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6期|马拉:立佛
2023-11-06小说天地马拉
刀手要去杀一个人。一百多年后,他走过的地方被人命名为“杀人塘”。刀手从那里经过时,还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山丘。走到油桐树下,刀手坐下来,喝了口水。他有些渴了。油桐叶子稀阔……
刀手要去杀一个人。一百多年后,他走过的地方被人命名为“杀人塘”。刀手从那里经过时,还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山丘。走到油桐树下,刀手坐下来,喝了口水。他有些渴了。油桐叶子稀阔,风一吹过,发出摇摆而有节奏的声响。草丛里散发出绿油油的鲜气,夏日味道浓盛。黑红色的小蝉叫得大声,刀手鼻子变得干净,像是肺里结壳的血气都洗干净了。他还能听见不远处蛇虫走动的声响,窸窸窣窣,细小的土粒轻轻翻动。刀手还未上路,这些场景他还要过几日才见。进入衡阳地界,刀手心里动了一下,他想回家看看。十多年没回家了,不晓得爷娘老子还有没有气在。离家大约还有三塘,按衡阳旧制,一塘等于十里,不远了。刀手想起了幼时背过的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诗人的名字有点模糊了,似乎是贺知章,刀手拿不准。这些年,他没有背过诗,连笔墨都很少见。他再没拿过笔。也许是近乡情更怯吧,刀手想,不敢问来人。
到了镇上,刀手找了间旌旗飘摇的店面,看着阔气。只见门楣上写了三个大字“醉武松”。武松的名字刀手是知道的,景阳冈上打虎的大英雄。刀手最佩服的倒不是武松打虎,相反,他佩服武松拒绝了潘金莲。潘金莲,书上说那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美貌与风骚并存。刀手小时候听过潘金莲的故事,对潘金莲恨之入骨。待长大成人,经历了些事,刀手的想法有了变化,他理解了潘金莲,那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怎么可能是个荡妇,怎么可能是个贪图钱财的女人?如果那样,她大可不必嫁给武大郎。刀手想过,如果他是潘金莲,他会不会勾引武松?他觉得会的。那不是勾引,不过是对英雄的爱慕,又是自家亲人,有点想法,再正常不过了。一想到这里,他又想到武松,武松怎么想的?他的确是个英雄,却未免太过冷血了。刀手的心这些年也冷了,他还没有杀过女人。他怕其中一个是潘金莲,他舍不得杀。走进店里,刀手喊,店家,来两斤熟牛肉,再筛十斤酒。小二笑道,武二爷,你莫乱叫,我这正经的经营,哪里来的牛肉。刀手也笑了,鱼总是有的吧?小二说,那有。刀手敲了敲桌面,烧条鱼,再来份猪脚,烧个鸡。酒别忘了,先来一坛。小二下去了。刀手一个人坐在桌边,望着窗外,人不多,都吃饱喝足的样子,慵懒惬意。鱼先上来,接着是烧鸡,最后上的猪脚。刀手喝了几杯酒,街上更加明亮清晰起来,他的眼睛里像是濛了一层水,耳边听着熟悉的乡音。他记得附近的山上有座小庙,以前还有一两个和尚,来来往往的多是在家的居士。庭院中间的香炉,总是冒着白烟,丝丝缕缕的。碰到初一十五,上香的人多,丝丝缕缕的白烟粗壮起来,还带着炙热的火气。小庙后院里种了两棵橘子树,入秋后,原本翠绿的橘子皮微微有了黄意。这时的橘子水分最为清澈,酸甜兼具,风味最是美妙。太平世道,庙里不招贼,这两棵树上的橘子任性长着,自然成熟。不像外面的橘子,还青着,早被人摘得七零八落。只有小孩子,等到庙里的橘子黄了,实在按捺不住,溜进庙里偷橘子。也说不上偷,庙里总有人,每次摘橘子总有人看着,多是庙里的和尚。和尚对孩子们说,你们别糟蹋东西,好好摘下来放篮子里。等篮子满了,和尚给孩子们分橘子,每人几个,剩下的,和尚拎回禅房。和尚的年龄,刀手不记得了,那时怕也有四五十岁,他离开镇上时,和尚老得只剩下一口少进多出的气,按说应该不在世了。喝了口酒,刀手问小二,那庙里的和尚可还在?小二问,哪个庙?刀手说,附近山上那个,没名字的。小二说,你问别个,我不晓得。刀手又问,那橘子树还在吧?小二说,那倒还在。刀手笑,这个你倒晓得。小二也笑了,这个怎么不晓得?每年都去偷橘子的嘛。把酒喝完,刀手有了醉意,日头也浸了黄色。刀手屙了一泡大尿,该回去了。
