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2年第3期｜南翔：我的三月
2023-11-06小说天地
如果你做了一件事情，遭家人嫌弃，又吃不准自己是对是错，该怎么办？
栀子是在某个冬日将近的周末，随着红珊瑚义工队行走在梧桐山的泰山涧，拿这种话问剑坤的。
彼时春姐正拿一部……
栀子是在某个冬日将近的周末，随着红珊瑚义工队行走在梧桐山的泰山涧，拿这种话问剑坤的。
彼时春姐正拿一部……
如果你做了一件事情，遭家人嫌弃，又吃不准自己是对是错，该怎么办？
栀子是在某个冬日将近的周末，随着红珊瑚义工队行走在梧桐山的泰山涧，拿这种话问剑坤的。
彼时春姐正拿一部新买的小米手机，兴致勃勃地拍照，但凡一棵不认识的树，一朵不认识的花，都要用手机里的“形色”去鉴别。“形色”固好，凭借一簇高高在上的树叶，或是一块斑驳的老皮，哪里就能如火眼金睛一般，将地球上六万多种，中国的八千多种树木鉴别出来！即便对准一朵妖艳得耀眼的花儿，出错的概率也不少。地球上的花卉据说有四十多万种，中国大约有三万种。这些数字都是剑坤信口讲出来的。无论他口出怎样的数据，栀子背身信手百度一下，确实八九不离十。
更何况，“形色”出错的，或是鉴别不了的，问及剑坤，基本上是一问一个准。
栀子由衷佩服。
头上一只盘旋的鸟儿，剑坤手搭凉棚一看，认为是深圳常见的国家二类保护动物赤腹鹰，他告诉栀子和春姐，赤腹鹰的头与背是灰蓝色的，翅膀下呈灰褐色，很像鸽子，所以又叫鸽子鹰，眼前这只赤腹鹰比平时见到的都大，或许真是得益于环境保护得好吧。跟深圳湾常见的黑领椋鸟、红耳鹎、矶鹬以及苍鹭、小白鹭不一样，赤腹鹰多半在山地森林一带觅食、活动，来梧桐山观赏鹰类真是不二之选。
剑坤脖子上挎着一台黑色的佳能高级单反，却拍得不多，倒是一群拿着各式手机的跟随者，包括春姐，见花拍花，见鸟拍鸟，再不就自拍拍人。大概是见惯不惊，那只体形较大的赤腹鹰盘旋不去，有几次近在身前，惹得春姐悄悄匍匐，顾不得脚下打滑。
栀子就是此时在剑坤身后发问的。
向一个男人发问，问的几乎是一个羞于启齿的话题，既要避开众人，又不能太过私密，太过郑重其事，此时既切近，又有一定距离，当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剑坤侧脸看了她一眼，追问道，这个家人包括很是广泛，父母是家人，儿女是家人，夫妻也是家人，还包括兄弟姐妹，都不是外人啊。
他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又似乎无所用心，他在提醒春姐，拍鸟儿手机不灵的，还得用相机，用长焦。
春姐远远应道，是啊，手机毕竟只能玩玩自拍的。
栀子嘴里喃喃，我讲的这个家人当然是老公，不可能是父母儿女兄弟姐妹。
她相信自己的喃喃自语，他根本没听见，却也相信以他的聪明，完全晓得她指认的不是别的家人，是自家老公。
春姐走过来，满脸兴奋地将自己手机里的图册，一张一张翻给栀子看。此时，剑坤已经躬着身子贴近一棵乌桕树干，一把摸过身后套着长焦镜头的相机，对着树梢连拍几张。
一起上到一个窄窄的平台，栀子和春姐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相机里的图片。剑坤放大到只剩一只赤腹鹰的脑袋：橙黄色的虹膜当中，一对警觉而又骄傲的深褐色眼珠，内收的短喙弯曲而锋利。
春姐哇地叫道，还是相机照得清楚得多啊！
栀子道，冲印出来就是一幅很好的摄影作品。
春姐心有不甘道，不行，我年前就要去买一只相机，买不起单反，也要买一只微单！
