理大客户放贷业务,油水挺厚的。好些年过去,那几个保卫科的小伙子,都已经膘肥体壮,油头粉面,早废了曾经的武功。只有我们的岳主任,还是当年那副健硕的身材,不带一丝赘肉。
岳主任不光进取他的文化修养,那些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童子功养成的习惯,他也从来没间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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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岳主任破格提为正科级,成为真正的人事科头头,我们那会儿已经沿用对曾经人事科冯头的叫法,称呼他为岳头。
银行的人事升迁其实挺呆板,定的条条框框特别机械,主要重视学历和原始教育文凭,如果不是特别有突破性的贡献或者出众的才能,很少能越过那些既定的规则和规矩。
那几年,我们银行还限制了人员的输入,除却特别需要的岗位招进一批大学生和硕士外,编制里不再允许新名额的递增。
网点越开越多,业务也越来越繁琐,这样一年年下来,一些当时通过关系进来的临聘人员就成为各部门的骨干,不可或缺。我们对那些临聘人员没什么特别大的身份计较,他们也是各路人马有后台进来的,有的背景,比正式职员还要过硬,都是这支行那机关的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仍旧通过正式培训,经过政审的萃取,才能分配到那些岗位。他们最大的期望,就是每年等待退休或者辞职人员的离去,而补进那些固定的编制名额里。
可时代在前进,形势大变化,银行现在最需要的,却是那些专业对口的大学生和硕士生,甚至不乏好些博士生,那些每年名额稀有的空出来的编制,被这些新兴力量补上去。大批的临聘人员,几乎看不到转正的希望。
流言一次次传下来,闹得人心惶惶。听说他们将会永远只是临聘待遇,每年签一次合同,如果做得不好或者某些领导看不顺眼,分分钟会被解除合同,扫地出门。
这对临聘人员的打击相当巨大。这些年来,他们拿的薪水只是正式职员的一半,福利也只是正式职员的一半,什么都是一半,工作却是同等工时,出力也全是一样。他们熬在银行里,不就是为着一个旱涝保收的饭碗,为着一个退休后体面的社保,为着一个生病时能全额报销的医保?耗着一年年,把最美好的青春过完了,把最能折腾的劲儿消磨光,却只能永远是临聘待遇?没有编制地过一辈子?他们决定起义。
他们一致行动,到省分行静坐。
整片省分行偌大的广场前,三十八级台阶,每层台阶,都坐满黑押押的临聘人员。他们穿一样的衣服,白衣黑裤,每级台阶都有人扯同样的横幅:“还我公道,给我说法!”他们体面而庄重,都不年轻了,全过了三十。他们并不大声喧哗,微微地互相递着干脆面和矿泉水。警察在一边询问,保安在一旁劝慰。总行的领导出来好几次,希望不要冲动,大家好好商谈。局面不僵,但充满了冰霜般的冷淡。互相都没办法交流,因为全给不了对方想要的。
我们从没想过,各支行竟然有那么多的临聘员工,我们也从没想过,平常吃住行在一道的同事,他们如果不上工,我们的压力会有多么巨大。
所有在休在假的职员全部被调回来上班,补齐罢工者的空档,也捉襟见肘,忙乱不堪。人事科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了,岳头新换的手机,也被打得快要燃起火焰来。
岳头没和其他支行的人事干部那样,到省行大广场去劝说那些自己手底下的临聘员工,也没管我们各个网点各个部门的焦头烂额抱怨纷呈。他着手跟进他的计划。
他很快地接洽职业技校的金融系财务系的应届毕业生,有条不紊地把火速招进来的毕业生,安排在各个能顶替的岗位,辅助我们做事情,把另一些重要的临聘人员空出来的岗位,由支行其他的老职员补上。
岳头真是调配奇才,三天后,我们的银行就运转自如,似从前一般。
这世界真是离了谁都照转不误。我们又一次认识到这个真理,也为自己曾经以为不可替代的盲目自信而悄悄淌下些冷汗。大批补上的毕业生,只是实习生待遇,缓过那口劲,有些实习生会被选择性地留下来,成为新的临聘人员。