到家时,天早已昏暗,树影黑黢黢地站着,丘陵起伏不止,神牛一般躺卧,这让刀手放松了些。推开院门,柴门破旧,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屋里一盏油灯,抖抖颤颤地亮着,像是受到了惊吓。刀手走进屋,看着他老娘。老娘手里拿着碗,正舔着碗沿灰黑糊状的东西。见到刀手,老娘叹了口气,你回来了?那口气像是刀手刚刚出门。刀手说,回来了。老娘又问,你吃过饭了?刀手说,喝够了酒。老娘说,那早点睡,天都黑了。刀手问,我爹呢?老娘说,厢房里躺着。刀手又问,怎么了?老娘抬头看着刀手,这么多年了,你问我?刀手放下刀说,我去看看。老娘说,明天吧,刚睡着。刀手拿起刀,抱在怀里。刀手用的长刀,狭窄细长,灰白地闪着杀气。老娘伸手摸了一下刀,吃过了就早点睡吧,我也困了。刀手躺在床上,窗外一轮明月,枣树的黑影蒙了一层银气。这个房间,刀手睡过三年。刀手成年后,老爹加盖了间新房,对他说,以后,你就在这儿成家立业了。我们蒲家三代单传,到了你这里,不能把香火断了。他们早看中了高家寨高老猪的闺女,长得算不上秀气,壮实敦厚。这是我们农人最好的媳妇儿,老娘对刀手说,屋里总是要有人料理的。刀手黑夜离的家,他跪在爹娘面前说,孩儿不孝,断了蒲家的香火。老爹说,走吧,保住条命在。他娘说,只要有命在,总还会回来。他回来了。爹娘都睡了,酒劲儿涌了上来,刀手睡了过去。很多人的面孔从他面前闪过去,很多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飘渺而不可信。刀手梦见了橘子树,他剥开橘子,看到里面挤满一张张的脸。他一剥开橘子,一张张的脸像烟一样从里面飘出来,越拉越长,越散越淡,缓慢地消失在空气中。窗外有树枝折断,“咯嘣”一声,像是骨头碎掉的声音。这种声音,刀手太熟悉了。
隔了两日,刀手上了山岗,他要去湘潭杀一个人,不一定杀。刀手握着他的刀,这刀陪了他十年,沾满了血气。每次沾了血气,刀手都要磨刀,像是人做完事总要洗手。磨过刀,这刀才重新焕发出精神来。他最后一次磨刀是在半年前,那时,他在山东。星黑之夜,他进了一户人家。当他把刀架到男人脖子上时,男人醒了。他伸手推了推刀背,你且放开,我把灯点亮。刀手说,不必了。男人说,我还有点事没有做完。刀手说,你不必做。男人笑了,你还听我说话,可见心还没有冷透,不妨等我片刻,不碍你事。刀手松了手劲。男人起身,把灯点亮,看都没有看刀手一眼,也不叫喊,径直举着灯走向书案,磨墨,提笔,写了条手札。写完,把笔放好,对刀手说,你可以动手了。刀手一直跟着男人,男人写的字,刀手都看见了。男人说,你要还是条汉子,就不要旁及我的家人。刀手说,我拿的钱只杀你,我不杀妇孺。男人问,还有其他人?刀手点了点头。男人说,也罢,伏命吧。那是刀手杀过的最平静的男人,他似乎早就在等着刀手的到来。那条手札,刀手看过两遍,他有点迷惑,男人没有交待后事,只说了几句闲话,大意是圣贤的话,也可能是错的,不必迷信。刀手对男人有些好奇,来之前他没有问,也不能问,规矩大过天。事后,他打听了一下,那是个辞官的读书人,可能在京城得罪了人。刀手记得他的眼睛,他看着刀手,没有恐惧,反而充满了怜悯,像是舍身饲虎的佛陀。那双眼睛让他倦了,他想回家。岭上散发着热气,刀手身上汗津津的,他找了棵大树,坐下来喝了口水,水也是温热的。这条路走的人不多,个把时辰,刀手只遇到了七八个行人,还有两个砍柴的,背着柴刀,一身短打。刀手想,如果当年他没有杀人,会不会早已娶了高家的闺女,过着晴耕雨读、砍柴钓鱼的平静生活?江湖上少了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刀手,乡间多了个慈祥的老父亲?刀手从小习武,那不过是闲暇时的爱好,也是衡阳一代的民风。他坐在树下,抹了把脸,想起刚才擦肩而过的樵夫,他们永远不会想到他是个刀手,想不到还有另外一个他们想象不到的世界。再太平的盛世,也有让人恐惧的隐蔽之地。他要去杀一个人,他笑了起来。
