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2年第6期|默音:上海之夜(节选)
2023-11-07小说天地默音
复兴中路思南路一带,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花园洋房建筑群在若干年间挤满了住客,像曾经靓丽的女子被时间堆砌成大妈,经过重新修缮,又恢复雍容,成了包含酒店、公寓和商业区的思……
复兴中路思南路一带,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花园洋房建筑群在若干年间挤满了住客,像曾经靓丽的女子被时间堆砌成大妈,经过重新修缮,又恢复雍容,成了包含酒店、公寓和商业区的思南公馆。思南文学中心就在思南公馆的外围,二层洋房的一面对着复兴中路,平时是静悄悄不显山露水的一栋楼。八月后半,小洋楼每天从早到晚都有活动,因为地处便利,场内除了闻风而来的读者,还有走过路过的上海市民,其中有些人单纯是来蹭空调和休息的。
龚清扬站在侧廊的墙边,眺望台上的嘉宾和底下的观众。观众的一排排后脑勺透出专注,人群散发的热量被强劲的空调冷气压下去,建筑外墙隔绝了马路上的蝉声和车声,场内清凉又安静,谈话声也就愈加分明。匈牙利作家艾斯讲英语的男低音,翻译的女声,主持人插话,观众笑。接着,金属质地的男中音覆盖全场:“这让我想起在美国的时候……”
说话的是乔一达。他没有像艾斯那样穿衬衫打领带,一身麻质白对襟衫搭配宽松土黄棉布裤的休闲打扮,头发很短,两腮留着薄薄的胡茬。真人比网上的宣传照老一些,仍旧算得上帅气。
他在讲早年的海外经历。他们那一代留学生,靠奖学金和打工凑合着过。工种选择不多,一般在超市和餐馆。乔一达运气很好,找了一份家教的活儿,学生是个学了十几年中文然而不怎么有成效的老太太。他以为老太太想练口语,结果人家要学的是唐诗。老太太说,我见到的活着的中国人都能和我讲英语,我只想知道,一千多年前的中国人在诗里写了些什么。
他的讲述引发了观众的笑声。龚清扬想,乔一达真的很会讲故事,甚至有可能,这是他现编的段子。
在座的如果有乔一达的读者,一定知道他留学的故事。
十五六年前,学环境工程的乔一达赴美读博。留学期间,出于对中文的想念,或为了逃避论文带来的压力,他开始在某个小众的文学论坛写小说。日均访问人数不过百来人的论坛,活跃成员主要是文学作者和编辑,有种小圈子传阅的私密感。
他的小说写的是一九四五年八月的上海,日本宣布战败前后一两周的情景。主人公有地下党、日本特工、拿着日伪政府薪酬做文学翻译的日本左翼青年、德裔犹太人,以及开餐馆的青帮人士。宛如谍战剧的背景徐徐铺开,发生的却是些家长里短的细节,人与人之间暗流涌动,偏要披挂起社交的外壳,斯文周旋。在大时代,个人的算计挡不住滔天浪潮,日本天皇宣布战败的消息一出,每个人被推到从未预想的境地……不到十万字的小说更新缓慢,差不多用了八个月完结。连载期间,底下的回复逐渐热烈,并陆续出现新注册的ID,明显是闻风而来。完结后不久,《八月》出了书,继而上了当年的畅销榜。从论坛走出来的纯文学作家不多,乔一达的往事经过媒体报道的一轮又一轮重写,越来越像一个传奇。
和龚清扬参加过的其他文学活动不同,此刻没人看手机、打瞌睡或聊天。她很清楚,这是乔一达的功劳。他说起话来既不像作家,也不像理工男,有种江湖气。他不引用概念,也不单纯耍嘴皮子,抖的每个包袱,最后都会落回到有关文学的理念上。业内都说乔一达是最好的嘉宾,有他在,场子就不会冷。毫不意外,今年书展的好几场活动都有他出现。
今天活动的主嘉宾是艾斯。龚清扬进出版社工作一年多,遇上书展,被领导分派了跟嘉宾的任务。邀请乔一达是社里早早定下的,总编和他有私交,预先打过招呼。
在嘉宾名单上看到乔一达的时候,龚清扬差点想要提出辞职。这份工作还没做多久,想到家里人会说什么,她忍住了。
