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2年第6期|张国龙:瓦屋山桑(节选)
2023-11-06小说天地张国龙
张国龙,四川人,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儿童文学和创意写作研究。出版有论著《成长小说概论》等,随笔集《荒草与阳光》等,长篇小说《梧桐街上……
第一章 柏树籽
1 …… …… 赶场归来,少年米铁桥山呼海啸般吃过了午饭,斜躺在堂屋里的竹椅上摇晃着蒲扇,思绪信马由缰:咋个才能说服爷爷让妹妹读初中?暑热催生了倦意,他很想四仰八叉睡上一觉。瞥见爷爷编织了一大半的箩筐,立即弹起身,跑到院前的机井旁,拎起水桶从头到脚冲了个透心凉。力气立即回来了,手脚又恢复了一贯的麻利。卖箩筐,是家里主要的生财之道。 趴在柴房里的黑儿突然发出了低沉的呜呜声,米铁桥立即停下活计,探头看了看院子,大声问:“李花,是爷爷回来了吗?” “哥哥,不是!”米李花懒懒地回答。她把着歪斜的院门,握着镰刀,背着硕大的背篓。 “李花,天还热得很,你就别出去割草了,当心中暑。马上就收稻子了,牛有吃不完的谷草。”米铁桥高声提醒。 “爷爷赶场也该回来了,肯定又渴又饿,我去偏崖子看看。”米李花轻轻推开了院门,侧身扭头轻声呼唤,“黑儿,嗨,你不想跟我一起去?” 黑儿立即冲出柴房,摇着尾巴吐着舌头跟在了米李花身后。 沉甸甸的稻子封住了大半边田埂,田埂外面那一排排黄瓜架上坠满了黄瓜,许多黄瓜碰到了田埂。只需轻轻踮踮脚尖,米李花便信手采摘了大半背篓黄瓜。迎接又渴又饿的爷爷回家,肯定不能空着手。虽然日头已经偏斜到了家对面的广子坪,但米李花只走了几步,便浑身汗淋淋。 硕大的背篓罩住了米李花的大半个身子,田埂两旁郁郁葱葱的萋草、树木很快遮住了她小小的身影。不觉走到了罗大爷家的瓦屋前,罗大婆正在收楼上晾晒的衣服,隔空热辣辣地招呼:“李花,听说你考上老林中学了?祝贺你啊!马上就是初中生了,一个女娃娃,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啥都得靠自己,还能考上老林中学,真是不简单!” 米李花嗯了一声,快速转移了话题,说:“罗大婆,我给你家摘了些黄瓜背过来。我家的黄瓜太多了,好多都蓄老了。” …… 米李花微笑着快步走向了罗大婆家屋后的山梁,驻足在高高的偏崖子前。 崖前的那棵老桑树枝繁叶茂,特别粗壮。桑树能长得如此高大确实罕见,没人说得清楚这棵老桑树究竟有多少年岁了。爷爷说他的爷爷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它就站在这悬崖峭壁上。米李花站在老桑树巨大的浓荫里,盯着不远处那条蜿蜒在麻柳溪边的乡村大道。偶尔,一个老爷爷戴着草帽挑着担子缓缓走近了;或者,一个老奶奶背着背篓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但始终不见爷爷的身影。她索性坐在草坪上,下意识地掏出了那张崭新的录取通知书,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渐渐浮现出隐隐约约的笑意。 2 住在付家嘴的付晓珍也考上了,她们是同班。付晓珍的爸爸妈妈也常年在外面打工,但是,他们每个月一定会按时邮寄钱和信回来,每年春节也一定会回家。付晓珍的爸爸经常说,读到哪,送到哪。只要认真读,只要读得进去,就是拆房子卖也要支持。 爸爸妈妈外出打工,转眼就是一年半,一点儿音信都没有。米李花长长地叹了口气,探头朝偏崖子的半坡上看了看,提醒自己别抱什么奢望。自从爸爸妈妈走后,她在这里等候了多少次,哪里记得清楚?起初,她号啕大哭,满山湾似乎都能听见。没有谁安慰她,当然,谁也安慰不了她。远远近近的沙梁、山峦、沟壑全都无动于衷,它们只顾着萌芽、吐绿,春华秋实。渐渐地,她只会望着那条偶尔会晃动陌生身影的乡村大道默默垂泪。山崖上的风倒是有一些同情心,总会吹干她的泪水。但到如今,即或心酸得像是浸入了醋缸里,她竟然不会落下半滴泪。和哥哥一样,她也坚信爸爸妈妈不会把家给抛弃了,他们肯定是遭遇了天大的麻烦。 慢慢变小的日头已经滚落到石牛寨外了,整个山湾渐渐平静了下来。米李花小心翼翼收好录取通知书,蹲在山坡上麻利地割草。青草漫山遍野,割起来并不费力。脑子里轰鸣着争吵的声音:家里明摆着都这个样子了,你还真忍心继续读书?你这一走,圈里的猪由谁来照顾?谁给牛割草?爷爷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哥哥要代课,还要参加自考,还要帮爷爷种庄稼、编织箩筐……米李花手里的镰刀不停歇,思绪也缠缠绕绕。距离开学还早着呢,就像哥哥所说的那样,万一爸爸妈妈在开学之前突然就回来了呢?哥哥说这书咋说都得读,他会想办法。她感觉爷爷是不肯支持的。“我们这样子的人家能吃饱穿暖就阿弥陀佛了”,这是爷爷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她自己究竟怎么想呢?没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前,她非常坚定,不读了。收到之后,不消说,肯定是想读的。哪怕就读一个学期,她很想品尝下当初中生的滋味。可是,爷爷说的是大实话。只要爷爷不支持,她无论如何是不会读的。爷爷要是心气不顺,院里院外整天都会乌云密布。她害怕看见整日绷着脸瞅什么都气咻咻的爷爷。 黑儿悄悄出现在米李花身后,突然用力蹭了蹭蹲在山坡上全神贯注割草的米李花,她忍不住哎了一声,猛地站起来呵斥:“你个死黑儿,你偷偷摸摸的,我的魂儿都快被你吓落了。”黑儿呜呜呜摇晃着尾巴半蹲在她身旁,专注地吐着舌头,看着远处,好像在反省刚刚犯的错。 黑儿呼地一下冲向了偏崖子,在陡峭的羊肠小道上蹦跳。 米李花扭转身,看见爷爷那佝偻的身影缓缓地出现在老桑树下。 “爷爷,箩筐不好卖吧?天都黑了你才到家。”米李花递上了黄瓜,热辣辣地说,“你快吃吧,你肯定没有吃中午饭,肯定饿扁了。” 米李花背着满满一背篓青草,踩着爷爷疲沓的脚步声摇摇晃晃,心里满满的,也暖暖的。只要有人回家,家里就有不一样的感觉,背负多少重量都感觉很轻松。 爷爷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浑身松松垮垮,吃着黄瓜,眉头拧成了疙瘩,懒懒地说:“……前面的……还好卖……就剩下最后那个……打死个人呢就是卖不动……快散场了,有人过来问,少两角钱,我就卖了。挣几个血汗钱,哪有那么容易!” “卖脱了就好,要是卖不脱,还得背回来,更不划算。”米李花欢天喜地。 “李花,你把背篓放下,爷爷帮你背回去。”爷爷转身接住了米李花的背篓,“爷爷吃了黄瓜,不饿了,也不渴了,有了力气。” “不用不用不用,你走了几里路,还没吃中午饭。” 米李花坚决拒绝,但拗不过爷爷,只好作罢。 山梁上突然响起了米铁桥洪亮的呼喊声:“李花……噢呦,你们一起回来了!” 米铁桥的声音里灌满了惊喜,他风一般跑下了山梁,不由分说接过了爷爷的背篓。 爷爷没有拒绝,暮色没能遮住他脸上慢慢铺展开的笑意。 爷孙仨,一条狗,谁也不吭声,只洒下一路噼噼啪啪的脚步声。 “李花,你还想不想读?”爷爷突然扭头问。 米李花默不作声。 “考都考上了,不读,确实很可惜……读吧,一读就是三年……家里这情况……三年读完了,要是跟你哥哥一样,考上了高中……还得到城里去读,那……要是你们的爸爸妈妈还不回来……我肯定是没有能力送的……反正跟你哥哥一样,最终都读不成,还不如……”爷爷吞吞吐吐。 米铁桥初中毕业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被迫辍学,在本村的小学校里代课。 米铁桥突然抢过话头,喜滋滋地说:“爷爷,妹妹初中毕业可以考中师,不用读高中。我当初就是不太努力,考中师差了一点点。妹妹比我聪明,比我用功,她肯定能考上中师。上中师不花一分钱不说,每个月还有生活补助。三年中师一毕业,和我们学校的蒲福林老师一样,就是国家人了。他每个月的工资,是我的三倍……” 爷爷不再说话。 米铁桥也不再絮絮叨叨。 上弦月精巧地弯在高高的石牛寨上,像是谁精心描摹上去的。月辉照出了远远近近山梁们的轮廓,或刚健,或柔和,一定是神仙镂刻的杰作。紧靠着石牛寨的猫儿山,也显露出隐约的“猫头”。灯火摇曳出满山湾的昏黄,所有的活物似已昏昏入睡。翻过这道无名的山梁,罗大婆家的电视声异常嘹亮,好像正在播放《东方时空》。蛙鸣响彻了整个山湾,稻子的香气和日渐稀薄的暑气丝丝缕缕…… 3 老林镇又逢场,爷爷和哥哥留在家里加紧编织箩筐,米李花一大早就上街卖鸡蛋和鸭蛋。 卖鸡蛋和鸭蛋相当省事,只需要送到收购站过秤,一手交货,一手接钱。明码标价,不需要讨价还价。卖了十二元,米李花喜上眉梢。其实,她可以到农贸市场叫卖,至少可以多卖两角钱。离家前,爷爷再三叮嘱,说这大热天的,容易中暑,早去早回,少卖两角也不要紧。 走出收购站,太阳才刚刚爬上牛牧山山巅。米李花略微迟疑,不想立即回家,而是反向走向了邮政所。 邮政所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米李花一眼就瞥见了黑板上的“米铁桥”,是一封挂号信。一年半了,她说不清已经失望了多少次,似乎早就不敢再抱有任何希望。但是,她的心还是骤然狂跳,所有奄奄一息的希望瞬间熊熊燃烧。她踮起脚尖,扒着铁栅栏,冲着那个兀自照镜子的收发员姐姐大声喊:“我取信!” 米李花快速撕开信封,一目十行。然而,这依然不是爸爸妈妈寄回来的信。米李花不得不再一次包裹起失望,迅速把信纸塞进了信封,背着空空的背篓快步走出了邮政所,清瘦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信是康正康从深圳寄回来的,告诉米铁桥,他大概八月二十八日回来上学。康正康是米铁桥的初中同学,他们都考上了营山中学。爸爸妈妈超生了一个弟弟,交了很多罚款,家里实在负担不起康正康上高中的费用,他被迫休学一年,去深圳打工。 康正康很快就可以回来继续上学了,而哥哥却不可能再上学了,米李花不由得有点儿难过。她何尝不清楚,哥哥收到这封信,一定喜忧参半。米李花对爸爸妈妈的怨气已经沉寂了多时,此刻又死灰复燃。她赶紧驱散了满腹怨气,默默地念叨:“他们肯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没得办法回家!” 信步来到陈和平的舅舅开的理发店,米李花不由得探头看了看。陈和平的舅舅正在给一个老爷爷剃头,店里没有别的顾客,陈和平埋头清扫满地的碎头发。他不经意瞥见了米李花,拽着扫帚就迎了出来。 米李花轻声喊“和平哥哥”,并没有停下脚步。陈和平拽住了她的背篓,低声问:“铁桥没来赶场吧?”随手递给了她两角钱,悄悄说,“你去买瓶汽水路上喝,解渴。告诉你哥哥,我今天晚上去你们家里找他。” 米李花没来得及推辞,陈和平就闪身进了店。他的舅舅正大声呵斥:“你又跑出去瞎逛,赶紧洗头。”她害怕陈和平的舅舅那凶巴巴的样子,不敢走进去,赶紧把钱揣进衣服口袋里,心里荡漾着暖意。青石板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她没有瞅一眼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低头快步走了过去。她清楚,得赶紧避开正午毒辣的日头回家。 走出狭长的小街,来到那道名叫“水井湾”的山梁上,米李花看见付晓珍坐在油桐树下歇息。她的心情为之一振,快速追了上去。太阳的脾气已经彻底失控,山路两旁的草木纷纷耷拉着叶子。她们俩蹲在一眼山泉边喝水,顺便清理满脸滴答的汗水。处处都是太阳毒花花的影子,稻田里的秧鸡没命地聒噪,嘹亮的蝉鸣覆盖了整道山梁。 付晓珍捋了捋额头的碎发,从背篓里拿出了一条崭新的纯白色的连衣裙,笑嘻嘻道:“我妈妈刚刚寄回来的,我还想要一双带跟儿的凉鞋,最好也是白色的。” 米李花瞥了瞥,伸出手,又缩了回来,说:“真好看,我手里全是汗,别摸脏了。我可能……可能读不成书了。” “他们还是没有消息?”付晓珍立即收敛了笑容,揪心地问,“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 “家里盖房子欠下了一大笔钱,爸爸妈妈一直没有消息……要是不还债还好,爷爷和哥哥多编些箩筐,供我读书还供得起……可是……”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曲曲折折的山路上摇晃着两个小小的背篓,蝉鸣和秧鸡的鼓噪追随着她们噼噼啪啪的脚步声。 “李花,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付晓珍突然扭过头悄声说,“你想不想自己挣钱?我现在都能自己挣钱了呢!” 付晓珍下意识看了看四下里郁郁苍苍的柏树。 “摘柏树果,晒干了,取出树籽,然后背到二龙镇的种子收购站去卖。我已经卖过一次了,你猜我挣了多少钱?一共三块九角二分呢!”付晓珍眉飞色舞,“我去我舅舅家耍,他们那里的孩子都在摘柏树果卖。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要是大家都去摘,我们就没得摘了。” 付晓珍环顾左右压低了嗓音。 