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鸟》2022年第6期|赵投桃:藏兵洞(节选)
2023-11-07小说天地赵投桃
小编说
王英俊在荆州娘家意外遇险,嫌疑直指弟弟和母亲。悲愤之余,她与家人断绝了关系。五年之后,等待换肾的弟弟突然失踪,王英俊不得不连夜回到古城荆州。姐弟之间似有感应,……
王英俊在荆州娘家意外遇险,嫌疑直指弟弟和母亲。悲愤之余,她与家人断绝了关系。五年之后,等待换肾的弟弟突然失踪,王英俊不得不连夜回到古城荆州。姐弟之间似有感应,……
小编说
王英俊在荆州娘家意外遇险,嫌疑直指弟弟和母亲。悲愤之余,她与家人断绝了关系。五年之后,等待换肾的弟弟突然失踪,王英俊不得不连夜回到古城荆州。姐弟之间似有感应,她马上想到了弟弟可能躲在哪里——这个地方曾留下姐弟人生中许多美好的回忆,各种危险关系似也从这里开始。在古城的藏兵洞里,姐弟终于相见,都意识到血亲真情从不曾改变。
藏兵洞
文/赵投桃
一 王英杰昨晚失踪了! 王英俊脑海里闪出三个字,烟幕弹!王英杰一向谨小慎微,瞻前顾后,想玩失踪?王英杰玩不起,料他没这个勇气。与其说失踪,不如说自行藏匿。 天刚蒙蒙亮,弟媳黎小芹突然打来电话。听她说话的口气,她丈夫的失踪,王英俊脱不了干系。黎小芹并不知道,接电话的王英俊,已经从武汉连夜“潜”回沙市,悄悄住进了老房子里。 老房子是四室两厅,面积一百六十平,父亲去世后,母亲外嫁搬走,房子空置了五年多。五年来,姐弟俩形同路人,老死不相往来,就是这套老房子惹的祸,为此她已心力交瘁。 那时候,王英俊刚离婚,她不得不搬回娘家暂住。父亲已经去世,母亲搬走,弟弟王英杰住在医院分给他的另一套两室一厅里。王英俊不多的生活用品,只能存放在她出嫁前的闺房里。随后,王英俊外出打工,逢年过节回到沙市,她只能暂住在娘家的老房子里。可是,那次回来后没多久,王英俊整个人就蒙了。 五年前的5月,是父亲的忌日,王英俊从外地如期回到沙市。 长途风尘,赶紧洗个热水澡。她打开煤气阀门,边烧开水边收拾厨房。浑然不觉间,一股熟悉的气味袭过来,她眼皮干涩,四肢发软。王英俊自小有一个特殊的爱好,喜欢闻汽油味。她后来才知道,汽油里添加了一种叫芳香烃的化学元素,它的气味比花香来得更浓烈。 她呼哧呼哧喘气,气团堵在胸腔,挣扎却享受,痛苦却迷醉,她蹲在地板上,掏心掏肺地呕吐。一个瞬间,心里猛一个寒噤,似乎有一根紧绷的发条,咔嚓一声断掉了。几乎是在最后时刻,王英俊扑向灶台,关掉煤气阀门,死劲推开厨房的窗扇…… 待到恶心症状稍微缓解,她打开手机电筒,仔细检查煤气管道。在连接煤气罐与灶具的红色聚氨酯软管内侧,一个黄豆大的孔,赫然呈现在眼前。 王英俊惊呆了!要知道,能够打开这套老房子门的人,只有姆妈和弟弟,她仅有的两个亲人。谁要谋杀我?绝不可能!她不敢想象,甚至不愿意相信已经发生的事实。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拨打了110。不到十分钟,蓝色警车灯已在楼下闪烁。一高一矮两个警察匆匆赶到,高个儿警察竟然是前夫张奎勇的同学李世伟。 李世伟迅速推开门窗,将客厅吊扇扭到高速档位,顿时,屋子里灰尘弥漫。矮个儿警察进进出出,对门窗和外墙体进行勘查。李世伟说,门窗没有破损痕迹,嫌疑人是在正常状态下进入房子的。当然,理论上没有绝对的事。凿口形状疑似三棱锥之类的锐器。谋杀对象是现受害人,还是另有其人,警方还需要进一步通过刑侦手段确认。 矮个儿警察说,这个案件已满足刑事案件的立案条件,你的报案已登记。