书展前的出版社忙得人仰马翻,到了上周,她好不容易找了个空当问总编,我就跟着艾斯对吧,需要管乔老师吗?总编说,乔一达的新书据说签给某社了,那边估计会派编辑跟着,你见机行事吧。她谨慎地问,那么艾斯的新书?总编说,别操这份心了,他这次来,能把库存消化掉就不错了。
龚清扬想起大一那年的超市打工经历,给某品牌的酸奶做促销员,端着小杯子站在冷柜边,见人就迎上去,让人品尝。见面前,她有点同情艾斯。
到这会儿,和艾斯相处了一天半,她意识到,自己早先的同情很幼稚。艾斯对整个世界有种近乎天真的好奇心。他藏在眼镜背后的眼睛总在观察,或许大脑还在不停地记录。对他来说,自己的书被翻译成中文是件神奇的事,销量如何,根本不在他的关心范畴。
思绪飘飞了几分钟,等龚清扬回过神,场内已进入观众提问环节。一名男观众站起来,开口就是英语:“有哪位作家给您的影响比较多?”接着用中文说:“这个问题也想问一下乔老师。”
翻译像是有些无奈,把观众的问题先用中文重复了一遍。艾斯简短地答:“如果只举一个名字,我想说卡夫卡。”
等这句话被翻译完,乔一达举起话筒,“上海果然是国际化大都市,我每次来参加活动,都会遇到用外语提问的,如果来的是法国作家、德国作家,就有用法语、德语的,我今天还想呢,会不会有读者讲匈牙利语。”
他停顿,等观众笑完,又说:“我前面说过,写作有点像做木匠活儿。现在这位先生的提问,等于在问木匠的师承。不过,作家和木匠还是不完全一样,木匠有师父,作家呢,你可能有很多个师父,或者没有师父。”
看他讲话的架势,龚清扬以为后面会有更长的展开,不由得扫一眼手机时钟。按惯例,最后要留十分钟给嘉宾签售。
乔一达停顿片刻,像主持人一样说道:“时间不多了,最后再请一位读者提问。”
他瞧见我看手机了?龚清扬有一丝窘迫,又想,看手机嘛,谁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场内,一位女观众获得了最后的提问权。
“不好意思,我有个问题,想单独问一下乔老师,我是您的粉丝。请问,您觉得在这个时代,文学还有意义吗?”
龚清扬差点笑出声。上了一年班,她参加过的文学活动大概有七八场,但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都听到有读者问文学的意义。该说这些人想得太多还是想得太少?
而且点名问乔一达也很古怪。那名女读者似乎只是为了让作家注意到自己。
签售台那边有人轻喊“龚老师”,龚清扬赶紧走过去。图书公司的年轻男孩问,除了艾斯的书,也带了乔一达的,要不要放在一起签。
龚清扬看一眼红绒布桌面上码堆的书,艾斯的一种,乔一达的两种。她心想,哎呀,真不会办事,要签售也不能一张桌子挤两个人啊。
她耐心地说:“乔老师马上要赶下一场,在南京路。”
“啊,我有个朋友想要他的签名……我本来打算帮忙买一本呢。”
“趁他还在,你过去让他签吧,要快。这边我帮你守着。”
主持人的声音传来,在说活动结束后有签售,请到那边排队。龚清扬麻利地开始拆塑封。艾斯被工作人员领过来,她请他坐下,把书翻到扉页,放在他的手边。有几个人过来排队。龚清扬告诉他们,买书扫二维码。
“不打折吗?”有人小声问。
作者签名还想打折?龚清扬忍住腹诽,挤出笑容,“不打折。”抬头的瞬间,大厅的灯光下,人群聚集在对谈的台下,如人民公园抢食的鸽子。人堆中间的想必是乔一达。好多读者带了书找他签名。又有人问,这边乔一达的书卖不卖,龚清扬像复读机一样说了几遍:“乔老师不在这边签售,买书可以的,请扫码。”
找艾斯签名的人不多,他在签名旁画一朵花,签完对人笑笑,用中文说“谢谢”。艾斯也注意到了乔一达被包围的盛况,换成日语对龚清扬说:“乔先生真受欢迎啊。”语气是坦然的羡慕。
龚清扬用日语回道:“是啊。”
有个中年男子拿到签名后徘徊不去,听见对话,立即问龚清扬:“你会匈牙利语?”
