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6期|马拉:厨房中的契诃夫(节选)
2023-11-06小说天地马拉
有些事情,即使不是自作自受,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比如说我们这个故事的主角,曾经牛高马大雄心勃勃,如今谨小慎微顾影自怜的赵刚烈。十年前,乃至此前很多年,赵刚烈一直在一家旱涝……
有些事情,即使不是自作自受,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比如说我们这个故事的主角,曾经牛高马大雄心勃勃,如今谨小慎微顾影自怜的赵刚烈。十年前,乃至此前很多年,赵刚烈一直在一家旱涝保收养尊处优的单位工作。很多年前,赵刚烈大学毕业,他读的那所大学,不要说在北京、上海、武汉、西安那些教育强市排不上号,就算在教育资源相当一般的贵阳,数完前十名,也不一定能数到他们学校。这么一所破大学,按说毕业之后前途黯淡,能混口饭吃,那都是老天爷给脸。赵刚烈一毕业,去了那家知名的单位,同学们都炸锅了,凭什么?不凭什么,他有个好爹。知道赵刚烈读不进书,他爸和他说,算我求你,无论如何读个本科,不管什么学校,只要能读个本科就行。没有本科那块敲门砖,我也没有办法。这话,赵刚烈听进去了。混归混,赵刚烈知道自己没甚本事,还是要靠家里吃饭的。毕业那年,他爸凭着一张老脸,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如愿以偿地把赵刚烈塞进了他工作了一辈子的单位。那个单位的好,只有干过的才知道。赵刚烈大学刚毕业,本事没有,热情还有。他想做一番事业,图个表现。让他意外的是,单位并不需要这些,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混日子就行了。唯一需要表现的是每年的春节晚会,单位也组织节目。这个时候,工会积极起来,一改拖沓的工作作风,到各个科室号召大家出节目。偏偏凑巧,这个方面赵刚烈不擅长,他唱歌走调,跳舞像个原始机器人,更毫无演小品相声的幽默感。他生气,也没有办法。每年单位春晚,他坐在台下鼓掌,内心充满深深的忧愁,他想站在台上。在惆怅和日复一日的重复中,赵刚烈谈了个不咸不淡的恋爱,结了个热烈欢庆的婚,有了个拖着鼻涕的小崽子。他爸早退休了,天天帮他带孩子。对赵刚烈的状况,他非常满意。这么个混蛋儿子,还是让他调教出来了,天知道他费了多少心血。他这一生算是平安着陆了,赵刚烈也有着一眼可见的未来。这种安稳,多少人求之而不得。他做到了,他也帮他儿子做到了。他不得不骄傲。出去喝早茶,和周围的老头谈起,也是招人羡慕的。这点安稳来之不易。把赵刚烈塞进单位,不说拿命换,也花了不少东西。赵刚烈进单位那天,他爸喝得大醉,又哭又笑,像是疯了。莫名地让赵刚烈想起范进中举,他想给他爸一个耳刮子,又不敢。心里一想,也笑起来了。
收入不错,有钱有闲,工作上实在没什么需要费心的,同事们都培养了一些业余爱好,以打发漫长无尽的时光。在死水一潭的办公室,大家有着标准一致的呆板面孔,活像一个个充气娃娃。赵刚烈记得他去报到的场景,人事科干事带着他去了办公室,简单介绍之后,他坐到了他的办公桌前。他像一块石头,被人扔在了海滩上,空气像海水一样一遍遍地冲刷着海滩,他能感受到空气的湿度。海滩太大了,海水的节奏如此单一,他感到害怕。办公室的沉寂让赵刚烈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那种忐忑不安,一直持续了一个月。然后,变成心安理得。他问他爸,他该干点什么?他爸说,安排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没安排就什么都不干。下班没事,多和同事交流交流,喝个酒吃个饭打个球都行。吃饭喝酒,这个赵刚烈擅长。他也发现,只要下班铃一响,全公司的机器人立马变成有血有肉的当代智人。也是在饭局上,赵刚烈才知道,公司人才济济,985大学的硕士好几个,还来过一个博士,干了没半年,辞职走了。至于本科,在行政部门那是起点线,他读的那所大学,实在拿不出手。坐在他前面的那个小姑娘,法国名校“海归”。没想到啊,没想到,这都是些高能机器人。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不少同事都有隐藏的绝活儿。他怎么能想到,老方周末还兼做高空跳伞教练,不为挣钱,好玩儿。