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2年第5期|但及:钟
2023-11-07小说天地但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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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模糊,伴着嗡嗡声,我让耳朵紧贴手机。当对方说出巫淑云时,我才猛醒过来。她是我姑姑呢。“我们沉重地通知你,她走了。”
我愣着了,恍惚起来,不知如何作答。
“她……
声音模糊,伴着嗡嗡声,我让耳朵紧贴手机。当对方说出巫淑云时,我才猛醒过来。她是我姑姑呢。“我们沉重地通知你,她走了。”
我愣着了,恍惚起来,不知如何作答。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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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模糊,伴着嗡嗡声,我让耳朵紧贴手机。当对方说出巫淑云时,我才猛醒过来。她是我姑姑呢。“我们沉重地通知你,她走了。”
我愣着了,恍惚起来,不知如何作答。
“她留了遗书,我们是通过遗书找到你的。”
电话是华明养老院打来的,在N市,远在天边。实际上,这个叫淑云的姑姑已完全消失在了我们的生活里,家人从不会提她。她蒸发了,不见了,与我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正因为这样,这个电话让我感到突然,还有点震惊。现在,她猛地出现,却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心梗死的,很突然。你要来一趟,一些后事要处理。”对方说。
如果我爸身体健康,我肯定会征求他意见,但现在他在重症监护室,不能说话,张着嘴,靠氧气生活。如果他活蹦乱跳,肯定举双手反对。他不会让我去,绝对不会。他们的矛盾太深了,深不可测,深得我连姑姑的名字也不能提。不过现在我可以自行决定,我想去,一定要去,上一代的恩怨不能再继续。
我开了家生鲜超市,有一百多平米。每天进货,发货,卖新鲜果蔬、鸡鸭鱼肉,还有生活百货。现在生意不错,成了周围小区的生活保姆,吃喝拉撒都管。因要外出,进货、管理、收账等方面情况,我一一向老婆交代。“好了,你走吧。好像你不在地球就不转了。”别人叫她老板娘,她对我的话充满不屑。
当飞机起飞时,我却心事连连。对姑姑的印象停留在四十多年前,她从南国来,拎一个人造革皮包,齐耳的短发迎风飘扬。那时,我不到十岁,还在读小学,她推开我家的门,吱嘎一声悠长的回音至今还停留在脑海。她给我的印象就是洋气,说话轻柔,自带香味。她叫我爸哥,她说:“哥,我回来了。”
傍晚,她给孩子们发泡泡糖,每个小朋友两颗。我们吃着,嚼着,但不会吹,只有一个叫凤仙的女孩会吹。她把泡泡吹肿胀,飘摇起来,最后噗的一声,碎了。绝大多数人只能嚼上一会儿,咽几口奶香,就无情地吐到了地上。不过,这次姑姑回来却变成了绝唱。三天后,她与我妈大吵一场,弄出很大的声响。我妈很激动,拍打窗台,口水满天飞。姑姑没有叫,也没有骂,她只是哭。眼泪如屋檐水一样,嘀嗒不停地往下流。最后,她重新拎起人造革皮包,消失在了我家门口。我站在弄堂口,心在怦怦地跳,看到的是风一样旋着摇晃过来的身影。跑过我身边,她迟疑一下,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脑门。
吵架是因为老宅,或许还有别的事。具体我不得而知,我年幼,父母都瞒着我。
我就这样见过姑姑一面,以后,再也没见过。其实,我对她也没好印象,从少年时期起,从父母嘴里听到的都是她的坏话,什么私心重,不讲情面;什么虚荣,好面子……有一回,我还听说,说她被男人抛弃了。我妈说罪有应得,多抛弃几回才解恨。