因为疑似发生在家庭成员之间,你可以先做证据保全。是否立为刑事案件,警方完全尊重报案人的意愿。 家丑,闻所未闻的家丑!王英俊是多么爱面子的人,面对前夫的同学,她几乎无地自处。一颗心像被打碎,一瓣一瓣,散落在地板上。她艰难地站起来,主动伸手握别两位警察,听着他们笃笃地下楼。 没过多久,姆妈曾方琼、继父唐良辉、弟媳黎小芹,还有表姐曾子英,先后赶过来。王英杰值晚班没来。姆妈愤愤不平,弟媳赌咒发誓,继父和表姐百般安抚,这些都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情形。她不敢往深处想,甚至连怀疑那两个人的勇气都没有。 她反复问自己,我喊他们来干什么?我要一个结果吗?其实,没有结果比有结果好。但愿它就是一个偶然事件。可是,王英俊想过多少次,就挣扎过多少次。别人意欲置她于死地,这个别人,难道真的是别人? 第二天,王英俊在父亲的书房找到了疑似作案工具——那把锥子。父亲书房里有一个青瓷大花瓶,瓶口常年插一束枯萎的槐花。在这个城市的街道边,生长着许多龙爪槐。父亲生前喜爱槐花,每逢春天就折一束回来插在花瓶里,直到第二年春天再更换新鲜的花枝。那把锥子,父亲总是放在第三格书柜里,而现在却藏在花瓶里,难道它长翅膀飞进了花瓶? 临离开沙市前一天,王英俊去冥市商店定制了一尊祭祀神龛。父亲的遗像供奉在客厅正中央,神龛摆在下方,她将那把锥子倒插在香案上。 王英俊将所谓的证据——那个红色聚氨酯软管装进旅行箱,锁上自己的闺房门,从此一去,五年没有回来。 二 昨晚,王英杰突然打来电话。这是姐弟俩断交五年之后的第一个电话,如此突兀,没有任何征兆。王英俊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八点二十五分,通话时长五十秒。姐弟俩隔屏唇枪舌剑,火星四溅,每一句话像子弹嗖嗖射向对方。 我准备把门锁换掉。 谁同意你换门锁了? 我用不着谁同意。 那你打电话找我干啥? 我准备把神龛烧掉。 有本事你烧着试试看? 试试看就试试看。 …… 王英俊既气愤又诧异,这个弟弟一向蔫不唧儿,而在电话里态度蛮横、语气强硬,摆出了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这可是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蛰伏五年,王英杰终于跳出来,算他修为到了至高境界。既然他发出了最后通牒,我还有什么要躲避的!就算以后做不成姐弟,我也必得弄清一个结果。她隐约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已经到了节骨眼上,到了必须了断的时候。 武汉距沙市一百八十公里,乘快巴两个半小时,乘高铁四十五分钟。也就是说,想回家的理由有一条,不想回家的理由有一万条。这五年来,王英俊一次也没有回来。此刻,她租来一辆网约车,连夜赶回沙市。 记得去年春节前,表姐发微信邀她回沙市过年。她回答,我回家找死,连尸首都没人收的。表姐回了她三个火星四溅的锤子。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人世间好多坚硬的东西都烟消云散,可这对嫡亲的姐弟之间,却构筑起一道坚固的城墙。 当初,王英俊毅然决然离开沙市,恰逢政府宾馆因巨额亏损,被一家股份制集团收购,王英俊刚离婚不久,她果断买断下岗,来到武汉,在一家星级酒店做前厅经理。她凭自己出众的外貌,过硬的酒店销售能力,几年后就在武昌买了一套一百平米的商品房,过起了“丽人幽居”的生活。 