我们支行,不动一枪一马,甚至没有一个管理干部低三下四地到省行大广场劝导告求那些罢工的临聘人员,就把形势扭转过来了。
所有的支行临聘人员全部被解除合同,排着队领取一点补助。这次的签名甚至都不需要岳头的认可,他们拿着一式一样的打印好的合同,安静沮丧地领取了这么些年在银行的付出的所谓赔偿和补助。
岳头在省行,接受行领导和组织的审核,成为破格提拔的正科级科长。
那些年,正是岳头春风得意,一路策马啸西风的高光时刻,他的身板越挺越直,头越来越高扬,西装笔挺,连领带都佩戴得时尚而得体。
他也有了自己的私驾,支行楼下偏西的位置,永远不能被占用,那是他丰田霸道的保留地。
他已经搬家,买下自己的新宅,市中心地段的一处高档小区,可比他艳羡眼红的干部楼要好太多了。小区很漂亮,有假山和喷泉,还是学位房,听说他的孩子成绩不错,各种补习班都在上,妻子一直致力于孩子的培养,理想是上清北复交,课外还练着钢琴,已经通过七级了。
我们在青少年宫见过他妻子,身材还好,脸相却丰腴,有些炸腮,衣服质料是讲究的,但没气质,毫无气场的她有点糟蹋那套颇为时尚的高档衣裙了。脸相端着,呈现出漫不经心的势利和冷淡,对谁都翻着一双三角眼。
我们悄悄地笑,这么多年,还是觉得岳老板的老婆配不上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是的,我们现在管岳主任岳头叫岳老板了。风气使然,不知什么时候起,国企的官员,竟然被冠以私企小商贩的称谓,成为各个部门的“老板”?!
岳老板春风得意,应该能往更高处升级。他依旧喜欢在午后练习书法,虽然我们早已用电脑代替了文字的书写,也依旧保持每天晨起四十五分钟体魄和力量的训练,虽然他绝无可能再去低就保卫科的职务。他头发黑亮浓密,腰板挺直,没有这个年龄段中年男人突起的肚腩,他不戴手串,不穿唐装,从不捧着加了枸杞的保温杯。而且,他绝无风流韵事的传闻,和他这个地位这个年龄的中年男性管理者完全不一样。他自重,自律,自我管理严谨,自我提升严格。
岳老板威严谨慎干净体面。十个手指伸出来,虽略显粗糙,因为小时候年轻时受过一些体力活的苦,但指甲从不留长,也不戴任何戒指和装饰,微微地在右手中指边有突起的茧,那是他长年练习书法,硬笔的,毛笔的,用心用力的学习的佐证。也不太喝酒,从没听说他在饭局上出过格,他在那种热闹的场面冷峻着严肃的脸,节制地端着,挟菜添汤相当有分寸,绝不愈矩,就像从小没吃过苦的家境富庶家教文明的孩子,从来不对食物流露贪婪的眼光。在银行大会上,他发言简短有章法,字字珠玑,绝不拖泥带水,掷地有声,很有往行长这个职务上升的趋势。我们对他在会议上的传达总屏气敛声,细细聆听,因为人事科科长这个职务,也代表着银行的最高指示和最新方案的出台。
只一次,我们对他失了望。
他在三个行长要求我们大战七八九,决战第四季的年中动员大会上,做最后总结性发言时,对全体员工的工作态度下了强势的命令。他说:“如果不想干,可以到我办公室来细谈。我们马上签合同,按你的工龄,拿走每年三万的补偿,大可一走了之!”这段发声后,台下突然嗡嗡声此起彼伏。岳老板在主席台上也听见,停下来,稍显犹疑地看一下坐在正中的三位行长。他们全没吭气,志得意满地盯住台下越来越闹哄哄的我们。岳老板咬咬嘴唇,强调数目,没有任何问题,充满信心地结束此次会议,眼神里有稍许的狐疑。
会后,据说有十个员工前去咨询,一个个进到岳老板的人事科办公室,问大会上宣布的方案的实行性。当时已经有众多的股份制银行,地方银行,投资银行,以及具有外资背景的银行,在城市最豪华的街面如雨后春笋般地林立。他们在各大国有商业银行,挖掘优秀人才,我们银行很多有能力有资源有经验的老职员,都或多或少地受到邀约。
岳老板的话从这时起开始不作数,也是从这次会议后,他严肃的名声遭到质疑。
“全员大会上讲的话啊?!难道像放屁?!我说要去签合约,问行里给我多少遣送费。他竟然说还没出台具体细则,要再商议。甚至还威胁我,你要走的话,只能净身出门,银行背书的信用卡,甚至分房的那套房产,也得回收!你们说,他是不是在放屁?!”出来的人一个个怒气冲冲。谈得不顺,甚至谈崩!