大约二十年前,她给我打过个电话。我那时在冶金机械厂,坐办公室。那天,厂里有活动,是厂庆什么的,锣鼓队在彩排,声音嘈杂。我们没多聊,她只问我爸好吗。我说挺好,每天在公园里跑步,打门球,还搓麻将。其他好像还说了点什么,她问我成家了吗。我说成了,媳妇是四川人,吃麻辣。她在电话里笑。我说你来玩。这是假客气,我知道父母反对,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这样说了。她说她也想,人老了就会想家乡,但还是不来,来了更不好。
“你是巫家的独苗,以后巫家的事就靠你了,你要撑起这个家族。”我记得她还这么说。
这是我与她唯一的一次通话。
飞机在N 市上空盘旋时,我紧贴窗口。远处有海,蓝得心醉,还有成片的高楼,我还看到了成片挺拔的椰树。森林一般的城市在眼前如折叠纸一样翻开来,我觉得新鲜又陌生。我向往海,蔚蓝的海面平直光滑,丝毯一样铺陈着,闪着阵阵波光。
- 2 -
养老院在一个僻静的角落。
一棵大榕树守在院门口,拉出许多根系,一张张网似的挂在空中。朝里看,一排老人在亭子里坐着,有人蜷缩着,如穿山甲一样缩成一团。有人在说话,聊着天,还有人朝地上吐痰。我与他们隔着铁栅,阳光把一道道栅影投在地上,印上花一样的图案。
接待我的是办公室主任。姓方,秃顶,人矮小,却肥胖,肚皮外翻。他与我握手,手黏,有点柔,像女人的手。“尸体移交殡仪馆了,冰着。她单身,没家属,火化的事一直定不下来。你来了就好,一切都由你来定。”方主任说。
与姑姑只见过一面,且印象模糊,似有似无,现在我却成了主人。来这里需要定夺事情。“这事我摸不着头脑呢。”我怯怯地说。
“她没直系家属,你是她最近的家人,是侄儿吧?对,是最近的人。”
一阵梦幻感萦绕我全身。她终身未嫁,现在我成了最后的送终人。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既然如此,也只有默认了。这个远在天涯海角的姑姑,对我来说,如同一张白纸。除了父母那些带抵触的只言片语,我对她的了解近乎为零。
方主任走台阶,带着我,一步步上至二楼,然后通过指纹锁,进入一个门。门像一张嘴,缓缓地张开,幽深的过道里开始有次序地亮起几盏灯,灯下能听到我们沉重的脚步声。
“她来这里五年了。就住在210,一直没搬过。”
一张床,上面是空的,被褥等东西统统不见。一缕阳光穿过窗台,落在冰凉的地上,不见鸟儿却能听见鸟鸣声。有一盆植物蹲在窗台上,孤零零的,枝叶已干枯。床和柜子的抽屉大开,里面被清空。“她就死在这条床上。护工看她不行,急忙叫护士,等护士来时,差不多没气了。”
我目光呆滞,盯着那床板,想象姑姑躺在上面的情形。
“没痛苦就好。”我说。
“那是,人就要走得快。我这里的老人,有的就不行,说死了死了,又活过来。反复折腾,把人搞死。”
我推开窗,在屋子里来回地走。
“她是孤寡老人,也是可怜。”
他这样说时,我有一种隐痛,觉得自己应该关心一下。姑姑给我打过电话,可我从来没有回过一次。我是可以关心一下的,问一下情况,嘘寒问暖,但我没有。我像我父母一样,对这个姑姑毫不关心,内心还有一种排斥。我觉得我有愧。
方主任招招手,又带我走过几个房间,来到一个大间。他插入钥匙,门开了。里面有杂物,像是个仓库。他指着地上的一堆东西,“这是她的东西。我们不知怎么处理,只好留给你了。”
一个行李箱,一叠书和几个大的塑料袋,袋里装着衣物。我看这些就仿佛看流浪汉的东西,现在我也在问怎么办。
“你们处理好了,我没法处理。”我说。
“这是私人物品,里面可能有隐私,我们不能碰。这是规矩。”
我真的十分为难,蹲下身来。我把行李箱打开。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有药片盒,相册,还有纸和笔。更多的是笔记本,有十几本,封面不一,式样也不一。我拿起一本,打开,居然是日记。映入眼帘的是其中的一篇:
8月3日,雨。
雨下了三天了。那只流浪猫三天不见,可能走了,也可能死了。志刚来了个电话,说菜价和股市,我没兴趣。下水道堵了,叫了人,不见来。
又翻了几页,看到另一篇。
10月19日,农历初八。
今天是爸的祭日,我上了香。这香中间灭了,我又点上。
超市有特价,买了点猪肉。肉价飞涨。电视里放一个同学会,开心得又叫又喊,我却高兴不起来。
方主任拍了拍我的肩头。“她好像早有准备,留了遗书,里面有一个东西,特意写明是给你的。”我跟着他往回走,沿着这条已经熟悉的走廊,来到他底楼的办公室。桌上放着一只很大的招财猫,电动的,正在摆手。他打开铁皮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牛皮信封。
