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选刊》2021年增刊|蒋殊:红星杨(选读)
2023-11-06小说天地蒋殊
第一章 杨林沟的旋风
八年之后再回杨林村,杨留贝才意识到,大风袭来的那次,是1941年秋天。
在杨留贝眼里,杨林村那一天实在奇怪。屋里奇怪,院子里奇怪,整个村子也奇怪。可是,……
八年之后再回杨林村,杨留贝才意识到,大风袭来的那次,是1941年秋天。
在杨留贝眼里,杨林村那一天实在奇怪。屋里奇怪,院子里奇怪,整个村子也奇怪。可是,……
第一章 杨林沟的旋风
八年之后再回杨林村,杨留贝才意识到,大风袭来的那次,是1941年秋天。 在杨留贝眼里,杨林村那一天实在奇怪。屋里奇怪,院子里奇怪,整个村子也奇怪。可是,他说不清到底哪里奇怪,总觉得身体是闷的,被什么东西堵着,呼也呼不出来。而且有一张巨大、神秘而无形的网从天而降,罩在村庄上。 出院望望天,却看不出哪里不对。 只是,喜鹊不叫,狗不叫,鸡也不叫。 “变天啦!” 果然,晌午的碗还没放下,爷爷便仰了头惊呼。 “变天?要下雨了?”杨留贝咬着一嘴面条,问。 “不,刮风!”爷爷话音未落,风便远远地迎面扑过来,是从杨林沟的方向。 此刻,田螺一样的杨林沟圆鼓鼓的身体里全部灌满了风,而且正朝着村庄倾倒。而村庄,正瞪着莫名其妙的眼睛,惊恐地盯着这股来势汹汹的怪物。 “呜呜——呜呜呜——”这声音不是风,是杨柳笛养的狗,名叫白雪。此刻,仿佛它也憋了一肚子风,想要倒出来一样。若搁在平时,柳笛一定会放下手头的事,抱住白雪问它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是此刻,柳笛想站起来,手里的碗却被风夺了去。他扭头想拉红叶,发现她把头死死埋在那只碗里,顾不得有面条糊在脸上。 每个深秋,杨林村都会有一场大风从上空掠过,但从未有这一天这么大。 杨留贝想把最后几根面条吃下去,刚挑起来便没了影踪。 白雪试图跳起来,冲着风吼。可是,它又无法辨得清,这把人和物吹乱的风在哪里。于是它便冲着那些树叶吼,冲着那摇摆不停的树枝吼,甚至冲着天空吼。时而左,时而右,时而朝天,时而又跟着一片落叶冲向地面,不停地吼,吼,吼。 可是,它总是摇摇摆摆的,这让它不断努力转身向后看。它以为,有人在身后推它,抓它。然而每次扭头,身后都空无一物,它还是似乎被什么推着要向前。 它无奈,气恼,只有不停吼。 柳笛无法,也无力制止它。 排山倒海的风,把杨林沟卷得曲里拐弯。几千棵杨树尽管阵势强大,也抵不住这强风的袭击。无奈之下,片片黄叶挺身而出,加入到大风阵营中。 漂亮的叶子被卷没了形,只剩下深深浅浅的黄,杨林沟的上空成了老师杨大路某一天画下的画,名字就叫《太行山的秋》,看上去层层叠叠,跌宕起伏。然而这画面太不宁静,让留贝觉得是一场空中战斗,是叶子奋不顾身迎战风。 有着与黄叶一样深浅不同白发的留贝爷爷,此刻也与几个孩子坐在院门口的大树下,被裹在风里。 旋转,旋转。 仿佛,天在旋转,地也在旋转。 风发着威,其间还夹杂着霹雳一样的声音,像是远处传来的,又像是空中扔下的。有一个瞬间,村子都被震得晃了几晃,像是有一股力量要把村子拔起来。然而四周什么都没有。 “坏了!坏了!”