龚清扬认出此人就是刚才问打折的,生硬地说了声“不会”。
昨天她从机场接了艾斯,俩人一直在用英语聊,她提起自己是日语系的,艾斯便换成日语,让她一惊。他笑笑说,我的前妻是日本人。艾斯的日语和英语都算得上流利,龚清扬说英语反应要慢一拍,后来他们就一直以日语交流。想想也蛮神奇的,一个中国人,一个匈牙利人,共通的语言却是日语。
她想起还有件事,和艾斯打了声招呼,往大厅去。乔一达身边的包围圈散了大半,余下三四人。龚清扬喊了声“乔老师”,举手示意,乔一达和读者们说了句什么,朝她走来。他用左手食指和中指夹了支秀丽笔,像举着烟。
“差点忘记了,您的嘉宾费。”龚清扬递出带有社标的信封。他看也不看,随口道谢,将信封对折,往长裤后兜一塞。
龚清扬见他急着走,忙说:“等一下,还要请您签收。”
他扬起一边的眉毛,半笑不笑地说:“陈亦文搞这么正式啊。”
陈亦文是总编的名字。龚清扬抿嘴没接话,递出签收单和水笔。乔一达不接笔,用手上的秀丽笔签了浓重的三个字:乔自鸣。
原来乔一达是笔名。
艾斯做完签售稍作休息,之后要参加晚宴。当艾斯得知龚清扬只能陪着过去,不能列席,立即显得不大情愿。龚清扬笑笑说,我可以在附近简单吃点,晚宴结束后带您游览上海。
艾斯回房间休息的一个多小时,龚清扬等在酒店大堂,用手机把活动照和短文发给营销部同事,让那边用官方号发微博。等微博发出来,用的照片却不是她远远拍的观众席和嘉宾,显然是专业相机近距离的成品,两位作家各一张半身特写,艾斯举着话筒,乔一达面露沉思。看照片,这两人像是相差十几岁,其实艾斯只比乔一达年长四岁。艾斯少年白的卷发蓬在肩头,加上庞大的身形和玳瑁眼镜,使他有种老成感。
龚清扬问同事,照片谁拍的。同事说,你不知道吗,思南有个热心读者,每场活动从来不漏,占据最好的位置拍照。
她想起来,确实第一排有个叔叔举着长焦,她当时以为是媒体的人。
读者真是各色各样。她想起那个问乔一达文学意义的年轻女孩。乔一达怎么答的?龚清扬当时走开了没留意,这会儿生出迟来的好奇。
晚宴包了一家饭店的宴会厅,离酒店不远。据说以前一向是西式冷餐会,今年新领导上任,改成了中式圆台面。龚清扬猜艾斯会喜欢中餐。意外的是,艾斯进去五分钟就出来了,对龚清扬说:“我们走。”他旁边还多了个人。那人笑嘻嘻地用日语打招呼:“初次见面,我是须川。”
龚清扬虽然是日语系毕业,阅读口味偏欧美,并不熟悉日本的当代作家。早先在书展的宣传物料上看到过须川芳则的名字,顺手查了一下作者和作品简介,好歹能对上人。记得须川在今天上午有过一场对谈,嘉宾同样是乔一达。活动名好像是“后三•一一时代的写作”。
她用敬语向须川问好,然后问艾斯:“怎么不参加晚宴?”
艾斯摆手道:“我们自己吃,轻松些。晚宴太累。”
龚清扬想,您倒是轻松了,回头领导一定会训我。她不好再劝,领着两位作家出了饭店。天已经黑了,马路仍是亮的,路灯、商场照明、行道树上的装饰灯球、广告屏幕,所有这些交织成明晃晃的光污染,城市上空掩映着一片诡异的粉色。
艾斯问龚清扬原本打算吃什么,她说,馄饨。艾斯听不懂这个日语词,她又用英语解释。须川在旁边说,馄饨好,上海的馄饨!