就像突然找到了宝藏,米李花兴奋得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要是自己挣够了学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读初中了,爷爷肯定不会阻拦。 “晓珍,我们的背篓是空的,我们现在就摘满了柏树果背回去!”米李花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就行动起来。 “摘柏树果又热又累,有时候还有危险,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呢!”付晓珍说,“我要赶快回去做午饭,我爷爷打扫猪圈没得空。” “我哪里会怕啥热和苦?不管啥样的苦我都吃得下。你不照样不怕苦不怕热?看我的吧!” 米李花信誓旦旦。 翻过高高的偏崖子,分手的时候,两个女孩相约明天天一亮就出门摘柏树果…… 太阳高悬在头顶,不觉就到了正午。两个女孩隐没在密林深处,蚊叮虫咬,热浪滚滚,好在避开了毒花花的日头。忙碌了半天,收获可不小,黄中带红的柏树果已经装满了大半背篓。两个人坐在一棵巨大的油桐树下歇息,喝水,吃黄瓜和咸鸭蛋。散落在近旁的芭茅花开得没遮没拦,山湾上下铺展着零星的稻田,一大片又一大片的金黄像是给山湾镶嵌了耀眼的黄金甲。虽然大多数的田地已经抛了荒,仍旧能看出曾经满山湾梯田的模样。 “累死了,摘了这一批,我说啥也不摘了。”付晓珍斜躺在草坪里,像一条软塌塌的虫子,“反正他们会按时寄钱回来,他们两个人打工,供我和爷爷吃喝是不成问题的。他们也说了,我只管读好我的书。” 米李花吃着黄瓜,两眼还是不闲着,仍旧四下搜寻柏树果。 “李花你这个财迷,你别到处看了好不好?反正我们今天肯定能够把背篓装满。”付晓珍抱怨,“书读不读得好我也不晓得,反正我尽力,该咋个读就咋个读。反正他们也说了,实在读不进去了,就跟他们一起去外面打工,日子照样可以过得好好的。” 付晓珍说着说着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密林里响着各种声响,蝉声最为嘹亮。各种鸟鸣时不时流啭,各种虫子时不时嗡嗡嘤嘤……还有风,时不时摇动着始终没有表情的花草树木。忙碌了一个上午,米李花仍未感觉疲惫。要不是付晓珍一直喊累,她还不会停歇。她很想上午摘一背篓,下午再摘一背篓。但是,付晓珍说那样会累死的,她可不愿意拿命去换柏树果。休息片刻,米李花又站起来,走向近旁的一棵矮小的柏树…… 4 盼啊盼,总算盼到了柏树籽积攒到三斤的那一天,米李花心中涌动的狂喜仿佛山洪咆哮。从山湾村到二龙镇,相当于走两趟老林镇。米李花从来没去过,听爷爷说沿着麻柳溪走,就能到达。爷爷还说那一路都是绿森森的深水滩,不放心两个女娃娃出那么远的门,还唠叨“近怕鬼,远怕水”,再三叮嘱不能下河里洗脸洗脚,当心失脚落水。 米李花想象不出二龙镇是个什么样子,心中叠加着神秘和恐惧。 天麻麻亮,两个女孩子就背着小包袱出发了。头戴草帽,高一脚低一步沿着麻柳溪岸小跑。溪两岸的芭茅花开得轰轰烈烈,她们时常掩映在花丛中。河谷地带的稻子长得尤其茂盛,几乎没有抛荒的田地。一块块金黄的稻田连成一片,随着她们的脚步无限延伸,就像这条乡村主干道一样没完没了。她们没有心情欣赏这金黄的壮景,紧盯着崎岖蜿蜒的路小跑。爷爷再三叮嘱,一定要在正午之前赶到二龙镇。不然,种子站午休,就得等到下午。她们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都不愿意停下来歇一会儿。在米李花的想象中,这条路特别特别遥远,真正走起来好像又近了许多。二龙镇街沿河而建,一排排吊脚楼就悬挂在河岸上。河水半枯,白色的鹅卵石和细沙铺满了半个河床。一不小心,付晓珍绊了一跤,崴了左脚。她龇牙咧嘴,一瘸一拐走在二龙镇街上。这里的街面比老林镇街要狭窄得多,街面上倒是没有什么人。跑到种子站,她们的衣衫早已湿透,随便可以拧出水来。远远地就听见人声鼎沸,米李花不由得惊呼:“我的妈呀,这么多人。”老人、半大小孩、小小孩,还有个别青壮年,提着、背着、抱着柏树籽等着过秤,小小的种子站被围得像是谁布下的铁桶阵。 两个女孩远远地观望,全然忘记了炎热和干渴。太阳渐渐升上了头顶狭窄的天空,人群还在拥挤、吵闹,喧闹声甚至盖过了周围苦楝树上轰鸣的蝉声。两个女孩腿都站麻了,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她们售卖。她们总算清醒过来,赶紧蹲在一个背阴的角落里歇息。干渴、饥饿,眼皮也不听话了,老打架。种子收购站对面有一家“巴适”饭馆,饭菜的香味“不怀好意”固执地飘过来,径直往鼻子里钻。太阳热辣辣地炙烤着街面,一阵阵热浪随风袭来。她们赶紧躲进苦楝树巨大的浓荫里,背靠着苦楝树粗大的树干,把种子压在腿下,背靠背、头抵头,不多久,居然都睡着了。 当她们被街面上的一声巨响惊醒时,太阳已经歪斜着身子慢慢后退到了二龙河边。先前那些拥挤着卖柏树籽的不知什么时候都走光了,种子收购站里的工作人员围坐在门口打扑克。她们俩赶快拎着柏树籽跑过去,齐声喊:“叔叔,我们卖柏树籽!” 不知道是不是她们的声音太轻,那些人没有听见,反正谁也没有理睬她们。她们接着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谁搭理。两个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充满疑惑。付晓珍似乎比米李花还着急,眼里已经有了泪水。米李花勒令自己,不管怎么样绝不能哭鼻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米李花猛地走近两步,用尽全身力气喊:“叔叔,你们听见没听见?我们要卖柏树籽!” 四个人齐刷刷地抬起头,瞟了她们一眼,继续埋头打扑克。 “哪来的小破孩,捣啥乱?你们有多少柏树籽要卖?没看见我们没得空,明天再来吧,今天不收了!”那个胡子拉碴的满脸厌烦。 什么?不收了?明天再来?明天还会有那么多的人,照样卖不了。米李花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看看付晓珍,她背转过身,偷偷抹眼泪。米李花也想哭,可她拼命忍着。 米李花暗自嘀咕,火气不由得越蹿越高,终于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冲他们大声嚷嚷:“无缘无故凭啥骂我们是小破孩?哪个是小破孩?你们就知道欺负小孩!你们凭啥不收我们的柏树籽?我们一大早从老林赶了二十里路过来,你们凭啥不收?居然让我们明天再来!我们就是明天还能来,也挤不过那些大人,明天我们还是卖不了。你们真自私,不就是耽误你们几分钟的打牌时间吗?你们都是大人了,还那么贪玩!” 付晓珍突然放声大哭。米李花终于忍不住了也跟着号啕。两个女孩绝望的哭声横扫了整条狭窄的小街。 “这两个孩子真难缠,烦死人了!给他们收了算了!”穿着花格子衬衫的光头不耐烦地说。 听说要收她们的柏树籽,米李花的怒气马上就消了。她泪水涟涟,接连说了几声“谢谢叔叔”。 5 两个女孩沿着二龙河岸奔跑,声势浩大的芭茅花遮挡了她们的视线,感觉怎么跑都跑不出芭茅花的阴影,就像是遭遇了大人们偶尔提起的“鬼打墙”①。柏树籽卖掉了,干粮、黄瓜吃光了,带的水早就喝没了,她们空着手一身轻。奔波了大半天,米李花跑起来并不吃力,但付晓珍崴了脚跑不大起来。米李花跑一跑就回回头,恨不得拖着付晓珍跑。 米李花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想这一段时间来忍受的热、苦和累,想想这一路的艰难,摸摸口袋里的钱,再想想老林中学,她还是忍不住抿嘴笑。她不放心把钱放进衣兜里,总担心一路跑着给跑丢了。她立即紧紧地攥着钱,汗水早已把皱巴巴的钱濡湿。她没有忘记提醒付晓珍,但付晓珍说把钱装口袋里跑不丢,握在手里跑起来别扭。来的时候好像不觉得特别远,现在才发觉远得想哭。早就渴得嗓子疼,一路上看见了几处水井,她们并没有停下来趴在井沿上灌一肚子水饱。她们知道和时间赛跑才是头等大事,一刻也不敢耽搁。 两个女孩汗水滴答,跑跑跑。跑过了李子坝密集的木板房,跑过了邓家湾曲曲折折的河道,跑过了张氏祠高耸的牌楼,跑过了擦耳岩嶙峋的怪石,跑过了大星庙精致的飞檐……康家店隐约可见,康老大磨坊的打米机犹在霭霭的暮色里轰鸣着。不远处就是老水滩,那是二龙河与麻柳溪的交汇处。米李花心情为之一振,情不自禁越跑越快。身后传来了付晓珍远远的呼唤:“李花,等等我,跑不动了!” 米李花这才想起付晓珍的脚崴了,扭头看见付晓珍一瘸一拐的身影。她立即跑回付晓珍身边,伸手扶住了付晓珍,揪心地问:“咋个样了?还能坚持不?” “我实在跑不动了,天马上就要黑了,我害怕。我们去我舅舅家吧,看,我舅舅就住在老水滩旁边。”付晓珍扶着左腿拖着哭腔。 “我要是不回家,我爷爷和哥哥不晓得我去了哪里,肯定会急死的。这样吧,你去你舅舅家,我一个人跑回去。”米李花一边说一边扭身狂奔。 “李花、李花,”付晓珍乞求,“你一个人不安全!去我舅舅家住一晚,明天一大早就回去了。” 米李花已经风驰电掣跑远了,依稀听见了付晓珍的呼喊。她没有时间停留,只顾跑啊跑,跑啊跑。谢天谢地,好在已经跑到了熟悉的麻柳溪边,她几乎熟悉这里的每一个沟坎。夜幕已经垂落,四处是异常沉重的麻灰色,但她丝毫没有放慢奔跑的速度。麻柳溪两岸的稻田里,已不见收割的身影。稻子和炊烟的香气胶合在一起,煽动出家的味道。她滴滴答答的汗水里不知不觉掺杂了点点泪水,干渴已经不重要,饥饿也不要紧,疲倦更是无关紧要。然而,夜色无情地吞没了她瘦小的身影,前面密密麻麻、奇形怪状的黑影排山倒海般向她撞来,身后似有千军万马噼里啪啦追杀过来,她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充塞了惊恐。她想哭,却发不出声。她想紧紧地抱住自己蹲下来,但她没有勇气停歇,还在机械地跑啊跑,两条腿似乎已完全不受控制。 模模糊糊,米李花感觉前面应该是古远坡。那坡上有一大片坟墓,米李花目不斜视,甚至屏住呼吸。但是,林立的墓碑清清楚楚横亘在眼前。她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住,一定不能崩溃。无论如何,今夜她得回到家中。爸爸妈妈离开家就没再回来,家里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她比谁都清楚。外面的人没回家,家里的人肯定更遭罪。高一脚,低一脚,总算把古远坡甩到了身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逃过了一劫。 只需吸溜一下鼻子,米李花便知道前面就是山湾村了,她再一次想号啕大哭。但是,她看见前面有一个黑影似乎正冲她移动。她汗毛倒竖,忍不住尖叫着蹲下身,随手摸着了一块石头。那黑影竟然不动了,她大呼小叫缓缓地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把石头朝那黑影扔了过去。石头咕咚一声砸进了麻柳溪,那黑影还是一动不动。她再一次摸着了石头,紧紧地攥着,硬着头皮朝黑影跑去。近了,近了,她再一次使劲砸向黑影,正中目标,发出了沉闷的嗵声。她呆立不动,麻柳溪里很快又传出了咕咚声。 “你是个啥东西?你莫来吓我!”米李花冲黑影怒吼。 那黑影依然一动不动,米李花定睛看,原来是一棵矮小的柏树。即将绷断的神经猛地松弛了,她开始高声哭喊“哥哥、爷爷”,似洪峰冲决了堤坝。 黑黢黢的夜色吞没了米李花无助的哭喊,满山坡的虫鸣,满河湾的蛙声,分外嘹亮。 当米李花摸索着跑进山湾村的时候,山湾上下已星星点点。循着灯光,她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跌跌撞撞。幸亏村子里的路她了如指掌,要不然早就摔得鼻青脸肿。她已经没有眼泪了,或者说恐惧得无法流泪。她开始大声唱歌,给自己壮胆。“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她偷偷地解开了衬衫上的所有扣子,袒露着胸膛。大人们常说,走夜路把衣服敞开可以避邪。她下意识摸了摸胸膛,凉冰冰的,尽是冷汗。她还是害怕,说不清怕什么,反正就是害怕。突然,她猛地啊了一声,下意识摸了摸攥着钱的手,不禁哑然失笑。一路狂奔,只顾着害怕,她竟然把手里的钱忘记了。要是摸索石头的时候无意中把钱弄丢了,她肯定死了的心都有。她感觉后怕,但更多的是庆幸。 手中湿漉漉的钱似乎给了米李花力量和勇气,她好像听见了呼唤她的声音。她似乎不怎么害怕了,快速跑到了高高的偏崖子跟前。确实不是幻觉,她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哥哥嘹亮的呼唤。像是遭逢了非人的折磨之后突然遇到了救命恩人,她歇斯底里地尖声应答。 当米李花看见山梁上有火光向她跑来,紧绷着的神经彻底松弛了。她一屁股跌坐在山崖前,尽情号啕。她这才发觉,两条腿已经木了,浑身只剩下了哭喊的力气。 “妹妹,你莫怕,你站在那里莫动哈,我这就下来接你!”米铁桥颤抖的呼喊声响彻山崖。 那一瞬间,所有的蛙鸣和蝉吟似乎集体喑哑。 米李花缓缓站了起来,仰头盯着那游弋在山坡上的火光,一整天的酸甜苦辣尽都化作了泪水,源源不断……
第二章 慈竹林