留贝爷爷突然拉开嗓子,一只手拍在碗上,“金鼓声声震军心,校场传呼催出征——” 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风里。 那些黄色的舞者,不,是斗士,真的在杨林沟上空扭打起来。队伍实在是太庞大了,战场又似乎是有些不够用了,因此它们又呼啦啦撕咬着跨过村中的杨林溪,冲回杨林村上空。 树叶是疯了吗?摇摇晃晃的人们一次次从屋里冲出来,一边惊呼,一边跟着仰啊,转啊。 一片片黄叶,从空中旋转着落下,铺满院,铺满坡,铺满沟。 沸沸扬扬,争先恐后飘零而下的叶子,像是战败者。它们垂头丧气,精疲力竭。然而大多数稍事歇息后,便又打起精神,迎风而上。 这不屈不挠的叶子,让留贝看得想哭。这不是爷爷嘴里的那些战将吗?不是戏台上那些永不服输的将士吗? 留贝爷爷却摇摇晃晃起身,急急往家回。尽管就在院门口,脚下的路还是艰难无比。“回屋吧——”他似乎朝着孩子们喊了几声,他也不知道孩子们是不是听到了。他一手抓了碗筷,一手努力拨开四面裹来的风,一步步向家中行进。 “孩子们的碗,定是被吹跑了。”一边走,他一边这样想。他想回头看看,可一股风执着地顶着他,又一股风从后面推上来,冷不防让他猛烈地往前踉跄几步,一头将门撞开。 “变天了!”他惊魂未定坐上炕,喃喃自语。 定定神后,他拉过墙角那只破旧的小木箱,打开,取出一本残破的线装书,急急翻看。 他一直觉得,杨林村是一个令人踏实的地方。因为小,因为偏僻,所以冷清得连灾难也懒得光顾。尽管村里的年轻人总是埋怨村子太小,太安静,闺女们都想方设法要嫁到外村去,他还是觉得好。 “要那么热闹干吗?浅薄!”留贝爷爷鼻子一哼,不屑就挂在脸上,村里的男孩女孩便绕了他走,鼻子也是一哼,“懂啥!” 安宁,就没有事端,这是杨林村先祖选中杨林村的初衷,也是留贝爷爷认可的风水。先祖在杨林村落脚之前的艰难与坎坷,一代代传到他这里。尽管没有经历,他却感同身受,自此小心行事,也希望村人不生是非,一代代将杨林村守护下去。 “叫杨林村,自然是村里有一片杨树林了。”留贝这代孩子,一次次听爷爷在老杨树下讲述村庄往事。爷爷说,先祖当初从雁门关来,走了十天十夜才走到这太行山中的浊漳河边,疲惫不堪之际,发现了这片茂密的杨树林,以及眼前荒无人烟的一片沃土。杨树都是小叶杨,当时有的像壮汉的腰粗,有的如腿粗,细的也有小伙儿的胳膊粗。尽管这条沟孤零零的,离其他村庄很远,且周围山高沟深,但先祖抱定这就是他落脚的地方。 杨家先祖放眼惊喜地发现这沟像他彼时手里捧着的那只粗笨的碗,深深嵌在太行山凹里。说它粗笨,是因为四周布满不规则的石头,土梁、沟渠,就像一只没烧到位布满疤痕的粗瓷碗。“啪!有一天,一只碗就掉进这个沟里!”爷爷每每讲到这里,都要站起身,将右臂高高举起,右手下弯,五指微拢,大拇指与食指像抓着碗的边沿,说到“啪”这个字时,五指迅速散开,嘴里一股气儿跟着“唰”地散出去,“之后,杨家的人,就走到这只碗里,碰到这片杨树林!” 每到这里,留贝他们也总要顺着那“啪”的一声低头看看地上,似乎那只“碗”刚刚掉下来一样。 “唰唰唰!”留贝长大些时,也会在这个时候学着爷爷的腔调,“一片杨树就长出来啦!” “哎——对呀——”爷爷自然会满足地拍拍这个他疼极了的孙子。 而杨林村这只“碗”并不是完整的,在东边豁开一个口子,像一只大大的嘴巴,一路向东收缩,最终收成一条细细的尾巴。