信封上写着我原先的单位:交嘉兴市冶金机械厂劳资科巫启明收。0573-882XXXX。字迹有点褪色,像有些年份了。
“为了找你,真不容易。这个厂早没了,留的电话也不通了。我们找了许多部门,最后通过公积金中心才查到你。”方主任叹着气说。
“真是麻烦了。厂早倒闭了。”
“是啊,打了许多电话。不容易啊,你看我们多负责。”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串钥匙。冰凉的钥匙此刻到了我掌心。
“应该是她的房产。没有其他继承人的话,这房子就归你了。你也算是个有福之人啊。”
我有点头晕。信封背面写着地址:滨海大道184号清风苑7幢2单元XXX室。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来的时候压根没想到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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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馆又小又狭,房间也不规整,一股霉味盘踞在里面。
追悼会的事,我原先以为养老院会操办,结果方主任摆摆手。“抱歉,这事不归我们,我们也管不了。”不过,他叫人查了门房登记记录。姑姑在养老院五年,有几个人来探望过她。他说,姑姑以前在杂技团工作。
“演杂技?”我问。这是我第一次明确她的职业,以前只听我爸说她是个艺人。
“资料上就是这么填的。”
“这杂技团已经倒闭好些年了,没人管,是个烂摊子单位。”对方说。脑子里闪过以前看过电影里的杂技镜头,那是我童年时代的电影,已经遥远得到天际了。
我拿到了三个人的名单及电话。
我想,总要举办一个告别仪式。我在这里举目无亲,连一个熟人也没有。既然他们来看过她,应该是与她交往较多的人,理应通知他们一声。
傍晚的风从远处掠过来。在宾馆那张闪着油光的沙发上,我按次序,一个个打电话。首先拨通了一个叫汪荞芋的人。没说上两句,就听到了哭声。对方声音老迈,说话颤抖。
“怎么会死了呢?上个月还通过电话……呜呜……呜呜呜……”听到对方哭,我却哭不出来,直到现在我都没挤出过一滴眼泪。姑姑与我太远了,我根本感受不到半点的心疼。我静静地听着,隔靴搔痒,更像在看一场演出。
“现在的人没法跟她比……她的技术是……是一流的。在世界上也是一流的。呜呜呜……她走了……眼前就是她当年的模样。她的那些动作成绝唱了,永远永远地……”
对方应该也是个杂技演员。只有同台演出的人,才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第二个叫吴晓刚,是一位男性。
“死了?真死了?唉,一代芳华谢幕了。追悼会?我不来了。我走不了,坐轮椅了。她没告诉你吗?我就是演出时受的伤。不过我倒是羡慕她,说走就走,不像我,活着比死还难受。”
他的话里有怨气,不满。
“我是个累赘,处处不待见。我祝她一路走好,走向天国。”
最后一个叫王应子,对方不接,连打三个,都没回音。最后,我发了条短信,结果对方回了一条:你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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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屏是黑的,字是红的,红字很醒目:巫淑云千古。不过,这屏有点坏,云字最右侧那一点跑掉了。我去交涉过,没办法。“只有这样了,要不干脆就不用。”殡仪馆就这个态度。
花圈放在正中间,我挑了最大的一个,放在空荡的厅里还是显得落寞。
来了五个人,都是汪荞芋带来的。我叫不出名,与他们一一握手。汪荞芋满头白发,七十多岁,肥胖,皮肤却白净。天不争气,下起毛毛雨,雨在树丛里飞来飞去,温度也降了。
姑姑躺着,在一个有机玻璃做的盒子里。或许是冰冻的缘故,像是个陌生人,反正我是认不出这个是姑姑。印象中的姑姑是个瘦小又伶俐的人,说话快,动作果断。想想也有些荒诞,我竟然不敢断定这盒子里的人究竟是不是姑姑。
“怎么只有这么几个人?”来人中的一个老头说。“她是有贡献的,应该来许多人。”