剑坤收起相机，朝她伸出大拇指道，多点你这样的用户，而不只是用手机拍片，图快图省事，这成立三十多年的佳能珠海就不会关张了！当然，佳能珠海最大年产量的时候达两千万台，一万多员工。这次关闭大厂，跟用手机拍照的普通用户越来越多有关，跟疫情影响之大势也有关，还跟前些年他们的单反机子销售一路飘红，忽略了微单市场也相关联……总而言之，一家大厂的荣辱兴衰，包含了很多因素，这年头老板不是那么好当的。
这正是栀子、春姐和红珊瑚义工队男女老少都看重剑坤的原因之一：视野开阔，无有不晓，人又谦和有礼，事事举重若轻——这样的男人，想不喜爱都难。
红珊瑚义工队的队长是夏律师。在深圳，夏律师既非老板，也算不得是富家子，却热爱公益，栀子看得出来，夏律师做公益是出自本心，却也能拓展他的社会关系，让他认识了不少人，讲俗气一点，A搭B，B搭C……其中就有业务可以伸手。社会上总以为做义工的都是春姐这样的小会计，栀子这样的缝衣匠，芳芳这样的营业员……殊不知还有剑坤这样潜在的大老板，他主理一家叫荣翔的投资公司，另有生产润滑油的两家工厂，居然也有时间出来做义工、当驴友、自驾游。夏律师就是通过一个经济案子接触到剑坤老总的——剑坤姓邢，他不喜欢任何人叫他邢总，所以无论大小都直呼其名剑坤。
剑坤当过大学教师，任职过政府某处处长，下海近十年，实业和资本运作都做得风生水起。无怪春姐感慨，有些人就是这个时代该生下来的，是一个搏风打浪、披荆斩棘的哥哥。
披荆斩棘也就罢了，她屡屡加一个哥哥，无论当面背面，都这样叫哥哥，一点不担心旁人的揣测。只有栀子看出来，春姐越是这样无所顾忌，人们越是不往心里去。
春姐知晓剑坤离异，单身十多年了；她是偶尔与剑坤的一位司机传递包裹，司机说漏嘴了。春姐告诉栀子之时，也要栀子不跟任何人言及。好似剑坤已是她嘴里的一块鲜肉，若一张口就会被树下的野狐狸叼走。
栀子佩服春姐，她是七八年前离异的，儿子也被前夫带走了。她与剑坤相距之远，不仅是财务的高下，还有学历、见识、家庭背景等等的隔膜，犹如九百多米的梧桐山顶与盐田港海平面的落差。
可人家敢追。
看样学样，剑坤喜欢读书，春姐的粉红色背包里便常常装着一两本书。剑坤虽是学工民建出身，却文史哲都读，尤其是中外历史。春姐看历史和哲学都头大，读得比较多的还是小说，迷过琼瑶，也爱过金庸，她在夏律师那里听说，张爱玲讲过一句话，通向男人心中的路是胃。于是揣摩剑坤这个东北人不怎么爱吃东北菜，却喜欢粤菜和川菜这两种风格迥异的菜系，这可能跟他一直在南方闯荡有关。于是精心制作白切鸡、酿豆腐、清蒸河鲜或海鲜，再就是麻婆豆腐、宫保鸡丁、鱼香肉丝……天寒的时候担心菜凉了，她会用保鲜膜和锡箔纸层层包裹，带到做公益的现场盯着剑坤吃，且毫无顾忌地说，看他吃东西，比自己吃着还香。
剑坤一层一层揭开木乃伊似的包裹，嘴里一边道谢，一边毫不领情道，罪过，罪过！一顿饭吃出来这么多包装，一颗地球如何承载得了这么多重负！
春姐也啧啧道，我就晓得你会批评的，我也想少用点包装，可是不用就只能吃凉的，吃坏了肚子岂不是更糟糕，世上的事情总是难得两全的。
栀子知道剑坤不是矫情，平时在梧桐山泰山涧捡垃圾，他就摇头道，关键还不是乱扔垃圾的问题，是不该制造这么多一次性用品的垃圾，像塑料瓶子，就是20世纪最糟糕的发明之一。伙伴们上山完全可以背水壶，不必喝一瓶水，就制造一只废弃塑料瓶子。图方便省事固然拉动和促进了消费，但更是破坏环境的帮凶！
栀子喜欢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参加活动，登山捡垃圾，既得到了锻炼，又做了志愿者，还能增加知识，一举多得。
夏律师喜欢诗歌，每逢单月会有一次诗歌朗诵会，并且要求百分之五十以上是原创，这给从未写过诗的栀子出了不小的难题。前不久的一次活动，她朗诵的是舒婷的一首《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夏律师鼓掌之余提醒，3月的诗歌朗诵会就得用你自己的原创版亮相了，别老是舒婷啊，北岛啊！