而这口子的形状,像人们高高举着的捕动物的一张大网,又像一只巨大的田螺,自然形成又一条沟。因沟里长满茂密的杨树,先祖便起名杨林沟。 除杨林沟之外,“碗”的内壁都是荒芜的山坡,其间还有一条小溪,由杨林沟的东部细细渗出来,向西流到“碗”底时变得宽阔了不少,有小鱼小虾在淡然游荡。溪水清澈透亮,最终汇入村北的浊漳河。 “神仙住的地方呀!”留贝爷爷常常这么说。 一眼,两眼,三眼,先祖落定后,窑洞越来越多,沿着“碗”壁散开来,依次而上。 杨留贝家的院子,高高坐落在碗沿一角。爷爷说,这就是先祖最早建下的院子。之所以选择这个位置,一来是高,坐在院子外面便可看到整个杨林沟。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门口有一棵最大最粗的小叶杨树。 “当初,先祖一定是因为这棵树,建了这个院!”每一次,留贝爷爷总是肯定地一扬手,“它就是村里的杨将军——” “杨将军”这个名字第一次从留贝爷爷嘴里说出来,就得到全村人的喜欢与肯定,觉得听上去更像一个人。这棵树,不仅粗壮高大,而且有一根与树干呈四十五度角的枝条,长长伸出树干,指向杨林沟的方向,远远看去,就像一位将军,正在扬手指挥。 而远处杨林沟的一沟杨树,可不就是它麾下的千军万马?棵棵严阵以待。 村中通往外界的一条大路,也在杨留贝家上方。说是大路,也就能容一驾马车通过,多年来被雨水冲刷得早已不再平展,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其他一些小道,都是后来的人们为了下地方便,零星开凿出来的,七零八碎像一条条虫子,“爬”在杨林村这只“碗”的边沿。 留贝爷爷最喜欢的事,就是将孩子们聚拢在“杨将军”下,讲祖上的故事。他说,祖上最辉煌的时候,是宋朝。随处可听到的杨门一家誓死抗辽守边故事,就是杨林村的先祖啊。杨家男儿个个傲骨,女子个个英武。 “满门忠烈!满门忠烈啊!”每一次,爷爷都要激动地起身,在院子里拉开架势,唱着杀着停不下来。每当那个时候,留贝就觉得爷爷成了小孩子,时而蹦上磨盘,时而又单手吊在门框上。也是这个时候,留贝娘才能和公公大声大气搭一两句腔,开口也总是,“哟——我的鸡毛掸子——” 不用看也知道,留贝爷爷早已举了那只被他折腾掉不少鸡毛的掸子,在院中挥舞着,作策马奔腾状。 娘挪着一双小脚,喘着气追;爷爷像戏里的武生,大步跑……留贝只嘻嘻哈哈笑着看。 一村都是笑声。 杨林村几经繁衍,到今天也才不到五十户人家。然而他们在这只“碗”里紧紧抱成一团,固守着属于杨家的荣耀。 所有人都认定,杨林沟那片密不透风的杨树林,就是为他们而生长的。否则,怎么周遭偏偏这条沟里有着这样一大片杨树,且生生不息呢? 可是这个下午,让他们无比惊心。他们觉得,这风要把杨林沟刮平了。好在,风似乎累了,嘶啸的声音越来越弱,渐渐平静下来。 留贝、红叶、柳笛,三人竟没挪一下地方。红叶的红头绳被吹跑了,黑油油的头发散在肩上。留贝的碗也掉在地上,口朝下一截嵌进土里。更可笑的是,白雪身上的毛,全部直愣愣向上,让它看上去像一个怪物。 三个小伙伴互相看看,笑得前仰后合。白雪终于可以稳定了身子。它来回走走,又左右看看,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感觉。第二章 大鸟的葬礼