特种兵出身的老方,有次高空跳伞,伞没打开,凭着过人的胆识和运气,他只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就出院了,除开几处骨折,几无大碍。姚处最大的爱好是养鱼,每天下班,他必蹲在鱼缸前,他熟悉全世界所有热带鱼的习性。再说得夸张点儿,只要长得像鱼的动物,没有他叫不出名字的。陈科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去海边湿地观鸟。据说,他多次拍到首次抵达本地的珍稀候鸟。在国内观鸟界,提起陈科的名字,不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至少也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单位还有两位网络作家,名气没那么大,也进入白金级了。同事们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不做无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他心里一惊,也是。如果不找点寄托,三年坐下来,正常人也该变傻了,有点惦记就不一样了。他问,我干点什么好?同事说,这个你自己想,根据自己的兴趣来,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赵刚烈原本没什么兴趣,但不得不培养一个兴趣。他问他爸,你有什么兴趣?他爸说,我有什么兴趣你不知道?赵刚烈“哦”了一声,他知道,他爸爱钓鱼。想了很久,赵刚烈决定当作家。他把从小到大的爱好想了一遍,书法?不行。他那狗爪子字,自己看着都恶心。书法不行,画画也就算了。体育类也不行,打小他体育就没及格过。运动能力最强时,引体向上他也只能勉强做三个。钓鱼看起来太傻了,坐在水边一动不动,半天没个鱼咬钩,也不知道有个什么意思,简直比足球还无聊。音乐舞蹈前面已经说过了,他是绝缘体。这么一筛选下来,可供选择的就不多了。赵刚烈想起来,读大学时,他在校报上发过两篇文章,一篇散文,一篇小小说。他不爱学习,闲书倒是读了不少,说不定适合当个作家。一想到这个,赵刚烈激动起来,他这么有闲的工作,不正适合当作家吗?那就干吧,干它个轰轰烈烈,干它个天翻地覆。
就是这个想法把他给害了。时光飞逝如电,一转眼到了十年前。那时,赵刚烈已不再是初生牛犊,而是城府颇深的老油条。在单位,他成了著名的风流才子。同事聚餐,喝多了酒,他拍过不少女同事的屁股,包括某位副局长。副局长姓姜,黑龙江人,高大苗条,见人一脸笑。这就罢了,她漂亮,还不是流行通俗的那种漂亮,漂亮得有气质。和同事喝酒时,赵刚烈玩过真心话大冒险,他问过二十六个男同事,最想娶公司哪位女同事?二十四个说到了姜局的名字。还有两个没说,那是因为女朋友就在本单位。不说女朋友的名字,说姜局的,那是会挨打的。想归想,没人敢对姜局毛手毛脚,或者开口调戏。她漂亮,性感,可漂亮性感得正气凛然,让人不好意思有非分之想。那种漂亮,相信每个人都见过。这个世上,就有那样的女人,她漂亮,可你觉得,如果你只是想睡她,就显得自己卑劣下贱了。赵刚烈喝多酒时说过,我迟早要睡了她。大家都笑,没当个事儿。进单位几年,赵刚烈混出了名气,他真的成了作家,还出了两本书。那两本书,真是他写的,不少篇目还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绝无文本再生的嫌疑。在当地,他也算是名人了。有了这层外衣,赵刚烈在单位混得自如了些,偶尔做点过头的事,也没人跟他计较,艺术家嘛,风流倜傥潇洒放浪那不是应该的嘛。喝多了酒拍女同事的屁股,简直成了赵刚烈的保留节目。被拍的女同事也不计较,都是成年人了,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都干过,拍个屁股小儿科嘛。即便如此,还是要有所动作,不能一动不动,好像多享受似的。多半情况下,赵刚烈一巴掌拍过去,女同事尖叫起来,赵刚烈,你要死啊。说罢,追着赵刚烈作打闹状。这一来,围观的就更高兴了,女同事也实现了对贞洁名誉的捍卫。拍姜局屁股是在中秋节前两天,单位照例聚餐。各局长和中层主管领导坐一桌,各中层副职和本科室同事坐一桌。赵刚烈连中层都算不上,自然不能和局长们坐一桌。可按照习惯,局长要给各个桌子的人敬酒。敬到赵刚烈他们那张桌子,由于喝了点酒,姜局的脸微微红,更漂亮了。那天,姜局穿了包臀的裙子,腰一下子细了,身材更加诱人。那会儿,赵刚烈已经喝了不少,他望着姜局说,姜局,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局长。