前天早上,刀手起来时,天已大亮。刀手吃过早餐,去看老爹,老爹早就起来了,靠坐在床上。大热的天,腿上还盖着一条被单,房间里弥漫着难闻的腐烂气味,刀手熟悉这种气味,那是死亡发来的信息。见到刀手,老爹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刀手说,昨晚。老爹说,你的样子倒也没怎么变,在哪儿我都能认得出来。刀手看了看老爹,老爹真的老了,弯腰驼背不说,头发几乎全白,骨瘦如柴。他刚离家时,老爹还不是这个样子。老爹说,把你的刀给我看看。刀手拿了刀,递给老爹,老爹摸了摸刀身、刀柄和刀尖,还给刀手说,刀是好刀,它见了多少血?刀手说,不计。老爹看了看刀手,既然如此,你去帮我杀一个人。刀手心中一沉,问道,何人?老爹说,你先答应我。刀手跪在地上,双手捧刀正色道,辱我父母者必杀之。老爹说,你起来吧。刀手站起身。老爹说,你去湘潭,把赵介休杀了。刀手大惊,从小到大,他听过无数次赵介休的名字,那是老爹最好的朋友。每次说起赵介休,老爹总是一脸赞叹,那真是一流的人才。刀手八岁时,随老爹去过一次湘潭城,见过赵介休。赵介休摸着他的脑袋说,都这么大了。他记得赵介休和气、温文尔雅的样子。赵介休住在一条巷子里,屋里不大,普通人家的装饰,收拾得却是妥当,给人明朗简洁、舒适大气感。虽年幼,他也隐隐感觉到,赵介休不是一般人。刀手问到,为何?老爹看了他一眼,要问?刀手说,不必。老爹说,那好。说罢,闭上眼睛。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出去吧。出了门,见过老娘。老娘问,你爹是不是让你去杀赵介休?刀手点点头。老娘说,不定非得杀。刀手望着老娘,老娘说,你爹的那一口气在,要我看,赵介休倒也不一定是个坏种,他要是肯认个错,就算了吧。刀手问,到底为了什么?老娘说,一点鸡零狗碎的小事,都是争一口气。老娘想了想说,你爹以前也在湘潭城,他和赵介休从小一起长大的。刀手说,难怪爹对湘潭城那么熟悉。老娘说,你去湘潭城,见到赵介休,先问他肯不肯给老蒲家道个歉,要是不肯,再说。老娘没有说杀还是不杀。杀手想,这不像一次任务,更像去讨一个公道,公道的代价可能是一条命,也可能是一句话。一句话和一条命,刀手无法判断哪个更重,哪个更轻,他只是觉得有点荒谬,这是怎么等同起来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前后皆无客栈,刀手想找个地方过夜了。当他看到半山腰的破庙,刀手知道,就是这里了。等走近来,刀手发现,破庙确实是破了,虽然墙角并无蛛网,残墙断垣却处处可见。这是夏日,山林消了暑气,庙里并不显得燥热,要是冬天雪落,怕是冷得刺人。刀手看着匾额上的三个字“云盖寺”,心里一惊,这名字他早早听说过,那还是孩童时代。大人常常带着香烛去云盖寺求签拜佛,据说极是灵验。就连求子,也有胡乱跑过来拜的。以前据说香火旺盛,这些年都破落了,至于为什么,没人说得清楚。刀手还是第一次来。既然叫了这个名字,想必夏秋之际,也有云雾环绕的胜景。他这次是见不到了,晚星都出了几颗。进了庙里,只见佛堂里还点着蜡烛,人影却不见一个。刀手喊了几声,有人没,有人没?过了一会儿,堂后慢慢走出个光头的中年汉子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尚。刀手说,打扰大师了。中年汉子看了看刀手,来借宿的吧?刀手说,要是大师方便,还望容留一晚。中年汉子说,来都来了,哪有不留的道理,小庙里简陋,凑合一下。刀手赶紧说,那太谢谢大师了。中年汉子又说,晚上吃了没?刀手这才想到,他最近一餐还是早饭,中午都忘了。不说还好,一说,真有些饿了,肚子也配合着发出“咕噜”的声响。