馄饨店在威海路,龚清扬觉得距离太短不好打车,便带他们走过去。夜晚的马路笼着一层残留的暑气,艾斯不知何时去掉了领带,敞着第一粒扣子,边走边用方格手帕擦汗。须川身上是件花衬衫,白底上缀满蕨类植物深深浅浅的卷曲绿叶,显得清凉。他边走边张望,忽然说:“全是名牌表店,上海人这么喜欢名表?”
南京路的这一段有好几家国际一线品牌的表店,龚清扬路过无数次,从未进过店里,听到日本作家的疑问,只好说:“顾客不一定是上海人。”
“那就是中国人都喜欢昂贵的手表?乔先生也戴着很贵的表。”他说的是乔一达。
龚清扬淡淡地说了声“是吗”。日语的这句话很好用,说了等于白说。她觉得须川有些咄咄逼人。什么事都要概括为国民性格,有必要吗?
馄饨店里的人不少。龚清扬带他俩上二楼找了座位,等服务员过来,点了小馄饨和炸猪排。服务员摆出收钱的架势,她这才想起,自己没带现金。这家店没有移动支付,她一向知道,今天给忘了。她环顾四周,想找个面善的人用微信转账换钱,艾斯一直在关注她和服务员的互动,问她怎么了。
“不能用手机付钱。我没带现金。”
艾斯得意道:“我有现金。”说着从裤兜里摸出带有社标的信封。怎么能让嘉宾请客呢,龚清扬连忙拒绝。艾斯不听,抽出一百元付账。须川在旁边感慨道:“原来中国也不是所有的店都可以手机支付。”
店里的冷气不足,吃砂锅馄饨有点热。龚清扬见艾斯频频擦汗,后悔带他来这里。艾斯说:“馄饨真美啊。”她听了一愣。汤里浮着黄的蛋皮、绿的葱花,小馄饨的皮像纱一样薄,褶皱透着肉馅。确实好看。
须川说:“馄饨好极了。炸猪排我还是喜欢日本的。”片刻后又说,“龚小姐是上海人吗?”
艾斯说:“龚小姐的曾祖父是福建人,后来到了上海。关于怎么来的上海,她给我讲了一个神奇的故事。”
所谓神奇的故事,是龚清扬曾爷爷的亲身经历。
曾爷爷生活在福建的一个小城,考上了福州的中学。从家乡往福州,水路迢迢,船要走三个多小时,每次去学校待一个学期,学期结束才回家。
中学二年级,他回家搭乘的客船遇到了劫匪。
那是民国建立后的动荡年代,一些人聚集成匪,可能转天就扯了新旗号,成为正规军。水上的抢劫不是抢完就算了,如果劫匪判断乘客有油水可榨,会将其带走,放话让家人赎身。龚少爷和另外几人被关在破庙里,等了差不多一周,其他人陆续被赎走,只余他一人。龚家是做生意的,在当地算是小有名气。他想,难道大哥不想花钱,宁可让亲弟弟死去?等待让他耗尽了耐心,脑海中不断浮现糟糕的念头。
看守破庙的人换了几轮。一天,新来的守卫当中,有一个是他认识的。这个人从前在店里当过伙计。
那人找机会告诉他,现在龚家分裂成两派,一派主张花钱,一派要去请军队剿匪,两派互不相让,吵得很凶。又说,你如果要逃,我今晚帮你逃走。明天我就被调到其他地方去了,帮不上你。
他知道,前任伙计愿意为他冒险,无非是想要向他家讨赏。他也知道,逃走可能引得匪徒狗急跳墙,说不定留在这里继续等,才更安全。
他只有十六岁,第一次需要自己做出重大的决定。
最终他选择跟着伙计逃走。他实在不想把自己的命运押在看不到尽头的等待上。巧得很,第二天凌晨,正规军攻打了那群土匪。他后来想,打起来一团乱,要是自己留在破庙,说不定会因此丧命。
这场被绑架的经历让他得出一个结论:人能够依靠的,唯有自己。
中学毕业后,他没有按家人的愿望成为教师,而是选择从军。他以为,在乱世中,这是最好的出路。此后他又遇上若干次选择,每一次,他的判断都算得上明智,包括后来加入共产党。他不光为自己决断,也替下一代筹划。他的儿子,龚清扬的爷爷,成年后当了老师。只因做父亲的反复说,国家开始建设,老师或者科学家,是最好的职业。