1 没几天工夫,山湾上下响亮的打谷声就消失了。冷清和漠然,又覆盖了山山岭岭、沟谷溪畔。米铁桥一家三口顶着烈日鏖战了七天,也收割完了所有的稻子。收割后的山湾立即闲散了下来,山梁沟壑们也慵懒了。最先唤醒春天的鸟儿们不知不觉已经不见影踪、不闻声响。山湾已经不动声色做好了季节轮转的准备,整个村庄终于可以长时间闭目养神了。即便是最为忙碌的爷爷,现在除了翻晒稻谷和烟叶,大多数时候也只待在院子里躲避毒辣的太阳。今年风调雨顺,打得的稻谷尤其喜人。晒干的稻谷装进了一个个硕大的箩筐里,摆满了堂屋、阶沿和院坝。爷爷一看见它们就自言自语:“家中有了粮,心里才不慌。”时不时围着箩筐转悠,随手抓一把稻谷捧在手里端详。大半年来,爷爷终于从早到晚都笑眯眯了。爷爷一笑,院子里的一切立即就轻松自在了,黑儿也不用从早到晚躲进柴房了。 爷孙几个很快翻晒完了烟叶,两个人满头大汗坐在阶沿上扯闲话。 米李花随手打下两个大大的柚子,扔一个给米铁桥。兄妹俩各自麻利地剥皮,三个人不约而同吸溜着酸溜溜、清清爽爽的柚子。 “今年的柚子也结得特别多。看来,我们家真要转运了。”爷爷乐呵呵地望着满院子的瓜果,“再不转运,这日子还有啥盼头?老天爷也该开开眼了,我们家这两年遭的灾祸还少了吗?唉,提起来我就想掉眼泪。李花不是一再说燕子来我们家筑巢了,我们家真的该转运了。” 米铁桥递了几瓣柚子给爷爷,凑近了些,乐呵呵地说:“爷爷,我算了算,今年我们家的收入应该有一千元,你说是不是?” 爷爷吃着柚子,好半天才接嘴:“你小声点儿,生怕全世界不晓得?满打满算,也就一千元。除了日常开销,你忘记了,你爸爸妈妈还留下了六千元的债务。要是年年都像今年这样顺当,那我们至少也得要七年才能还清。七年后,你晓得不晓得,我都八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还能活几年?我要是干不动农活儿了,那些债务哪个来还?全靠你?你咋说还是个半大孩子。我们家要是一直这么穷下去,不怕你不愿意听,再过几年,你到了说亲的年龄,谁肯来提亲?” “爷爷,你莫说那些,你看下湾的雷二爷,八十几了还照样耕田犁地。你可比雷二爷年轻多了。”米李花嚓嚓嚓刮着南瓜皮,忍不住插话。 “爷爷,你莫担心,你干不动了,还有我呢。”米铁桥架起了胳膊,“你看,我有用不完的力气。明年,我们家的黄牛就长大了,你就教我耕田犁地吧,我要跟着你把所有的农活儿学会。你教会了我,你就不用担心啥了。” “农活儿有啥好学的?那还用学?你看看我咋个做的,跟着做就会了。你还是好好教你的书,教书比种庄稼轻松些。哪怕是代课,不是说还有机会转成民办教师吗?你要是啥时候能成为公办教师,你这辈子就算是熬出头了,肯定就比爷爷强。”爷爷敲了敲烟杆,准备抽一锅旱烟,“你是不是还要参加那个啥自啥考试?我看你也没有时间看书,你拿啥去考?” “爷爷,是自学考试。”米李花更正,忍不住扑哧一笑。 “爷爷,我想好了,我暂时不参加自学考试了。反正参加自学考试也没有年龄限制,等过几年再说。我先跟你学种庄稼……”米铁桥顿了顿,又凑近了些,看着爷爷皱褶深深的脸,“爷爷,你教我编箩筐的全套技术吧。要是我学会了,我们就能编更多的箩筐。一个箩筐可以卖三元,要是我们每个月都能编十个箩筐,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 “嘴巴子两张皮,说话不费力?”爷爷吧嗒着铜烟杆,白了米铁桥一眼,“每个月都编十个箩筐,那得用多少竹子?买竹子不要钱?不喂猪不喂牛了?不种庄稼了?说话不经过脑子,亏你想得出来。” “爷爷,竹子根本就不是问题嘛。张云蛟的爸爸和罗大婆都说过,他们家的竹子我们可以随便砍。”米铁桥起身比比画画跃跃欲试,“再说了,农闲才编嘛。还有,每天晚上少睡一会儿就是了。” “人家叫你砍你真就去砍?你摸摸你脸皮有多厚。”爷爷啐了一口痰,“不过嘛,你学了这门手艺也有好处,至少挣几个油盐钱不成问题。你说得也是,农闲时候,闲着也是闲着,编几个箩筐倒是也可以解解闷儿,总比坐吃山空强。” “你啥时候教我?”米铁桥索性蹲在爷爷跟前,巴望着爷爷,“你就从教我选合适的竹子开始吧。你剖开篾条打好箩筐的底子,我编箩筐已经没啥问题了。编箩筐不是技术活儿,剖竹子、切割篾条、打底子、锁口才是关键技术。这些学不会,我永远出不了师。” 爷爷的目光立即散落在院前那片郁郁苍苍的慈竹林,搁下烟杆,缓缓起身,清了清嗓子说:“你去把弯刀给我拿来,我们现在就去砍竹子。” 爷孙俩说说笑笑走出了院门,根本不在乎头顶的阳光晒得鸟雀们都出不了声。 2 午后,米铁桥赤膊上阵,全神贯注打底子编箩筐。横着竖着用多少根篾条、怎样穿插、如何接头,爷爷教一遍,他就记住了。汗水滴落了一地,顾不上擦拭。蚊虫叮咬,似乎也没有感觉。学会了打底子,一个箩筐就有了框架,也可以说已经成功了一半。爷爷说得在理,年轻人都不愿学这门手艺了,等他们这一辈人过了世,这门手艺就可能失传。米铁桥非常清楚,掌握了这门手艺,就掌握了重要的谋生手段。 堂屋里突然幽幽暗暗,米铁桥瞥了瞥院坝,明晃晃的阳光猝然隐匿了。雷声隐隐约约从石牛寨外传来,狂风突起,把整座院子刮得哗啦啦响。对面的山梁上奔腾着一条条白花花的水带,过剩的山水沿着经年冲击出的溪沟放纵奔流,就像是给山梁们披上了飘带。长时间劳碌,谁都疲惫不堪。一家人趁着这难得的清凉,痛痛快快睡了个觉。被篱笆墙圈着的瓦屋,一派祥和。暴风雨是什么时候停歇的,三个人谁都不知道。 随着黑儿的低声吠叫,院门外传来了嘹亮的呼唤:“铁桥!铁桥!我是云蛟。” 高大、敦实的张云蛟笑盈盈站在院门边,轻声召唤:“黑儿,你不认识我了?”瞥见米铁桥揉着眼睛出现在堂屋门口,他轻轻推开了院门,扯开嗓子说,“你们都在睡觉?铁桥,暴风雨把我家的好多竹子吹倒了,我爸爸让我来喊你们过去帮忙砍,说你们编箩筐用得着。” 米铁桥的困意全无,一边回应“好好好”,一边寻找砍刀。当他握着砍刀正欲跟着张云蛟走,突然停住了,说:“等等,我打几个柚子,你爸爸最喜欢吃我家的柚子了。” 两个少年嘻嘻哈哈跑过了罗大婆家的竹林,罗大爷正在清理被狂风刮倒的竹子,仰头大声喊:“桥娃儿,我把竹子给你们砍好,你们有空了,过来扛走。这竹子好几年没砍了,密得插不进刀。我年纪大了,砍竹子还行,扛竹子就吃力了。” “好好好,谢谢你了罗大爷。”米铁桥热辣辣回应,扭头扯开嗓子大声喊“李花、李花”。听见田埂那头传来了米李花的回应,他铆足劲儿喊:“叫爷爷来罗大爷家扛竹子。” 两个少年快速跑进张云蛟家的竹林,张云蛟的爸爸张老师正在嚓嚓嚓砍竹子。这片竹林声势浩大,高高地立在张云蛟家屋后的山坡上。被吹折的竹子东倒西歪,差不多罩住了大半边瓦屋。 “铁桥,你真要放弃读书?”张云蛟突然插话,“我昨天去老林场割肉打酒,碰见陈和平,他说康正康从深圳打工回来了,准备过几天就进城读高中。李老师帮你们两个都办了休学手续,你可得想好了,如果这次不复学,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康正康回来了?”米铁桥且惊且喜,“我真的不读了。我读不读真的不要紧,关键是我得想方设法让我妹妹读。我留在家里,比我妹妹有用。张老师,你啥时候也劝劝我爷爷。家里困难是困难,但今年情况好了很多,供妹妹读初中还是可以咬牙顶一顶的。妹妹要是是个男孩,我估计爷爷多半会支持。咋个说呢,我爷爷‘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很重的。” “我试试看……就这两天,我找时间和你爷爷聊一聊。没几天就要开学了,要决定就得提早决定。”张老师顿了顿,若有所思,“桥娃,你不读了……代课、种庄稼、编箩筐、喂猪、喂牛,供妹妹上学,肯定没有问题。” “我爷爷担心的是我爸爸妈妈欠下的那些债务……所以,他一直不松口。”米铁桥摇摇头,“我妹妹自己还摘了柏树籽卖,她自己攒了学费钱……” “债务嘛,慢慢还就是了。现在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外面打工挣钱,谁家的钱用得都不像前些年那样紧张。除了年初罗二爷到你家来要过钱,再没人来讨要了吧?” “我爷爷很多时候就一根筋儿,好多事情我和妹妹都得让着他,不敢和他争执。”米铁桥无可奈何地说,“只要他不乱发脾气,只要他不整天唉声叹气,我们就感觉是得到了天大的奖赏。” “你爷爷也不容易,操劳了一辈子,老了还得帮儿子还账,还得帮儿子养孩子。他心气儿不顺,是可以理解的。”张云蛟的爸爸挥动着砍刀。 …… 当霞光彻底消失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停止了搬运竹子,聚集在米铁桥家的院子里歇息。抽烟的抽烟,扇扇子的扇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拉家常、说闲话。声音忽高忽低,时不时激荡起嘻嘻哈哈。 差不多两年了,院子里没有如此热闹过。 “嗬哟,嗬哟,嗬哟,你们看这满阶沿的谷子,少说也有几千斤。”罗大爷惊呼连连,“老米,你真舍得下力气!” 爷爷笑呵呵不说话,一脸的志得意满。 米铁桥爬上了高高的柚子树,握着镰刀,小心翼翼割着树枝上沉甸甸的柚子。米李花站在树下,举着背篓,满面红光。 张云蛟看得手痒,噌噌噌也爬上了树。 张老师赶紧站起来,接过米李花手中的背篓,高高地举向空中,板着脸提醒:“云蛟,摔下来可了不得。你莫干啥都没轻没重,一定要当心!” 一个又一个硕大的柚子嗵嗵嗵落进了背篓。 “全都摘了吧,铁桥。”爷爷举起了长长的钩子,用力钩着树梢上的柚子。 张老师瞥了瞥身旁的米李花说:“乖女,你帮我看看后脖子,好像有个虫子在爬……听说你卖柏树籽自己挣了学费?了不起!” 米李花小声说:“还差四角钱。” “说得倒是轻巧!要是只差四角钱,那倒是好。到镇上读书,不打零用了?那可是细水长流的,每周不得花个一块两块的?”爷爷抢过了话头,气哄哄的,“光学杂费一个学期就是十二块,一读就是三年。其他学期的学费,你都自己挣出来了?” “我就读一个学期。”米李花小声嘟囔,垂下眼睑,一脸的委屈,要哭不哭的样子。 “读一个学期,还不如不读。”爷爷提高了声音,“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差四角,罗大爷给你补上。”罗大爷笑眯眯的,“老米,你急个啥,未必有人拿刀架你脖子上了?上一个学期说一个学期的话,谁过日子会看两三年后的事?李花多懂事,自己给自己挣了学费钱。来来来,再抽锅烟,再想想办法。莫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米大叔,罗大叔说得有道理,‘走一步,看一步’。当年,我爸不让我妹妹读书,到现在我妹妹一提起来还掉眼泪,还埋怨我爸。”张老师仰头高声喊,“没剩几个了,云蛟,你快下来。你个子大,占树上的空间。你别挤着了铁桥!” …… 暮色苍苍,蚊虫嘤嘤嗡嗡。 走出院门的时候,张老师侧身冲爷爷说:“米大叔,改天我来找你,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摆摆龙门阵了。” 田埂上,一行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惊起了咕咚咕咚的蛙跳。炊烟的香气在迷离的夜色中飘荡。山湾上下,零星的灯火忽闪忽闪。柳叶般细长的下弦月淡淡地抹在石牛寨上空,又一个蛙声和蝉鸣合奏的夜晚拉开了帷幕。 3 还有三天开学。 当牛牧山山巅刚刚露出天光,米铁桥和米李花兄妹就背起背篓出发了。米铁桥卖旱烟叶,米李花卖鸡蛋和鸭蛋。不大了解今年烟叶的行情,爷爷原本想亲自上街探探虚实。看看院坝里山一样的竹子,他犹犹豫豫还是改变了主意。 “桥娃,你先听听别人卖多少钱再喊价。卖的人多,你喊价就低一点儿;卖的人少,你就适当加加价。还要和别人家的烟叶比比成色,再灵活调整下价格。”爷爷耐心地叮嘱,一脑门儿的不放心,“我还是留在家里抓紧时间剖竹子,两个人编箩筐,需要的篾条就多了。砍下的竹子不快速处理,很快就会干枯,就只能当柴火烧了。你要想学会剖竹子,那还得些时间。这个活儿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就是那个熟能生啥?” 米铁桥频频点头,连声说“知道了”,顺便接上了那个“巧”字。 米李花忍不住抿嘴笑。 兄妹俩已经走到了田埂的尽头,还听见爷爷在大声提醒“莫贪玩,记得早点儿回家”。 一路小跑,兄妹俩超越了好多赶早场的人。他们只顾着赶路,间或才低声聊几句。约定好了,不管谁先卖完了,就到邮政所旁边等着。到了响水滩附近的三岔路口,他们不期碰见了背着理发箱的陈和平。半个月不见,陈和平好像也蹿了好长一截。陈和平攀着米铁桥的肩膀说悄悄话,神秘兮兮,鬼鬼祟祟。米李花一头雾水,想打听又有些不好意思。看样子,他们好像在密谋什么。 “那就对了!就应该这样!”米铁桥频频点头,满脸赞许。他甩了甩满头的汗水,提高了声音说,“你如果看见康正康,告诉他今天不管多晚,我都在响水滩的写字岩下等他。” 三个人脚下生风,你追我赶,很快就进入了场口。各自走开,各忙各的。 收购站好像才刚刚开门,顾客自然三三两两,米李花很快就卖掉了鸡蛋和鸭蛋。穿过狭窄的青石板古街,赶场的人比平时多了好几倍。不消说,大多是来卖农产品攒学费或者买必备的学习用品什么的人。她放慢了脚步,贪婪地看着小摊上花花绿绿的服装和文具,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和她年龄相仿的那个女孩喜滋滋地在一个童装摊前比试裙子,女孩的妈妈站在身旁指指点点。