刀手说,还没有,真有些饿了。中年汉子说,那一起吃碗粥吧。刀手跟着中年汉子到了后院,只见后院摆了一张四方小桌子,还有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院子里种了几棵桑树,高高大大的,树上挂满了桑葚,天色灰了,也不知道桑葚是熟透了呈紫黑色,还是夜色浸了上去。桌子摆在桑树下面,上面放了几个碗碟,一碟咸菜,一碟豆腐干,还有一碟小油菜。边上两个青边大碗,盛满了粥。中年汉子对年轻男子说,你去加副碗筷,有客人来。一会儿,年轻男子盛了粥出来,中年男子举起筷子对刀手说,庙里简陋,随便吃点,充个数。刀手说,实在是打扰了。中年男子说,不客气的。咸菜和豆腐干都很好,就着粥,清淡自然,把油腻的夏气都刮干净了。年轻男子收拾了桌子,中年男子挪挪椅子,靠着和刀手聊天。刀手笑着问中年男子,按戒律僧人不是过午不食的么,大师怎么还用晚膳?中年男子也笑了,我是个野和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心在,这点事就不管了。刀手说,大师倒是洒脱。中年男子摆了摆手说,你别叫我大师,当不起,这一带的人都叫我野师傅,你也叫我野师傅吧。两人闲扯了一会儿,野师傅问,你从哪里来?刀手答,衡阳。野师傅又问,要到哪里去?刀手答,湘潭。野师傅追问,访友?刀手想了想说,去杀一个人。野师傅叹了声“哦”。又问,你从衡阳哪里来?刀手细细说了。野师傅说,你们那里有座小庙,庙里有两棵橘子树。刀手说,正是,野师傅去过?野师傅说,那橘子真是甘甜。刀手说,确实,我小时候经常去偷。野师傅笑,那我见得多了,我从那里出来的。刀手说,这么说来,我和野师傅倒也有些缘分,值得上一碗粥。野师傅说,还值一杯茶,你喝不喝茶?刀手说,那就来一杯。野师傅喊了两杯茶。喝了几口茶,野师傅问,为何要杀人?刀手说,不一定杀。野师傅说,你这一念之间,一条人命。刀手说,注定的命,也没什么可叹的。野师傅说,我倒没有劝你的意思。对了,你去湘潭要经过豺狗岭,那里有拦路抢劫的,伤人的事经常发生。那帮劫匪,据说凶残得很,搞得这条路也冷淡了,单个的没人敢走。你一个人还是绕道吧,安全些。刀手说,这个大师倒是不用担心,几个毛贼,我对付得来。野师傅看了看刀手说,这个你自己想,我只是提醒一声。你要是回来,还得经过这里,要是不嫌弃,不妨过来住。刀手说,多谢师傅。夜凉透了,野师傅说,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起床赶路,我就不送你了,我这个野和尚,要睡到自然醒的。院子后面瓜果熟了,香瓜、西瓜都有,你想摘哪个就摘哪个,权当过早。刀手说,那我就不客气了。等野师傅睡了,刀手走出门去,山林异常寂静,偶尔一两声鸟叫,像是做了恶梦。月亮明亮亮地悬在天上,竹叶上的反光幽幽暗暗,竹林又深又迷,小腿粗的楠竹站成一片一片。刀手站在竹林间深吸了几口气,他闻到里面鲜活的气息,蛇虫鼠蚁正忙碌着,月光让它们充满了活力。四野清明,方圆数里,可能只有三个人,刀手有种难得的安全感,他留恋沉睡中的山林。等日头一出,一切都变了。
天麻亮,鸟雀叫得欢喜灿烂,刀手起身到井边打了桶水,冲了下身子。等身上晾干,刀手去后院坡地,果然如野师傅说的,瓜果熟了不少。刀手摘了两个香瓜,洗净削开吃了。自然熟的瓜果,自是清甜。他又摘了两个,放在随身的背袋里。给壶里灌满井水,天才透出亮光。野师傅还在睡,院子里都能听到鼾声。他睡得太好了,刀手有些羡慕,只有心里一点事都没有的人才能睡得这么好吧。刀手昨晚睡得也不错,山上清凉一回事,心里安静又是另一回事。走了三个时辰,刀手到了集市,人多了起来。刀手找了个店家,叫了饭菜。吃过饭,刀手问店家,这里离豺狗岭多远?店家说,倒不远,两个时辰就到了,你去豺狗岭做什么?刀手说,我要去湘潭。店家说,客官,我劝你还是绕一下吧,虽说多走一天的路,图个安全。刀手问,这话怎讲?店家说,豺狗岭有劫匪,来来往往的都知道,不是成群结队,哪个走豺狗岭。刀手说,这样,有多久了?