栀子答应了，心下琢磨，是否用义工为题写一首？
那天栀子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她问同伴义工和志愿者有无差别。有说有差别的，有说无差别的，可是无论说有差别还是说无差别的，都讲不出一个所以然。
栀子下意识盯着剑坤。剑坤略一思索道，在英文中，它们是同一个单词：volunteer，既是义务工作者，又是志愿人员。二者基本是同义的。如果一定要做细微划分，义工多为困难贫苦群体亦即弱势人群服务，具有人性化的特点；志愿者则常在公共场合服务，活动以政府主导为多，比较公众化。譬如大运会、奥运会，出现在那种场合的，通常叫志愿者。
栀子道，我懂了，像我们红珊瑚义工队，既去养老院、福利院帮助老人和残疾人，又到广场和旅游景点维持秩序、捡拾垃圾，不如就叫红珊瑚volunteer更准确，两个意思都有了！
剑坤朝她竖起大拇指道，而且中西合璧，很是时尚。
春姐嘟起嘴道，现在有些城市的地铁站，都把英文station，一律改成拼音的zhan了。好在深圳还没有这样做！你这个station是给外国人看的，改成一个拼音的zhan，他们还看得懂吗？！外国人看不懂，中国人看汉字就得了，那拼音留给谁看呢？
春姐这样表述时，频频盯着剑坤。栀子明白，她最容易在剑坤无意间表扬任一女性之时拈酸吃醋了。
剑坤道，那就是专门留给刚学拼音，认识汉字不多的一二年级小朋友看的呗。
众皆失笑。
这么好玩的一群人，这么有意义的义工活动，为什么就招惹不起南平的兴趣呢？
南平是栀子的老公。
栀子和南平两人曾是老家同一所高中的校友，前后差两届。南平做过学校的篮球队长，无论身高还是形象都比栀子抢眼，可主动追求栀子的是南平。南平事后告诉她，是她在校刊上的一篇作文《我的姑姑》打动了他。南平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改嫁，他从小被寄养在姑姑家，跟表兄弟一起长大。他很抱歉，没有写出一篇回忆姑姑的文章，栀子的作文替他写出来了，虽然经历并不相同，那种感情却是相通的。
南平说，是栀子写自己的姑姑，镜子一般折射出了南平姑姑的好，使得他将自家姑姑的点点滴滴瞬间聚焦：小时候为了上学便利，在姑姑家吃饭睡觉读书，从没有过寄人篱下的感觉。
南平高考失利，上了一所当地的技校，所学专业不仅与他的爱好拧巴，也与社会需求脱节。毕业出来，径赴东莞樟木头的一家电子厂打工。
栀子高考也落榜了，南平在南方招手，她便毫不犹豫地尾随而来。
南平在工厂干了不到两年，便频频跳槽。他不喜受拘束，又爱开车，开过货柜车、出租车，连洒水车、垃圾车都开过，如今开的是网约车。
栀子喜欢服装，去羊毛衫厂、服装厂都做过，还到天虹、茂业做过品牌服装营业员，现时落脚在福田区一个巨型商厦的五楼做缝纫，说是做缝纫有点勉强。这个楼道口同时标注中英文的“购物指南（SHOPPING GUIDE）”后面有一个5F（五楼）的详细说明：男士西装/女士内衣/运动休闲/箱包皮带/ 床上用品/儿童用品/改缝裤脚。
对了，她就是电梯边这个改缝裤脚的女裁缝，属于大商场拐弯抹角一间六七平方米毫不起眼的小屋。屋里有一个简易挂衣橱，两张长条形桌子，摆放着三台不同型号、不同功能的兄弟牌缝纫机。
如果说任一男士西装譬如杰尼亚，任一女士文胸有如黛安芬，它们是璀璨夺目商铺里的一片片喧闹的绿地与花圃，那么这个专司缝纫的门脸太过狭隘，需要在门边用竖排的六个蓝底白字“改缝裤脚处”，外加一个粗粗的白色箭头来招人耳目。
栀子通常是下午两点来上班，晚上十点下班。上午班是一个江西妹，江西妹喜欢上早班的原因是下午她接了一单活，在皇岗公园对面的云顶翠峰小区照看一个老人。老人的老伴去年脑出血走了，他女儿做外贸出口，没法顾及父亲，请江西妹过去做一顿晚饭，搞搞卫生。江西妹做裁缝不大灵泛，常常要栀子点拨，以及改一剪刀。嘴里叫栀子姐也甜蜜，那就是有求于她的意思了。