五年过去,液化气事件依旧堵在心里,像一堵墙横在面前,始终无法跨过去。她一直隐忍着,从不追问,只字片言也不提。她不愿碰它,一碰就痛,锥心刺骨地痛。就像某种易燃易爆品,一触就燃烧,一碰就爆炸。而五年过去,姆妈和弟弟从没给她任何解释,好像这件事就从未发生过。 凌晨十二点左右的时候,车子转下沙市高速路口,王英俊给姆妈打了一个电话。 您同意王英杰换门锁了? 我拦得住他一个大男人? 您不必拐弯抹角。 我哪里拐弯抹角了? 上辈不要给下辈栽刺。 你这丫头说话咋这么扎心? …… 母女俩见面吵,不见面也吵,就这样吵了几十年,针尖对麦芒。明明是说事,可说事变成了争吵的引线,越吵越深,越吵越远,终是回不到事情上来。 车到高知楼时,已是凌晨一点。一个巨大的“拆”字刷在围墙上,鲜红的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已是深秋,院子里坑坑洼洼,垃圾四处散落,蝙蝠像鬼影惊飞而过。时光流逝,这个死寂的大院徒剩苍凉的空壳,猝然间多了些阴森之气。 悄然上到南三楼,王英俊摸出钥匙,居然打开了老房子的门。或许,王英杰还来不及换掉门锁。老房子更加陈旧,墙灰脱落,蛛网暗结,空气因有人突然进入而被搅动,蛛网像发光的海母缓缓移动。那种有机物腐烂的气味,以及千足虫腥臭的异味,弥漫在空气中。即便闭上眼睛,也生出一种浮尘拂面的感觉。 那尊神龛隐隐发光,随着窗外车辆驶过,投在墙上的阴影忽大忽小。那把锥子斜插在香案上,像某种食肉动物的獠牙。王英俊发现,香炉里新插了三炷香蜡,香蜡燃尽之后的气味,还隐约残留在空气中。她一个惊悚,也就是说,几个小时前,弟弟王英杰来过这里?她差点儿与失踪者擦肩而过。给她打电话时,他或许就在这里。电话那端透出的那种绝望的气息,就是从这般阴冷死寂的空间里传达给她的。 父亲永远定格在相框里。 父亲王嘉来本是上海人。他父母从哈军工毕业后,分配到湖北沙市某军工企业工作。王嘉来跟着爷爷奶奶在沪上长大。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王嘉来从上海某医科大学毕业,为了同父母团聚,他申请分配到沙市,如愿做上了医院的药剂师。孰料,第二年秋天,组织上一纸调令,父母又调到西北某军事基地做科研工作。如此一来,王嘉来成了一个漂在沙市的上海人。 沙市是盛产美女的城市。女孩儿们五官清秀,肌肤白皙,身材窈窕,说起话来莺声燕语。每逢节假日,大街上的女工们像蝴蝶翩翩飞舞,在她们迷人的身影飘过之后,一阵阵雪花膏的清香拂过街面。上海青年王嘉来,一米七八,颇有玉树临风的味道。理所当然,他成了女工们追求的对象。正是在父母调走的第二年,极度失落的王嘉来偶然结识了纺织女工曾方琼。她虽是小学毕业,但长相甜美,肌肤雪白,苗条又丰满,勾得王嘉来神魂颠倒。 一个夏日黄昏,两人爬上南门城墙。青砖缝里,灯笼草和矢车菊开得花色斑斓,铁线莲和络石藤像彩色的瀑布挂在墙体上。王嘉来拉着曾方琼越过马道,走下十八级台阶,悄悄潜进藏兵洞底层。地道里阴风飕飕,曾方琼战战兢兢,她紧紧搂住王嘉来。似乎是王嘉来乘人之危,不得已,曾方琼就汤下面。在青砖铺成的石板上,两人偷吃了禁果。在那个年代,恋爱男女一旦发生性关系,男方没有任何告吹的理由,结婚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然后,结婚生子,之后就有了王英俊和王英杰姐弟俩。 父母恋爱的这些枝枝节节,是舅妈黎新慧当笑话讲给王英俊听的。在外人看来,明明是郎才女貌一对,天造地设一双,可这两人有缘分没情分,不是两天一小吵,就是三天一大吵。