岳老板很生气,脸色冷峻而严厉,他多少有些不明白。“这是国家商业银行啊,待了这么久,还想跑去那些小银行?那有保障吗?将来有出路吗?退休金还有医保,能给你怎么算?真以为那些小银行能有我们的这种福利和保障?不要顾及眼前就看不到将来,也不要因小失大!”他无论如何无法理解那些决意要出走的银行职员。
许贝贝在这一年调到银行的个金部,是新成立的部门,专门服务那些大客户,打交道的全是城市里的商业头面人物,主管大客户的理财项目。她的办公室和岳老板的正对着。现在支行也装修过两次了,把原来昏暗的大理石地面墙面全换成汉白玉的,光明亮洁,欣欣向荣。曾经富丽堂皇的银行装修,虽然财大气粗,但雍容的光泽却透着一种末世的挣扎。现在好了,现在这种明丽的风格,昭显的是与时俱进的现代感和高级感,还带着老钱家族财源滚滚的新金融气象。办公室也全配备开放式办公台,都是蛋白色的亮漆,朝气蓬勃,顺应着时代,迎合着互联网的新兴金融发展趋势。
人事处和个金部的办公室门是毛玻璃式的,有时关着,也能看见里面的影影绰绰,何况他们现在都不关门办公,敞亮地对待任何一位来访者。因为服务高于一切,再没有原来各层次的那种明显的拿腔作势,这一点,顺应了服务业的最新理念。也终于,我们都意识到了,银行本质是服务性质的金融产业机构。
许贝贝依旧非常漂亮,如以往一样神采飞扬。她再婚,缔结一门相当不错的姻亲,据说对方是省里某部门的头头。对她的再婚我们猜测纷呈,各种版本有理有据,据说两口子从不处一室,资产独立,互不打搅,也有冠以政治联姻的,但我们觉得恐怕达不到这层次,许贝贝只算一介平民,撑死了也只是一国企副总的未亡人。不过,真有什么目的或者勾当,我们小职员也无从得知,那已不是我们能想象的情境。我们最多的感叹是,美女永远不愁嫁,美女永远都好命。许贝贝婚后半年成为个金部总经理,级别和岳老板一样,我们改了对许贝贝的称谓,叫她许总,她微笑地嘴角上扬,没有半点架子,如以往一样,也无半点自我菲薄之态。
岳老板非常生气,但毫无办法,许贝贝的任职报告都是经他手上报下达,他没有办法阻拦这一切程序的行进。许贝贝调到我们支行时就是副科级别,在最偏远的网点做了多年的柜员,这次提拔干部是支行上报总行批准的,她的背景明显大得无可估量。
许贝贝似乎从不在意岳老板对她曾经的报复。她微笑着和岳老板打招呼,像对待支行里的每位同事,她全心全意经营着她的个金部,每位来她办公室上坐的贵宾,都被礼遇得恰到好处,玻璃门永远敞开,许贝贝在自己的皮质大转椅上亲切地给贵宾们介绍精挑细选的理财产品。
倒是岳老板不太放得开。他仍旧脸木着,从不接应许贝贝的客套,像许总仍旧是网点一个不足挂齿的小职员,如我们这些曾经和他熟识却如今完全进不了他眼睑的一般小职员。
许总笑着回复大客户的询问:“岳总?他是我们单位主管人事的,你和他熟吗?待会儿我去给你引见引见?哦,不用吗?其实我也不太认识他的,我不清楚他的大名,他叫什么来着?我真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呵呵呵,……”岳老板能听到许总房间里传过来小扬琴一般的笑声,甜美,圆润,似乎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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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改制,并轨,各支行优化组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后,又重新分成各支行。内部的部门也如此,部门重组,部门细分,再合并,再按职能综合划分。网点的功能更全面,独立核算,综合汇总。一拨一拨的人事大调动,弄得眼花缭乱,人仰马翻。新的领导上来,新的理念带过来,学历越来越高,经验越来越国际化,我们跟着,很怕被扔出时代前进的列车,喘着气努力尾随不想掉队。