栀子认识的女人多半是做营业员的，她们的老公则是开出租车的居多。江西妹的老公也是司机。守店或是改缝裤脚，有一位脾气好的对班特别重要。江西妹做事算是勤快，话却少，嘴头上了锁一般。好在栀子也没有特别的话要跟她讲，义工队下午有活动，换个班吧？江西妹答，换呗。也从不问什么活动，去哪里。江西妹对打工挣钱之外的活动都不感兴趣，栀子有带她去做义工，见识一些各行各业朋友的想法，这想法却像一只用光了汽油的打火机，嚓的一声，从来没有点燃过。
如果说，很多机缘都是注定，那么，很多志趣都是巧合。
即便南平，跟她一道去过一家地处偏僻的民营养老院，就再没兴趣了。那家养老院的百十号老人分两类：一类是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再一类是只能半自理。不用讲完全不能自理的好可怜，就是半自理的，穿上尿不湿常常被烦躁的老人扯掉，屎尿一身，被不耐烦的护工将双手绑缚在床边，不免大呼小叫，让闻者的心灵大受折磨。
南平当然不是出生在富贵之家，又哪里见过这般不堪的晚景！去了一次就再无兴趣了。无论深圳湾观鸟，或是梧桐山登顶，及至穿越大鹏西涌，乘船到1.5海里之外的三门岛看日出，南平都兴味很淡。但凡在酒店，他情愿邀几个人玩纸牌，斗地主。即便时间不长的船上，栀子也见他把手伸进裤兜，那里面鼓鼓囊囊的，左边是香烟，右边是纸牌。栀子能料到，老公最惬意的时辰，就是在可以抽烟的地方玩纸牌——左右晃荡的快船上，春姐是必定要吐的，南平却牌捉得紧，烟叼得牢，神情专注，心无旁骛。
那一次去三门岛，南平抓到一手好牌，欣喜若狂。剑坤在船头回望了一眼南平，眉头微微一蹙。栀子恰好把这个眼神收在眼里，顿时飞红了半边脸。这个眼神表露了什么呢？奇怪有一点？遗憾有一点？或者，像春姐讲的，鄙夷也有一点？出门就是看风景的，要打牌就不要跑来风景区啊，待在家里打不更自在吗！
春姐问过，你那么在意剑坤的眼神做什么呢？
栀子遮掩道，我也是偶然看见的。
事后栀子也在想，是啊，剑坤是你偶然认识的一个朋友，距离很远，远到高不可攀。他的介意也好，不介意也好，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是你在乎他，在乎他欣赏还是轻看你最亲近的人。既然这样，你应该更在乎他对你的感觉啊！思来想去，她不能确定剑坤对她的看法、评价。也没有听到过剑坤对红珊瑚义工队任何人的评价——这不意味他没有立场，他对一些国内国外的耸动事件都有自己的看法；他对身边义工队员也不是没有褒贬，他欣赏一个行为通常会竖大拇指说very good；他很少批评人，眉头一蹙，默默地用行动去纠正一个行动——如弯腰捡拾人家随手扔掉的空瓶子，那就是用身体在表态了。
用身体表态，有时候比用言语表态更有力吗？那要看面对的是谁，南平整个的无感，他打牌到了兴奋点，可以下意识地蹭掉鞋子，连同蹭掉袜子，光着两只脚盘坐在那里，甩牌的左手高高举过头顶，整个世界的精彩都在他的大拇指和食指里攥着，伴随着嘿的一声，四下绽放。
是啊，以前怎么一点没觉得南平有哪里不合适？结婚过日子，只要不是万般过不去，谁跟谁不是磨合，甚至将就？搭班的江西妹家里也未必消停，有时见她将刘海着意放下来，遮掩了半边脸，不经意间可以看到遮掩的是半片乌青。若是问起来，江西妹就淡淡道，起夜撞到卫生间的门框了，有这样隔三岔五撞到头的，生性就跟卫生间的门框过不去？南平嘴里不干不净的骂娘是常有的，却从未动手动脚。那次他怀疑她藏掖了私房钱，两人吵得上火，南平扬起了拳头，栀子抄起了剪刀——剪刀不仅是裁缝的工具，也是裁缝的武器。他吓得退缩了，她想，若是他一拳头砸下来，她会不会一剪刀戳过去？答案是，八成会的，人受到欺辱，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这一想，倒是有些后怕。他若是被戳伤，她被捉去坐牢，正在寄宿学校读高中的女儿怎么办？