就在这越来越小的风里,杨大路回来了。 “爹,大风没把你吹跑吗?”留贝将脸贴在院外的磨盘上笑着喊,由于将上身重量都压在脸上,一双本就细长的眼睛更加成了一条缝,两只纤细的胳膊翅膀一样挥舞着。 杨大路径直向“杨将军”下的爹走过去,只向留贝甩过一句,“明天不用到学校了”。 不用上学了?身边的红叶和柳笛也跳起来,跟着留贝跑向杨大路。 “柳树垴死了一大片,李老师回家了,只能停课。”杨大路告诉爹。 留贝他们并没有听懂杨大路的意思,急切地等他继续解释。然而杨大路并没有要再说的意思。爷爷却依然仰着头,目不转睛盯了大树,像压根没听到儿子的话一样。 “爷爷,树有啥好看的呀?”留贝的内心,想赶紧让爷爷接话,爹就能说的具体点。 “树,受罪了。”没想到,爷爷却抚摸着粗壮的树干,难过地说。 “就是刮了一场风呀,爷爷,又不是人!”留贝笑爷爷。 “错了,贝,它可是比人金贵。”爷爷依然紧紧盯了大树,“人会死,它不会。” 爷爷的话还没消化掉,爹却已经离开了。 李老师,柳树垴……突然,留贝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冲进院里问杨大路,“爹,柳树垴,是不是李老师的村子?” 杨大路坐在屋里,没回答,留贝也没有继续追问。爷爷那个屋子,眼前这个院子,门外的大树,在他眼里突然陌生起来,也让他内心涌上一丝恐惧。 他坚信,柳树垴一定与李老师的柳树村有关。柳树村离杨林村二十里之外,杨林村四个年级语文、算术、常识、音乐课,都是李老师一人教。身为村支书的杨大路,辅助带带一二年级语文,还有图画课。如今李老师走了,课程便得停了。 上学的时候直想着逃课。而今说不用上学了,几个孩子心里倒一下空了。他们隐约觉得,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停课,与平素的放假不一样。 风,像来的时候一样,毫无征兆就停止了。可是,谁都没有觉得宁静,那风倒像从空中灌进心里,呼啦呼啦搅动着每个人。 “哗——哗——”家家传出扫落叶的声音,以及水桶鸡盆柴禾栅栏等归位的声音,此起彼伏,让人心烦。 “走!” 红叶和柳笛并不问,便顺着杨留贝的声音,朝着杨林沟进发。 身后,跟着通身依然炸着毛的白雪。 白雪很大,全身雪白,是柳笛爹上年入冬时从一个叫黑狐沟的地方打猎后带回来的。白雪这个名字,当初让村里的小伙伴们很是羡慕了一阵,大家都说,连村里的女孩子,也想不出这样的名字呀。他们便问柳笛,“你怎想出来的?” “因为像雪呀,”柳笛说,“还有,它是女的。” 哈哈哈哈,几位小伙伴笑得倒在墙上,又起身“白雪白雪”地喊。 “柳笛,你要像白雪干净就好了!”常常,红叶要这样直言取笑柳笛。柳笛长得圆乎乎的,头是圆的,眼是圆的,鼻子是圆了,胳膊和手都是圆的,只是似乎总是不好好洗脸,还常常有一行清鼻涕挂在嘴唇上。红叶一说,他就迅速抬手,用已经硬梆梆、明晃晃的袖口再擦一下。 “咦——”每此时,红叶总是嘴一呲,头一扭。 可是,挡不住他们在一起玩耍的脚步。 几步之后,白雪便知道了目的地,一跃跑在三人前面,一路踩着黄叶进入杨林沟。 杨林沟的杨树,又笔直地站回原位。只是,光秃秃的枝条看上去赤条条的,像被敌人撕去衣服的落败战士。 只有满地的金黄,抚慰着少年们内心。 白雪或许早忘记之前的大风,欢快地在弯弯曲曲的杨林沟奔跑起来,只是时而要停下来,择一处树干尿几股;时而又要在哪棵树干旁停下来,凑近闻闻。 