这些年,好多人离开了,去到新兴的股份制银行,或者其他金融机构,甚至还有和人合伙开创会计师事务所,还有的离开我们的城市,到南边或者海外去开拓更大更广的人生体验,舍弃自己的专业,成为别的领域的佼佼者。这个时代真是多彩纷呈,网络和信息的发达,以及国家融入世界的速度,让每一种曾经的不可想象都变得无所不能。
我们团聚,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说起各自这些年的沉浮,脸上荡着笑意,嘴角漾着欢欣。无论如何,在人生的这个时段,再回首,我们或多或少地感觉到自己得到时代的红利,总算是成功的人生。
岳老板岳总现在怎么样了?我们中有好事的人问起。
“哦,老岳啊,他现在在后勤,负责整理凭证,清点资料。”一直在单位的前同事淡淡地笑说。
“是档案室吧?我记得那算是个养老的部门呢,也还不错,至少清闲。”
“哪里?!是每天都要打卡上班的。整理凭证你们不懂了吗?会计的,储蓄的,房贷的。每个网点虽然都是电脑管理,但那些重要凭证还是要做原始资料备份的,他就做这个工作,负责装订成册,盖骑缝章,入资料保险柜,最后进保管室。”前同事现在是一家网点的负责人,春风得意。小小的网点,她一个人说了算,相当霸气。她翻出一张相片,给我们看岳斌现在的近照。在一张要上报给单位宣传部门的集体照里,岳斌穿一件枣红色的羽绒服,侧身坐后右方,头发理成寸头,灰白茬子堆满肥厚的脑袋瓜。他的脸垮了,眼神无光,双下巴挤成一团,窝在一件黑色的羊毛衫上。他已经脱形,发福,完全没了曾经英武飒爽的相貌,也没了当年挥斥方遒的精气神。
“这还是美颜了的。不然,老岳啊,他的正面照,铁定吓煞你们,呵呵呵,呵呵呵。”前同事收了手机,耸耸肩膀。
并轨后,他从人事科长调离,工会,后勤,人事,保卫,几个部门合为一体,成为一个副处级处长的领域。这些富余部门曾经的头儿,必须自谋职位,否则,一视同仁地下到各网点各部门,做辅助性工作。
没办法,银行必须大刀阔斧地改革,不遗余力地前进,不能再死板地遵守曾经的机制,养闲,赋余,一个萝卜一个坑,曾经的金饭碗,不再抱着过一生一世。
高层给了所有职员最大的体面,竞选,竞聘,能者上,庸者下,劣者汰。
老岳竞选后,成为一家网点的负责人。开始还是特别努力的,老岳对工作一直勤力勤为,不懂就问,配备的主管以及业务经理,也对他辅佐有加,但年终盘点和述职,效益是全支行倒数第一,人员拿的奖金不消说,也是全支行叨陪末座。生活和经济的巨大压力,让那些初来乍到的职员满心不悦,要求调职的请求堆满高层的办公桌,中心思想其实只一个意思:老岳的管理乏善可陈,老岳的业务一窍不通,老岳完全不适合领导这个专业性极强的综合职能领域。
高层又给了一年的机会,状况仍然没有得到改观。这次背叛的,还有主管以及两个业务经理。他们全递交了竞选陈述书,有信心自己能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竞选时,打分的几个支行行长以及参与最后票选的其他部门领导,全部把分数给了年轻而有冲劲有学历的业务经理。