店家说,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伤了不少行人,这条路人都快绝迹了。看来野师傅说的是真的了。吃过饭,灌满水,刀手决定走豺狗岭。出了集市,很快进了山,路上越发清冷下来。刚开始还能见到稀疏的行人,走到后面,几乎不见人了。路其实好走,草长得有点长,车辙的痕迹还能看得见。走到山林的空阔处,刀手找了块树下的石头坐下来,再过一会儿,就要进豺狗岭了。他想调整一下生气,把身体舒展开来。刀手开了个香瓜,瓜被太阳晒得温热了,就像屁股底下的石头一样,热气隐隐约约地渗透出来,说不出的舒服。瓜是真甜,刀手想,为什么不多摘两个?一想到这个,刀手暗自笑了起来,笑他的贪心。刀手正准备起身,远远看到一个人走了过来,像是也要过豺狗岭。刀手挪挪了位置,等着那人过来。等走进一看,是个中年汉子,愁眉苦脸的样子。见到刀手,来人问,你也要走豺狗岭?刀手点了点头。那人看了看刀手,像是松了口气,不如我们结伴同行,互相有个照应。刀手心里笑了一声,嘴里说道,那好得很,我一个人正纠结要不要过去。来人叹了口气,要不是有急事,哪个走这条劫人的道?刀手说,正是,都是事把人逼的。刀手起了身,和来人一起往里面走。路窄了,林子也深了。来人问刀手,你去哪里?刀手说,去湘潭。来人问,看亲戚?刀手说,看亲戚哪个走这条道?去讨债,逼得没办法。来人眉头一紧,讨债?刀手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二百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来人说,那得小心,看来先生吃江湖饭的?刀手说,都是谋个生活。来人说,回来可不要走这条道了,都说有劫匪。刀手笑了,哪里有那么多劫匪?再说,劫匪还能时刻盯着这条道?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我就不信单单我能碰上劫匪。来人说,还是小心的好,听说劫匪还伤人。说话间,两人过了豺狗岭,同行到了镇上。来人对刀手说,今天算是运气,我们就此别过。刀手说,哪有那么多劫匪?道上没人走,这劫匪也没了生意,自然就散了,说不定去了别处。来人拱拱手说,还是大兄见多识广,知道江湖的习性。等那人走了,刀手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到了湘潭城,刀手找了家客栈住下,好好休息了几日。他没有急着找赵介休,只要活着,他跑不了。他得先摆脱身后影子般的嘀咕声。那几日,他去了五家当铺、三家票庄。他找到赵介休家,还是他八岁时去过的那条巷子。院子里的枇杷树粗大了不少,挂了繁密青绿的果子。他看到赵介休,他也老了,从巷子里出来时,不像以前那般精神了,神态有了沉郁之色。过了几日,月满之夜,赵家的人都睡了,只有赵介休书房的灯还亮着。刀手闪身进了书房。见刀手进来,赵介休慢慢合上书本,说了声“你来了”,像是问候一个等候多时的老朋友。刀手问,你认得我?赵介休笑了笑,你眉眼儿还在,我还记得你八岁时的样子。刀手不语。赵介休起身给刀手倒了杯水,递给刀手说,你是来杀我的吧?刀手点了点头,不知如何开口。赵介休的样子再次打动了他,他不相信这是个大恶之人。喝了口水,刀手说,只要伯父给家父赔个不是,这事就算过去了。赵介休说,那不行。刀手又说,不必当面,只要你说一声,我把话带给家父。赵介休摇摇头说,那还是不行。刀手说,到底多大的仇怨,连命都换不了一句不是。赵介休看着刀手,眼神慈祥怜爱,这事你不懂。说罢,赵介休又坐到书案前,你这些年过得怕是也不容易。刀手回了句,还留了条命在。赵介休微微颔首,不错,留得有条命在。刀手放下刀说,本不该问,还是想问一句,伯父和家父到底所为何事?赵介休说,上辈的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刀手说,伯父这让我为难了。赵介休道,不难,今天我这条命就交给你了。赵介休看了看四周,不过,我们换个地方,不要脏了屋里,儿孙们看见也不好,死也要死得干净洒脱些,不能留人难看。