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生在鞋摊前试穿球鞋,米李花认得那是回力牌的。男生的爷爷抓耳挠腮,不停地提醒“白色的不经脏,还是买解放鞋更耐穿”。 米李花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勒令自己不要左顾右盼,快速走向了邮政所。 远远地望见邮政所旁边那棵虬枝盘旋的黄葛树,米李花的心跳倏然加快,循着人缝情不自禁小跑了起来。邮政所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她反复扫视墙壁上那块龟裂的黑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遍一遍又一遍,确信那上面没有她家的挂号信和汇款单。她还是不死心,踮着脚尖扒着铁栅栏小心翼翼地问:“姐姐,麻烦你,帮我看看,有没有山湾村米铁桥、米李花和米永乾的平信?” 那个穿戴非常时髦、模样很好看的姐姐瞥了米李花一眼,居然冷冷地说“你等一下”。米李花立即屏住了呼吸,半张着嘴,盯着那个姐姐拉开了贴着“山湾”字样的抽屉。翻了两遍,那个姐姐大声说“没有一个姓米的”,依旧冷冰冰的。米李花眼巴巴地望着她,只好把“你再帮我查一遍”吞了下去。那个姐姐坐回到椅子上,低着头认认真真欣赏小圆镜中的自己。米李花欲言又止,恋恋不舍转身离开了邮政所,不记得是否说了“谢谢”。顿生的希望很快又落了空,她心酸得似乎迈不开步子。站在黄葛树巨大的浓荫里,她突然恨死了这个地方,恨不得踢几脚、咬两口。她感觉邮政所、黄葛树以及那高高的狭窄的石阶,全都面目狰狞,狼心狗肺。她浑身上下瞬间冰冰凉凉,不,应该是彻骨透心的寒。 米李花像是丢了魂儿,背着空空的背篓,板着面孔皱着眉,慢吞吞、懒洋洋,走下了陡峭的石级。她信马由缰,竟然走进了农贸市场。 农贸市场里已经人头攒动,各种吆喝声、叫卖声高高低低长长短短,拥挤和喧嚣自不必说。米李花好不容易在人群中瞥见了米铁桥,她的鼻子立即就酸了,眼泪瞬间就稀里哗啦流下来。米铁桥正在和烟贩子讨价还价,老练得跟小商贩似的。他眼睛的余光看见了米李花,冲她点了点头,继续和烟贩子周旋。米李花赶紧擦干眼泪,吃力地挤了过去。靠近了米铁桥,她的心立即就安稳了不少,安安静静地观看米铁桥与烟贩子纠缠。好几次,米铁桥似乎打算卖了,烟贩子已经把两捆烟叶拎进了自己的推车里,但他迟疑了一下又赶紧把烟叶强行拎了出来。惹得烟贩子相当撮火,一个劲儿骂骂咧咧。僵持了十来分钟,米铁桥似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交了货。 米铁桥笑嘻嘻背起空背篓,拽了拽米李花,低声问:“去过邮政所了?” 米李花微微点了点头,赶紧别过脸去。她的眼泪止不住又扑簌簌。 “走,我们去给你买衣服、鞋子和书包啥的。”米铁桥又拽了拽米李花,绕过人墙,加快了脚步。 米李花止步不前,胡乱抹着眼睛,小声说:“我不要。” “快走嘛!今天卖烟叶的人少,我们家的烟叶又是最好的,所以,我就稍稍抬高了价。你不晓得吧,居然比爷爷预计的多卖了三块!三块哈,相当于多编了一个箩筐!”米铁桥喜不自胜,一把把米李花拽到马路边儿上,贴着她的耳边嘀咕,“你莫难过哈,你莫想那么多了,九月一号那天一大早,你自己就去学校报名,不管爷爷是啥态度。他发多大的脾气你都不要理会,有我顶着呢。你想想,爷爷总不至于把我们两个吃了吧?他还能拉着你不让你走?你回学校了,他发多大的脾气,反正你看不见也听不见,你就安心读你的书……也说不定,他这两天就改变主意了。不管他改不改变主意,你都必须去上学。大不了我跟爷爷挑明,爸爸妈妈的债不让他还,我自己想法慢慢还。你的学费和生活费由我来出……我代课、编箩筐、种庄稼……供你上三年初中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实在不行,山穷水尽了,我还可以出去打工……” 米李花努力控制着,但还是忍不住抽泣,甚至不能挪动一步。 米铁桥环顾左右,又轻轻拽了拽米李花的背篓,继续贴近她的耳边低声说:“这赶场天,来来往往到处都是人,哭哭啼啼的怪不好意思。你听话,莫哭了。走,我们买东西去。” “算了!我还是不读了!”米李花用力抹着源源不断的泪水,扭头朝家的方向挪了几步。 米铁桥快步跟上,拽住了米李花的胳膊,提高嗓门儿说:“你莫说傻话!你得听我的!不读了,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情。你才十二岁,你不读了,出去打工都还不到年龄。你留在家里,也就是喂猪喂牛,庄稼啥的你根本种不了。我不读了,那确实是没有办法。我不读了,现在就可以挣钱。比较起来,我不读比你不读更有利,你说是不是?我当初读初中没咋努力,那时候有爸爸妈妈顶着,我啥都不操心,整天迷迷糊糊的。你也晓得家里现在的实际情况,肯定会加倍努力。你脑子比我好用,熬三年,考上了中师,你就出息了,我们家也就更好了。我告诉过你,读中师不花一分钱,每个月还有生活补助……只要你出息了,我咋说都好办。爷爷年纪大了,我们两个得有能力养他……” 米铁桥不由分说拽着米李花走向了人声鼎沸的主街,絮叨、劝说,一刻也不停歇。 米李花总算止住了眼泪,表情渐渐坚毅,目光渐渐坚定,脚步渐渐坚实。 跟着米铁桥走到百货摊前,米李花轻轻拽了拽米铁桥的T恤衫小声说:“衣服啥的我还是不买了,我还有穿的……我努力读一年吧。如果我成绩好,考中师有希望,我就继续读。” “要买!也要读!”米铁桥的话笑呵呵的却掷地有声,“你自己挑选,那条白色的连衣裙是不是很好看?新学期了,而且是到镇上读书,咋说也得穿件新的。” 米李花摇了摇头,小声问老板:“那条蓝色的裙子和那条白色的裙子,哪个便宜?” “蓝色的便宜不少呢。不过,小姑娘穿白色的更好看,款式也新潮些。”老板满脸堆笑,眼睛招呼着别的顾客,“看一看啰,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款式,面料好,价格公道。” “买白色的吧,白色的好看。”米铁桥说。 “白色的不耐脏,我就喜欢蓝色的。”米李花非常固执,“付晓珍也是买的白色的,我和她最好不重样。” 米李花笑盈盈小心翼翼地包好了蓝色的连衣裙,看了看米铁桥,他也一脸山花烂漫。 “走,我们买球鞋去!初中的体育课非常正规,不像小学那样随便玩儿,穿球鞋是必须的。”米铁桥挑了挑眉,连声说“走走走”。 “哥哥,球鞋……就……就莫买了……吧!”米李花的声音怯怯的,“花太多的钱了。” “你难道要打着赤脚上体育课?”米铁桥正色道,“迟早都得买的,一次性买了,还节省时间。” 米李花看了看脚上的塑料凉鞋低声说:“你看,你上次买的这双鞋还九成新呢。” “凉鞋是凉鞋,球鞋是球鞋。到了冬天,你还能穿凉鞋吗?”米铁桥不容商量。 把白色的回力牌球鞋放进背篓里的时候,米李花满脸惶恐,低声问:“哥哥,爷爷要是晓得了……” “晓得了又咋了?没偷没抢,又没有胡乱花钱。再咋个节约,这些都是必须买的。你又不是不晓得,爷爷是‘刀子嘴豆腐心’。本来还想给你买个大一点儿的书包,这个就算了……大一点儿的书包将来也要买的,上了初中,课本多得很。你就辛苦些、仔细些,用背篓背书。”米铁桥瞥了瞥副食品店,立即站住了,扭头问,“我们给爷爷称二两冰糖?听说冰糖可以化痰,爷爷常年咳嗽。” 兄妹俩只对视了一眼便达成了一致,买! 阳光刚刚照射进青石板古街,兄妹俩就买办停当,谈笑风生,赶紧回家。 一路上,米铁桥兴奋无比,完全打开了话匣子:“你放心读你的书,三年后,要是考不上,也不要紧。到时候,我要是代不了课,我也可以出去打工了……你们不要担心,我晓得回家的……还有,过些时候,等彻底闲下来了,我就去派出所报案……我和蒲福林老师早就写好了材料……也说不定,爸爸妈妈今年春节就回来了……” 前面就是响水滩了。米铁桥突然扯开嗓子喊:“康——正——康——” 4 能够按计划顺利归来,康正康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至今犹在梦中。 迄今,康正康仍旧没有原谅爸爸妈妈的荒唐。他越发羞于向谁提起,他都十六岁了,居然还有一个一岁多一点儿的亲弟弟。爸爸口中这个意外到来的弟弟,属超生,交了一大笔罚款,自然也罚没了他的学费钱。爸爸没过多解释,要求他辍学打工,态度相当坚决。还说他是老大,应该替家里多分担些。他别无选择,收藏好高中录取通知书,居然相当平静。用“一波三折”和“五味杂陈”都无法描述他远离校园的这一年。疑似被拐,侥幸逃脱;不到法定的打工年龄,侥幸蒙混过关,顺利进入玩具厂做工;最为幸运的是,许副厂长承诺资助他读三年高中。此前,他偶然看到“希望工程”摄影照片上那个引起轰动的大眼睛女孩,多么羡慕她改变了命运。哪承想,那样的幸运有一天竟也能悄然降临到自己头上。 康正康每天紧盯着日历,掰着手指头算归期。一进入八月下旬,他就打了辞工报告。多亏了人事经理和许副厂长的特别照顾,辞工手续办得相当顺利。而且,当月的工资也给结了。他背着硕大的牛仔包走出玩具厂的大门,没有回头,却泪流满面。一年的等待,一年的熬煎,一年的波折,一年的企盼,终于成了过去时。来的时候感觉一年是何其漫长,离开时才发现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没能向同车间的那位老乡大哥说声再见,他很是过意不去。他们萍水相逢,但是,过去几个月,老乡大哥在各个方面给了他许许多多的照顾。老乡大哥复读了三年,还是没能考上大学,只好一边打工,一边自己复习备考。遗憾的是,今年,老乡大哥又名落孙山…… 一别大半年,两个少年都长高了一大截,似乎都有些陌生。紧紧相握的手半天都没有松开,却没有寒假见面时那种情不自禁的热烈拥抱。他们中间明显隔了些什么,不用思量,肯定是时间、不同的经历和想法。自然而然,两个人就聊到了读书。不约而同又坐了下来,背靠凉爽的崖壁,面朝无声流向远方的溪流,促膝长谈。 “……你可真伟大,太无私了。咋说呢,我不认为我有多自私,但我绝对不会像你那样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哪怕那个人是我的亲弟弟。我爸爸说的虽然有道理,那不过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场,他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他是一家之主,他们自己惹出的麻烦,却要求我来帮他们承担。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我二话不说,可是,我没有。他们凭啥要让我做出牺牲?大弟弟的前程确实耽误不得,可是,他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前程同样耽误不起?我休了一年学,已经做出了让步。我给自己挣了学费,没有给他们增添负担……我幸运地得到了好心人的资助,其实,这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我这样说,可能显得很不近人情。但是,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坦率说,我越来越厌烦我们这里了。偏僻、贫穷、落后,甚至还相当愚昧……如果让我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我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三年后,要是考不上大学,我肯定还会出去打工,肯定不会在这里落地生根……”康正康不停地驱赶着长脚蚊,拍得啪啪作响。 米铁桥瞪大了眼睛,感觉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康正康。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插话,只能专注地听。 “……我也想好了,这一次,我肯定是不会听从他们的安排了。书,我肯定是要继续读的。至于我大弟弟,我也不是完全不管他。我打工还存了一些钱,我打算先拿出一些支持他读书。反正他在老林读初中,花费并不大。如果我得到的资助够我继续读完高中,或者,我尽量省着些花,节省下来支持他读完初中。要是他初中毕业能顺利考上中师,那就万事大吉。你也晓得,我们这里的中师比大学还难考。他要是考不上,也就只能读高中。我看,他八成也只能像我这样辍学打工……如果我三年后考上了大学,我肯定读的是师范。听说花钱很少,而且,还可以申请助学贷款……” “嗯,你这样做,那就是两全其美。”米铁桥终于接上了话,“说不定,一两年后,你爸爸打工就把账还清了呢。你看,我回来才半年多,家里的情况就好了不少……” 康正康摇了摇头,眉头紧锁,说:“我根本不看好我爸爸。他小学都没有毕业,只能打工下苦力。不晓得你去没去过建筑工地?我亲自去感受过的,那可是比留在家里种庄稼还要辛苦好多倍。当然,如果老板不拖欠工钱,或者,不卷了工钱跑了,确实比种庄稼的收入多得多。你看嘛,他去年出去半年,到今年三月才拿到工钱。而今年大半年的工钱,到现在一分没见着……唉!” 米铁桥曾经被四表舅骗到小煤窑挖过几个月的煤,他大概能感受到建筑工人的苦和累。