老岳退将下来。
他无法服气,受不了这个打击。这么多年来,他兢兢业业,努力工作,辛勤耕耘,他不贪污,不腐败,从不搞裙带关系,也绝不认人唯亲,他甚至没有一点私生活的谣言,像他这种职务,像他这样体面的长相和挺拔的身材,如果没有个红颜知己,我们也觉得浪费,但他就是洁身自好,没有受过来自这方面的任何诱惑,他身正,行端。他也没有像他这种位置的人,长久下来积攒的无法言说的财富,他只有那两套房产,一套是他自己居住的,用掉公积金,还有十来年的贷款期,一套是单位里分的那个小套间,他甚至都没财力供奉儿子去美国读研,他的存款额和明细账完全经得起任何审查部门的严苛调查。
但这些,没有成为他能继续他职务的理由,他被无情地刷下来。
老岳想不通,他做错了什么?难道是当年他得罪过的那些职员合伙对他的反击,或者那些有后台的临聘人员的七大姑八大姨对他的报复?
许贝贝已经获职成为支行的副行长,一人之下,几百人之上。她看着一点也不显年纪,身材袅娜,带点英气,头发绞短了,金领作派的短发,一扬首,发丝铿锵地飘动,妩媚的决断,步伐极为有力,常年穿考究的西服套装,高跟鞋永远咄咄咄地响在支行通往会议室的地毯上。
老岳无法忍受这种痛苦,解释自己的过往。他从没有想过利用权力去对待任何职员,那些现在已经飞黄腾达的干部们,那些意气风发春风满面的过去的前手下们。但他始终对许贝贝介怀,他无法理解这种人物如何爬得如此之高?她不是靠姿色取得不错的婚姻吗?她不是应该因为前夫的不明原因的消亡而须默默噤声地度过余生吗?她现在的婚姻是不是一种阴谋一种交易?她凭什么能取得目前这个职位,他朝思暮想拼尽全力却得不到的职位?
许贝贝其实是大学生,专业就是财务管理,她在银行这些年,一路披荆斩棘,拿下满贯派司,手上的证书和业务获奖证书不计其数,当然,再加上她两度婚姻的打底,这个绝对是她职场一路顺风顺水的重头加码大戏,但她现在的位置体现了她的能力,她的社会资源也加固了她的位置。她从来不是一樽花瓶,她对自己人生的追求,丝毫不逊色万分努力的岳斌。
许贝贝微笑地朝老岳点头,转脸去对付另一个棘手的工作问题,她太忙了,她要对付的事情太多太杂,她甚至都不太知道岳斌的大名。
老岳病假一年半。因为诊断出严重的抑郁症。
银行得这种病的职员不少,因为工作的压力,人际上的,业务上的,银行“差一分钱都无法平账”的业内准则实在严苛,倒下过一批职员。
有的可能是无病呻吟。我们倾向于这一条,而且坚信大多数拿着医生证明的“抑郁症”的病历单,只是在测试时的脑筋急转弯,我们冷冷地嘲笑那些灰头土脸的同事。但没办法,有了诊断书,必须给休假,此前有过几次惨案,真有职员在夜半时分,从楼群里一跃而下。我们担不起这个指责,甚至指控。
老岳绝不是装的,老岳是真的抑郁了。他服药,发胖,浑身发懒,食欲不振,对任何事都兴味索然。他邋里邋遢,不修边幅,思考迟钝,无法入睡。
终于有一次,他在半夜里,挥着书桌上的裁纸刀,深深割破自己手腕上的动脉。他竟然找准筋络,竖着割腕!完全是唯求速死的决绝。
他的妻子发现及时,在流满殷红血液的书桌边声嘶力竭地扶起了已经惨白脸色的老岳,幸亏住在中心区,抢救及时,老岳捡回自己的一条命。听说他曾经在武警部队的老上级都过来看望他,斥责他对生命的漠视,怒骂他对生活的软弱,怒其不幸哀其不争地委婉地阐述了他对社会对家庭本应担起的责任。
“那个散打亚军呢?让我再看看你的雄风!”老上级拍拍躺在病床上面无表情的老岳,“什么能把你打败?!”老上级用了在连队的激将法。老上级被当班护士不客气地请出去了,被护士长和查床医生苦口婆心地科普了这种病的调理方法。老上级不服气地出门,再也没转过身来。