这话不算拍马屁。姜局不到四十,却已做到副局长,不说行业系统,就算在全市,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的局长确实也是绝无仅有。姜局笑了笑,谢谢,我争取保持到一百岁,不负赵作家的期待。话说完,大家都笑了。等姜局走到别的桌子,赵刚烈望着姜局的背影说,太漂亮了,我真想拍拍她的屁股。他这话一落,周围的人都起哄,让他去拍姜局的屁股。起哄归起哄,都赌赵刚烈不敢,领导和普通同事毕竟不一样。没想到赵刚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姜局走了过去。走到姜局旁边,姜局正给人敬酒,背对着他,屁股彻底暴露出来。赵刚烈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啪”的一掌拍到姜局的屁股上。姜局正在敬酒,这一巴掌把她打蒙了。她叫了一声,转过身。看到赵刚烈,表情复杂。边上的局领导吼了一声,赵刚烈,你想干什么?赵刚烈也愣在了那里,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见姜局收拾了下表情,还是微微笑着说了句,小赵,你觉得有意思吗?大庭广众的,有什么事儿咱们不能私聊?说罢,举起酒杯,继续敬酒,把赵刚烈一个人晾在那里。
等第二天彻底醒过酒,赵刚烈感到羞耻。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到羞耻。那天早上,赵刚烈坐在阳台上,连抽了三根烟。何美宣出来晾衣服,见赵刚烈坐那儿抽烟,骂了句,一大早发什么神经,脸没洗牙没刷跑出来抽烟。赵刚烈没理睬何美宣。结婚六年,他们关系虽然依然甜蜜,交流的深度却是有限的。无外乎柴米油盐,吃喝玩乐。何美宣做老师,总喜欢把赵刚烈当孩子批评。赵刚烈倒也习惯了,反正他从来不是个好学生,何美宣对他也没有办法。总体上,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融洽。用何美宣的话说,一旦日子变得具体,那么一切难以变得深刻。她说,我这辈子只求吃喝不愁无病无灾,别的,就算了。何美宣谈过一场伤筋动骨的恋爱,这事儿,赵刚烈知道,也不在意。甚至,他为此感到庆幸。一个女人,一旦谈过一场伤筋动骨的恋爱,她会变得随和,淡然,不会有太多苛求和奢望。两人谈恋爱时,何美宣明确宣告,我当然也是喜欢你的,不然也不会和你谈恋爱,我不靠男人吃饭。不过,我可能也给不了你所谓爱的激情,我给不了。我能保证,你这辈子不会戴绿帽子,我会是个贤惠的妻子,我们将会过上平静的生活。事实也是如此,两人的婚后生活,过得平静自然。何美宣偶尔像是在想事,赵刚烈也不问。他也会想事,何美宣也不问。工作安稳平静,生活安稳平静,赵刚烈在安稳平静中迎来了他的羞耻。他回想了他这些年的工作,几乎什么都没有做。他的薪水不低,甚至说相当高。他没有任何工作的成就感,这份工作也几乎不用他任何脑力。姜局的淡定让他感到羞耻,正是这点淡定,粉碎了他所有的戏谑和逃避,他没有办法再装下去了。即使他是个混蛋,即使他无能,他也无法再忍受了。等何美宣上班了,赵刚烈打电话请了个假,再去刷牙洗脸,顺便洗了个澡。洗完澡出来,擦干身子,他的神志彻底清醒了。他回想了一下昨晚的画面,羞耻啊羞耻。赵刚烈拿出手机,找到姜局的名字,字斟句酌地写了几句话。他反反复复看着那几句话,始终没有按下发送的勇气。如此反复多次,他删了那几行字。说什么都显得愚蠢,那就干脆不说了。他想起了某酒友的一句话,不必为酒后做的任何事情感到羞耻,如果不能克服这种软弱的情绪,那就不要喝酒了。这到底是不是一种软弱的情绪?赵刚烈有点迷惘。一度,他认为那是软弱,谁还没有喝醉的时候,谁还没有痛哭流涕的时刻,这没什么好羞耻的。但是,这何尝不是勇敢?终于承认了生活的虚伪和自身的堕落。这一天,赵刚烈都在纠结中度过。快到下班时间,赵刚烈接到了一个电话,约他吃饭。赵刚烈说,不去了吧,昨天喝多了。同事说,来吧,反正也不在乎多醉一天。赵刚烈去了,他喝得烂醉如泥。据送他回来的同事讲,他又哭又闹,像是死了亲娘。这些,赵刚烈一点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餐厅旁边似乎有个水塘,水塘里有一枚又大又圆的月亮。他从月亮中看到了他的童年。那时,他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热爱露水和天空中的小鸟,还没有学会杀生,也未曾认识人心的险恶。