大多数喜鹊都在忙碌着重新搭窝,许多巢,被吹得像坍塌的窑洞一样,歪在树上。 “它们,也被大风吓着了吧?”柳笛笑着说。 “它们肯定在生气呢。”红叶抢着接话,“它们一定在骂,这可怕的风!可恶的风!” “不如,我们上去看看它们搭窝吧!”柳笛说。 “看谁先爬上去!”留贝并不答,立即就抱起一棵树。 “红叶当裁判。”柳笛边说,边冲红叶喊。 “好!”红叶靠在一棵树上,冲着两个喊,“一,二,三——” 两个男孩,像猴子一样嗖嗖往上窜。白雪跑到树下,似乎也想攀爬,冲着柳笛吱吱叫。 “有本事,你上呀!”红叶逗它。 白雪似乎听明白了红叶的话,低了头,离开树,卧下来,但时而又要抬头,看看上面的柳笛。 红叶在树下仰了脖子看。杨树太高了,脖子都酸了,她干脆躺下来。 “快点呀!”她躺在厚厚的黄叶上喊。 蹭蹭蹭——两人已经攀过树干部分,相继坐在树叉上喘气。留贝稍快一些,但柳笛也快速跟上。 “坏了——”突然,红叶发现一只喜鹊窝拦下柳笛继续上攀的路。 哗啦啦——正想着,一些枝条已经落下来,几乎要砸了红叶的脸。她急忙爬起来,跑远。 “你干啥?!”站定,她才发现是柳笛将拦了他的喜鹊窝破坏了。 红叶又急又气,连连跺脚,“你,你个笨蛋,坏蛋!” 白雪也站起来,仰着头嘴里吱吱着,似乎也在附和红叶。 可是,树上的柳笛却压根不听她的,或者是,高高在上的他压根听不到她的喊话,只顾披荆斩棘,向上攀爬。 “鹰!老鹰!快看!”顺着柳笛的手指处,一只大鸟展翅往这边飞来。 “柳笛,这就是你爹打过的老鹰?嘴巴弯弯的。”留贝也停止攀爬,问。 “砰——”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空中那只大鸟像箭一样跌落下来。同时,沟内哄然而起一群喜鹊,叫着向东疾飞。 两人顾不得比赛,哧溜溜先后滑下来。 刚刚在空中翱翔的大鸟,此刻一动不动跌落在离白雪不远的地上。白雪早已冲上去,围着大鸟呜呜叫着。 看两人下来,红叶才敢靠近这只死去的鸟儿,“刚才是枪响吗?是不是日本人来了呢?” 他们早已从大人那里听说,日本人从他们的国家跑来,要占领中国的地盘,还打人,杀人。 “不是,打猎呢。”柳笛说。 “柳笛,是你爹吧?”留贝反应过来。 柳笛走近,将老鹰提起来,个头比喜鹊大,长长的尾巴,上身暗灰色,下身有一些红褐色条纹。它中枪处,在右翅膀下面,有一些血流出来,夹杂着凌乱的羽毛。 “你爹真厉害,一枪就打中了!”留贝羡慕地说,“我长大,也想打枪!” “别打人家鸟儿呀!”红叶说。 “这鸟儿坏,吃鸡呢!”柳笛说。 “你是帮你爹说话吧。”红叶反驳。 “才不是呢。”柳笛并不承认。 “看,那是不是你爹?”远远地,留贝发现一个人往这边走。 突然,柳笛将提着的鹰快速藏入旁边一人高的草丛,跑出来。 爹越走越近,背着那支枪。 “你爹背枪的样子,像战士呢!”留贝说。 “我爹说了,要教我打枪呢!”柳笛一下子骄傲起来。 爹远远看到他们,吼过来,“我的鹰呢?” “爹,掉——掉下面沟里了!”柳笛吸了一下鼻涕,一指北面一条细细的沟。 “我怎看到落这里了?”爹有些疑惑。 “我们看到的,落下面去啦。”柳笛肯定地说。 柳笛爹走过来,四下看看,确实没有鹰,转身离开了。 柳笛松了一口气,“不给我爹,他就不能卖给人杀了吃。” 