小时候的很多周末,姆妈完全忽视了王英俊的存在,总是带着弟弟去外婆家搓麻将,而父亲则带着她去荆州城墙上玩。一家人总是玩不到一起,王英俊的失落可想而知。 王英俊曾问父亲为何从上海来沙市,父亲说,因为小宁孖想姆妈呀(小孩子想妈妈)。父亲躲在城墙的墙垛间,故意引得她找来找去,以博得女儿起欢颜。父亲总是对她说,吾老灰喜侬额(我多么爱你),吾老灰喜侬额。王英俊几岁就晓得,我是吾,你是侬,他是伊,外婆叫阿布,妈妈喊姆妈。王英俊读小学时,电视台正在播放《射雕英雄传》,她一下子就迷上了剧中的小乞丐黄蓉,那姑娘冰雪聪明,天大的事也敢自己来扛。王英俊幻想着自己长到十五岁时,成为仗剑天涯的小黄蓉。 父母总是争吵,准确地说,是姆妈无端地找父亲争吵。即便一颗绣花针掉在地上,姆妈也会闹得风起雷动。王英俊常以不屑的目光注视冷漠又粗俗的姆妈。怨恨这种情绪,就像菌类植物在潮湿的空气中繁衍滋生,最终生长成一个近乎怪胎的毒蘑菇。平日里,母女相互龃龉,经年累月,如同天敌。 父亲死得很窝囊。 事发前几天,王嘉来上街买早点,他在回家上楼时突然中风,瘫倒在楼梯口,正巧有邻居路过,才将他扶进家门。作为高级药剂师,王嘉来自知轻度中风,并无性命之虞,便静养在床。这天早上,曾方琼买回来两条活鲫鱼。她拿来大脚盆放在便池边,注入满满一大盆水,将两条鲫鱼养着。鬼使神差,这仿佛是姆妈布设的一个陷阱,就等着那只猎物自投罗网。 曾方琼出门,连中饭也没回来做。下面蹊跷的情节,是事后亲戚们推测的。中午前后,王嘉来摸索着上厕所,他本来就没吃中饭,再加上身体虚弱,腿脚又不灵便,结果,他踏上便池台阶时,重重摔了致命的一跤。 这天中午,王英俊伏在办公桌上午休。冥冥之中,她拨打了父亲的电话,无人接听,再次拨打,仍然无人接听。她冲出办公室,跨上自行车,一口气冲向高知楼大院,火急火燎地打开了娘家的大门。 客厅无人,卧室无人。在卫生间,一幕诡谲的场景呈现在眼前:父亲半裸扑在地板上,枯瘦的身体早已冰冷僵硬。父亲的头颅淹埋在脚盆里,花白稀疏的长发像海藻植物般飘拂,两条鲫鱼摇尾鼓腮,悠悠然穿梭其间。 没有恐怖,只有惊骇。王英俊镇定得出奇,但身体还是瑟瑟发抖。她试着触碰父亲的脑袋,刚一伸手就触电一般缩回来。这是她有生第一次目睹真正的死亡,因为是自己的父亲,她并不害怕,只是眼泪硬生生关在眼眶里旋转。 她镇定自若地走下三楼,有条不紊地打开自行车的链子锁,还若无其事地同邻居老太婆打了招呼。然后,她跨上自行车,疯一般踩踏,穿过三个老街区,一口气冲到舅舅家门前。 一棵龙爪槐绿荫匝地,繁茂的枝叶笼罩小院,八十八岁的外婆正窝在躺椅里晒太阳,深度昏睡的样子,仿佛百年不醒。一张麻将桌摆在老槐树下,四个女人正在打沙市麻将。曾方琼边嗑瓜子边摸麻将,还忙里偷闲地与舅妈黎新慧扯闲话。 王英俊压低声音说,你老公死了! 曾方琼也压低声音说,嚼你的蛆! 王英俊高声喊起来,你老公死了! 曾方琼也高声喊起来,号丧,滚到别处去号! 不由分说,王英俊猛将麻将桌掀得四脚朝天,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麻将子儿滚了一地,四个女人惊得目瞪口呆。巨大的声响惊醒了迷迷糊糊的外婆,她睁开眼弱弱地喊一声,是我的俊俊啊……王英俊瘫坐在地上,背倚老槐树,号啕大哭,我爸死了!我爸死了啊…… 曾方琼见势不妙,夺路而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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