他的话里带气,我不明所以,不敢正面看他。来的人在议论,都是一脸的惊愕。汪荞芋代表其他人,一起送了个素包,包在白纸里。我不肯收。她坚持要给,说是规矩,不能坏了规矩。他们送了三千零一元钱。
追悼会只有六人,我和五位来宾,没有其他人了。在哀乐声中,我先说几句,其实我不知怎么说,对姑姑一丁点也不了解。她是杂技演员,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我咳了咳,头重脚轻,站在前面,我说感谢各位好友能来参加,有什么话请到前面说。
汪荞芋第一个说,与昨天电话里激动的情绪相反,她表现得平静。先绕姑姑一圈,在灰暗的光线里鞠了三个躬。“淑云啊淑云,你是我的好朋友,现在你先走了,我祝你一路走好。我想,我也快了,你要在那头等我,我们就在那头相会好了。”
她就说了那么几句,让我后背发凉。
第二个就是那位老头,头发直,眼袋重,一身黑衣。绕了一圈后,鞠了躬,他声音洪亮。
“淑云是我们的台柱,曾经创造过辉煌,但我在这里要说的是,命运对她是不公的,对我们也是不公的……命运有时候很残忍,我们这个杂技团有过红红火火的年代,也有过失魂落魄的时候。想想这些,真是一把辛酸泪啊。杂技团散了,我们的生活变了,成了孤儿……淑云是坚强的,我们大家也都是坚强的。我常常做梦,梦到我们在中东、在非洲等地的演出,我们一去万人空巷。这些也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了,再也回不来了。”
“说得好。”边上有人插话。
“我说的是大实话。我们是有贡献的,特别是淑云,她还受到过中央领导的接见。她的技术不是一般的技术,至少我没见过比她更出色的……淑云,我们会想念你的,你是好样的,出色的。”
他情绪激动,口沫飞舞,眼睛瞪得奇大。说实话,我被他的话吸引住了。我不知道他们的处境,但这个人的话告诉我某种实情。现在我更雾里看花了,越看越糊涂。纪录片里的镜头在眼前晃动,他们大概就是这样一群人,在舞台上顶缸,飞盘子,在空中的钢丝上走来去去……
最后时刻到了。灵车缓缓地走。
我朝盒子里的姑姑看了最后一眼,留给我的是这样一个印象:僵硬的身子,下凹的眼睛,树皮一般的肤质……就在灵车推进焚化间那一刻,那位激昂的老人又拉住我:“这个追悼会开得太没水平了,这么几个人,像什么样?你要通知媒体,媒体要来的。”
我怔在那,无言以对。我想他或许是对的。
我惭愧得想钻入地里,我真的是知道得太少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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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了清风苑。
是个老小区,椰树整齐,张开的树杈迎接着风。从小区能见到海,透过植物的尖顶,能看到一条线,那应该就是海面。灰色笼罩在远方,在海的上面,团团灰云骑在头顶。海风阵阵,不时掀起我的衣领。海风是咸的,刷在皮肤上有种黏稠感。
小区的地皮发暗,地砖也不时缺上几块,一个清洁工弯腰在清理垃圾桶。
钥匙在手心里转着,犹豫着,地面有一股潮意,蛛网当众悬挂。把钥匙插进了锁孔,插了两次才插进。我用力,慢慢转动。门发出嘎嘎声,好像轴承缺少了机油。一股霉味弥漫开来,浓烈得有些刺鼻。屋子不大,一缕光线快于我的脚步,直直地落在地上。窗帘低垂,紧闭,像到了一间密室。卫生间在一侧,几只蟑螂听到声音后快速朝四周奔逃。我踩死了其中的一只,四肢开裂,挤出一股黄黄的东西。
我受不了这空气,跑到前面,去开阳台的门。一拉,窗帘伴着灰落下一个角,低垂着,像瞎子的眼。门开了,我看到了一个荒芜的院子。草统治着这片区域,竟有半人之高。我看到海了,海在正前方,此刻好像在生气,阴沉着脸。乌云在积聚,仿佛要下雨,院子里是一波波的草浪。回望这屋子,没有木地板,只有地砖。床用塑料罩子罩着,桌椅上有一层薄薄的灰,手一摁,手印子就封存了,连指纹都能看出来。
在客厅的一个角上,有一排柜子,还有一面展示墙。我的目光被这吸引而来。奖杯放在柜上,奖牌则挂在墙上。奖杯有五座,我拿起其中的一座,上面写着蚯蚓一样的外文。我读不懂,又放下了。柜子镶了玻璃门,透明,就像博物馆用的那种。我找了块抹布,一抹,看到了里面的陈列,有报纸,有照片,还有一些信件和实物。
看上去,就像个小小的博物馆。