她晓得常常下意识地拿南平跟义工队的男人比是不对的，人分高矮，如同十根指头有长短一样；跟剑坤比就更不像话了，深圳有几个剑坤？人品、才貌、表达他都占全了。若是南平拿你跟他见过的优秀女人比，你又哪里比得上呢？道理是一样的。这样一想，就容易心平气和，抬头看街景，低头过日子。
栀子吃不准自己做过的一件事情对不对，或讲好不好，原本南平是不晓得的，她为什么要让他晓得呢？除了因他是她的老公，顿时找不到第二种解释。
事情还要从养老院讲起，在深圳，那家地处偏僻的养老院只能讲是穷人的养老院。孤老们最少两个人一间，多的是四个人一间，房间太小，东西并不多，也难得转身。如果红珊瑚义工队不是在一个周末的上午，开着一辆中巴让他们到这里来做服务，栀子不会想到深圳还有这么逼仄的养老院。这比上沙下沙皇岗水围……任一城中村的握手楼也好不到哪里去。义工队这次过来了十多个人，各显其能，理发的，测血压血糖的，拆洗被褥的，还有帮他们洗头洗澡的。照剑坤的说法，我们就是要多来这种地方雪中送炭，那些高档养老院的锦上添花，动辄需要买家投入一二百万押金的场所，不去也罢。
栀子是认可这种选择的。
你看那个区老伯，一双手瘦得像鸡爪，指甲却长得可以弹琵琶，而且黑黢黢的塞满了污垢。栀子负责给他搞清洁，那就是帮他拆洗被褥、整理杂物、擦洗地板。那个男义工帮区老伯理完发，洗头却不顺利，洗头水流到他眼里了，痛得他哇哇叫。栀子赶过来助力，索性洗完头再帮着洗澡，区老伯精赤条条，起先不大好意思。栀子大大方方跟他讲，我老爸七十岁不到就中风了，我一周给他洗一次澡，你就把我当女儿看吧。区老伯这才放松、舒坦、高兴，听任一个刚认识的女儿上身下身地清洗。他告诉两位不是亲人的临时亲人，他的女儿嫁去了西北，很少回来，不时会寄点钱过来。一个儿子在深圳，一二十年前放弃了稳当的教师岗位，自己创业，几次都走错了道，非但把先前的积攒赔光了，连带一套房子也被抵押，成了牺牲品。这样一来，儿媳妇也带着孙子走了。
男义工端了衣物上楼顶去晾晒，栀子给区老伯剪指甲，剪完十指再一支支锉平。老伯一口一个姑娘道，谁要是找了你做媳妇，几多幸福啊！
他反手抓住栀子，生怕她就走，哆哆嗦嗦地，不肯放手，到后来呜咽道，姑娘，做我的儿媳妇吧，我还有一个折子，给你保管。
区老伯像是久久关在笼子里的一只雀儿，看到门打开了，即使不能飞出去，也会有人来嘘寒问暖做伴儿。可这种实实在在的幻象却是一道西下的日影，转瞬即逝，带给他的不仅是失望，还有恐慌。栀子就任由老伯抓住自己的左手，老人哭了，鼻涕眼泪流个不停，栀子连续抽了几沓卫生纸给他，他也摇摇头不想擦，苍老无助的哭声搅得栀子心里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返回的中巴上，讲起这次服务，各自都有不同感受。那位一道帮区老伯洗澡的男义工就认为，偶尔来一两次不如不来，打乱了人家的日常生活节奏，我们走了以后，人家更难受了。
春姐就说，那就多来两次，尤其逢年过节。
意见不一致之时，大家就期望剑坤发言。剑坤站起来说，我认为每个老人的想法不一定相同。总而言之，他们平时见外人少，多有一些热闹总是好的、欢迎的。就像有些家庭的孩子常年在外地，甚至国外，他们回来的时候，老人总是高兴更多。不能说，他们过了春节就走了，老人反倒希望他们不要回来才好吧？即使有后面这种想法的老人，也绝不会多啊。
大多数人都表示赞同。或许见栀子没有态度，剑坤一摆手，让她靠窗坐，随后坐在她身边低声问，忙了大半天，累了吧？