不过,他还是拍了拍康正康的肩膀安慰:“我感觉你这次回来变了一个人,你咋个突然就非常非常悲观了?按理说,你家的情况大大地好转了嘛!不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走一步,看一步’嘛。啥事都不要往最坏的地方想,否则,就没有继续往前走的勇气了,甚至就没法活了。我爸爸妈妈离开家很快就两年了,我一直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我妹妹上学的事,我爷爷如果还是不同意,我决定来个先斩后奏!我爷爷就是那种不会给自己加油鼓劲的人,整天想的就是自家的难处,很少去想想自己家的好处。我就和他不一样,凡事我喜欢先想好处,尽量不去想难处。实在想不出有啥好处了,我就想,管他呢,今天中午还不至于饿肚子,我家地头还有红薯挖,还有黄瓜可以摘……” 米铁桥说着说着就嘿嘿嘿笑出了声。 康正康也被逗乐了,随手捡起一个白白的鹅卵石扔进了柔波徐徐的麻柳溪。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盯着麻柳溪对岸的芭茅丛,满眼忧郁。 “……我有时候想起你,居然怀疑你是不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如果换作我,多半早就崩溃了。我们这几个难兄难弟吧,就数你最不容易,也最了不起。张云蛟就不用说了,他和我们不是一类。我们和他没得比,没法合并同类项。陈和平呢,是个老好人,好得有点儿离谱。而且,他太懦弱了,好像谁都可以摆布他,他自己还把自己给捆住了。我呢,我越来越发现,我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心比天高’的那种人。过去的一年,我的运气好得似乎过了头,谁能保证好运一直会伴随着我?这样说吧,我没有你们几个心宽……”康正康慢条斯理,心事重重。 “我要是心不宽,早就哭都哭死了,你说是不是?家里出去了两个大活人,一出去就消失了,叫谁想得通?他们一失踪,家里的烂摊子就扔给我们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要是天天都想这些,肯定得愁死。”米铁桥猛地站起来,搬起一块硕大的石头发疯似地扔进了麻柳溪,“我爷爷到现在都还想不通,想不通了就乱发一通脾气。逮到谁就是谁,牲畜也不例外。我曾经也想不通,想不通又能咋的?就算是气疯了又能咋样?还是得稳住,莫把自己气疯了。还是多想想咋个收拾眼前的烂摊子……实在想不通了,我就想我还是幸运的,我至少不是孤儿。我回到家,家里还有爷爷和妹妹等着呢。还有房子住,还有口热饭热菜吃,还有土地可以种,还可以编箩筐卖……” 康正康也跟着站了起来,情不自禁竖起了大拇指。他看了看米铁桥那黧黑的面孔,叹了叹气,说:“铁桥,你看你,就一年时间,你就晒得跟我爸爸我舅舅他们一个样了。铁桥,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们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出去打工了?那肯定是外面的钱容易挣些。要我说,你即使不读书了,也不该死守在这里。你爷爷身体恢复了,你妹妹读她的书,你完全可以出去打工。在工厂做工,虽然也辛苦,怎么说都比种庄稼轻松。你们三个人辛苦一年,能挣两千元不?除去来回的路费,除去两头路上跑的时间,就算一年打十个月的工,净落两千元肯定轻轻松松。这个账,你可是要算明白的。深圳、广州那边,遍地都是工厂。我们是初中毕业生呢,比那些小学毕业或者小学都没有毕业的,要好找工作得多。我要是你,肯定不会死守在这里。这个,你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米铁桥慢慢地坐了下来,拔着身边的青草,平静地说:“这个,我是得好好想想……不管咋个说,我现在肯定是不能出去打工的。我走了,那些学生哪个来教?村里就剩下张老师和蒲福林老师两个,他们无论如何都教不过来。还有,我走了,我妹妹去上学了,家里就我爷爷一个人。从早到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早晚得憋出毛病来。他要是生病了,哪个照顾他?外面再好,没有自己的家,都是别人的家;这里再不好,还有属于自己的家。就像今年这样风调雨顺,照样不愁吃和穿。你看,通电了,也能看上电视了。大多数人家都打了机井,水源这个大问题也解决了。听张云蛟说,火车轨道已经铺到了小桥镇。据说,二龙镇那边通了公路,我们这里也不会等太久。” 麻柳溪里突然响起了巨大的咕咚声,两个少年吓得不约而同打了个激灵,赶紧探头看。 “哈哈哈,总算逮着你们了。你们两个大中午的不怕热,居然在这里约会!够浪漫的!”张云蛟站在悬崖上手舞足蹈,“太热了!热死了!你们敢不敢打赌,我就站在这里跳下去,玩一个特别刺激的悬崖跳水?” 不多久,三个少年就游弋在清澈的河水里了…… 两岸的芭茅花忽然呼呼作响,平静的水面上突然掀起了波澜,芭茅花的倒影交错晃动。不待身上的水珠落干,三个少年默不作声赶紧套好衣衫,裹着暑热回家…… 5 米铁桥一家三口一大早就忙忙碌碌,当他们把所有的干稻草都码进了柴房,太阳才刚刚偏西。 今年多种了很多水稻,这个冬天牛就有吃不完的稻草。 爷爷抽完烟,咳嗽着起身伸了个懒腰。他沉着眼睑,絮絮叨叨,自言自语。说是马上去一趟下湾的罗二爷家,把欠他家的那五百元一次性还了算了。他家翻盖了房子,钱肯定用得紧。一直欠着人家的,睡觉都不踏实。说着说着,爷爷又骂开了。“你们说说,你们的爸爸妈妈还算是人不?看来,他们是真的不会回来了,真个就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 米铁桥和米李花不敢接话,假装没听见,各忙各的。 爷爷咳嗽着,骂骂咧咧一脚踢开了院门,歪歪扭扭的篱笆墙被撞得摇摇晃晃,彼此纠缠着的丝瓜秧和葫芦瓜藤蔓开始打蔫儿、泛黄。 “哥哥,你看爷爷那张脸……”米李花满面愁容,停下了菜刀,轻叹一声,“我……还是不……读……算了。” “你不看他的脸不就没啥事了嘛。明天就开学了,你咋个还说不读了的话,不是啥都准备好了?”米铁桥压不住火气,猛地抬高了声音,“你就莫东想西想的了,你管爷爷是啥脸色,明天一大早,自个儿走了就是,听明白了没有?” 米李花怯怯地低声“嗯嗯”,悄悄地撩起衣襟抹眼泪。 天擦黑的时候,呼啸的阵风送来了密集的雨声,兄妹俩坐立不安。当爷爷的咳嗽声突然响亮在院门边,米铁桥高举着硕大的斗笠,一个箭步冲到爷爷跟前,赶紧替他挡雨。 “嗨,真是巧了,这雨也长眼睛呢,下得不早也不晚。”爷爷坐在阶沿上看着黑压压的雨幕居然笑容扑面,“李花,把我的烟杆给我拿出来,我想抽锅烟……他罗二爷也真是固执,说啥只收了三百块。他说我们家确实不容易,还说那些钱也确实不是我们借的。如果不是刚盖了房子手头紧,他说啥也不会要。还说剩下的两百元,如果你们的爸爸妈妈回来了,他就向他们要。要是他们不回来了,就一笔勾销。唉!话虽这么说,这得欠多大个人情?咋个还呢?话又说回来,少还两百元,就相当于多打了一千斤稻谷,多编了六七十个箩筐呢!” 明明灭灭的烟光映照着爷爷满脸皱褶里的笑容,他的咳嗽声也慈祥了。 “李花,李花,你还在忙啥?你快过来一下。”爷爷突然扭头呼唤。 米李花大声回应着“来了”,跑到爷爷身边小声说:“爷爷,我准备做晚饭了。” “做晚饭,不着急嘛。现在没多少活儿了,早一点儿吃,晚一点儿吃,都不要紧。你快坐下。”爷爷扭头喊,“铁桥呢?你也过来,我有话和你们说。” 兄妹俩围坐在爷爷身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敢看爷爷的脸。 “你们这几天偷偷摸摸、嘀嘀咕咕,不要以为我啥都不晓得,我眼睛还没有瞎,耳朵还没有聋呢。李花,给你,这是学费钱。”爷爷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把纸币递给了米李花,柔声说,“一定要收捡好哟,这可是丢不得的。既然你那么想读,你就给我认认真真读。” 完全出乎意料,兄妹俩立即呆住了,喘着粗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想要啦?不想读了?不想读了,我可就把钱收回来了。这可是你自己不愿意读的,到时候可别哭哭啼啼的,可不能埋怨我。”爷爷假装缩回了手,咳嗽声和嘿嘿嘿的笑声混杂在一起。 “爷爷,我有学费钱,你给我四角就可以了。”米李花还是怯生生的,根本不敢相信这些话真是从爷爷嘴里说出来的。 “就你卖柏树籽挣的那几个钱,那还叫钱?你自己留着零用吧。你和你哥哥倒是都不会乱花钱,这个,我不用担心。不过,往后,你们就别惦记着给我买啥了,我这把老骨头,穿啥啥都不好看,吃啥啥都不香。给我买东买西,那就是浪费。嘿,你别说,含一颗冰糖在嘴里,痰还真就少了不少。”爷爷笑眯眯的,把钱塞到米李花的衣兜里,“读书该准备的东西,你们都准备好了吧?我啥不清楚,你们休想瞒得了我。我活了多大岁数了,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还多,我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多……就像张老师说的,万一……万一李花真就考上了那个啥师,这日子不就熬出头了?” “爷爷,妹妹肯定会努力的!”米铁桥揉搓着双手,意外的惊喜令他声音颤抖。 “努不努力自己看着办,那我可就管不了了。我呢,再拼几回命,豁出去了,反正只送你米李花读三年。”爷爷放下了烟杆,站起来,“不说了,话说多了讨人嫌。饿了,做饭吧。明天你们都要回学校,今天晚上都早点儿睡。这雨啊,下得真好。晚上下雨,凉快,蚊虫少,瞌睡就睡得香呢。” 瓦屋上,雨声嘹亮。 院子里,灯光迷离。 堂屋里,爷爷和米铁桥有说有笑编织箩筐。 灶屋里,传出了米李花清脆的歌声: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笑意写在脸上 哼一曲乡居小唱 任思绪在晚风中飞扬……
第三章 老桑树
1 十月初,付晓珍就住校了。她说每天跑个来回脚都跑大了,累得半死,一上课就想睡觉,哪还有精力学习。没有付晓珍做伴,米李花居然战胜了独自摸黑回家的恐惧。班主任黄叶秋老师找米李花谈过三次了,特别强调:“你每天独自摸黑上学不安全不说,还耽误上早晚自习,必须住校!” 十月底,米铁桥赶场,专门背了稻草、篾席和铺盖到学校,替米李花铺好了床铺,还捎上了一周的口粮和咸菜。可是,她还是执意每天往家里跑。爷爷大为光火,动不动就冲她吼:“你又跑回来干啥?帮不了家里不说,还尽给家里添麻烦。天天敷一裤子泥浆,自己又没有时间洗,还要麻烦你哥哥。没看见你哥哥忙得上个茅房都要小跑,这雨下起来没个完,裤子还干不了,你哥哥只得给你烧火烤干。你是一两岁的奶娃娃还没有断奶?你是想回来找奶吃?” 米李花非常过意不去,只能默不作声。有些委屈,但她不想申辩。当然,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实在不好意思说“我不习惯!”“我舍不得!”每天不看到自家的瓦屋,就慌慌的。只要看见了爷爷和哥哥,就不觉得孤独和惶恐。即或看见了黑儿,看一眼圈里的猪、牛,闻见了猪粪、牛粪的腥气,也感觉安稳了些。别说是一个星期才能回一趟家,就是在学校里待大半天,都感觉特别难熬。听课、写作业,她倒是不会想家。一到课间,就不由自主朝家的方向张望。似乎不望一望,家就不翼而飞了。 周六下午只上两节课,黄叶秋老师破例没有拖堂。米李花快速跑进邮政所,看看有没有爸爸妈妈的信件。那个漂亮的收发员姐姐还是冷冷地回答“没有”,她顾不上失望,赶快踩着一路泥泞回家。暮色刚刚落下,她就兴冲冲进了院门。爷爷和哥哥都在堂屋里编箩筐,旁边码放着一摞编好的。黑儿黏着她上蹿下跳,就像阔别已久。她热辣辣地冲爷爷和哥哥喊:“我回来了,今天是周末。”他们俩只哦了一声,都没有抬头,继续哗啦哗啦拨动着篾条。 安顿好了所有的牲畜,米李花准备做晚饭。一边系围裙,一边琢磨做什么菜,就听见爷爷大声喊:“周末了,我们打个牙祭吧,煮腊肉吃!” 米李花应承着,院子里很快就飘散着柴火的香味。热锅热灶,家的味道就更浓了。她围着锅台转啊转,脸上很快就被烘烤得红扑扑的。“流连的钟声还在敲打我的无眠,尘封的日子始终不会是一片云烟……”她的歌声时断时续,欣悦中掺杂着忧伤。 陈旧、笨拙的八仙桌上摆了腊肉炒白萝卜片、清炒儿菜、冬瓜汤和红红的泡萝卜,米李花还给爷爷倒了大半杯老白干。爷孙仨围坐在一起,吃得满面红光。 “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是最新的流行歌曲吧?”米铁桥兴致勃勃地问。 “《涛声依旧》,毛宁唱的,他现在火得很。你打老林场走过,通街唱的都是他的这首歌。”米李花眉开眼笑,“毛宁长得好乖哦!” 米铁桥不住地“哦哦哦”。 “两次月考,我都考了全年级第一。”米李花自说自话,扬眉吐气。 “真是全年级第一?”米铁桥似乎听错了,歪着头,竖起了耳朵,提高了声音。 米李花大声说“YES”。 “别没大没小的,和哥哥要好好说话。你是说你哥哥吃饭要‘噎死’?”爷爷正色道。 兄妹俩笑得前仰后合。 “有啥好笑的,喝了笑婆子的尿了?”