龚清扬爷爷的性格和曾爷爷不同,他不爱做决定,也从不对家人的生活指手画脚。
这就造就了龚清扬的爸爸,一个没上过一天班的人。现在有个专门的名词形容这种人,啃老族。
龚清扬怕艾斯接下来会说出白天遇见自家老爸的事,还好没有。那会儿离活动开场还有一个小时,附近的咖啡馆满座,艾斯不肯坐在思南公馆二楼等,说宁可在外面透气。她只好带着艾斯到复兴公园走一圈,偏就这么巧,遇见了爸爸和他的舞伴,混在一群中老年人当中跳探戈。龚清扬不好装作没看到,为彼此作了介绍,说这是我爸,这是作家艾斯先生。艾斯当面赞叹道,您是个了不起的舞者。恭维话用英语说出来,再强的戏剧感也变得自然。爸爸也回以英语,道谢后问艾斯,你第一次来中国吗,喜欢上海吗?又用上海话对龚清扬道,这人英文口音怎么这么重,东欧国家来的吗。龚清扬微微愠怒道,我在工作,不和你说了。
须川得知艾斯听了好玩的故事,表示羡慕,说能聊天真好,他在这边的编辑不懂日语,英文也不大行。龚清扬想起须川和他们走的时候也没人照看,便问,带您的编辑呢?须川说,送乔先生去机场了,乔先生忙得很,说是明天北京还有个活动。
龚清扬懂了,须川的编辑舍下嘉宾去陪乔一达,是对那一位有所求。她不由得庆幸总编和乔一达够熟,没有派她做什么无用功。
从馄饨店出来,气温比刚才降了少许,总算有点夜晚的感觉。
“龚小姐的日语真的很好。”须川像是恭维地说,“可惜我的书不在你们社。”
龚清扬尚未独立做过书,进社到现在,除了帮其他编辑看初审,就是做些营销的辅助。她也没提交过新书的选题。说真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当个编辑。
她客气地回道:“我还是个新人。”
艾斯忽然说:“龚小姐不写小说吗?”
她有些狼狈:“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写小说的。”
艾斯说:“你会讲故事。”
须川说:“小说不仅仅是故事——文学圈里的人都爱这么说,不过呢,我就不喜欢他们的这种论调,没有故事,哪来的小说?今天上午的活动,乔先生也讲了一个故事,很有意思,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他编的,可惜翻译讲得太简略了,我看他说了挺长一段。”
龚清扬想起他们的活动主题,心头微动,“那个能看到前世的西藏喇嘛的故事?”
“你当时在吗?”须川有些激动。龚清扬摇头。艾斯立即会意,“是不是他在书里写过?你和我们说说吧。”
“我讲就变味了。是短篇集的一篇,好像有英文版。”龚清扬边走边用手机搜索,“有的,书名是《最初和最后的故事》。”
那是乔一达的第二本书。虽然有《八月》的成绩作为铺垫,两年后出版的《最初和最后的故事》销量惨淡。他的第三本书也没引发多少关注。沉寂若干年后,乔一达以悬疑小说《野声》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为此还引发了一系列争论,例如“纯文学与类型文学的界限”等。他最新的《石中火》则是科幻,似乎铁了心要破界闯入类型文学圈。
龚清扬也是此刻上网搜索才发现,《最初和最后的故事》虽然在国内反响平平,却有好几个语言的译本。除了英语,还有法语和意大利语。
须川在旁边问:“龚小姐读过乔先生的书?”