栀子淡然一笑道，还好。想起我老爸在世的时候，对他关心得太少了。如果照顾周到一些，他不会那么快走的！若是他还在，每天给他端茶送水喂饭，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啊。
剑坤道，人同此心。很多事情，都是事后才能感受到的。
栀子点头道，当时，很多事情确实不懂。包括医护、营养、用药……不是交给了医院、医生，就行了。
剑坤道，你的心思很细腻，你的心肠很柔软。
栀子喜欢听他的表扬。
再后来发生那一件事，栀子选择了助力，跟这次到养老院的助老隐约间有关联，都是觉得无助者有需要就帮啊，何况是举手之劳。
那是一个网约车司机，四五十岁的年纪，肥胖。如果单看脑袋还不觉得，那身子尤其是下半身，宽的尺度基本就与高相等。平时栀子哪里舍得打车，那天下午是从宝安回福田，她的表妹自湖南老家带了腊肉、香肠、豆子、芝麻、甜酒、腐竹等等土特产，给她满满装了一个大纸盒，还有一个蛇皮袋。不是困难年代需要吃喝的接济，却盛满浓浓的不容推却的亲情。表妹在深圳二婚，现在的老公是一个能干的潮汕人，经营一个电子工厂，出口好的年份，每周都需几个货柜车拖去蛇口码头。表妹哪里舍得她拖着一大堆东西辗转地铁和公交，就在路边叫了一辆网约车。
网约车司机下来装行李的那一刻，把姐妹俩都看乐了，他的脖子跟肩膀亲密得不分彼此，眼睛也只剩两条缝，尤其是下半身，看不出哪儿是腿哪儿是腰。表妹道，你这一身的分量，好做压舱石啊，开车不会侧翻了吧？
胖司机一点不恼，反而调侃道，有一位靓妹坐在副驾上，恰好就能平衡了。不然我还真担心会侧翻啊。
栀子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落座道，坐就坐，只怕加上我家表妹，二比一，副驾还不能平衡主驾。
胖司机落座很慢，栀子依然感到了车子受惊似的陷落。一路上胖司机很健谈，从老家、读书、找工作……一直扯到已经三十五六岁了，没钱买房子，没有对象。
栀子想到皇岗、水围、岗厦这一带有很多司机，人家也都是租房，还不照样结婚生子了吗？便告诉他，有房子当然好啰！没房子哪里就不要生活，我认识的司机都是家里带出来的老婆。你为什么不可以从老家带一个出来呢？
有一句话含在嘴里没讲出来：我老公也是开车的啊。
司机呵呵一乐道，我十几岁就从家里出来打工了，以前认识的女仔，小孩都读中学了；还没结婚的，我都不认识，她们一张口就叫我叔。我就是有那个贼心思，又哪里张得开口啊！
栀子欣赏身边这个后生仔的乐观，逗他道，就没有以前你喜欢过的一直没结婚的？或者，喜欢你的一直在等的？又或者，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虽然结过婚但后来又离婚了的？
司机想了想道，我喜欢的还没结婚的，应该没有了；喜欢我的在等我的，也没有，不然我老早就飞蛾扑火去了；结婚又离婚的，这种情况是存在的，但不晓得人家是不是喜欢过我。要有时间回去慢慢调查，手头的工作又不允许。在深圳这么多年，更多的时候是这样的，对身边一个女乘客有好感，她头发上的香波味，也使我开心，可还没好意思张口套近乎，人家就下车拜拜了。
司机艰难地略略侧头，看了栀子一眼。
都讲女人出门，少跟不认识的人调侃，此时的栀子并无一丝害怕，反倒对这位独自出来打拼、估计比她小了一轮的后生仔生出几分同情，道，你这么能说会道，又勤快能干，在深圳找个女人成家不应该困难啊！都讲深圳剩女比剩男多得多。
司机从方向盘上举起右手，那只白胖胖的手，让人想起一片无处下脚的雪山，道，拜托姐姐，你认识的姐姐妹妹多，给我找一个呗。找到了，我一定请你……
他还在思索如何答谢，栀子代答道，请我到下沙路边吃一钵猪脚饭？