赵刚烈想辞职,他不想再干了。再干下去,他会成为一个什么东西?他不敢想象。他对何美宣说,你觉得我们那个单位有什么意思?何美宣还没意识到赵刚烈话里的意思,笑了起来说,赵刚烈,不是我鄙视你们公司,你们除了挣点儿黑心钱,对社会没有任何贡献。你说,你们干了什么正经事儿?赵刚烈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何美宣继续说,我们做老师的,水平高低不说,对社会总算有点贡献,百利而无一害。我不敢说老师是天底下最光明的职业,它确实还有点意义。赵刚烈说,我也厌倦了我这份无聊的工作。话说到这儿,何美宣听出点儿意思来了。她问,你想干什么?赵刚烈说,我不想干了。何美宣看了看赵刚烈,好好的怎么突然不想干了?赵刚烈说,像你说的一样,这份工作没有任何意义,我找不到一点儿成就感。这么些年,一事无成,像条蛀虫。何美宣叹了口气说,其实谁不是这样呢,大多数人都是浑浑噩噩过一生,哪有什么意义可言。你那份工作,有钱有闲的,多少人羡慕。就说我,要是我能和你换一下,我倒是愿意。现在的老师,太不好当了,事情多不说,整天担惊受怕的,生怕出什么问题。孩子的事,小事也是大事。小高你记得吧?你说很漂亮的那个,大长腿,狐媚脸儿。前段时间被学生家长告了,说她体罚学生。小高年轻,有时候脾气压不住,更多时候图好玩儿。她说,我哪里是体罚,我不是闹着好玩儿嘛,我就弹了几下脸。这冤屈,没地方讲。你呀,少想点儿,混日子多好。赵刚烈说,你这说的,都不像一个人民教师了,这点觉悟,怎么教得好孩子。何美宣说,孩子和我们不一样,小朋友要有远大理想,我们成年人要现实点儿。赵刚烈说,就一定得这么惨?我就得这么一眼望到头,坐吃等死。就得死于三十岁,葬于八十岁?见赵刚烈情绪激动了,何美宣说,我懒得和你争,你真想辞职了?赵刚烈说,是。何美宣说,那你会干什么?辞职了你总得挣点钱养家糊口吧,我一个人可养不起一大家子。赵刚烈说,天无绝人之路。何美宣说,要是真的天无绝人之路,那就天下太平了,那么多走上绝路的,也没见老天爷可怜。何美宣剥了一个橘子,分了一半给赵刚烈,你想辞职,总有个理由吧?赵刚烈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何美宣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老赵啊,你不诚实啊。赵刚烈说,我怎么不诚实了?何美宣笑了起来,你是不好意思了吧?赵刚烈说,我怎么不好意思了?何美宣笑得更厉害了,我知道你拍了姜局的屁股。赵刚烈脸一下子红了,你听谁说的。何美宣说,这么大的新闻,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说罢,拍了拍赵刚烈的大腿,拍就拍了,不用不好意思,姜局又不是什么小姑娘。就算是小姑娘,你们公司的小姑娘你不也都拍过嘛。赵刚烈恼羞成怒,你给老子闭嘴,说什么呢。何美宣说,我还没介意呢,你激动什么。又给赵刚烈塞了两瓣橘子说,我也不是小气的人,知道你也就是闹着玩儿,大的心思你也不敢。赵刚烈哭笑不得,何美宣,老子怎么感觉跟你说不清楚呢?这是一回事儿吗?我说的是成就感和意义,那和拍屁股有啥关系?何美宣站起身说,你辞不辞职我不管,我只要能生活就行。丑话说在前头,我不求生活质量提高,总不能下降吧?想了几天,赵刚烈对他爸说,他想辞职。他爸说,你和美宣商量过了?赵刚烈说,她没意见。他爸说,你走,你赶紧走,我血压高,受不了刺激。他爸指着门口说,你出去。从屋里出来,赵刚烈松了口气。他爸老了,管不了他了。他想起何美宣的话,他有什么本事,会干什么?工作可以辞掉,生活不能。只要他活一天,他就得支付一张张的账单。赵刚烈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去他妈的,先辞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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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草原》2022年第6期
马拉,1978年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广州美人》等三部,诗集《安静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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