保卫科曾经的同事过来看望他,他们过得像我们一样,总得有所收敛,有所妥协,如果不甘心,也满可以选择另一种快乐的人生。他们谈晋职,谈搞钱,谈孩子的将来,谈老婆的更年期,非常适应人生,适应社会,喝喝茶,打打小麻将,不亦乐乎,人生总要有谢幕的时候,时代总得让给年轻人。有一个出去十来年的,说已经在城内最大的MALL开了健身房,他是二股东,技术入股,投的钱不多,因为名头太响,“谁让咱曾经拿过实弹射击的铜牌呢?”他笑笑,因这个头衔和证书,让他的力量训练和专注肢体训练有了科学健身的注解,“如果你过来,你那个全国散打亚军的名头,肯定会招揽更多的会员,现在不管年轻人中年人,对健身有多重视,你知道吗?”他口若悬河,另几个显然被吸引,讨论自己如果过去会不会给健身会所带来更强的资源和利益。
老岳毫无表情,他躺在病床上,仰头看着天花板。雪白的吊顶上,靠窗帘的那个方向,有只蜘蛛在结网,它一次一次地失败,一次一次地努力,还是失败再失败。它没可能成功的,它无法成为威灵顿将军的启示,它选择错了角度和位置,窗帘是动态的,每天繁复的拉扯都让它的结网无法成功,它再努力,也注定是失败。是它自己愚蠢得从不理解它的状态。
老岳出院后,银行让他不用过来上班。其实有他没他无所谓,更让银行心悸的,是他的状态,万一在银行出什么事了呢?
老岳一直在积极治疗,从不断药,每天掐着点,数着小药丸吞进肚里。他已经不再练习书法,也不再进行从没间断过的晨练,据说他的身体不允许,他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他从不打麻将,也从不聚会喝酒,这些行为和爱好,在年轻时本来就是被他鄙夷的,现在年纪大了,大家开始养尊处优地活动和休闲,他却有心也做不来了。他被调到现在这个岗位,又开始兢兢业业地做事情,整理凭证,打孔,装订,盖骑缝章。我们觉得一周能完成的活儿,他可以慢慢腾腾地做一月。一月一月地过下去,一年一年也过得飞快了。
有同事给他打招呼。老岳,你孩子快毕业了吧?听说成绩不错,准备让他去哪儿呢?
老岳微微地笑着说,还是想让他来我们银行,毕竟单位真不错,有保障。
同事疑惑,父子俩不能在同一单位吧?
老岳低头整理自己的文档。那肯定。不过我在考虑病退,我下来后,他应该能进来吧?
弋铧,生于湖北武汉,祖籍浙江嘉兴,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已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大沥杯”小说奖、第七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一届第二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等奖项。出版有长篇小说《琥珀》《云彩下的天空》和中短篇小说集《千言万语》《铺喜床的女人》,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海外文摘》等杂志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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