红叶感激地望着柳笛,“那我们不如把大鸟埋了吧,这样就没人找到它了。” “这个办法好!”留贝附和着。 “我来!”柳笛自告奋勇,找来石块与树枝,在草丛里一点一点,耐心地挖出一个深深的、圆圆的坑。 “红叶,你看好不好?”柳笛征求红叶意见。 白雪又凑过来,被红叶赶走。她其实一直盯着柳笛挖坑。她的脑子里,是有墓葬这个概念的。一个月前,她下过爷爷奶奶砌好的墓葬,她忘不了,当时爷爷躺在墓葬里,欣慰地说着“好,好”时的神态。所以,这儿不合适,那儿有问题,她指挥着柳笛一一修正过来。 三个小伙伴一齐动手,将大鸟像一位老人一样,郑重放入墓穴。 “也不知道,它是娘还是爹?有没有孩子?”红叶眼圈红红地,望向空中。突然,她看到被柳笛搞坏的喜鹊窝,“你把人家窝破坏掉,小喜鹊怎过呀!” “我看了,窝里没有喜鹊。”柳笛说,“还有,这是喜鹊的旧窝,孵小喜鹊时会搭新的。” “是你编出来的吧?”红叶不信,“有旧的为啥要搭新的?” “留贝爷爷说的,你问他!”柳笛转脸求助留贝,“留贝爷爷还说,喜鹊妈妈春天才孵小喜鹊,它也不喜欢旧窝,孵一次就要重搭一个新窝。” “那是为啥?”红叶很不解,“你破坏掉人家窝就是不好。” “要不,我给它重新搭好吧?”柳笛望着树上的残窝说。 “你倒能耐。”红叶自然不信他。 柳笛弯腰,哗哗哗拨开黄叶,拣拢一堆枝条,脱下上衣将枝条包进去,挽一个结背起,“蹭蹭蹭”再次爬上树,笨拙地恢复起那个窝来。 一边搭,枝条却一边往下掉。 “搭不好,不能下来——”红叶在下面,幸灾乐祸地喊。 然而眼瞅着,背上去的枝条一大半掉了下来。 柳笛沮丧地靠在树叉上,脑袋垂在胸前。第三章 神秘的“五角星”
杨林村,保持着金黄的装扮。杨林溪的水面,飘满黄叶,蜿蜒流淌着。 每天,红叶从北面,踩着黄叶,走到留贝家。柳笛从下面,踏着黄叶,爬半个坡,上到留贝家。白雪有时候跟着,有时候就在下面的路口等。连它都知道,随后他们仨还会一起走下来,经过这里进入杨林沟,可柳笛总是要上去,拖着搂着一起下来。 柳笛与留贝,一个圆,一个细,大多数时候总是留贝的细胳膊往柳笛圆圆的脖子上一绕,就那样缠着走。 “出大事啦——”这一天,柳笛是气喘吁吁跑上去的。一推开留贝家院门,他就大喊。 “啥事!啥事?”留贝跟里嚼着一口饭,急切地问。 柳笛站定,看留贝爷爷和杨大路,都应声从屋里出来了,红叶也跟在身后跑进院中。 “我爹,我爹他,看到死人!”柳笛擦了一下鼻涕,惊恐万分,“是兵!” “啥兵呀!”看爷爷和爹不说话,留贝着急了。 “不知道。”柳笛停顿了一下,像是自语又像是反问,“啥兵呀——” 杨大路和留贝爷爷始终没有说话,听完便转身回了屋。爷爷和爹这种遇事不说话的态度让留贝很是气恼,又无奈,只得将碗放回灶台,将柳笛拉出院中悄悄问,“你爹在哪里看到死人呀?” “黑狐沟!” “哦——”留贝心里的恐惧终于落下去了。他知道,黑狐沟离杨林沟很远,走路得多半天才能到呢。 可是,他们刚松下的气很快被提起来,村里很快乱起来。一个个人像影子一样从眼前飘过,嗖嗖的,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不知道要去向哪里。 “你们,要去哪里?”留贝试图将人拦下来打问,但没有人停下来回答他。 连一些被褥,锅碗,也像长了腿,哗哗离开灶台,出得院门,出了杨林村。 还有牛羊,也被赶着,离开杨林村。 “是不是,有日本人来啦!”