司机连忙摇头道，哪里敢啊！猪脚饭是龙华的三和大神吃的，连我这样的打工仔都不爱吃了！姐姐你要给我找对象了，燕窝鱼翅我也是要请的！还要送你一根金链子。
栀子连说不敢，不敢，前面的不敢吃，后面的不敢收。
司机道，那我就做你的小老弟，但凡有空就到你家去搞清洁，拖地、擦窗、倒垃圾。
栀子道，我怕你做不动。
司机道，我做给你看啊，每天坐在车里，干干家务，正好减肥啊。
栀子就跟他讲到了红珊瑚义工队，如果有空可以参加，做义工是一方面，多认识人是另一方面。现在靠单打一的介绍对象过时了，太有限。
司机连连称好。
这么一路谈得欢实。从滨海大道上福强路堵车，司机忽然痛苦地哎哟一声。栀子忙问他怎么了，他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慢慢道，常常感觉小肚子不舒服，痉挛的感觉。
栀子道，那也别太拼了，找个休班的时间去看看医生。久坐容易得肠胃疾病，还有痔疮，等等。
司机感动道，你好懂啊。
栀子内心一热道，我老公也是开车的。
哦？
久坐的女司机容易得妇科病，久坐的男司机容易得前列腺……
你太贴心了啊！
我跟他，都是久坐的职业。但凡一个职业做久了，平时不注意，就难免得职业病。
这后一句，是剑坤讲的。他才叫好懂，自己不及他的九牛一毛。天上地下，国内国外……自己以前坚定不移的认识，经他分析、点拨，瞬间颠覆。他却说，不固执己见，听得进别人用常识分析的，才有对话的必要。有的人，你想改变他的看法，就像把一棵快干枯的大树从南移到北，他太痛苦了。不如不动他的好。
我还有一个毛病，你刚才讲了前列腺毛病……我去看过医生……去看过泌尿外科，碰到一位女医生……她讲我是有毛病，也没毛病，坐久了同时也憋久了就会有毛病了。她提醒我，一不要久坐，二不要久憋，要跟老婆交流……我讲我没老婆，她白了我一眼，告诉我，那就自己解决，深圳这种情况也是不少的。她不晓得，我太胖了，别人的举手之劳，在我是千难万险……
栀子乐了，为他的“千难万险”。
想到义工队一次登塘朗山，夏队长气喘吁吁落在后面，赶上来之后，他讲自己太肥了，前一段疫情居家上班，肚子见长。剑坤说，他没资格讲自己肥。剑坤见过极端的瘦和肥，瘦的不敢去海边，风一大就把他吹到海里去了；肥的不敢在单位大解，他的手够不着屁股，在家里大解只有劳烦父母擦屁股。
姐姐……你帮帮我。
栀子想起了区老伯，鼻涕眼泪流个不停的区老伯啊。
我以后……也跟你去做义工。我不是没有力气，我也不是懒，摊上了我这么胖，也不晓得前世得罪哪个了，他要惩罚我。
栀子这时心里还念着那位一双手瘦得像鸡爪，指甲却长得可以弹琵琶的区老伯。
她微微点头了，任由他把车子开进了皇岗公园的停车场。很高的几株木棉树，晃荡着枯叶。如果是花开时节，能看到高高的树梢上，有几只精瘦而机灵的黑松鼠倏忽上下，吮吸花蕊。
车不多，四下安静。
不多一会儿，胖司机终于放松了，粗重的喘气慢下来了，他的两片嘴唇翕动道，谢谢你，姐姐。他闭上眼睛，头往后仰的那一刻，眼角流泪了。
栀子不想再乘车了，她开门下来独自穿过皇岗公园，猛一抬头，忽见灌木丛中的木棉树上，两只黑背松鼠在枝杈间追逐嬉戏。黄叶零落的树梢上还没来得及绽放血红的花朵，可是岭南的春消息确实就快来了。
当夜无事。南平在一个老乡那里喝了酒回来，上床就要尽兴，尽兴之后倒头便睡，鼾声四起。那一夜，栀子原本很想跟他谈谈所见、所思、所做、所言……一个女人，人到中年，从内陆到深圳，从缝衣间到义工队，见了很多，知晓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一个人非要接触了与自己生活环境完全不一样的人，才会脑洞大开，做一些自认为对却难以对人言的事情吗？
剑坤归纳得好，一个人在简单的是非面前也不敢判断对错，或者做任何事情都畏首畏尾，从没有自己的主见，那么不管多大年纪，都谈不上成熟。能够打倒你的，不一定是你不知道的东西，恰恰可能是你自以为知道的东西。