爷爷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沉着脸说,“男笑痴,女笑怪。” 米铁桥总算收住了笑,严肃地说:“你可别太得意了,初二才是关键呢。如果你初二还能保持住这个成绩,初三就问题不大。可是,到了初三,还有一个复习班,那些老油条们大多复读了两三年,应届生哪能拼得过他们?每个应届班顶多能考一两个中师生。” “不是还能考上一两个吗?又不是一个都考不上!”米李花颇为不屑,“你莫小瞧我。我不相信老油条们就一定厉害,要是真的厉害,那还用得着复读?” “我说你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嘛!你掰着指头数一数,你晓不晓得你才读了多长时间?现在还不是看火候的时候,你莫把尾巴翘高了。你看你,每天都往家里跑,心思哪放在读书上了?我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是下周还不住读,我真就不让你读了。反正你回来喂猪喂牛,我们还轻松些。”爷爷絮絮叨叨,气咻咻的。 “你数学咋样?”米铁桥撇撇嘴,摇摇头,“莫说我有偏见,反正我接触的女生大多数学稀烂。数学不好,往后学物理、化学也好不到哪里去。数理化那可是必考的。你语文、政治、英语再好,能拉开人家多少分?” “你们居然都瞧不起我?你们不相信,我这就去拿数学卷子给你们看。两次月考,我一次九十八,一次九十七。跑的那几分,我不是不会,是我粗心了。”米李花虎着脸大声争辩。 “哪个叫你不细心?”爷爷和哥哥异口同声。 “你还有脸说你粗心了?”爷爷继续责怪。 “没有哪个能考一百分嘛!又不是上小学。我真是服了你们了。”米李花痛心疾首,“哥哥,你当初数学能考满分?” “我当然不能!但是,我那是因为不会。凡是我会的题,分都跑不了。”米铁桥笑容满面,“而且,你不能和我比,和我比有啥意义嘛!好啦,逗你玩儿的。你已经很厉害了。爷爷说得对,尾巴不能翘得太高。还有,你不住校,天天往家跑,肯定影响你学习。如果你住校,肯定不会跑那几分!” 米李花无话可说了,满脸沮丧。 “如果你一直能保持住全年级第一,那就是真的厉害。不管咋个说,你还是很厉害的。”米铁桥竖起了大拇指,“爷爷,我说嘛,妹妹的脑瓜子就是比我的好使嘛。爷爷,你可能不晓得,两次都能考全年级第一,确实不一般呢。” …… 爷爷催了三遍,米李花熬夜写完了所有的作业,才默默躺下了。她很纳闷,为什么只要一回到家里,就感觉不到疲倦?应该是下半夜了,她还是睡不着。想想明天晚上就要睡在学校宿舍里,她就有点儿难过。远离了这熟悉的“家味”,她就不自在,甚至有些紧张。瓦屋上又响起了雨声,淅沥、淅沥、淅沥,像猫在屋顶上散步。不知何故,猫头鹰又飞到柚子树上“哆哆哆”地叫。仔细听,核桃树上也有“哆哆哆”声。肯定是两只猫头鹰呢。它们是一家子吗?为什么不待在一起“哆哆哆”?爸爸和妈妈此时在哪里?他们睡着了吗?他们离开家很快就两年了,他们怎么就割舍得下这么大个家?寒气早已渗透到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头和脸上都凉飕飕的,她赶紧把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用力裹紧了被子。那个梦,又纠缠上了她。远远地看见爸爸妈妈朝她走了过来,她异常兴奋,大喊着猛冲过去,他们却突然转身不见了。她蹲在地上捶胸顿足,然后,就哭醒了。 屋子里还是黑漆漆的,整个山湾的公鸡都安安静静,瓦屋顶上依旧淅沥、淅沥、淅沥…… 2 刚刚吃过了中午饭,爷爷和哥哥就催促米李花回学校。她嘴上说“好好好”,却想方设法磨磨蹭蹭。先是到各个房间里看看,使劲吸溜着鼻子,似乎想把家的气味带上一些走。然后,黑儿陪着她在房前屋后转悠,看看核桃树、柚子树和李子树,忍不住抱了抱它们。最后,她去了竹林,还在奶奶的坟前站了一会儿,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鼻子始终是酸酸的。当付晓珍在屋后大声呼喊她,她才快速返回院子里,背起书本和一周的口粮什么的,边走边回头。本想说“爷爷哥哥我走了”,竟哽咽难语,似乎这一走要很久才回来,似乎这一走就回不来了。 “星期三,老林当场,上午我去学校给你送些炒菜。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学习任务还那么重,光吃咸菜哪能受得了?”爷爷破例跟在米李花身后,声音居然很轻柔,“你莫牵挂着这个家嘛,家里有我和你哥哥。五六天就回来了,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莫难过。好好读你的书,比啥都强。” 爷爷轻轻掩上了院门。米李花回转身,喊了声“爷爷”就泪流满面。 当米李花和付晓珍在田埂尽头会合的时候,付晓珍惊讶得像是遇见了怪物,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嗨,好你个米大胆,你居然如此儿女情长,你居然还舍不得离开家。学校多好耍哦,啥农活都不用做不说,除了读书,就是玩耍。想打乒乓球就打乒乓球,想打排球就打排球。不想打球了,就跑到街上去溜达一圈。街上多热闹哇,好吃的好看的好听的多着呢。整天待在家里有啥意思?这里不是山就是树,从早到晚人都看不到几个,到处都冷冷清清,你不觉得闷得慌?” 米李花说不出话,捂着嘴,加快了脚步。 当她们走到山梁上,米李花忍不住回头,盯着自家那掩映在树丛中的瓦屋看了一会儿,才缓缓走向了偏崖子。站在老桑树前,她突然不动了,竟然哭出了声。老桑树已经落尽了叶子,光溜溜的树枝耸立在悬崖边上,就像一幅炭笔画。两年前的大年初一一大早,她把爸爸妈妈送到这里,目睹他们背着行囊走下了陡峭的山坡。她渐渐意识到,那一别,竟然有可能就是永别。她一直惊恐不安,尽力回避着那样的离开。而今,她却不得不像爸爸妈妈那样出走,不得不从他们消失的这个路口远去,不得不走在他们曾经消失的那条村道上……她终于忍不住号啕起来,就像当初和爸爸妈妈告别的那个早晨一样。她一直忍着,许多时候想哭却哭不出来。此刻,她哭得浑身痉挛,付晓珍竟然被她的哭声吓哭了,拥着她,哭着问:“你告诉我嘛,你究竟遇到什么事情了?” 总算是哭够了,米李花终于止住了哭声,抹干了眼泪,看了看付晓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抽搭搭地说:“真的没什么,我就是想哭,我很久没有这么哭过了。好了,我哭痛快了,我们回学校吧。” 付晓珍用力推了米李花一把,娇嗔道:“你这个神经病,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呢,把我吓得魂都找不着了,你得赔我的精神损失费。今天晚上吃了饭,你得帮我洗碗。否则,我可不原谅你。” “懒虫,你这就叫讹诈,你就晓得趁火打劫。”米李花莞尔一笑,“好吧,我的付公主,明天晚上的碗我也帮你洗。那你得教教我,咋能够像你那样洒脱,一点儿都不想家?” 两个女孩说说笑笑走到了麻柳溪边。麻柳溪明显枯瘦了,溪水倒是异常清澈。看不出水向哪个方向流动,却能听见轻柔的叮叮咚咚声。两岸的芭茅花已经“花容失色”,四处是凝固的风景,极像默片。 “反正你跟大多数女孩都不一样,好比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你看看嘛,除了你,没听说哪个女孩像你这样恋家。才走多远嘛,才走几天嘛。太匪夷所思了,简直不可理喻。算了,这个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愿意想家你就想呗,反正想家并没有耽误你考全年级第一。赶快告诉我,你有什么学习诀窍,居然能考全年级第一!”付晓珍不停地回头看米李花的脸,恨不得从她的脸上看见学习秘籍。 “我那是蒙的,运气好而已。”米李花轻描淡写地说,“认真听讲,做笔记,独立完成作业,不会的多问问老师和同学……就这个样子,真的没有你所说的啥诀窍。” “怎么可能是蒙的,怎么可能没有诀窍,我也认真听讲做笔记什么的……你勤奋,我也很努力呢。哦,我知道了,我们的差距就在于聪明不聪明。我笨嘛!嗨呀,算了,我肯定是没什么指望了。语文、政治还行,英语也还不错,就是数学不灵……”付晓珍长吁短叹,“我再努力努力看看,如果实在不行,我就得过且过,等混个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不是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吗?” “你莫说傻话,学期才刚刚过半。往后,你不懂的就来问我。我要是不懂,我们就问黄老师去。没见过她那么认真负责的老师,生怕学生不去问她问题。听说她是我们学校唯一的本科生,她太了不起了,我太崇拜她了。”米李花满眼亮晶晶。 “听说她把你们几个叫到她家开小灶了?好多同学意见大得很,说她搞区别对待。我倒是觉得她没做错什么。她没有在课堂上偏心眼儿,利用自己的课外时间给你们补课,不关别人什么事。”付晓珍平静地说,“上中学了,我感觉好多同学复杂得很,可能是长大了的缘故吧。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就长大了呢。” “我们还没有开始去她家补课,同学们的消息可真灵通。我想,我得先不想家了,习惯了住读,也许就算是长大了吧。”米李花唉了一声,忍不住回头瞥了瞥模模糊糊的偏崖子,那棵老桑树完全模糊了。她又有点儿难过,但她没有说出口。 两个女孩都不再说话,默默地走啊走。这漫漫求学路,不过是才刚刚开了个头。 路过榨油坊,米李花迎面碰上了陈和平。陈和平行色匆匆,问:“李花,你哥哥在家吧?”不待她回答,他就走远了。 米李花不经意瞥见了崖畔上的那株苦蒿,鹤立鸡群的样子。她暗暗记住了,等周六下午回来的时候,一定要看看它长成了什么样子。 3 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陈和平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再跟着舅舅学理发,马上去深圳打工。 哥哥结婚那年,陈和平刚刚上小学六年级。嫂子过门那天,他还混在一堆小孩子中间看热闹。哥哥差不多大他十岁,他打记事起就没把哥哥当哥哥,而是觉得哥哥和爸爸、叔叔差不多。两年后,哥哥一家单独过。分家产的时候,爸爸嫌哥哥什么都争,哥哥埋怨爸爸偏心眼儿,什么都想给弟弟留着。爸爸气得大骂哥哥是白眼狼,娶了媳妇就不认爹和娘。哥哥顶嘴,嫂子也跟着帮腔。爸爸气不过,伸手打哥哥。哥哥起初只是伸手抵挡,岂料爸爸在气头上,把哥哥打急了,哥哥就抱起爸爸摔倒在地。爸爸怎么想都想不通,当天晚上,夜深人静,他就悄悄喝农药死了。没了爸爸,就好比断了屋梁。妈妈本来就懦弱,没什么主张,最擅长的就是哭。陈和平没了依靠,只能辍学。幸亏有舅舅帮着,爸爸的后事才办妥当了。办丧事的钱,还是舅舅出的。让陈和平跟着舅舅学理发,肯定也是舅舅的主张。岂知学了快三年了,舅舅就是不怎么教他。他不过是帮客人洗洗头,偶尔给小孩子剃剃光头。一年前,应该还是舅舅的主张,让他和舅舅的女儿订了婚。还摆了宴席,亲戚朋友来了两三桌人。大多数费用,是舅舅出的。 爸爸突然没了,不用谁提醒,陈和平自己就辍了学。跟舅舅当学徒,他也没什么怨言。舅舅一直不教他理发手艺,他也不说长道短。妈妈和舅舅张罗给他和表妹订婚,他起初不同意。妈妈就天天对着他哭,说亲上加亲,他们家啥都没有,房子都盖不起,还住着土墙房子,表妹愿意嫁过来,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他说你们不懂科学,这是近亲结婚,会生出傻孩子的。妈妈说科学算啥,住在山梁那头的大牛和小娟就是姑表亲,人家生的孩子不比你聪明?还说他要是不听话,她就去阴间找他爸爸去。他害怕妈妈寻短见,不得不屈服。 米铁桥一见到陈和平,就说他糊涂、软弱。张云蛟只要见到他,就急赤白脸说:“还没有退婚?那就只能等着生傻孩子了。”康正康倒是温和些,只是强调“你还不到十八岁,着急订啥婚”。订了婚,两家人走动就更加频繁。和表妹接触多了,她的勤劳、善良什么的没得挑,但他发现她很多时候总是慢半拍,或者说根本就反应不过来。他一直怀疑她脑子有毛病。后来,他偶然得知,她小的时候得过脑膜炎,脑子确实受了影响,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就读不下去了。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而且,陈和平慢慢发现了舅舅“好心”的动机。正常情况下,没有人愿意娶一个脑子不好使的姑娘。也难怪,舅舅宁肯倒贴钱也要提早让他们订婚。之前,舅舅在他面前摆师傅的架子,吆五喝六,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渐渐的,他有了怨愤。他开始厌恶舅舅的所作所为,甚至恶心。那和“打是亲,骂是爱”毫不沾边,那纯粹是心眼儿不好。舅舅多半是担心,“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他当了三年学徒,基本上没学到什么本事。既不能安心在家种地,更不能外出打工,就这么耗着,什么时候才能出师?即使出了师,没有资金,也开不起店,还不是白学。