屋里光线不明,加上外面在变天,更暗了。我把电灯打开。看到一张报纸,折成四分之一。看到一篇题为《木兰杂技团获蒙特卡洛国际金奖》的报道,报纸已泛黄,看不清年月。我读了起来,其中有这样的描述:“在蒙特卡洛举行的国际马戏比赛中,来自中国的青年演员巫淑云仰卧在圆台桌上,随着悠扬的乐曲,左脚托举起一摞彩绘瓷碗,轻抬臀部,连续做着旋转360度的滚翻动作。在旋转速度极快、弧度极大的高难动作中,那一摞瓷碗却仿佛贴在她的脚掌一样,物我一体,令四座惊起。巫淑云是第四代顶碗演员,她所表演的这个动作在中国戏曲、古典舞中被称为:乌龙绞柱。高难技艺与传统舞艺结合,又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这是中国杂技日新月异的原因。”
另有一篇专访,占了报纸的一半。报道的题目叫:《新花木兰传——记杂技新秀巫淑云》。这回,我看清了日期,1977年8月4日。里面还有一张照片,是姑姑,高举奖杯,在一个底下都是人的领奖台上。给她颁奖的是两个外国人,一男一女。我仿佛看到照片上的人在动,她在表演。这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姑姑,一个全新的人。
我有一种迷离感,好像她既是我的亲人,也是一个与我完全无关的高高在上的人。
突然地,屋子里发出一个声音,怪异且猛烈。当的一下,又当的一下,一个突兀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吓了我一大跳。原来是一只挂钟。老式的挂钟挂在墙上,发出自己的声音,仿佛正在提醒这屋子里的人。
三点钟。我看了一下自己的表,时间是对的,很准时。
这口钟是这里唯一的活物,它在记录时间,还在走,一刻不停。但其他,仿佛都进入了死寂。陈列柜里有许多照片,有演出中的,也有赛后合影的;有在国内的,也有在国外的。陈列柜里有一叠厚厚的碗,还陈列着空竹,两个毽子,一把花雨伞。
这应该就是陪伴她获金奖的那叠碗吧,我想。
望着这些文物,仿佛刚从墓地里盗出来,我既激动,又有些害怕。凝望这些灰暗无光的碗,想象姑姑施用魔法,让它们一个个听从她的指挥,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电影里的画面、我想象的画面以及我姑姑的形象重叠到了一起……
风更烈了,海上的乌云好像在赛跑,连风也变凉了。门被风折磨着,一次次撞击着墙壁。风一吹,一本书从书架上跌落,摔在地上。书已泛黄,是印度一个叫克里希那穆提的人写的,《爱的觉醒》。我翻开夹着书签的这一页,上面有钢笔画了线,我看到了其中的一行。“冥想即是时间的终止……从此处到彼处,我们确实需要一些时间,但心理上的时间感是不存在的。这是个不得了的真相,一个不得了的事实,因为这么一来我们立刻超脱了所有的传统。传统说我们需要时间,需要渐修,才能到达上帝。这项发现也意味着希望的止息。希望暗示着未来,希望就是时间。”
边上有钢笔字,写着“写得好,我就是这样想的。”翻动着书页,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那些小字如小虫子一般,爬满了书本。读了几页,一点都读不懂。我突然有些恐惧,觉得姑姑如巫婆一般。
雨真的落了下来。
雨是一下子来的,顷刻间外面电闪雷鸣,一片乌黑。
雨剧烈又凶猛。我听到雨水冲击邻居铁皮顶上的声音,声音集中又响亮。水澎湃,在对面的楼上汇聚,然后沿着下水道奔涌而下。耳边全是雨声,密集地在敲打,还有像瀑布一样的下泻声。
- 6 -
雨不长,不久天空就平息了,安静了。清新的带着凉意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把道具一件件取出来,放在亮处。有些开裂了,比如空竹,木头上有一道道裂开的纹路。其中一个奖杯很沉重,上面有一根飘带,红色已变成了暗紫,紧紧地搂着奖杯的脖子。我一碰,飘带断了,坠落到地面上。
我用手机给这些拍照,一张张地拍。
已经闻不到里面的怪味了,我好像也成了里面的一分子。现在仔细打量,桌子、椅子、床铺还有那些泛旧的窗帘和桌布,都在深情地瞅着我。它们没有把我当成外人。我原先的那份排斥正在消退。我甚至发现姑姑也在,就坐在窗边,风吹散她的头发。她迎风而立,缓缓转过身来,面朝着我。“你来了就好,这些就交给你了。”她道。
很快,她变成了一道光,又消失在了那束光里。