她迟疑片刻,点点头。
须川没注意到她的窘迫,“采访我的记者问我有没有读过,我说没有,我看不了中文。记者又问,翻译到日本的中国作家,您看过哪些,有没有喜欢的作家。真是太奇怪了,就像在问日本料理店的厨师,你喜欢中国菜吗,你觉得哪家中国菜比较好吃。”
艾斯笑而不语。
给艾斯的媒体采访安排得不多,只有两家。龚清扬事先看过记者准备的问题,帮他们作了修改。有些问题确实莫名其妙,让人感到媒体现在越发不行了,有能力的人也不会在媒体待着。就像龚清扬的同学,少数读博,多数在培训机构或日企,同学群里听说她在出版社,立即有人问能否出版论文,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确实也有做包销书的社,她工作的地方相对商业化,要考量每本书的销量。出版行业整体不景气,大社小社出版公司乃至工作室,都是市场浪潮中的小舟。她随波逐流,环顾四周,比当年被绑在破庙柱子上的曾爷爷更惶然。
馄饨店位于静安别墅的后门。同样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历史建筑,思南公馆是花园洋房,静安别墅则是新式里弄,造型简洁的二层小楼纵横成行,中间的巷道足以行车。龚清扬记得,她念研一的时候,这里有家私人图书馆,借用了波拉尼奥的书名。不知何时,图书馆变成了一间成衣工作室。
她率先走到其中一户人家的后院按门铃。有人隔着对讲问,哪位。她答,我来找小秋。门锁开了。她推门,示意那两人先进去。
门内的小院一角有棵玉兰树,枝丫伸到房顶。一楼对着庭院的玻璃落地门被树挡了大半,室内照明是蒙蒙的亮,影影绰绰能看出里面摆着几组沙发。
这地方乍看像哪家的客厅,其实是一家无证营业的酒吧。龚清扬在见到艾斯之前想好了,如果他只能算不讨厌,就带他去滨江,随便找间咖啡馆或酒吧,从那边眺望外滩,对外国人来说足够“上海”;如果他亲切可爱,就带他到她曾经跟朋友来过一回的“暮色”。暮色酒吧是另一种上海,在老房子里悄悄生长,不张扬,自得其乐。
挨着落地玻璃的座位被一对情侣占据,他们三人到吧台旁的一桌落座。一个年轻女孩过来递上菜单。女孩叠穿黑白两件背心,露出肌肉线条利落的手臂,其中一只胳膊布满绚丽的文身,不知是真的还是贴纸。
须川把菜单从头看到尾,点了威士忌加冰。艾斯说要一样的。龚清扬说想要柠檬口味的调酒,女孩问,你喜欢什么基底?龚清扬说,随便。女孩扬眉道,偏甜还是偏苦?龚清扬说,真的随便。
说完她意识到,自己是个不爱做选择的人。
既是服务生也是调酒师的女孩回了吧台,龚清扬猜想她或许就是小秋,上次忘了问朋友。艾斯朝着龚清扬说:“乔先生的那篇小说,喇嘛的故事,到底讲的什么?我很好奇,等不及看书,你能简单讲讲吗?”
“我讲就没意思了,真的。还是看书吧。不过,重点不在喇嘛。并不是宗教故事。”
第一次读到那个故事的微妙感触犹在心头。《五月的一天》。标题平淡,让人无从预期故事的内容。
主人公“我”在安徽长大,曾赴美留学,回国后没有上班,成了作家。
有一年春末夏初,“我”在西藏漫游了小半个月,和朋友约在成都,打算一道去阆中等地。从拉萨飞成都的航班是晚上的,剩下一整个白天,“我”对拉萨已经审美疲劳,于是包了辆车,前往一个多小时车程外的村子。朋友的朋友在那边搞了个手工合作社,“我”想去看看。
到村里一问,合作社的地点是以前的小学,广东援建的新校舍盖好后,老学校闲置下来,直到去年,工坊入驻。“我”找到大门走进去,独自踱过无人的走廊,操场那边竖着空荡荡的旗杆,被西藏的蓝天衬得寂寥。歌声朦胧地传来。顺着歌声,找到了女人们工作的教室。她们坐在模样原始的织机前,合着纺织的节奏,哼唱不止。“我”很快注意到领头的人,她身穿藏袍,梳着发髻,让她和其他女人区分开来的,是眼镜。玳瑁粗框眼镜透出城市的气息。她不是美女,让“我”有少许失望。“我”进屋道明身份,她倒了甜茶,向我讲解合作社的诸多事宜。聊了一会儿,“我”感到自己刚才的失望太过庸俗。如朋友所说,她是个有趣的人。
每个在西藏长期居住的人,都有他或她深爱此地的理由。“我”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发起合作社,以为会得到理想主义的答案,没想到她反问道,你相信前世吗?
她说,附近一所寺庙的喇嘛能看见别人的前世,我从前就是这个村子的人。
本想说自己不信这些,鬼使神差地,“我”说出口的却是,在哪里能见到你说的喇嘛?