赵介休把书案整理干净,又摆好椅子说,我们出去吧,我知道个好地方。刀手跟在赵介休身后。打开院门,又带上,赵介休往里看了几眼,一屋子的人都睡着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两人走在巷子里,像两只猫,黑影长长地拖在后面。赵介休带着刀手去了一处偏僻的山林,黑影幢幢,他们走过时,惊动了树上的宿鸟,扑腾飞起来,惊慌地乱叫。赵介休站在荒井边说,就这里吧,你把我杀了,扔进去,一了百了。你要是有心,填了井,莫让人发现,就当我浪迹江湖去了。刀手拱手说,伯父,你别让我为难,只要你开口说一句话,我马上转身回衡阳,回了父亲的话,我就走,这辈子不再进湘潭半步。赵介休抬头看着月色,虽然我也怕死,也留恋人间,但不行。赵介休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刀手说,你动手吧。刀手按着刀,伯父,父命难违,你不要让我难做。赵介休站在月光里,一言不发。刀手又叫了声“伯父”,赵介休说了声,这事不怨你,动手吧,我知道你迟早要来的。刀手举起刀,说了句,伯父,那对不起了。赵介休说,不说了,这月光真好啊。一道光闪过,一个圆形的黑影掉到井里,一道灰色的光影喷泉一样扑向月亮。刀手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开了树林。回到客栈,刀手洗了手,又拿面巾细细擦了刀身。这刀又要磨了。
刀手早早出了城,到了豺狗岭附近的镇上,刀手决定在这里住上一晚,他还要等一个人。等刀手睡醒,天已大亮,房间里有了微微的热气。刀手想了想赵介休,这么热的天,肯定早就臭了。此刻,他的尸体上必定爬满了苍蝇,要不了几天,蛆虫将在他的尸体里扭动,很快,他将只剩下一具枯骨,肉身荡然无存。那片树林,那个荒井,怕是没人会去。想到这个,并不让刀手感到恶心。他没有掩埋赵介休的尸体,如果有人发现,在刀手看来,也不是一件坏事,他会被更好地安葬,而不是作为一具无名尸体,悄无声息地埋在荒井里,他配得上后人的香火。用完早餐,刀手上路了,他要去豺狗岭。进了山林,燥热少了一点,蝉鸣和鸟叫时有时无,路上没见一个人影。刀手浑身被一种激情占据,他在等待着一场期待中的战斗,他希望劫匪赶快出现,越多越好。这条路上,应该有劫匪。如果有劫匪,必定在前面的险要处。前面关口处,进口窄,只要进去了,就像进了口袋,进退无方。那段路,长约五十米,两边都是高耸的山崖,中间像个猪肚,两端狭窄,仅供一两人并肩通过,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地形。离关口还有四五百米,刀手停了下来,往路边的树林里走了十几步,蹲下来拉了大泡屎尿,细细系好裤带鞋带,调了调配刀的手位。进关口时,刀手听到树林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来了。刚进关口,走了十几米,迎面过来七八个提刀的壮汉,刀手站定,对面的人也站定。刀手看了看旁边的中年汉子,笑了起来,你也来了。中年汉子说,兄弟,得罪了。刀手说,哪个是你兄弟?中年汉子说,都是苦命的人,我们也是图财,不想伤人。我知道兄弟也是江湖上的汉子,你再高的武艺,也杀不过我们十几个兄弟。刀手往后一看,背后也站着七八个人。刀手把手按在刀柄上说,我早知道你和劫匪一伙的,哪有规矩百姓敢跟一个拿刀的进豺狗岭还谈笑风生。对了,湘潭城那几个食客,还有昨晚镇上客栈的那只猫也是你们的人吧?中年汉子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多费口舌,交出银钱,我们放你过去。刀手大笑,你可想过我为什么来?中年汉子脸色一沉。刀手蔑笑,像你这种蠢货如何做得劫匪。中年汉子恼了,举起刀吼道,你要寻死,怪不得爷不留情了。刀手“唰”的一声拔出刀来,腰身像捕猎时的豹子一般微微弓起,他的双腿因为激动频频发颤,好多年没经过这种大场面了。