如果说剑坤给栀子、春姐等姐妹最大的收获，是走向成熟的自信，那么栀子她们这些读书少、见识浅的人，又能给他什么回报呢？
栀子就此当面问过他。
他答道，知道你们的想法，也是我的收获。
这是回答吗？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吗？
敢于在做了一件羞于向旁人提及的事情之后，却不忌惮跟家人述说，这也是自信的一种表现吗？
无论结果如何，一周之后，栀子跟南平讲了。
栀子在跟南平讲与胖司机过往的一幕，选择的依然是在他尽兴之后。她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被他的暴跳如雷吓愣了。他跪在床上，双手互擂，作势要打她。她跳下床去，坦然面对。他举起床头柜上的一只电蚊拍，那一刻她闭上眼了，她期待那只绿边白柄的电蚊拍像一道闪电，劈面而来，一声爆响，顿时头破血流。
她想象自己一个人捂着流血的额头或眼睛，咬牙独自去社康包扎，然后一切都结束了，她和他之间即刻画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句号。
等到她睁开眼，床上空空荡荡，只有卫生间传来愤怒的冲洗声。
这种不顾一切地冲洗，对栀子却不啻一记羞辱的耳光。
第二天，栀子搬去春姐家住了。
春姐此前并没有听闻他们有任何矛盾，却也不惊讶，见她放下随身带来的衣物和洗漱用具，淡问了一句，吵架还是打架了？
说不上吵架，更没有打起来。
心里面，发堵。
在春姐家连住了三晚，南平熬不住了，过来劝她回家。南平道，是我错了，你没错，还不行吗？无论昂扬的语气还是树皮一般乌沉的面色都表示，这个男人怨愤未消。
即便春姐是一个人居家，栀子在这里住久了也觉得不合适；况且，南平上门来劝，也算是低人一头了，给了一个台阶，栀子也就出来，跟他测核酸似的保持一米以上间距，一前一后回家去。
往后的日子平淡如常，可栀子和南平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真的有隔阂了，即使在不宽敞的房间里错身触碰了一下，双方都会掠过一丝不自然的战栗。
明媚最是三月天，何况是深圳的三月。义工队组织去梧桐山，一是捡拾垃圾，二是赏析梧桐山上特有的十万株毛棉杜鹃花。
上山前，夏律师下达任务，今天二十四名队员每人要写一首诗，他还出了一个总诗题：我的三月。
上到半山腰，但见海潮一样的毛棉杜鹃，在一望无际的翠绿烘托之上，翻滚跳跃，或绛紫，或绯红，或粉白，争相吐蕊，气焰万丈。
夏律师已经在那里啊啊啊地准备吟诵了，春姐将一台新买的佳能相机递给剑坤，望侧下边跑边道，夏律师你跟我下来，我跟你合张影，我要作不出来诗，你就帮我作啊！跟你一起出来玩，压力好大啊！
剑坤靠近斜坡，身子倚在一株青冈栎上，给夏律师和春姐连拍了几张。
栀子提醒他当心路滑。剑坤收身道，我给你拍两张吧，怎么，你也在想“我的三月”？
栀子一笑道，我们哪里能跟你们比，你们是孔夫子佩刀剑——文武双全，我们在富人家的厨房里待久了，没吃到肉，也能染一点香气啊！写就写呗，大不了请你们给改改。
剑坤走近她，忽然盯住她道，你两个多月前的问题，我相信你自己应该有答案了吧？做了一件事，吃不吃得准对错，你现在应该有充足的自信了，是吗？
栀子鼻子一酸，眼睛发潮，点点头。为他的记得，为他的提示，为他的相信。
春姐在前面大呼小叫，呼啦啦大家伙一起朝前涌去，剑坤也举着相机奔过去了。
栀子心里闪过一句：
我的三月是青绿如织的梧桐山，蓄积了春夏秋冬的情感……
很赞哦！ ()
相关文章
微信收款码
支付宝收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