走到院子边,对着那疯长的茅草,我掏出手机,给生鲜店老板娘打电话,我跟她说了房子的事。“有房子啊,真的吗?还在海边?”我能听出她的激动,像中了彩票一样兴奋。
我说房子不大,有点旧。
“这真是个意外,太意外了。”
面对她的激动,我无动于衷。
“我们把它卖了。你问一下中介,房价如何,合适的话就把它卖了。”
我听了很不是滋味。老板娘就是这般实际。既然姑姑留给我,总有她的想法与道理。看了屋子里陈列的那些物品,我更有这样的感觉。现在电话里的那个人正想瓦解这一切。
“这……好像不妥吧?”我说。
“有什么不妥?现在房子是我们的了,就是我们说了算。”
“别扯淡了,再说吧。”我有点恼,电话就这样挂断了。
太阳重新爬出来时,我走出屋子。天高云淡,丝丝微风,海边一派祥和,白云悠闲地晃荡在头顶。我朝海边走去。沙子一下子淹没了我的鞋,细沙钻进我的袜子。我把鞋脱下,拉去袜子,光着脚,继续走。海浪越来越近,那奔腾的声音很沉重,海浪好像拥有无穷的力量,退回去,又继续扑过来。
我想起几个月前去了趟冶金机械厂。厂已倒闭了,只剩下几十间的空厂房。现在那里没人住,荒得厉害,我从围墙的一个空档里钻了进去。呈现的景象吓了我一跳,屋破了,塌了,那里快变成森林了。树和草在疯狂地生长,恣意张狂,参差不齐,缠绕着分不清彼此。那天,我站在劳资科的办公楼门前,楼顶已穿孔,塌落,只剩下上面一根根水泥横梁,以及残存的瓦片。我感叹杂草的生命力,它们竟在屋顶的缝隙里成长。阳光落过来,杂草还在风中摇动着瘦弱的身姿,轻盈又顽皮。我想起当年厂里的情形,那欢歌,那笑语,那青春的朝气……我们比武,劳动竞赛,唱歌,演相声,体育比赛……我曾经是厂足球队的主力,人称矮脚虎,踢前锋。记得,在一次比赛中我凌空铲球,扫进一粒球。全场欢呼。我们得过市职工足球赛的亚军……厂里生机勃勃,迪斯科青春舞曲热闹非凡,但现在,这里成了禁区,城中的一块废地。
从厂里回来,我闷闷不乐。残破不堪的厂房造成了无形的失落,弥漫在我的心头。老板娘白了我一眼:“去看什么看,过去了就过去了,这和埋葬死人一个样。”她就是这样冷酷。话尽管粗鲁,但仔细想想也对。但人一上年纪就变得怀旧,我就是这样,常常缅怀什么,有些情不自禁。我还喜欢听那些老歌。一阵老迪斯科舞曲一响,我的心就会荡到空中,半天也回不过神来。那些难忘的过去的岁月啊!
厂子倒闭后,我下岗,做过保安,贩过服装,开过到西北的长途货车。还与人合伙开过一家麻将馆,结果因为赌博被公安查封。我被派出所关了三天,还好,后来放了。这些年,跌跌撞撞,磕磕绊绊,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好在,目前这家生鲜店生意不错,每天顾客盈门。我在收银台后面供奉了一尊财神,老板娘每天都要拜一下,说这个挺灵。
站到水里,海水浸没了我的脚,海浪此起彼伏地追逐着。我一直记得弄堂口,姑姑把手覆盖在我头顶,柔软的手掌抚摸我短发时带给我的那份愉悦与战栗。姑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好像懂了一些,实际上还是不明白。我们依然是陌生人。
清风苑里的那口钟浮现了。那口钟里好似藏着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眼前的海浪与钟摆一个样,一波又一波,掀起的浪花很快会被抹平,就像不存在一样。
我不停地走,来啊回啊,任海水一次次冲刷我的双脚。
但及,浙江桐乡人,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已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花城》《作家》《钟山》《大家》《山花》《江南》《清明》等刊物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选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款款而来》,小说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宝顶》,散文集《那么远,那么近》《心在千山外》等。现居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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