苏州的那场血战,京杭大运河边上,雪落得白茫茫一片。那次,他和另两位刀手迎战盐商派来的四十多名杀手。暴烈而诗意的战斗,血泼溅到雪地上,像洛阳牡丹圣手画的写意红牡丹,大块的泼洒,大块的紫红。等刀手回过神来,关口里躺了四个人,还有两个挣扎着往外爬,其他人作鸟兽散,他的刀正指着中年汉子的脖子。刀尖上的血一滴滴地滴到中年汉子的脸上、胸膛上。那汉子瘫跪在刀手面前,汗早把衣衫湿透了。刀手眼里一阵阵咸涩,他拿着刀的手抽筋一样颤动。刀手用另一只手擦了汗,又将刀往前伸了一寸。中年汉子跪在地上,索索发抖,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刀手空白的脑子里慢慢有了句子,他问,你不想死?中年汉子说,英雄,你放过我,我只是讨口饭吃。刀垂了下来,突然一道亮光闪过,刀手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留你何用。出了关口,刀手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红艳艳一团,像是喝醉了酒。刀手想起苏州,那次,他完全不记得中间发生了什么,等周围安静下来,雪落在他脸上,神志才回到他的身上。这次,和苏州那次如此相似。刀手找了个水塘,把身上脸上洗干净,又把上下的衣衫脱了洗了。豺狗岭的野兽闻到血腥味儿,该出来觅食了。这条路,以后要么没人敢走,要么一世太平。天太热了,刀手想吃个香瓜。
要不要去云盖寺,刀手纠结了一会儿。他站在云盖寺门口时,野师傅正打扫院子,手里拿着一把竹枝扫帚。见到刀手,野师傅问,你回来了?刀手点点头。野师傅说,正好,还赶得上一碗粥,今晚就在这里打发了吧。进了后院,还是那张小小的四方桌子,还是在桑树下,还是一碟咸菜、一碟豆腐干、一碟小油菜。刀手捧起粥碗,喝得“哗哗”响。野师傅笑了起来,你这种喝法,怕是还不够你一个人喝。刀手说,那就让你这野和尚饿着,守点佛家的戒律。野师傅端着碗,不慌不忙,夹一根豆腐丝,又夹一丝咸菜,喝一口粥。他说,你总不会抢我碗里的。刀手说,那不见得。野师傅喝完粥,把碗放下说,我去摘两个香瓜,放井里沉一会儿,吃起来凉得舒服。桌上都收拾妥当,青年男子和野师傅打了个招呼,出了庙门。刀手指着青年背影问野师傅,那是你徒弟?野师傅说,算不上徒弟,无家可归的孩子,从小跟着我长大。刀手说,那像你儿子。野师傅说,有那么点意思,像我徒弟,又像我儿子,像儿子多一些,他该离开庙里了。刀手说,待在庙里也没什么不好。野师傅说,他该看看世间花,不能一开始就告诉他,世间没有花。刀手说,你说复杂了,我听不懂。一来一回,几天的功夫,刀手觉得有些东西变了。开了香瓜,野师傅递了一块给刀手,咬了一口说,这瓜甜。刀手也咬了一口说,确实。等月亮出来了,明亮亮的,野师傅问,你去了湘潭?刀手说,去了。野师傅问,你杀了人?刀手说,杀了。野师傅叹了声,哦,到底还是杀了。刀手又说,我还杀了豺狗岭的劫匪。野师傅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好长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回房间,他们靠在椅子上,微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想事情。半夜,院子里的露水重了,落在人身上有点冷。野师傅像是梦游一样问刀手,你还想杀人?刀手说,不。野师傅又问,你放得下刀?刀手说,再也不想碰它了。野师傅又说了声,阿弥陀佛。
马拉,1978年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广州美人》等三部,诗集《安静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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