别说是开店了,零花钱都没几个。舅舅高兴了,扔给他三毛五角,跟打发叫花子一样。同样是辍学,米铁桥一年时间就什么农活儿都会了,还能够编箩筐卖钱;同样是辍学,康正康外出打工一年,就自己挣足了学费钱。 一旦有了怨气,而且得不到疏通,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老实人一旦拧巴起来,杀伤力绝对不可低估。陈和平越想越气愤,不肯继续逆来顺受,一天天坚定了外出打工的决心。加上米铁桥和张云蛟不遗余力鼓动,还有康正康的推波助澜,陈和平索性不管不顾了。他原本不是莽撞的少年,他懂得不能明目张胆离家出走。舅舅知道了他倒无所谓,大不了就当不认识他。舅舅能把他怎样?反正他又没有和舅舅签卖身契。关键是不能让妈妈提前知道了,妈妈的眼泪向来有巨大的杀伤力。更何况,妈妈如果以死相逼,他还得就范。 和米铁桥商量好了后,陈和平一有空就把外出务工需要的行李分解着送到米铁桥家。每次还不能搬运太多,否则,露出破绽,打草惊蛇,前功尽弃。米铁桥借给他一个硕大的牛仔包,特别能装。当他把牛仔包撑得鼓鼓的,也就到了整装待发的时候。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午后,收拾完所有的活计,陈和平平静地和妈妈打了招呼,谎称去舅舅家帮着给墙壁抹灰浆,要一两天才回来。虽然表面上相当淡定,但他心里还是悬吊吊的。像是做贼心虚,他火烧火燎赶去米铁桥家。明天一大早,他从米铁桥家背起行李就出发。多亏康正康帮忙,提前写信联系上了在玩具厂打工的那位老乡大哥,说陈和平是逃婚逃出来的,托他接待下,介绍他进玩具厂。老乡大哥回信说,年底了,陆陆续续有不少辞工的,进玩具厂应该不难。康正康还答应借给他路费,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就像是吃了定心丸,更加坚定了他离家出走的决心。他给妈妈和哥哥分别写了信,打算一到县城就把信寄回来。他还给舅舅写了一封信,言简意赅,欠了舅舅多少钱,让舅舅拉个清单,不管多少,他照单全收,悉数偿还。还明确表示,近亲结婚是违反《婚姻法》的。这个婚约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他不想对谁说对不起,他觉得自己没有对不起谁,虽然妈妈和舅舅时不时强调,舅舅对他们恩重如山,怎么也不能忘记舅舅一家的大恩大德。以前,他糊里糊涂感恩戴德。现在,他不得不嗤之以鼻。 爬上高高的偏崖子,站在巨大的老桑树前,陈和平再一次感受到米铁桥生活在这个地方多么不容易。他感觉这道山崖无异于愚公家门前的太行王屋山,他甚至觉得米铁桥更应该外出打工。他知道米铁桥的难处,他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不会比米铁桥更糟糕。但是,他也只能深深地同情,并不能帮他什么。好在米铁桥自己并不悲观,每一次见到他,都生龙活虎,信心满满。 黑儿吠叫得相当疯狂,米铁桥放下编织了一大半的箩筐,跟正在划篾条的爷爷说“我出去下”,赶紧走出了院子。他在田埂尽头迎着了陈和平,两个人没有寒暄,默契地走向了屋后的山梁。 两个少年时而在山梁上并肩行走,时而坐在光秃秃的岩石上促膝长谈,时而站在某一处高地上望着远方一动不动……除了担心找不到工作,陈和平没什么可说的。米铁桥则再三叮嘱:“不要相信陌生人的话!一定不要跟陌生人走!找到了落脚的地方,一定要记得给家里写信!” 直到夕阳欲落,两个少年才走进米铁桥家的院子。 爷爷弓着腰还在划篾条。 陈和平跟爷爷打招呼,爷爷绷着脸只是嗯了一声。米铁桥颇为尴尬,赶紧热辣辣地招呼陈和平到阶沿上坐。陈和平站在阶沿上,手脚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爷爷突然放下手中的篾条,径直走进了里屋,大声喊:“铁桥,你进来一下!” 米铁桥应声来到爷爷面前,爷爷努力压低嗓音说:“你是不是要闯祸?他是不是要离家出走?他是不是想悔婚?” 米铁桥目瞪口呆,压根儿没想到爷爷什么都清楚,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 “明人不做暗事,想悔婚,三人对六面,摆在桌面上说清楚就是了。哪能就这样不明不白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爷爷突然青筋暴突,不由得提高了嗓门,“你米铁桥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我说你是纯粹长了个猪脑壳!你脑壳里装的肯定全是豆腐渣!你是不是还想留他过夜,然后,他就从我们家离家出走?来来往往这里就这么几个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想过没有,他家里的人要是来我们家要人,你咋个办?他出去混得好,还好说。要是混不好呢,你还不得被埋怨死?你自己一屁股的屎都没擦干净,你还去管别人家的闲事?我说你这是捉个虱子放到自己头上咬!” “爷爷,你不晓得,他表妹脑子有点儿傻,还有……还有……”米铁桥结结巴巴,面红耳赤。 “你莫跟我说还有、还有,我啥都不想听。一句话——各人自扫门前雪。今天晚上,反正不准你留他在我们家里过夜。他去哪里,不关我的事。他要离家出走,他要悔婚,也跟我无关。”爷爷斩钉截铁。 完全出乎意料,米铁桥张口结舌。他不敢争辩,赶紧走了出去,红着脸,哆哆嗦嗦对陈和平低声说:“和平,走,我们找蒲福林老师去。” 陈和平背起行李,米铁桥跟在身后,两个少年轻手轻脚走出了院子,似落荒而逃。 天色已经麻麻灰,两个少年站在山梁上,看见小学校里亮起了灯火,确信蒲福林老师已经返校了。 米铁桥不停地念叨“不好意思”,他知道爷爷就是死脑筋,根本没有办法和他正面对抗。 陈和平不停地念叨“给你添麻烦了”。他很难过,但他没有任何办法,暂时只能吞咽这巨大的尴尬。好在之前米铁桥托蒲福林老师开导过陈和平,他们并不陌生。 米铁桥顺利地把陈和平托付给了蒲福林老师,满面愧色、灰头土脸往家走。 米铁桥爬上陡峭的偏崖子,站在黑影叠叠的老桑树下,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幸亏还有蒲福林老师,否则,今天晚上陈和平住哪里? 淅沥、淅沥、淅沥……冬雨又开始下起来。 山崖尽是风声,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不着一片枯叶的老桑树在风中瑟瑟、瑟瑟瑟、瑟瑟瑟瑟…… 4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月。 周六,学校开运动会。康正康和张云蛟都没有比赛任务,便相约回家。上了三个月学,康正康还没回过家,主要考虑的是节约路费。张云蛟上高二,进入了高考的节奏,自然就减少了回家的次数。 下午四点左右,康正康和张云蛟在老林车站下了车。赶场的人稀稀拉拉,但街面上一如既往的杂乱、喧闹。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中,他们都异常兴奋,背着行囊情不自禁小跑了起来。他们快速跑到了邮政所,彼此对视了一眼,便走了进去。 “没有米铁桥家的信件,什么都没有!”张云蛟嘟囔。 “也没有我家的汇款单。看来,我爸爸的工钱还没有兑现。”康正康揪了揪头发。 两个少年又加快了脚步,不觉跑到了陈和平舅舅开的理发店门口。他们没有停留,却被陈和平的舅舅叫住了。看样子,他正在关店门、收摊。 “喂,你们两个停一下,我有话说。总算把你们逮着了,你们自己干了啥事你们自己清楚。我现在先放过你们,你们赶紧回去告诉那个姓米的娃儿。我晓得他是主犯,我等会儿就去他家找他去。哪个叫你们几个好管闲事?你们几个必须给我一个交代!”陈和平的舅舅咬牙切齿,满脸怒气。 如当头棒喝,两个少年呆呆地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不了口。 张云蛟瞪了陈和平舅舅一眼,用力哼了一声,拽着康正康大声说:“我们走。”转身的那一瞬间,他没有忘记扔下一句,“凭啥子给你一个交代。” “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不怕你娃儿嘴硬。我现在没时间和你们废话,等会儿我找你们的家长,我要好好问问是哪个教出来的你们这种娃儿!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陈和平的舅舅叉着腰跺着脚龇牙咧嘴。 两个少年风一般跑过了狭长的街道,一口气跑到了水井湾,才放慢了脚步。他们满头大汗行走在麻柳溪边,两岸的芭茅耷拉着半枯的叶子,残留的几枝芭茅花已经彻底枯萎,不留一丝开花时的美丽。 “陈和平的舅舅想干啥?”康正康满面狐疑,心下忐忑。 “肯定是陈和平不给他当牛做马了,他气不过……他那么精明的人,肯定知道是我们撺掇陈和平离开他的。”张云蛟满不在乎,“他不嫌路远,想来就来呗,看他能把我们咋样。他想我们给他啥说法,有,空气!” “这个事情真闹大了,影响肯定不好。家长们要是知道了,不晓得会怎么埋怨我们。”康正康满脸焦虑,兵临城下一般。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既然追杀过来了,我们也无处躲藏,那就接招啰。你莫想那么多了,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家长们晓得了,顶多骂一顿、打几巴掌、踢几脚,反正要不了命。”张云蛟故意咳嗽了两声,嘿嘿嘿干笑。 康正康默不作声,连脚步声都轻得似乎听不见了。走到榨油坊,他突然说:“我们还是好好想想,该咋个应对。不然,他真的追杀过来,家里毫不知情,毫无准备。” “嗯,那倒也是。按他的意思,主要是针对铁桥。你爸爸不在家,你妈妈不会把你怎么样吧?我爸爸脾气好,不会对我动粗。我妈妈爱抱怨,我早就习惯了。就算我没有闯祸,她照样会唠叨个没完。关键是铁桥,他爷爷那脾气可是火暴得很,就像火药桶,一点就着。”张云蛟开始有了如临大敌的感觉。 “他爷爷会不会揍他?”康正康忧心忡忡,声音急剧下坠。 “岂止是揍他,那还用说!肯定打死他的心都有!你是不晓得,他老人家向来是暴脾气。”张云蛟使劲摇了摇头,“陈和平的舅舅咋就咬定了铁桥,我倒是希望他冲我来。” 走到了回水滩,两个少年该分路各自回家了。 “管他呢,天塌下来不是还有头顶着呢,脑袋掉了也就碗口那么大个疤。我们明天下午两点,老林车站见吧。”张云蛟冲康正康挥了挥手,大步流星走向了偏崖子。 “等等,云蛟。”康正康竟然追了上来。 张云蛟颇为意外,扭头问:“还有啥事?” “走,我跟你一起回去!陈和平的舅舅要是真的打上门来,我也是当事人之一,我也得帮你们承担一部分责任。法不责众嘛,看他怎么办!”康正康提高了声音,一脸的凛然之气。 “哇,师弟,你真棒!为兄弟两肋插刀,真兄弟!”张云蛟用力拥着康正康,猛地扯开嗓子吼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 康正康也跟着吊起了嗓子:“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哇!” 两个少年一唱一和,如同行刑前喝了一大碗烈酒壮胆。 “云蛟,我们先去铁桥家。”康正康率先停止了吼唱,“他那里是主战场,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 “对,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张云蛟举起了拳头,“战术上要重视敌人,战略上要藐视敌人!” “敢做就敢当!我们三兄弟拧成一股绳,任他风吹浪打,胜似闲庭漫步!”康正康也血脉偾张,“陈和平顺利进了厂,真替他高兴。不管怎么说,他自由了。我们替他背背锅,也是值得的。” “没错,为了陈和平的自由,我们遭牵连,也值得。我想骂人了,都啥时代了,还有逼婚的,还有近亲结婚的。愚昧!愚昧得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是我家乡的真人真事!”张云蛟冲着满山坡的荆棘全力呸了一声。 爬上陡峭的偏崖子,两个少年站在高大的老桑树下喘气。 老桑树屹立在悬崖峭壁上,挺立出了顶天立地的气势。 “你看它,多不容易,居然长成了参天大树。”康正康扶着老桑树粗大的树干慨叹。 “噢呦,师弟,很深刻嘛,像半个哲学家了。”张云蛟嘻嘻哈哈用力摇了摇老桑树。老桑树纹丝不动。“嗯,谁见过如此高大的桑树?莫非就是神话传说中的那棵扶桑?莫非麻柳溪就是曾经的汤泉?” “还是说正事吧!我们要不要先去把铁桥叫出来,认真商量下对策?”康正康突然压低了嗓音,下意识地环顾左右。 “云蛟,你这么早就回来了?那是康正康吧?我们有一年多没见了,居然长成大人了。”这时,张云蛟的爸爸扛着锄头站在萝卜地头大声说。 “爸爸,我想吃粉蒸肉,妈妈给我准备了没有?”张云蛟异常兴奋,似乎忘记了即将到来的风暴,“爸爸,铁桥在不在家?” “云蛟哥哥,我哥哥就在褡裢地头挖萝卜呢。”米李花背着背篓站在不远处喊话。黑儿蹲在她的脚边,人和狗,像一个整体。 “云蛟,正康,我在这里呢!”远远的褡裢地头传来了米铁桥悠长的喊声。 