她说待会儿有客户要来,不能陪着去,给了路线。“我”让司机开车过去。反正时间还很充裕。
寺庙在一座山坡上,西藏常有的情形。说是寺,其实只是一串沿着山路排列的小房子,每间房内摆满了大小佛像,燃着酥油灯和烛火,摆着募捐箱。根据她的说法,那个喇嘛的房间在山路转弯的地方,很好找。
“我”沿着台阶往上爬,穿过一间又一间幽暗的小庙。有的房间里坐着喇嘛,在念经或做手工,有的房间空无一人。在高原上,爬几步就开始喘。到了转弯处,眼前的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沿着山壁搭建的棚子,着实简陋。“我”的好奇心被消磨得快没了,进棚一看,里面坐了个喇嘛,年纪很小,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棚内晦暗,高高低低摆着好几尊佛像,地上燃着十几盏酥油灯,酥油味弥漫四周。另一头的门外阳光灿烂,门框被映衬为明亮的白色长方形,像通往某个未知的世界。
这是师父出去了,只留下徒弟?地方这么小,居然能待两个喇嘛?“我”有些失望和诧异,试着搭话,问,这里就你一个人吗?意外的是,小喇嘛会讲汉语,立即说,你不是人吗?
哦,我听说……这里可以问前世。
没有前世,只有从前。
什么是从前?
过去死了,就叫从前。
要么是对方的汉语不够好,要么是少年喇嘛的语言能力好到足以打机锋。总之“我”来了兴致,摸出五十元纸币放进募捐箱,又问,那你能看到我的从前吗?
小喇嘛说,从前,你在四川,周围是水,庙里有个大胡子。虽然是四川,菜不辣。
“我”心想,这是打哑谜吗?接着想到,这般描述倒是很像自己将要去的阆中。阆中临水,有汉桓侯祠,也就是张飞庙,而且阆中著名的张飞牛肉是酸咸口的。正在惊疑不定间,小喇嘛点起一根蜡烛。烛光照亮了他的手。他做了个手势,“我”随之看向蜡烛。
应该只有短暂的几秒,又像是过了许久。“我”的从前渺茫如影,清晰似火。烛光照见了早已被抛却的童年。有人喊“栋栋”。“我”知道,那是自己的小名。
事实上,从小到大,“我”一直存有如真似幻的模糊记忆。父母并非“我”熟悉的模样,而是另外两人。脑海中还有一个名字,栋栋。念小学的时候,“我”问爸爸,栋栋是谁。爸爸说,没有人叫这个名字。
烛火被小喇嘛掐灭了。瞬间,某种确信如当头的凉水浇下来。“我”的确生在另一个小城,或许就是阆中。在那里,“我”是栋栋。过去死了。新的一辈子落在安徽。
“我”是在幼年时被拐走的。
慌乱间,“我”奔出简陋的棚子,急步下台阶,匆匆穿过一间又一间庙宇,回到车上。“我”去了机场,改签成去北京的航班。对成都那边的朋友,“我”只说是临时有事。免不了被一顿抱怨。
到北京是五月十日的夜晚。两天后,四川发生了大地震。如果“我”不曾仓促地改变行程,就会和朋友一道被困在阆中。如果运气更坏,说不定会受伤或死亡。但“我”来不及对自己躲过一劫感到庆幸,几天前在喇嘛庙的体验占据了全副身心,摇撼着“我”的根本。
小说到此戛然而止。
乔一达选择在他与须川的对谈中讲述这个短篇,恐怕不仅仅是题材涉及地震的缘故——他总在各种场合重提他不怎么卖座的第二本书。
龚清扬没读过须川的中文版新书,只看过网页上的梗概。主人公是个失去女儿的单亲爸爸,在“三•一一”大地震后沿着海岸线徒步,风餐露宿。
此刻,听到龚清扬说“不是宗教故事”,须川点头赞同,补充道:“我觉得,那是个关于命运和自由意志的小说。”
作家真能概括啊,龚清扬想。酒上来了,三个人碰杯。须川吞下一大口,忽然说:“我给你们讲一件往事吧,是我成为作家的原因,也和命运,或者说自由意志有关。”
艾斯说:“要么是命运,要么是自由意志,到底是哪个?”
须川微笑:“二位可以等听完了,再自行判断。”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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