红叶轻轻说。 对!就是日本人!留贝突然明白了,内心瞬间涌上一股仇恨。前几天的大风,柳笛刚刚的慌张,村人的怪异,都是日本人干的。 日本人,到底是啥样的人?为啥,人们要怕日本人?为啥,日本人来了他们就不能像从前一样? 空气里,似乎都是日本人。 可是,日本人在哪里? 他甚至冒出个想法:见见日本人! 是喜鹊的叫声赶走他脑海里的日本人。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杨林沟。 “红叶,你瞅啥?”红叶站在他眼前,仰着头。 “我瞅喜鹊窝,被柳笛搞坏的那个。”红叶边说,边收回眼神,白了柳笛一眼,“还有那只死去的大鸟,它的孩子肯定也找它了呢。” 瞅来瞅去,也瞅不出当初被破坏了的喜鹊窝在哪一棵树上;也找不到,埋葬大鸟在哪一片草丛。 柳笛蹲下来,翻出黄叶下一些树枝,尝试在地上搭喜鹊窝。 “咦,地下有虫子呀!”抠着抠着,红叶突然从土里抠出一些小虫子,很小很小的,像刚出生的婴儿。 留贝好奇地挤过来,“虫子,怎和蚂蚁一样在土里?虫子是土里长出来的呀!” 那么小的虫子,实在看不出长大是啥样子。 “会不会,也是虫妈妈孵出来的?像母鸡孵小鸡一样,一窝?” “也许,是吧。”没有谁能够回答。 “有小鸟——”红叶的话音刚落,柳笛那边又发现了状况,他在一棵树下被脚下蠕动着的一个东西吓了一跳。细看,竟然是一只很小很小的鸟儿。看上去,它的羽毛还没有全部长出来,正跌跌撞撞向一草丛里走去。 “会不会是树上掉下来的?”他大喊。 留贝与红叶也急忙奔过来。可是,小鸟突然像受伤了一样,头一歪,腿一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呀,死了!”红叶叫。 “不会呀,刚刚还好好的。”柳笛不信,用脚踢踢小鸟,依然不动。 “你是不是踩到它了?”红叶问。 “要踩到是小狗。”柳笛急了,“它就是突然不动的。” 四下看看,啥也没有。突然,留贝像是想起什么,向大家摆摆手,悄悄顺着墙根往远处退,最后蹲在另一丛荒草中。 “嘘——”留贝示意大家不要出声,白雪也被压在身后。透过草丛,他们悄悄盯着远处那只小鸟。 腿都酸了,柳笛想起身,被留贝压下。 果然,又是好长一阵后,一阵特别的鸟叫声清晰传来。他们分辨得出,声音是从之前那个草丛传出的。当声音停止,倒在地上的小鸟突然翻身,站了起来,很快消失在草丛里。 “天呀,装死?”红叶喊出来。 她的声音过后,一只鸟儿扑楞楞飞起,并不是喜鹊。紧随它身后,刚才的小鸟也飞起来。看得出来,小鸟像是刚学走路的小孩子,飞不远,便要落下来。而大鸟儿,在前面耐心等。 三人边看边往前追。然而不等过去,大小鸟儿已经钻入高高的草丛,没了踪影。 “留贝,你怎知道它装死?”柳笛很惊讶。 “爷爷说过,有一种鸟儿,在遇到危险时会装死呢。”留贝说,“我听了不信呀,鸟儿怎会装死?” “实在太奇怪了呀,鸟儿怎比人还聪明?”红叶把手按在砰砰跳动的胸口,像是问别人,更像是问自己。 “鸟儿就比人聪明呢。”柳笛说。 “你快向鸟儿学习,搭窝去!”红叶接过他的话。 “呀,我的窝呢?”柳笛一声惊叫,逗大家哈哈笑起来,“是你的窝呀,那你快卧进去吧!” 他们笑着,闹着,跑向刚才搭窝的地方。柳笛继续摆弄他的“窝”,留贝和红叶无聊地拨拉地上的树枝。 “呀——”留贝突然间一声惊叫,柳笛正搭的窝被自己惊起的手打翻。 “你们看,你们看呀!有五角星!”留贝边说,边将手里断开的两根树枝举过来。真的呀,两个截面,清晰地呈现着两个五角星。 红叶迅速将脚边掰断的树枝拿过来,果然也有。柳笛也顾不得搭喜鹊窝,将他那些枝条全部折断,竟然都有。 原来杨树枝里藏着五角星呀!留贝说,这个事情,怎从来没有听说过?爷爷也没有告诉过他呀! 他起身跑到另一棵树下,拿起一根枝条折断。咦,竟然没有。再折一根,还是没有。三个小伙伴分头,将周围其它树枝折了个遍,都没有。 竟然,只有一棵树里藏着五角星?怪不得,没听大人们说起过这个事。留贝惊喜万分,杨林沟竟然有了属于他们的重大发现。如果说出去,大人们会用啥样的眼神看他们? 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么决定的时候,三只小指勾在一起,“谁说谁是小狗——” 可是,一条这么大的杨林沟,总不会只有这一棵吧?他们决定,再找。 当他们分头跑开时,细心的红叶喊,“把这棵树做个记号吧,要不,又像上次被破坏的喜鹊窝一样,找不到了。” 对!留贝迅速转身回来,并在心里埋怨自己,怎没想到这个问题呢? “这一大片,怎做记号?”几个少年一下犯愁了。有的说在上面缠一根嫩枝条,有的说写个字。可很快被推翻了,这样的标识,还是不明显呀! 突然,他们看到白雪靠近这棵树,在撒尿。 “讨厌!”红叶跑过去,赶白雪。 “它的尿,可是记号呀。”柳笛笑。 “可是,它会说话吗?”红叶反问,“我们再来,它会告诉你吗?” 是啊,白雪如果能听懂人说话,就好了。 “有了!”留贝突然手一指东面,“看,上面不是柳笛家的地吗?” 柳笛一看,可不是?过不了几天,他的爸爸又会在耕作间隙倚在地边那棵野杏树旁,吸一袋烟。 “地头过来,第15棵!”或许是和自家的地有关,柳笛突然细心起来。留贝拣起一块小石头,在树上歪歪扭扭,一笔一划,画下一个五角星。 “就叫五星杨吧!”留贝扔掉石头,看看伙伴们。 …… 原书责任编辑 杨 岚 王天然 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 本刊责任编辑 李成强 刘 冰 蒋殊,中国冶金作协副主席,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映像》杂志执行主编。迄今为止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国内大型文学刊物发表作品若干。著有散文集《阳光下的蜀葵》《少年时遇见你》,报告文学《重回1937》《再回1949》《沁源1942》《天使的模样》,小说《红星杨》。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第七届《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及第八、第九届“长征文艺奖”。《阳光下的蜀葵》《重回1937》分别进入全国农家书屋。部分散文分别收入人民文学、长江文艺、花城等多家出版社年度散文、随笔年选及排行榜;散文《故乡的秋夜》收入2014年苏教版高中语文读本。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