康正康突然拽了拽张云蛟,紧张不安地说:“你看,麻柳溪边上走来了几个人……领头的那个,好像就是陈和平的舅舅!”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赶紧跑向了褡裢地…… 5 难得一见的夕阳几乎铺满了整个高高的石牛寨。远处的山梁是一律的黛青色,近处抛荒的和收割后的土地全都一片荒芜。瓦屋旁边的菜地点染着一畦畦翠绿。 三个少年站在褡裢地边上,一边紧盯着偏崖子半坡上渐渐清晰的人影,一边紧张地讨论。 “我怕啥?他们找上门来又能把我咋样?”米铁桥头脑发蒙,涨红着脸,梗着脖子,喘着粗气。 “就是,难道他们敢找上门来打架?”张云蛟摩拳擦掌,“他们合伙欺负陈和平,还不允许别人打抱不平,真是没有天理了!” “不能让他们到铁桥家里去闹!走,我们这就去拦住他们。有什么话我们就在外面说,他们是不速之客,不欢迎他们到家里去!”康正康率先走向了偏崖子。 张云蛟和米铁桥紧紧相随。 陈和平的舅舅、哥哥和妈妈怒气冲冲爬上了偏崖子。 三个少年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看着他们不说话。 突然,陈和平的舅舅扑向米铁桥,一把抓住了米铁桥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走,带我找你的家长去!我不想跟你说!” 米铁桥赶紧揪住陈和平舅舅的手,大声吼:“一人做事一人当,找我家长干啥?” 张云蛟猛地箍住了陈和平舅舅的胳膊怒吼:“有话好好说,凭啥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 陈和平的哥哥也冲了上来,大声嚷嚷:“你们想打群架?都给我老老实实站着,莫动手!” “谁先动的手?看清楚了!”康正康没有退缩,挡在了陈和平哥哥面前,“你让他松开手,我们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陈和平的妈妈站在一旁哭喊:“都莫动手啊!都莫动手啊!要出人命的!要出人命的!” 张云蛟的爸爸扔下锄头跑了过来,赶紧挤到陈和平的舅舅和米铁桥中间,满脸堆笑,说:“张师傅,张师傅,你听我说嘛,有话好好说哈,有话好好说哈。我们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这挨邻接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有话好好说哈!松手,松手嘛!” “我没法有话好好说。”陈和平的舅舅歇斯底里地喊,“陈和平是从他家走的,他们凭啥子把陈和平拐走了?哪个拐走了陈和平,我就向哪个要人。我们远来无冤,近来无仇,你凭啥把他拐走?” “张师傅,你听人劝,吃饱饭哈。想要人,也不能一直这么抓着,是不是?这么抓扯着,摔下去了,后果不堪设想。你冷静些哈,你大人家,莫跟小孩子一样的见识。”张老师喘着粗气,紧张地游说,试图掰开陈和平舅舅的手,“和平哥哥,你年轻人见多识广,你还站在那里干啥,你快过来劝劝你舅舅。” “哪个都莫来劝我!哪个劝我都没有用!今天不把人给我交出来,我就和你同归于尽。”陈和平的舅舅疯了一般推搡着米铁桥,山崖上回荡着他的咆哮。 所有的人,包括陈和平的哥哥和妈妈,似乎都被陈和平舅舅的疯狂吓着了。 “舅舅,你先放手嘛!你放手了,我们找他家长讨说法。求求你,舅舅,你冷静点儿,莫做傻事!”陈和平的哥哥紧紧抱住了舅舅的腰,试图让他安静下来。 啪!陈和平的舅舅甩了陈和平哥哥一耳光,恶狠狠地骂:“你个不中用的东西,你就晓得胳膊肘往外拐!” 陈和平的舅舅接着又扑上去紧紧地揪住了米铁桥的衣领。 米铁桥的爷爷突然出现了,二话不说,啪啪啪使劲抽打米铁桥,一边打,一边骂:“你个不成器的家孽,我说啥来着?我让你管闲事!我让你管闲事!” 出乎意料,陈和平的舅舅竟然松开了手。 “莫打了!莫打了!打能解决问题不?”随后赶来的罗大爷一把抓住了爷爷的手,大声呵斥,“老米,你也真是的,问清了情况再说嘛!” 爷爷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推开罗大爷,又扑向了米铁桥。张云蛟的爸爸赶紧拦腰抱住了爷爷,爷爷挣扎着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里像是喷出了火。张云蛟的妈妈赶紧把米铁桥推到一旁,大声责骂:“我说桥娃儿你也是哦,你家里接二连三出了那么多的事,你还去闯祸。还不赶快走远些,免得你爷爷看见你就来气。” 山崖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家七嘴八舌劝架。 几个人用力拉开了陈和平的舅舅,陈和平的舅舅又追上了被众人推走的米铁桥,还想抓扯他。 “我说你张师傅是不是欺人太甚了,居然撵到我们家门口来打人?人也让你打了,他爷爷把他脸都打肿了,你还得理不饶人?”罗二爷叉着腰横在了陈和平舅舅面前,“你要是只想动粗,不想讲理,我就跟你挑明了说,你看看周围这些人,你今天能打得过?我们够客气的了,你闹了这么久了,你也该收敛了吧?铁桥才多大的孩子,你活了多大岁数了,都是能当爷爷的岁数了,你还这么浑?还非得跟个小孩子过不去?亏得你还是在老林街上开店混的人,你还不如我这老农民有见识。” 陈和平的舅舅愣住了。 “有话好好说。” “哪有撵到人家家门口来打人的道理!” “要动粗我们都动粗!要讲理我们都讲理!” …… 周围的人开始帮腔。 陈和平的舅舅终于冷静了下来,僵硬地站着,眼睛血红。 “走嘛,张师傅,都去我家,有话我们坐下来慢慢说。”张老师把着陈和平舅舅的肩膀,不停地冲围观的人点头致意,“谢谢大家了,大家都散了吧,我们几个当事人私下解决就是了。” 爷爷蹲在地上老泪纵横,有泪无声。 “老米,快起来,走,去张老师家。有啥大不了的事嘛。才多大个事,你这辈子啥没经历过?铁桥都当老师了,都十六七岁了,你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他的脸?打人不打脸,这个道理你都忘记了。”罗大爷拉起了爷爷,看着众人说。 大家附和“就是”“就是的”“要不得”。 米李花抹着眼泪,搀扶着摇摇晃晃的爷爷。 张家院子里很快炊烟袅袅,热火朝天。 八仙桌上堆满了炒花生、葵花子、南瓜子和红薯干,还烧好了咂酒。男人们喝咂酒、抽旱烟,女人们嗑着瓜子、花生,聊着天,时不时几声叹息,偶尔笑一声。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孩子们年轻气盛,只看见了事情的一面,看不见事情的另一面。我代他们向你们赔个不是。”张老师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向陈和平的舅舅鞠了一躬。 陈和平的舅舅赶紧起身,面带难色,说:“这哪里承担得起,咋个要让你来道歉。” “张师傅,还是那句话,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我们是本家兄弟。按年龄,我还虚长你两岁,我就当一回老大哥吧,你莫见外哈。要我说,强扭的瓜不甜,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是和平一心一意想和表妹结婚,他们三个说啥都没有用。相反,和平铁了心不愿意和表妹结婚,他们三个即使啥都不说,和平肯定想方设法要悔婚。要是强迫他们结了婚,将来的麻烦就更大了。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就别勉强了。兄弟,你说是不是?”张老师紧挨陈和平的舅舅坐着,歪着头看着他的脸,时不时用膀子顶他一下。 陈和平的舅舅摇摇头又点点头,脸色渐渐平缓。 “张师傅,我倚老卖老,也为孩子们说几句公道话。说得不受听呢,你多担待哈。就拿姓康的那个娃儿来说吧,还借钱给你们家的娃儿做路费,还帮他介绍了工作。你们现在也知道了,你们家的娃儿在玩具厂上班,一个月可以挣四百多块呢,比你理发还挣得多。还有,就是……我们都没文化,不懂科学。我听我们家那几个在大城市工作的孩子说,表兄妹结婚,确实要不得。”罗大爷咳嗽一声,“都是明白人,车轱辘话我就不多说了。” “法律上是不允许的。也就是说,根本不会给你办结婚证。不办结婚证,那就是非法婚姻。时代不同了,以前没人管,现在有人管了呢。莫只看有的表兄妹结婚生的孩子很健康,生了傻孩子的表兄妹也不在少数。更何况,还有隔代遗传……”张老师喝得脸膛通红,声音忽高忽低。 陈和平的舅舅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大家,说:“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厚着脸皮跟大家说声‘不打不相识’吧。刚才,我情绪太激动了,没想到就控制不住了。原因是我看了和平给我写的信,气得我掐死他的心都有。他把我当啥了?哪里是舅舅,完全是仇人。我也向大家倒倒苦水……”陈和平的舅舅顿了顿,瞥了瞥还在抹眼泪的陈和平妈妈,“他们家是啥情况,你们可能都知道。我让和平跟我学理发,难道是想害他?哪个不理发?哪个理发匠能够给自己理发?学了这个手艺,发不了大财,但一辈子不愁吃和穿。他可能记恨我对他严厉,干我们这行的,哪个师傅不严厉?严师出高徒嘛。我当初跟着我师傅,挨了多少打和骂!和平自己应该清楚,我动过他一根指头没有?他听别人教唆,说我不教他理发技术。干我们这一行的,靠的是信誉,才有回头客。你理坏了头发,还没法补。理坏了一个,就相当于吓跑了几十个回头客。外人哪里晓得,没个三年五载,哪能够让他上手理?说句良心话,你们也未必愿意让他理……” “嗯,理不说不明。把话说开了,就彼此理解了。其实,大家都不容易,各家各人都不容易。”罗大爷笑眯眯地说。 “天也快黑了,我长话短说,今天,得罪大家了,也谢谢大家了。尤其是张老师,还有我嫂子,吃了你们家的饭,喝了你们家的酒……往后,如果看得起我的手艺,到我店里来,我给你们免费理发。”陈和平的舅舅站起身,“我这人脸冷,打小就这样,娘胎里带来的,没办法。你们不要把我当恶人看。” 张云蛟扑哧一笑,说:“叔叔,我们一直认为你不会笑,还真把你当恶人了。往后,我们不会这样想了。” “我们会写信告诉和平,让他不要记恨你。以前,和平,包括我们几个,确实对你有很深的误解,对不起。”康正康说得很真诚。 “我刚刚收到和平的信,他一切都好。”米铁桥看了看陈和平的妈妈和哥哥,“他写给你们的信,这两天肯定就到了。” 张云蛟的妈妈系着围裙,亲昵地走到米铁桥跟前,爱怜地摸了摸他那红肿的脸,唉了一声,说:“你爷爷啊,真是下得了手!他倔得很,咋说都不愿意过来坐坐。”扭头看了看张云蛟的爸爸,大声说,“你待会儿送铁桥回家吧,跟他爷爷好好说说,事情都解决了,啥事儿都没有了,不要再难为铁桥了。” 随着一声声热辣辣的“路上小心”“有空来耍”,小院里的热闹很快就四处分散开了。 夕晖已经飞逝,暮色裹挟着寒意四处弥漫。毕竟是深冬了,整个山湾似乎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 6 今天是本学期的最后一天。 蒲福林发放了成绩通知单和寒假作业,讲讲寒假里的安全问题什么的,学生们就欢天喜地、打打闹闹散落到四面的山坳里。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他发了一会儿呆。这个学期他教的学生流失了十来个,有的转学去了镇上,有的跟随父母去了他乡,有的干脆就不读了。还算平整的讲台,是他亲手夯实的。进进出出,一年时光就没了。这所方圆两里地不见一户人家的小学校,由寺庙改建而成。每天晚上,学校里就他一个人。真不敢相信,向来胆小的他,居然完全适应了一个人的夜晚。偶尔拉肚子,半夜跑茅房,他竟然都面不改色。深更半夜,猫头鹰,或者野猫,时常在校园边上的油桐树上哀叫。他不会再起鸡皮疙瘩,甚至觉得那就是“苍凉”和“空灵”。 蒲福林初来乍到时,米铁桥每天晚上都来学校陪他过夜。盛夏时节,接连三天暴雨,麻柳溪上的小石桥被冲毁了。米铁桥无法过溪回学校,蒲福林别无选择独自熬过了漫漫长夜。意想不到的是,只需三个夜晚,他就熬大了胆量。他开始享受一个人拥有一座校园的富足和清净。而且,一个人的时光可以尽情挥霍。批改完学生的作业,翻一翻第二天要讲的课件,剩下的时间都属于他自己,看看闲书,听听收音机。当情绪完全舒缓下来了,已是万籁俱寂。还是睡不着,当然,也舍不得睡下,他向着橘黄色的灯光,开始自学。他的目标相当明确:两年内自修完专科,等工作满了三年,就报考省教院。 检查了所有的门窗,锁上了大门,蒲福林离开了小学校。他得步行五十里,才能回到他的家。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那面国旗在风中轻柔地飘动。多少年了,一到寒暑假,这里就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只有当孩子们归来的时候,校园才会重新苏醒过来。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6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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